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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在軍區空軍大院,接待賀東航的是一個敦實精明的空軍大校。賀東航剛開口,他就嚇了一跳:「怎麼,武警要搞空軍?!」
回到支隊招待所已是半夜11點。賀東航轟走了一再誠懇表示要彙報工作的支隊長、政委:都他媽幾點啦,滾回去休息。挨了一頓罵,倆人就分頭檢查了首長住室的門窗插銷、電燈開關、抽水馬桶,很遺憾地給他道了晚安。賀東航知道,倆小子一出門準保就捂嘴笑。笑吧,看你們能笑到下半夜!
一個結結實實的直拳就砸在了高見青臉上,賀東航是運足氣力出手的。高見青晃了一下,鼻下立刻噴出一道彩虹般的鮮血,他抹了一把,臉就花了。他居然努力站穩了,很鎮定地說:「打吧,我喜歡卓芳,是我追她的,你不要為難她。」賀東航一言不發,再次出拳,高見青就倒了,這次出血的是嘴。卓芳忽然瘋了一般衝上來,用身體擋住高見青,跟自己的丈夫說:「你不要打他,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卓芳吐字清晰,表情決絕。賀東航立刻覺得整個人像要虛脫似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返身向外走,臨出門說:「你們接著睡吧,睡夠了一起給我滾!」
卓芳說:「大概是兩年前吧,我發現我和我的話題再也引不起你的興趣,你早出晚歸,我和兵兵難得見你一面,難得跟你說一句話。我開始上網和人聊天,在那個虛擬世界找到了和陌生人溝通的樂趣。高見青是做房地產的,很喜歡字畫。他在網上搜索到我的資料,成了我的網友,以後又開始代銷我的作品……」
他的所謂拳腳,是自己從實際出發編排的套路,基本是上肢亂划拉,下肢微微屈弓,大致有路數,回回又不同。但腰板還算挺直。79歲的人了,難能可貴。
再問,他就不說了。他交代任務只說一遍。
「因為我們已經沒有愛了。」
父親雙目微閉、聽若非聽。等把一口氣運出喉部,才說:「活著的一個不認得,認得的都見馬克思去了。」
卓芳的請求讓賀東航再次感到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經在他渾然不覺時被妻子判了死刑。
葉總今天仍然講機關。「不要以為武警沒有高技術。眼光要放長遠,把準備工作朝前移,要讓人等裝備,不能讓裝備等人,懂不懂?」這本是老話題,但葉總今天講得卻像另有含義。寧政委泛泛肯定了之後,副總、副政委們相互交流目光,猜測這番話的背景。
賀東航無言以對。
父母家在玉泉山下風景區。父親抗美援朝回來就在K省部隊工作,以後從大軍區機關調到西北部隊,離休之後回K省安置,接住的是別人倒出來的老房子。房子雖老,氣勢猶存,一看就是建於想大事、辦大事的年代,還有點蘇俄遺風。
「特警支隊,就用機動支隊改建。直升機大隊的營房,包括停機坪——」葉總的粗指頭繞著省會岳泉市轉了一圈,然後狠狠一戳,「就定在西郊,向省里要地!搞個方案來。」
賀東航跌跌撞撞衝出單元門。雨打在他滾燙的臉頰上,他打了個寒顫。站在雨地里,賀東航撥通了甘沖英的手機。
我搞你幹什麼?賀東航心裏暗罵,又面帶微笑地說了一遍來意。
門終於開了,一個與賀東航年齡相仿的男人站在門口。這個男人賀東航認識,是卓芳的畫商高見青,他們沒說過幾句話。他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事,兼做書畫生意。卓芳垂頭坐在床沿上。兩個人的衣服都有凌亂的痕迹。高見青用身體擋住卓芳的身影,臉上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表情。
「敵人給我們造嘛。」
大校聽說是國產的就有些不屑了,只是說「複雜」:「要停機坪吧,要場站吧,要機務吧,要雷達吧,要氣象吧,要通信吧……」
賀東航娶卓芳那年28歲,也到了結婚的年齡。其實,那是他第一次正經八百的戀愛……
父親正在葡萄架下練拳腳,母親在澆花,各干各的,互不干擾。賀東航問母親賀兵怎麼樣了,母親說正在門診部吊水呢,沒啥大事。他又問父親,現在戰區空軍和陸航方面還有沒有熟人,武警要裝備直升機了。
一上高速,賀東航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只要不發生大規模外敵入侵,你就照這個速度開。」當然,即使發生外敵入侵,武警也打不了頭陣。武警部隊主要不是用來對付外部敵人的。
「為什麼?你說究竟為什麼?」
父親開始下蹲:「不過也沒什麼了不得,國民黨那些飛機四九年不也投誠了!」
賀東航拾級而上,輕步走向三樓。
接下來便是忙音,嘟,嘟,嘟……也挺能反映卓芳對他的態度:煩。賀東航長嘆一聲,和衣倒在床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只有卓芳同志這樣同賀參謀長通電話。
「好了,掛啦。」
不想那大校愈加不九九藏書屑了:「我不是飛行員。你們外行人吧,一說空軍就是飛行員,其實,空軍真正幹活的不是飛行員……」
「兒子怎麼啦?」
第二天上班,作訓股的人問賀股長,昨天一直和你跳舞的那個女孩是誰呀?賀股長說,未婚妻,未來的老婆唄!
「好。」
母親酈英左手捏著一個透明的塑料盅子,裏面有幾粒花花綠綠的藥丸,右手端著父親的大搪瓷缸子走過來,把葯和水一起遞給父親。父親血壓偏高,醫生讓他終生服藥。母親問賀東航,你眼睛下面怎麼發青,昨晚沒休息好?賀東航說到部隊查勤了。母親就靜靜端詳兒子。
「喂?喂?參謀長,你聽不到我說話嗎?」
賀東航轉而一想,算了,還是先回機關,免得在家和老婆弄出不愉快,影響彙報。
父親又瞟一眼母親,小聲地但卻很清晰地給賀東航交代:「到了成都,你抽空到陸軍的幾個醫院去一下,看看有沒有一個叫亞敏的人。」
賀股長點頭說,對,那個野外。畫上有葦子,白楊。
空軍大校鬆了口氣。接著一個勁說很複雜、很複雜:「直升機就不用說了,現在國產最好的是藏羚羊18,你們是進口的?」
「寫字檯,右邊正數第二個。」
行軍路上,賀東航忍不住問戰士們,那女孩瞎划拉什麼呢?戰士們迎合著他的口氣,不屑地比畫道:葦子,白楊樹,茅草屋,還有幾隻雞羊,畫啥啥不像。那以後,他想到那女孩的時候,就在腦子裡描繪那幅畫,直到和卓芳結婚前夕,才見到真品……
葉總聽彙報一般不看你,他該看什麼看什麼,這會兒也一樣。剛聽了幾句他就站起來,迴轉身,刷拉一聲拉開紫紅色的絲絨布幔,一幅一比十萬的兵力部署圖佔了一面牆。葉總的兵力、兵器全在這兒呢。
卓芳說:「你當時正忙你的軍機大事,我跟你前後說過不下五次,你只有一句話:『我忙著呢,忙著呢,回頭再說。』我最後一次求你,你很不耐煩,說卓芳,你一個女人整天瞎忙活啥?從那一刻起,我就決心從此不再求你。後來是高見青從國外跑回來幫我辦成了這件事。再後來他給了我更多的關心和幫助。」
「你憑什麼這麼說?」
篝火,軍地聯歡晚會上的篝火。跳動的火苗像無數把撓子,撓著支隊作訓股長賀東航的心。賀股長意外發現了那個女孩。事隔一年,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回是夏天,她換了件玫瑰紅連衣裙,密密的長發披在身後,飄然長及腰部。女孩渾身上下素素凈凈的,只在耳側斜別了一枚多彩水鑽卡,那些水鑽顆粒在篝火映照下閃著幽幽的光,讓女孩看上去像一個林間仙女。仙女不知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清高,她的女伴都跟軍官們去跳舞了,她卻躲在一邊,臉上掛著超然物外的表情。賀股長看著她,心中充滿迷惑,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呢?在寂寞荒敗的野外,她是最熱鬧的景緻,而在今晚這樣熱鬧的晚會上,她又變成了最安靜的玉雕。
「這些都是我知道的,你就說後來。」
查了三個監獄看押中隊、三個看守所、一所彈藥庫,情況不錯。人員在位良好,崗哨正規,槍彈安全。賀東航始終繃著臉,沒說一個好字。這幫傢伙本來就自我感覺良好,再聽幾句好話就不會使指北針了。何況他是參謀長,說話擲地有聲的角色。他有他的打算。
卓芳的肩頭抖得厲害,眼淚洶湧而無聲。賀東航不說話,任她哭。卓芳終於停下來,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對不起你,我再也無法面對你,還是……讓我走吧!今天的事情,你可以給你爸爸媽媽實說,也可以在你們總隊公開。」
父親始終在靜觀,既不支持,也不反對。直到賀東航被刷下來之後才說:「不去也好,空軍也沒什麼了不得,老祖宗都是陸軍。」
賀東航那時還是個武警的中隊長。那年秋天,他帶領部隊在黃河北岸野營拉練千里奔襲。在一個秋雨蒙蒙的午後,他們經過一片葦子地,一個女孩鮮明地出現在葦灘邊沿的沙埂子上。秋天的平原已有了衰敗的跡象,這衰敗更襯托出女孩飽滿的青春。紅白細格純棉長袖襯衫,水磨藍牛仔褲,紅白的旅遊鞋。烏亮的頭髮隨意地挽在腦後,看不出確切的長度,但卻讓人堅信她一定擁有一頭濃密健康的長發。女孩左手持調色板,右手握畫筆,半眯了眼睛,正在畫架上不時塗抹著。半眯的眼睛使她睫毛看起來格外長,像兩把羽毛扇子忽閃在潔凈如瓷的臉上。因為專註,她粉紅肉感的嘴唇微微噘起,這都增加了她的吸引力。女孩深深吸引了賀隊長及其部屬的目光。賀東航從此認定處於認真工作狀態中的女人是最美麗的。於是他當機立斷:部隊原地休息十五分鐘。
她的姿態應當說是很九*九*藏*書高了。公開了今天的事實,就等於由她承擔了離婚的全部責任,使他的名聲不至於受到更具破壞性的傷害。也是向賀東航表明,你沒有必要為了顧及面子和影響,再來維持這個難堪的婚姻了。賀東航有些窘迫,他站起身,困獸樣轉來轉去。又忽然站住問:「如果今天我不撞上你們,你會提出離婚嗎?」
「不要超過120邁,天亮跑到就行。」
南山的梨花還沒開滿呢,馬褲呢就有些穿不住了。
「……」
眼前的卓芳蒼白而憔悴,彷彿是經了時間落了灰塵的精美瓷器。女人30歲以前的容貌是父母給的,30歲以後的容貌是生活塑造的。幸福的女人才能保持美麗。卓芳不幸福。這樣的判斷像一記重鎚砸在賀東航心上。妻子沒有幸福感,就是對丈夫的根本否定。賀東航想不通。是的,近幾年來,尤其是升任總隊參謀長以來,他越來越忙,他們的家庭生活也越來越平淡,話也越來越少。可是,所有的家庭不都是這樣嗎?生活就是過日子,哪兒可能總像戀愛那樣激|情滿懷……
「我、我在……」
女孩說,我認得你,在那個野外。
「他憑什麼付?」賀東航盯了一句。
賀東航掛斷電話,漫無目的地走進無邊的雨幕。
電話鈴再次響起。賀東航以為卓芳又想起了什麼新話題,但這回是武警總部一號台找他。他在總部機關的鐵杆兄弟黃平副部長說,要給他透點最新信息。他立即興奮起來。
熱汗淋漓的士兵們擠在女孩身後,靜悄悄看她作畫。賀東航沒有湊過去,只是遠遠站著。十五分鐘很快過去了,賀隊長集合部隊整裝出發,在他轉身的一剎那,分明看見作畫的女孩回過了頭,臉上是燦爛明麗的笑——衝著他們只一下,又把頭轉了回去。那可真是驚鴻一瞥啊。那一笑也就永遠留在了賀東航的心上。
聽說賀東航要到成都開會,父親雙目不睜,手腳不停,半晌噓了一口氣:「成都噢,天府之國……」後來,就瞟了瞟母親。
母親比父親小了近十歲,走路說話都很快。賀東航很少想到這位前志願軍文工團員的實際年齡。母親兼著父親的秘書、管理員和保健醫生,父親首先是她的首長,其次是丈夫和挑剔員。這是他們多年形成的關係。
賀東航回家的時候已是深夜12點以後。兒子依舊不在家,只有卓芳獨自坐在遠離燈光的暗影里。
「還有誰?」賀東航的眼前許多架直升機在相撞。
他的身子現在就像一座炸藥庫,這雙鞋則是嗤嗤燃燒的導火索……
「賀東航,兒子的病歷放哪了?」
賀東航隨之應變。他自有他的信息渠道。他打算凌晨再殺個「回馬槍」,還查剛查過的幾個單位。就是要讓他們保持驚弓之鳥的心態。鳥不驚弓就是昏鳥,那就危險了。
賀東航點燃一支煙,在妻子對面坐下。青色的煙霧漸漸瀰漫,讓卓芳的臉模糊起來。賀東航瞪大眼睛,努力要看清楚這個和自己同床共枕了15年的女人。很意外地,賀東航發現卓芳老了。也許是檯燈的角度有問題,看上去卓芳的臉部肌肉已經有向下的走勢,眼角皺紋也顯而易見,一件真絲家居服鬆鬆垮垮罩在身上,整個人就有了伶仃的感覺,看著讓人心酸。
通話言簡意賅。
父親吃了葯,把葯盅茶缸遞給母親。母親說,你活動完了給老肖回個電話,人家給了兩隻兔子。老肖是父親的老戰友,是賀東航妹妹賀小羽的公爹。母親又問父親兔子怎麼吃,父親說殺了吃。母親說謝謝首長提醒,我們正想活著燉呢。
已經下午1點多鍾,賀東航開著豐田越野回宿舍。他想看看兒子回來沒有,見見卓芳,順便吃點飯。照例,這會兒應是老婆孩子午休的時間。
賀東航僵在客廳中央。許久許久,說,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賀東航的腦子凝固了,一股涼氣順著脊椎沉到腳跟。
父親不說話了,他說不清敵人什麼時候再當運輸大隊長。
雨刷輕捷地擺動,逗引著撲過來的雨珠們。各車道上的車輛都開著夜燈,匆匆忙忙,各跑各的路。他們忙活什麼呢?
黃平告訴他,各總隊組建特警支隊的事已經定下來了,總部4月上旬將在成都開會部署,總隊長、政委、參謀長都到會,並且,還要部署籌建直升機大隊的任務。前一項是大鍋飯,后一項是競爭上崗,這就很帶有刺|激性。
交班會上,賀東航彙報了昨天部隊的情況,包括他晚上到岳海支隊的查勤情況,又明確了當日工作的要點。這是參謀長每日的第一要務。彙報之後他按慣例請總隊長、政委做指示。兩位首長都是職業革命家,都是拿著革命當日子過的人,都是上進心極強的主官。只要不出差,每天的交班會他倆都是風雨無阻,準時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很九-九-藏-書專註地聽情況,末了還要講幾點意見。一個人講,另一個肯定對方。賀東航邊聽邊認真記錄。他從當參謀時起,就暗暗練習默記和速記的硬功。多年下來,首長在這種場合的指示原話,他能記個十之八九。他注意到,今天兩位主官的臉色不太好看,特別是葉總,黑頭黑臉的。賀東航想起昨天總部的電視電話講評會,受表揚的單位沒有K省總隊。他和政治部主任、後勤部長儘管賠著小心,但還是讓葉總找茬訓了幾句。意思是明顯的:總部表揚的那點事,我這裏啥沒做?為什麼報不上去!他叫著不幸受到表揚的總隊頭頭的名字,老李老王的,「虛得很嘛,就會吹!……我們這機關真是黃鼠狼下崽子,一窩不如一窩了!該抓了,這個機關不抓不行了,你懂不懂?」葉總的這句著名的歇後語講了多年,賀東航們一直未能考證過,反正葉總離開哪個部門,哪個部門就被罵過「下崽子」,也不知這窩「崽子」誰下的。意思明白:生物退化。你這一茬參謀長比他那一茬參謀長差遠去了。
「哪一個?」
寧政委聽彙報也有特點。他一般很專註,間或記幾個字,點幾次頭,微笑著鼓勵你說下去。聽完之後的答覆,總是以三年早知道開頭:「這件事情我想過了……」或者:「我正想找你說說這件事情……」賀東航就是突然給他彙報總隊自行研製的原子彈爆炸了,他大概也想過了,正想找你說說呢。
兩個人帶著彷彿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滑進舞池。舞曲是電影《愛情故事》的主題曲《愛情故事》。一曲跳下來,賀股長就知道了女孩叫卓芳,芳齡20,藝術學院美術系三年級學生。當然,卓芳也了解了賀股長的情況。
卓芳咬著嘴唇,良久,說:「會。半年前我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維繫一個家庭的紐帶是愛情,而不是兒子或者別的什麼,我們已經沒有愛了,分手其實是遲早的事。」
報個計劃來吧!他從花鏡的上沿看賀東航,背後立著鮮艷的國旗,氣氛很莊重。
沒動靜。
你才是進口的呢!賀東航又說明是國產的。
「他們代銷我的畫,再說還有我姐呢!」話聽上去還算滴水不露,賀東航無言以對。她姐姐在澳大利亞,平時沒少給她出餿主意。
賀東航問:「我想知道高見青是怎麼回事,他不是你在網上認識的畫商嗎?」
「發燒,回奶奶家了。」
作為一個軍人,誰不希望自己的部隊很強大?誰願意把「敵強我弱」當成金紙往臉上貼?他就在軍事理論研討會上發過牢騷:比文明史,就說咱五千年,美國才二百來年;比發展史,就說咱改革開放才二十來年,美國都二百多年了。那咱那幾千年就光文明,不發展啦?跟隨便一個想跟咱交手的國家比,也說什麼敵強我弱,這就讓人憋氣。由於武警一般不會同外國鬼子直接交手,1982年重新組建以來,武警的裝備沒有像解放軍那樣有太大改善。不是先進裝備用不上,也不是不會用,還是因為經費緊缺,國家要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總要分個先急后緩吧。這兩年一見解放軍換了什麼新裝備,軍區組建了陸航團,總隊就有點饞,心裏痒痒的。開展反恐怖訓練以來,看到資料片裡外國的憲兵、警察、內務部隊,手裡的武器怪模怪樣的,乘坐的車輛齜牙咧嘴的,天上的飛機張牙舞爪的,總有點悲涼之感。如果K省總隊能把組建直升機大隊的任務抓到手,那麼,捕殲、查勤、巡邏、運送、現場指揮等等,就統統插上翅膀了。
長征對於父親可謂刻骨銘心。那年他才13歲,給地主放牛,牛走失了一頭,他不敢回去,就跟著中央紅軍跑了,直接收留他並拉扯他走完長征路的是幾個電話兵。幾十年來,他對牛和電話兵總是情深幾分。他有時吃牛肉還說,牛是好同志,沒有那頭牛,我就革不了命。賀東航就說,首長,那是地主的牛。父親說,出身並不能決定一切。賀東航說,那你就不該吃牛肉!父親就說,哎你這個同志,我吃的又不是那頭牛的肉。父親還有一手,那就是無論在部隊還是在軍區機關,他對一號台的話務員總是很關心。
「咔嗒」。
「反正他們有的,我們遲早會有。」
賀東航問:「老弟是飛行員出身吧?!」這本來有點討好之意,求人嘛。
如果不是因為卓芳,賀東航的心情就是近幾年最好的時期之一……
進入市區已經凌晨3點。賀東航本想直接回家見見卓芳,順便找幾本反恐作戰材料。這一段,卓芳為了要帶兒子出國的事,同他一直彆扭著。卓芳執拗地認為,她的油畫只有到澳大利亞才能發展,兒子賀兵夏天就上初一,也只有到國外才能受到國際級的教育。這些年,雖然出國的熟人越來越多,寄回一些花花綠綠的照片,九_九_藏_書但那畢竟是人家,是否真正幸福與他無關。賀兵才12歲,出去能適應嗎?至於卓芳,一個年近40的二流女畫家,出去后怎麼過?賀東航沒再說更難聽的話:如狼似虎的年紀,遠離丈夫……只說,錢呢?聽說一個孩子一年的學費就得十多萬人民幣。卓芳不咸不淡地說:「高總的公司會付我錢。」
賀股長決定結識她。他走到女孩面前,很紳士地微微頷首說,小姐,我可以請您跳舞嗎?女孩看著他,忽然就笑了,還是那種明麗燦爛的笑。賀股長的心狠狠跳了幾下。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賀東航的煙一根接著一根。終於,他很艱難地問,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聽出來了,首長有何指示啊?」
又是沉默,房間里的煙霧幾乎要令人窒息。賀東航掐滅煙蒂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靜下心來想,我這個做丈夫的也有做得不夠的方面。但這跟你的行為並不構成必然的因果關係。賀兵還小,你在省城也沒家,怎麼處理這件事情,我允許你再考慮。」
「兒子呢?」
葉三昆少將五十三四歲,任總隊長五年多,政績上下公認,有風言風語傳他將如何如何云云。群眾議論雖不可信,但無風不起浪,也不會空穴來風,有的事兒傳著傳著就成了真。
黃平末了一個勁煽乎:「喂,老賀,這回該你小蛤蟆穿背心——露兩手啦,對,總部的決心定了,直升機大隊的試點不會超過三家!你們條件好,動員總隊長、政委,把試點任務拿下來。先別亂傳啊,我就告訴你一個!你小子是被窩裡放屁——能聞(文)能捂(武),一展身手吧您哪!」
賀東航心裏一片光明。世上無難事,只怕心不專。不要把簡單的事情做複雜。好幾個參謀攔住他,打聽組建「直大」的事兒,個個都很興奮。他們已把「直升機大隊」簡稱為「直大」,既準確又帶點軍語的神秘。表情深沉的方參謀甚至要求「我去干直大」!
賀東航不記得了。
賀東航今天晚飯前才趕到岳海支隊,飯後上車就走了。支隊長、政委知道他是去查勤,二話沒說就跟上了他的車,臉上一副不怕查的自信。
「是我。」
飛行員不幹活你還叫他媽的空軍!賀東航心裏罵罷,討了一些資料告辭。
而這些將軍們對後來越來越多的講話、發言、文章、經驗倒沒有看得多重,深刻不深刻,新鮮不新鮮,條理不條理,大都並不怎麼在乎。父親到一個師里講話,看看時間不多了,上台前把講稿從中間撕掉七八頁。秘書說這樣就接不上了!他說讓他們自己去接。結果就是這麼念的,效果還挺好,都說老首長講話就是簡練。父親對傳統的懷念,實際是對自己青春歲月的懷念。老了以後憶青春,連當年臉上的粉刺疙瘩都是美好的。現在這把年紀,還能長得出來嗎?
賀東航想給卓芳打個電話。近來夫妻關係持續降溫,應當緩和一下。這時電話鈴驟響,卓芳主動找來了。
卓芳說:「其實你早已不愛我了。你想想你有多久沒認真看過我,沒聽過我說話,沒過問過我的工作我的事業?我知道你忙你累,可是誰不忙誰不累?我不忙嗎?你以為一個中年女人在畫壇上拼容易嗎?我每次向你訴說都被冷落,每一次請求你幫助都遭到拒絕,我還會認為你對我有愛嗎?賀東航,你不認為你對我忽視得太久太久了嗎?當然,最終是我的錯,是我背叛了你,我沒有資格請求你原諒,我只請求離婚。」
卓芳苦笑了一下:「你當然不記得了,你怎麼有心思記住我的事?」
賀東航跟空軍本來沒有緣分。
他擔心驚醒了老婆兒子,輕手輕腳開了門。他走到兒子的房門口,門虛掩著,一探頭,床上空著,哦,兒子在爺爺家還沒回來。他返身回客廳,倒了半杯純凈水,想著同卓芳第一句話說什麼。他走向卧房門,聽到裏面的聲音。
「抽屜里。」
母親把公務員小王喊過去,指著一盆茶花:「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澆透了水,半干之後要鬆土,你看看,你看看……」小王就很虛心地看。「知道什麼是半幹嗎?」小王剛想搶答,母親就說出了標準答案:「就是沒幹透。」小王沒撈著得分,心裏不服氣,認為這跟他的理解一樣嘛。母親總是把工作人員的活兒安排得很滿,並且指導頻繁,批評多於表揚。賀東航很同情他們。父親說,論你媽媽的水平,早就可以當副班長了。班副班副,菜地內務。
初中畢業,空軍招飛行員,他懷著井噴般的革命熱情報了名。七查八查,直到全校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厄運終於降臨。他被告之:眼底有問題,右足踝有舊傷。是的,有一年足球聯賽之後,他拄了三個月雙拐。
「我明天回不去,你讓奶奶家小王跑跑醫院……你的畫展怎麼樣?」
卓芳稍愣了一下read.99csw.com,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這其實是第一次。昨晚刮大風沒休息好……不太舒服,他來看我。」
「我跟你父母說我們有點事,麻煩他們再照顧一天賀兵。」
孩提時代不算,我軍的高級將領賀東航見得多了。對他們,他有一種天生的敬畏感,又有一種天生的親昵感。他們是他的偶像,是他的星座。照他的劃分,像他父親這一茬從紅軍中走過來的將領,是共和國第一代將領。他們每個人都有一部傳奇人生。不用講別的,只從萬物競擇、優勝劣汰的角度看,沒有一顆堅毅的心和強健的體魄,能夠扛著電線拐子,晝夜兼程240里,提前趕到瀘定橋嗎?能夠爬過雪山、走出草地,一宿營就要保證電話線路暢通嗎?正因為紅軍時期他們吃過的苦太多,所以總擔心他們親手締造的那點好東西傳丟了。父親當軍長的時候到一個團視察,看到一個連隊作風好,回來就在屋裡哼京戲。聽到幹部欺負戰士的事,氣得飯都不吃。早晨散步,見一門四管高射機槍放在院子里,沒有蓋布,就繞著這門機槍轉開了圈子,就像他親孫子賀兵趴在那沒人管一樣。父親說,你們蓋不起炮庫,也要找塊雨布蓋蓋它嘛,紅軍的時候要是有它,能頂一個營用!他那眼裡濕潤潤的……
卧室門口淡綠色踏腳墊上有一雙皮鞋……一雙男式皮鞋……不是他賀東航的一雙男人的皮鞋!
卓芳的聲音絕對處於非正常狀態。
這小子,末了甩了句京腔,還「您哪」,八成又接著給另一個總隊打電話討好呢!賀東航當即決定:事不宜遲,打道回府。
「搞幾架也好,長征吃國民黨的虧,最大的是飛機。」
這條高速公路建成很早,質量也好,當時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賀東航常從這裏往返,有時就聯想到飛機的跑道。
想過了好啊,一拍即合。
這種查勤辦法叫巡查,是賀東航發明的,核心是出其不意,旨在督導部隊時刻繃緊戰備的弦。武警部隊高度分散,一百幾十個縣,縣縣有兵不說,還要荷槍實彈執勤,天天在作戰。說武警是「養兵千日,用兵千日」很恰如其分,不盯緊了可不行。這辦法開始還真管了點用,搞得下面雞飛狗跳牆。長了,就有了應對招法,就像老祖宗對付鬼子進村一樣,你半夜三更殺到一個縣中隊,查完了,人前腳走,中隊就立即報告支隊,支隊迅疾發出通播信號,各中隊立馬進入戰備狀態。你到了下一個中隊,看上去那個中隊長睡眼惺忪,哈欠連天,嘴裏嘀咕著「也不打個招呼」,其實他已等了你兩小時,查什麼都現成。通信手段比打地道戰那陣先進多了。
寧叢龍少將已過了56歲,按副軍職的最高服役年限明年將到齡。再上一個台階,也不是沒可能。即使上不去,能乘著自己爭取來的直升機軟著陸,也是軍旅人生的一大幸事。
賀東航帶幾個參謀開始研究制訂《武警直升機部隊建設發展構想》。資料他平時就有積累,夠用。他口述了幾個要點,讓方參謀們先想著,自己到軍區空軍搞點諮詢,順路回父母家看看兒子。
豐田越野拐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天就下起了小雨,這還是今年的頭場春雨,熱氣倒趕在雨前面了。這個北方省份的春季像被什麼人刪改了程序,隔著日子朝前熱。武警K省總隊參謀長賀東航大校摁下車窗玻璃,把手伸出去,讓清冽細密的雨珠痒痒地打在巴掌上。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愛情故事……
「後來我要辦畫展,想用市展覽館的展廳。租金太貴,我承受不起,曾希望你動用關係協調一下。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麼說的嗎?」
現在,他的豐田越野,他的滿腹心緒,都在快車道上飛奔。腦子裡足有一個大隊的直升機在飛舞,蜻蜓一般幸福地盤旋。當兵真好,當武警真好,發展真好。發展是硬道理。雨刷很理解他的心情,熱情向雨滴們宣傳:發展真好,發展真好……
黃平的話,撥動了賀東航心裏的一根弦。
「卓芳,你在裏面嗎?」
賀東航心想,這老頭肯定也聽到風聲了。真是各有各的門路,你簡直不清楚葉總在總部的水到底有多深。一散會,他就分別向葉總、寧政委彙報昨晚從黃平那兒聽來的信息和他的建議。同他的預料一樣,兩位首長根本不需要做什麼工作,確實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關於在總隊一級組建直升機大隊的消息,已經傳了近一年。由於此事耗資巨大,大家都感到不太可能。每個省都有一個總隊,都要搞飛機,那得多少錢?聽說一架直升機就得幾千萬人民幣。不過,像剛才黃平說的,先搞幾個單位試點,再分幾年鋪開,這倒是可行的,甚至是勢在必行的。
「可現在人家不打咱哪,還限制進口。」
賀東航沒想到,年過40,又跟空軍打交道了,要搞空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