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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賀東航已經在操場中央等她。他穿著短袖制式警服,那頂武警特色的大檐帽又使人巍峨了許多。對這帽子,蘇婭同許多解放軍過來的人一樣,起初怎麼看怎麼彆扭。又聽說是德式的,更覺得凶里凶氣。慢慢看慣了就體會出了好看。帽頂兩頭翹,有起伏,比平頂有氣勢,前面翹翹像盾牌,后檐一翹對從背後偷襲的人也有威懾……賀東航說,走,過去看看城牆,說著徑直向前走,蘇婭只好並肩跟上。準備出操的人陸續到了操場,在看他們。蘇婭邁腳有些不自然。
秘書們都過來勸她。劉麗鳳聲淚俱下,掙扎著逼近華岩:「掐,掐,掐呀!人家掐你你掐我,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個窩囊廢窩囊廢窩囊廢!」
劉麗鳳攤開兩手,表示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影響?俺還有啥影響!幹了20年讓人家一腳踹出去了,是不是蘇主任?」
蘇婭一調進,華岩就預測了自己職務的走勢,提出不再擔任司辦黨小組的小組長,提名蘇婭臨時代理。本來用不著這麼急,但華岩覺得應當早向部屬傳遞一個信號,也讓蘇婭早點給自己定位。因為按慣例司辦主任是不當黨小組長的,這活兒太具體。昨天已經通知,黨小組先傳達總部黨委的幾個文件,然後個人小結迎檢情況,開展批評自我批評。
華岩制止她了:「你不要亂插話,這裏不是你說話的地方。」
「你這是什麼比喻?本來就無銀三百兩!」
那年夏天,獨立團組織武裝泅渡,按慣例由幹部們率先入水。賀東航游著游著就不見了人影。人們以為他用潛泳衝擊呢,葉三昆看出不對頭,跳水潛到庫底摸了一會兒,揪住了一綹頭髮,把他從軟草淺沙之中提溜上來。這種救命之恩雖說不似槍林彈雨中或者搶險救災中捨命相救那麼像回事,可當時如果葉三昆沒看見,他不就淹得死死的了?不久他還有了回報的機會。
蘇婭看著這個困獸樣的七尺漢子,心裏替他悲哀,就這麼個心理素質,這麼個處事水平,怎麼能擔事呢?賀東航不讓他當主任是對的。
這就是同意了,還帶著讚許。通常賀東航給寧政委彙報工作,寧政委如果滿意,會說「東航……」如果還須深入探討,會語重心長地喊他「老賀」,如果壓根就不同意,就喊他「賀參謀長」,這就嚴肅了。
黨委管的事情數幹部任用最複雜,而幹部任用又數主官意見分歧最讓人頭疼。從理論上講,倆人意見不一致才好呢,設兩個主官就不排除倆人不一致,不一致才有爭論,才能達成一致走向最佳。但在現實中,這種不一致既讓人打憷又讓人撓心。這就靠機關去協調。協調是什麼?是兩位主官通過第三者進行的間接談判。談判就是妥協,妥協就是雙方把握住底線互作讓步,幾輪「協調」下來,找到一個使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所以,機關的職能有許多是體現在協調上。好乾部兩頭牽,壞幹部兩頭搬。一個稱職的機關幹部,遇到主官間有分歧,就要千方百計縮小雙方意見的差距,把首長的認識和相互關係往一塊兒牽,而不能藉機搬弄是非。當然,也有一些人游刃于兩者之間添油加醋,歪曲本意,搞得兩位主官的認識越拉越遠以至反目,他則從中漁利。賀東航鄙視這種劣行。他給部下多次講過:主官和則部隊興,主官斗則大廈傾。暗箭紛飛,相互猜忌,上班好像進了地雷陣,無心幹事何來政績,又哪有前程?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要去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辦公樓很像城堡,正面是花崗石砌的,中央聳起一塊,好似嵌著警徽的盾牌。賀東航說:「樓的外形是葉總親自設計的,還得了獎。樓後面那座小山叫龜山,看見龜蓋了嗎?往下是龜……烏龜|頭,咱這座樓就在龜……」他忽然改口道:「人人都說是風水寶地。」蘇婭指指兩邊的綠化帶,說那片小松樹也不錯。賀東航說那是集體智慧的結晶。直工處原計劃只搞草坪,寧政委指示要栽些上檔次的花木。栽好了葉總不滿意,指示統統挖了栽松樹。剛栽一半寧政委說,滿院九*九*藏*書子都是松樹還不夠?栽上的就別挖了,剩下的地方栽花,統統搞上滴灌。蘇婭說機關應該協調一下嘛!賀東航說你講到要害了。有的人是不懂,不把由來講清楚,有的是裝糊塗,誰說我都聽,等著看熱鬧呢……
「我還要什麼梯子,跳樓得了!」
賀東航自己先笑了。他指著兩邊排頭的樹:大家說這兩棵是總隊長政委,你看誰是誰?右手的一棵粗大威猛,干枝多細枝少,樹皮脫落殆盡,樹胸袒露,一枝枯乾指向天空,像在號召什麼。左手的一棵祥和一些,枝杈繁茂,投下不大一片綠蔭,粗實的主幹給人以厚重感。樹身中段有兩個黑洞,像是兩隻眼睛在晝夜觀察思考……蘇婭已經猜到了「誰是誰」,嘴裏卻說看不出來。賀東航知道蘇婭在套他的話,便狡黠地眨眨眼,來日方長,慢慢猜。
賀東航抽了個晚上約蘇婭去吃燒烤,蘇婭說今天沒心情。賀東航說不想聽聽機關對咱的傳聞?蘇婭就答應了。
葉三昆簽完了文件才抬頭:「司令部上報的東西最近有起色。幹部嘛,機關部隊都要乾乾,有好處,懂不懂?跟帶孩子一樣,對幹部不能溺愛!你賀東航還不是這麼起來的?」
劉麗鳳挺硬氣:「不回不回就不回,就要會會賀東航!」
華岩被逼到牆根。臉像個得了急性肺水腫的病號,紫得發烏,倆鼻孔大張著,出氣多,進氣少:「你們看看,看看,建國50多年了,我解放了嗎?」他掙開了老秘書、大男孩,朝劉麗鳳的淚臉上扇了半個巴掌,因為只有幾根指頭上了臉……
華岩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以少有的勇敢直視著蘇婭,冷森森地說:「蘇主任,女同志胸有大志很可貴,但心術要正,手段要光明正大……」
劉麗鳳立時拍響了巴掌:「好!我正想問他哩,我們華岩到底怎麼了……」
華岩還沒接話,劉麗鳳嚷上了:「總隊那點破事兒還想瞞我?做夢吧!」
蘇婭對華岩說:「華副主任,嫂子對常委的活動真清楚,連第幾道題都知道。」她的聲音平和。
劉麗鳳大義凜然:「我們現在還怕誰!首長反感?我還反感呢!」
華岩沒好氣:「就這麼把破鑰匙,成天不是丟這兒就是丟那兒,你再去配12把,夠你丟一年的了。」他撩起褲腰帶上的鑰匙串兒,串兒上鑰匙稀里嘩啦,品牌也多,有些是機關倉庫的,他見了更來氣。
「東航,我總在想一個問題,就是怎麼樣人盡其才。我們的幹部都是好乾部,就看怎麼帶,怎麼用。這就要用其所長避其所短。用就是一種鍛煉,一種培養。這樣,一大批幹部就會站在我們面前。」
司令部的說法有人情味兒。說賀東航和蘇婭當年都是飼養員,常常互相幫助,賀東航迫不及待愛上蘇婭,被蘇婭照頭打了一棍子,賀東航把她推進了豬食鍋,一打一推倆人好上了。政治部的傳聞比較冷峻。說賀東航夫妻關係不好,就是因為他心裏裝著蘇婭。戴悅風犧牲之後賀東航同她有個計劃,他先離婚,再把蘇婭接過來。後勤部的說法側重職務安排,還帶點「政治」色彩。說華岩不會「來事兒」,賀東航對他不滿已久。這次力主調蘇婭是一舉兩得,既擠走華岩,又把老情人接到身邊。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不要讓自己的老婆當辦公室主任。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等著看熱鬧吧……
賀東航先給寧政委的宜興紫砂杯里續上水。這茶杯容量頗大,造型古樸,是他前年到宜興開會買來送給寧政委的。寧政委不喝茶,喜歡泡一些藥材喝。他不喜歡旁人問他泡了什麼好東西,紫砂杯子不透明,正合他意。
蘇婭想笑,但對華岩兩口子的火又上來了,胸窩裡拉起了小風箱:「看你這人,不趕快制止謠言咱倆都沒法工作。你這個總隊風氣怎麼這麼壞?早知道這樣真不該來。」
「是壞。把將來的事拿到現在來了,好像有先見之明似的。」
這是一家韓國燒烤店,店面不大但很雅靜。他倆一進門,就有兩個女服務員喜鵲樣迎上來,安排進了雅間。倆姑娘一個鼻子翹,https://read.99csw.com一個下巴尖,看著跟年畫似的,讓人喜興。賀東航問,小姑娘都是H省人吧?倆姑娘驚異他的耳功,立時放鬆了許多。賀東航說,我不光會聽,還會猜,你倆報出姓我就能猜出名。倆姑娘來了興緻,翹鼻子報了姓曲,尖下巴報了姓尤,結果沒用幾猜,賀東航就猜出一個叫曲麗麗,一個叫尤婷婷。倆姑娘正驚喜不已,賀東航又問,你們的弟弟學習怎麼樣?要教他倆好好念書。倆姑娘紛紛問你怎麼知道我們有弟弟?對他佩服極了,連問先生是否有特異功能。賀東航又叮囑她倆好好學習經營,幹個一年半載回家自己開店,從小做起,將來都當女大款。翹鼻子和尖下巴更興奮了,一個勁喊「大哥」,倒冷落了蘇婭。嬉笑聲引來了女領班,她有著千篇一律的領班身材和模樣。大概怕賀東航和蘇婭來挖人,她用勾著藍色眼線的眼睛逼視著翹鼻子和尖下巴安靜下來,上菜去了。
華岩的臉有點紫。他指著劉麗鳳:「你一個家屬到這鬧什麼,這是你撒潑的地方?快回去!」
那也是獨立團轉警之前的事。營房西面一個漢子喝多了酒,發作了間歇性精神病,爬到學校的三樓頂上鼓翅作聲,竟胡吹自己見過村長老婆的光身子。葉三昆就飛身上了屋頂,像鬥牛士一樣逗引那瘋漢,三下五除二就下掉了兩把菜刀,高舉雙手向人群致意,如同站在領獎台上。但那瘋漢屁股後面還別著一把刀,那刀切瓜剁菜一樣朝他的後腦砍去……賀東航就跟有預感似的,眨眼工夫就躍上屋頂,踢翻了醉漢。頭纏紗布的葉三昆握握他的手,說他「是個偵察兵的苗子」。葉三昆從此沉穩多了……
「我勸你去。」
秘書們又勸她:「嫂子小聲,常委們開會呢。」常委會議室和司辦都在二層。
「蘇婭這個人,聽情況介紹還可以,來了表現不錯,文字說得過去。只是一個女同志,放到部隊和別的處都不太方便。能不能先放到司辦主任的位置上干一段,觀察一下,如果不行再調整。」寧政委稍稍皺眉,在小本上寫了幾個字。賀東航又說:「上次彙報之後,出操下樓的時候葉總對我說,華岩和蘇婭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當司辦主任都不太理想。他說他是一家之言,讓我聽聽政委的意見,政委有經驗。」
給兩位主官彙報「碰壁」之後,賀東航做了認真的「通盤」考慮,除了幹部本身的任用,還考慮了各種相關的因素。他先找焦主任摸了底,同幾位副參謀長通了氣,然後向寧政委彙報。
傳聞像一滴墨水滴進了清水杯子,一縷縷迅速擴散。蘇婭自是不知。她到機關時間短,沒人會告訴她。賀東航卻瞭然于胸,他決定告訴蘇婭。
大院的南牆就是古城牆,第一道大門就是古城門,全國部隊罕見。賀東航講了對城牆的感受。據說古城牆始建於明,重修于清,每塊城磚都是文物。傳說上世紀50年代舉國拆牆時,有位建築學家力諫保留了這段東西各200米的古迹。賀東航感嘆傑出個人的非凡作用,他說這段城牆就是一截歷史。古代說不清,從推翻大清、軍閥混戰、北伐戰爭直到抗戰和解放戰爭,這裏都有鏖戰,早年還能摳出變形的箭鏃和彈丸。蘇婭仔細看去,城牆背陰的一面深沉拙樸,經年寄生著紫藤、刺槐和胳膊粗的榕樹。賀東航說前些年搞生產經營,索明清建議出租城牆拍電視劇,收租金聊補年年超支的水電費用。很有些白天夜晚,城頭上飄著大清國的龍旗,城上城下殺聲一片,紅頂子、長辮子的士兵們誓死保衛著保衛不了的大清國。賀東航深感現在的軍隊就是從古代軍隊演繹過來的,蘇婭對此有同感。歷朝歷代,軍人都意味著奉獻和犧牲,其實這是一種職業精神,凡為國出力的職業都要有這種精神。工人、農民、教師、醫生、科學家,奉獻的是智力精力體力,犧牲的是個人利益。軍人也如此。不同在於,平時會多犧牲一些親情,還可能奉獻生命,戰時更不必說了,惟此才受到社會敬重……後來,收租金https://read.99csw.com收出了矛盾。政治部認為文化工作歸政治部管,司令部說辦公大院連同城牆都歸司令部管,只讓後勤收錢不公平。正吵得難解難分,軍委一聲令下,軍隊和武警不準再搞生產經營了。這以後再沒人來拍過什麼。但賀東航說那些兵甲旌旗、馬嘶號鳴卻不時在眼前和耳際隱現。尤其在風雨夜中,當城牆上的古木濃枝波濤般翻卷的時候,賀東航心頭就一陣陣凝重。這時候的歷史,就變成了一種有斤有兩有色有味的氣息,紛紛揚揚地沉澱在他的寫字檯上……
賀東航接著檢查了自己考慮問題不全面,常常就事論事,忽視了用人的複雜性,確實要向首長學習……
出操的人東一夥西一夥散站了一片,索明清和甘沖英、蒲冬陽站在一堆。見賀東航和蘇婭踱過來,索明清就招手點頭微笑,三種招呼一齊用上了。甘沖英挺胸傲立,臉朝著蘇婭和賀東航的方向。由於太陽是逆光,他把帽檐往下壓了壓,眉眼就隱在了陰影里。即使這樣,賀東航也能看出,那張線條一點也不含糊的臉上,掛著一種別具一番內涵的笑意。賀東航抬臂,指引蘇婭的目光越過甘沖英的大檐帽往上看,看辦公樓。
說這番話賀東航有點發虛。葉總沒這麼說過。寧政委提名華岩當主任,僅僅表示對華岩的認可。而一旦這個意見進入運作程序,那就不是華岩能不能「當」,而是黨委書記的意見要不要「聽」了。它已經上升到了權威的高度:對這個提議的態度,就是對這個提議的提出者寧政委的態度。
蘇婭聽著想著。她眼前的這個男人顯然已不是三礁島上那個毛頭小子了,但舉手投足間,還有當年那股銳氣。他對軍人職業精神的理解聽來使她感動。戴悅風說過,他們在雪域高原護路,並不是他們多高尚,而是別無選擇。就像農民要種田,工人要做工,誰在這都一樣。她想起二戰中守衛莫斯科的蘇軍士兵的話:我們想退,可是沒有退路,我們身後就是莫斯科。她心裏怦然一跳:賀東航指點城牆的神態,竟使她想起第一次到藏東,戴悅風在飛雪中指點他的轄區……
老秘書和大男孩忙勸:「嫂子不要這麼說,影響不好。」
8分鐘后,華岩端杯子進了大屋,坐在他通常坐的位子上,悶聲說:「咽炎犯了。」
越說越不像話了。秘書們著急勸她:「嫂子可別這麼說,你也是女同志嘛。」
蘇婭翻文件。華岩抽煙。
「你喊我出來,不光是為了炫耀生活經驗吧?」
「……小組會第二個內容是批評和自我批評。你不去,又說不出為什麼,那我們搞第二個內容就沒有任何意義。我當面請你,你去了,咱們正常開會;你不去,我會對你的行為提出批評,當然是缺席批評,小組會記錄按程序報司令部黨委。我等你10分鐘。」
準備出操的人漸漸多起來,不時有麵包車經過賀東航和蘇婭身邊到操場去,這是駐省城的三個支隊的領導來觀摩的。賀東航朝車裡的人打著招呼,車裡有甘沖英和蒲冬陽。他看看表問蘇婭,你注意過路兩邊的樹嗎?喊她轉過身,面對寬闊的林陰大道,這樣他倆就直面等待出操的人們。
劉麗鳳的眉毛飛起來:「喲,你會管鑰匙,怎麼好好地就讓旁人把鑰匙收了去呢!還乖乖地倒位,屁也不敢放一個!」
劉麗鳳更長精神:「蘇主任學習多好,哪像俺華岩缺心少肺的,讀書不少,就學會了一個字:蠢。還真照著做。你們可別學華岩,要多長几個心眼,是不是蘇主任?」
蘇婭覺得有趣,又問後面那些樹怎麼講?她已恢復了常態。賀東航說那是機關幹部。你看,多數還是挺得直,堅守崗位的。也有的專事鑽營,一心往上爬。你看那棵,枝子把鄰居都摁住了,它使勁朝天鑽,但是養分供不上,桿細根淺,不牢靠。你再看那棵,樹頭老往人家身上貼,像不像嚼舌頭根子?
「你……比這條還壞!」
寧政委說:「這樣對特支的班子也是個加強。」
蘇婭說:「早沒看出來,你很會討女孩子歡心。」
華岩原指望寧政委替他把住最九九藏書後一道關,當上司辦主任,現在看沒指望了。特支的副政委!雖說是正團,但誰還掂不出兩個位子的輕重?他知道葉總不同意他,葉總不同意不就是賀東航不同意?賀東航不同意不就是蘇婭不同意!甘沖英昨天還特別提醒他,要他不要麻痹,再做做工作。說他多次建議蘇婭到特支去,不要跟華岩爭位子,可賀東航不聽,誰讓咱老甘是個副職!
「給你自己搭個梯子。」
這天隊列訓練前,蘇婭接到賀東航的電話,提前下了樓。
劉麗鳳大大方方坐下,疊起腿,十指交叉扳著膝蓋:「我知道首長在開會,最後一道題不是提拔蘇主任嗎?我等著給蘇主任道喜呢。哎呀真是廣告里說的,做女人真好!」她老老小小喊著秘書們。「往後啊,有個女主任領導你們,辦事就便當多了,華岩算個啥?傻爺們兒一個。」
賀東航擦擦煙熏火燎的眼睛:「也沒你想得那麼糟。機關大,人多嘴雜,女同志又顯眼。其實真正惡意的也不多,不必澄清也沒法澄清。怎麼澄清?找總隊長、政委反映,在機關大會上聲明,各支隊討論?那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總隊常委會的最後一個議題照例是「幹部工作」,將討論蘇婭和華岩的任職。
蘇婭敲門,低喊「華副主任」,無應答,但有茶杯蓋蓋兒的聲音。她猶豫了一下,想走,到別的處借份文件算了,又沒走。她又敲門,又想走。這時聽見華岩抬高嗓門說,我已經說了不舒服,你這會兒就上任吧。蘇婭說那請你給文件。聽得室內的抽屜們在比著發脾氣。門開了一道縫,兩份文件伸出來。蘇婭伸腳卡在門縫裡,門擠不動制式皮鞋,蘇婭用力擠進去。
賀東航說:「無非生活經驗豐富罷了。女孩子,叫來叫去就那麼幾個名兒。農村頭胎是女孩子的,還允許生一個。而如果二胎是男孩,做姐姐的一般會輟學打工,保弟弟上學。」
蘇婭第一天就注意到,院子氣勢不小。
這等於認可了。賀東航把話題轉到蘇婭。
賀東航連忙替蘇婭烤上牛肉,把機關的傳聞向蘇婭做了傳達。他講得繪聲繪色,還埋怨有的情節沒編好,缺乏想像力。「當兵的時候我就追你,這還可以,但也不至於因為追你挨一棍子。那一棍子是替豬頭挨的嘛。」
蘇婭說:「對咱們這次的使用,嫂子剛才說了幾句閑話,當然是隨口說的,不知是否代表你的觀點?嫂子已經透露了,是最後一道題。」蘇婭抬腕看表。「現在大概還沒議到。要不要請賀參謀長出來,當面聽聽你的意見?」
蘇婭徹底平靜了。快40歲的人頭回經歷這場面。起初她甚至責罵自己,好生生地跑到K省幹什麼?她為自己羞惱,也為劉麗鳳羞愧:不知什麼水土滋養了這個女人。她對接任司辦主任,起初並不感興趣,這個職務對於她雖算不上提升,但她總有點無功受祿的感覺,似乎就像有些人說的,靠了賀東航是她的老戰友。這些天華岩的做派讓她改變了態度,今天這對夫婦又這麼一鬧,她倒對當這個主任有些激|情了:這個主任她必須當,當之無愧。這在心理學里就叫「應激」:面對威脅和挑戰,她必須做出應對。
蘇婭盯著華岩:「知道就知道了,最好不要到處說,首長們很反感的。」
「給蘇主任上任捧個場?」
蘇婭還在翻文件。秘書們偷眼看她,就見她臉有些白,呼吸不怎麼平和。華岩繼續抽煙。
蘇婭招呼黨員們到大屋裡學習。大家夾著本、端著杯子魚貫而入,擺出通常的學習架勢。大家見了蘇婭都笑眯眯的。一個老秘書很自然地問,蘇主任,昨晚的電視劇看了吧,怎麼樣?那個副市長敢那樣頂撞市委書記?這個情節太離譜,肯定是敗筆。
「華副主任,你知道我在交通部隊的職務,知道我為什麼回K省,也應該知道我原先對工作安排的態度。我想告訴你,賀參謀長了解你遠勝過了解我。事情已經這樣,我還是勸你冷靜,不要把事情的結尾和開頭都搞糟了,那樣對你今後不好。今天咱們不多說,我只勸你參加組織生活。」
「我不去。」
華岩扯住九九藏書老婆的胳膊:「快走,別瞎鬧了!」
見人到齊了,蘇婭讓大男孩秘書去請華副主任。大男孩一會兒就回來了,說華副主任不太舒服,讓咱們先開始。秘書們開始喝茶,比誰的茶水顏色綠,擺弄各種式樣的簽字筆、圓珠筆。老秘書「嘁」了一聲,說「我去」。兩分鐘后老秘書捂嘴笑著回來說:「插門了,要不咱學吧。」
賀東航先彙報了司令部解決幹部應知應會問題的舉措,說不少幹部聽了政委的動員回去坐不住了,連夜翻箱倒櫃,把塵封多年的資料都找出來,訂了計劃通讀呢。寧政委說這樣最好,要把基礎搞紮實,光靠突擊不行。賀東航說,我們儘可能從實際出發,缺啥補啥,不熬時間,不搞一刀切,不辦那些既勞民傷財又事倍功半的傻事。寧政委笑了。說司令部先這麼搞一段,再總結一下,把政治部、後勤部也帶起來。我早就在想,抓建設要有常性,只靠突擊是要出問題的。還要講科學。都什麼年代了?訓練手段、方法還停留在上個世紀,那是不行的。
寧政委摘掉花鏡站起來,身後那面鮮艷的國旗把他的臉映襯得紅艷艷的,使人看了心裏都有股紅紅的暖意。
蘇婭和華岩的任職命令很快就批了下來。一時間機關傳聞四起。
賀東航站著就說:「出操下樓的時候,寧政委說司辦還是葉總接觸多,主任人選就按葉總意見辦吧,華岩缺了基層課,是不是到部隊解決個正團?讓我向總隊長報告一下。」
賀東航進一步肯定了華岩的貢獻,說這個人潑辣,勤奮,協調能力強,是司辦主任的合適人選。一查他的履歷呢,才發覺缺少基層的任職經歷,從當公務員、打字員就在機關,將來再發展可能受局限。「我是這麼想的,能不能讓他到部隊去做點實際工作,比如到特支當個副政委,把部隊這一課補上,也便於將來再向上發展。」
劉麗鳳嗷地叫起來:「你掐我,你又掐我!你就敢跟我發狠,有本事你掐旁人……」
寧政委從花鏡的上沿看著賀東航,眼裡閃過一絲警惕。
蘇婭頭一天就注意到了,這路兩旁的側柏樹少說都在百歲以上。樹很高,枝杈和葉子都集中在上部,樹身裸|露的部分像用桐油擦過,發著紫色暗光,似乎隨便取下一塊便能打磨成快槍利劍。襯著天空看去,樹形像是哪位古人的狂草,干枝則像焦筆,剛勁于其間。賀東航問她看出什麼特色了?蘇婭知道觀賞總是各有心得,便笑而不答。賀東航壓低聲說,一棵樹一個樣。別笑,你看像不像咱機關的幹部,各有各的位置,各是各的角色?
蘇婭只看著她。眾人紛紛起來喊「嫂子」。
怎麼學呀,文件在華岩那裡,這場也冷得過了點兒。蘇婭笑笑出去,告誡自己要和平交接。
劉麗鳳雙手一揚:「女人跟女人可不一樣,咱算個啥!要文化沒文化,要模樣沒模樣。是不是蘇主任?」
蘇婭聽他說。
「這條最壞。」
劉麗鳳進來的時候文件剛剛學完。她進門就嚷,一直嚷到華岩跟前,跟華岩要房門鑰匙。說人倒霉了喝涼水也塞牙,楞把個鑰匙鎖屋裡了,你手機不開,電話不接,喝著大茶跟蘇主任談心哪,那是你談的嗎……
「……我是說,對這些花邊新聞根本不必理睬。就算是真的,哪條違紀違法了?倒是老婆不能當辦公室主任這條要認真對待。」
賀東航笑了。他覺得老天爺把蘇婭從大西南安排到這兒,對他必有暗示。經過這一段的小波小折,他讀懂了這個暗示,由此就不能無動於衷。
一屋子烏煙瘴氣。蘇婭推開窗戶。華岩看著她,兩眼通紅,像夾著兩粒火炭,但射出的光卻是陰冷的。
別看葉總對賀東航笑臉不多,但賀東航到他這來心理一般很放鬆,不用放警戒。葉三昆看著他在部隊長大,他們的友誼是互以命換的。
賀東航又去找葉總。葉總嗯了一聲,繼續批文件。
「你成功了,我祝賀你。我對你心服口服,以後我也不可能再回來,我只請你今後放過我,在賀參謀長那裡說句好話……」
極度失落而言語過激,可以理解。但提到了賀東航,那就得說幾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