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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自從「文革」開始以來,上面幾乎沒搞過大比武。這次大比武,由軍里組織,軍區首長將蒞臨觀摩,據說規模很大,各單位異常重視,都想摘金奪銀。從六月份起,各參演單位投入迎接軍里大比武的專項訓練。先由師里進行動員,再由各連開大會進行補充動員,然後是各排進行動員,最後是班裡動員。層層動員,是老規矩了。可是張社會決定把班裡的動員會拉到操場上進行,所以,各班開始訓練后,張社會開始面對十一個弟兄講話。
火車是半夜的。吃罷晚飯,趙海民收拾東西,李勝利在一旁幫著。他生怕趙海民突然不走了一般,不時朝窗外看一眼,說:「連長不是聯繫車了嗎?怎麼還不來?」
全班高喊:「有!」
梁連長說:「我看行!你們先摸索,效果好,全連推廣,何濤、黃小川,你們得抓緊啊!」
趙海民向連長、指導員、排長敬一個軍禮,坐進駕駛室里。
何濤第二個站起來,大聲說:「既然連長讓大夥暢所欲言,那我就說實話,那幫王八蛋該揍!要說我的看法,就倆字:後悔!後悔這麼好的事沒讓我何濤趕上。」
馬春光說:「沒你的事黃小川,連長,打架的就是我和趙海民兩人,他們幾個並沒動手。」
「小川沒事。我是想告訴你,以後最好不要再去找小川了。我們訓練的時候更不要去打擾他。還有,我們偵察連伙食不錯,別再給小川送吃的東西。」
趙海民先把情況彙報了一遍,並且說:「連長,是我沒帶好隊,責任在我。」
趙海民最終還是決定回去。張社會陪他去找連長、指導員。他說:「我了解我爸,不到最壞的時候,他不會讓我回去……連長,指導員,給我准假吧!」
張社會說:「你以為就你特殊啊?誰讓你們年齡都比我小呢。喝!」
趙海民點點頭。
趙海民愣了。李勝利也愣了。全連人都有些發愣。
趙海民把錢又推給何濤:「告訴馬春光,他的心意我已經領了。」
趙海民善意地提醒他,說只要有耐心,你也會成為副班長、班長。
李勝利連忙低下頭,生怕連長點到他的名字。
黃小川站在那兒,不知如何回答。他最煩別人問這些,卻又經常聽到這樣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回答,任人猜想。

這一次,所有人都笑了。

「你們還有完沒完呀?張班長、趙海民,他媽的都讓我道歉,我已經道過八回了,不信你問他。」
偏偏趕上今天何濤嘴巴犯賤,不停地嘮叨,越說越出格:「你叫她姐……還姐呢,你姓黃,她姓劉,姐個屁!是不是家裡給你定的媳婦啊?別說,你這媳婦還真疼你,不過,這可是在部隊,你小子哪天可別走火啊……」
方敏當然很快就知道了馬春光的變化,同時還知道他因為打架受處分的事。她惦記著他,夜裡值夜班時,電話少,她忍不住就問身邊的劉越:「你說,一個人受了處分,這一輩子是不是就完了?」
趙海民說:「班長,以前你也是這樣請的?」
何濤哭喪著臉:「小川,你憑良心說我冤不冤?就跟你開幾句玩笑,我這張破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是你先動的手,這會我後腦勺子還木呢。算我倒楣!」
李勝利這時候腦子沒閑著,他在打自己的小算盤。他幾天前剛接到父親的來信。父親已經知道趙海民當副班長的事兒了,顯然是從趙海民家的人那裡聽說的。父親說:兒子啊,他當副班長,你就要爭取當班長,你爸這一輩子沒輸給過趙瘸子,你要是輸給他,爸這張老臉還朝哪兒放?還有你一輩子的前途更輸不起呀!……
隊列里一陣輕微的騷動。
張社會醉眼朦朧地四下里看看,用手指了指一篷篷、一叢叢低矮的沙蒿:「看到沒?這些沙蒿、駱駝刺、紅柳,長的再好、再茂盛,可它一萬年也長不成大樹。能把一個班帶得呱呱叫的好班長,不等於就能當排長。十幾個兵還行,再多了,就管不好了……我就是塊當班長的料,眼界就這麼寬,胸懷裡只能容下十幾個兵。想想這些年帶過的兵,一茬茬加起來,差不多也有一個連了。複員了好幾年的兵還想著我,不給連長、排長寫信,年年給我寫,還叫我班長。我知足了,這個班長沒白當……來,幹了這些!」
兩個女兵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他突然停下不說了,順著黃小川走神兒的目光看去,劉越站在訓練場邊的小路上,正默默地往這邊看。何濤故意大大咧咧地:「班副,今天就到這兒吧。」李勝利不滿地嘟囔:「其它班的老兵誰練呀?」有個兵說:「何濤,那女的又來找你比木馬了。」引起一陣鬨笑。趙海民口氣嚴厲地:「訓練當中不許亂說話!」
趙海民坐在那兒,眼睛紅著,竭力忍著淚水。
梁連長把一封沒拆開的電報遞給他,他猶猶豫豫接過來,手突然顫抖起來,似乎沒有勇氣拆開。梁連長說:「根據以往的經驗,家裡突然來電報肯定有問題,你要有思想準備。」
趙海民皺了皺眉頭,又搖搖頭。黃小川爬起來,滿身汗水,胳膊上的衣袖處被血染紅了,他望著趙海民,等待著趙海民的評判。趙海民面無表情地說:「衝刺的速度不夠,出槍拖泥帶水。」
黃小川點點頭。
范指導員輕聲道:「三班副,read.99csw.com拆開看看吧。」
梁連長一使眼色,通信員趕緊扶著趙海民坐下。幾個人安慰了一番。指導員又把張社會叫來,讓他照顧好趙海民,如果他想回,連里就放他走。
趙海民和馬春光面無表情。
趙海民顫抖著手撕開電報,只看了一眼,淚水便奪眶而出。
「瞎說啥呀,不理你了。」方敏嗔怪。
趙海民搖搖頭,對於張社會的這套理論,想不執行也不行。
「為了不影響他的訓練、生活……總之,這是為他好。」
劉越見他一臉嚴肅,馬上擔心起來:「是不是小川有啥事?……」
何濤一看是錢,連忙推給趙海民:「你這不是讓他罵我嗎?他的心意你就領了吧。」
黃小川覺得腦袋都大了,他想都沒想後果,就大叫一聲,朝何濤撲過去,兩人扭打在一起。李勝利拚命拉架。這時趙海民衝進屋裡,「哐」地一聲扔掉臉盆,一聲怒吼:「住手!」
李勝利有了強烈的危機感。他沒敢把這個消息寫信告訴家裡,他怕父親罵他。
他到小屋裡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臨走時又對兩個女兵說:「你們見了方敏告訴她一下我的情況,好不好?」
黑胖的那個說:「她還說,希望你早點上訓練場。」
張社會又說:「連隊哪年不接到好幾封戰士父母病重、去世的電報?好多戰士都不回,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班副,要不先寄點錢,我知道你沒多少,我這兒還有,全給你爸寄回去……」
其它人繼續操練。
訓練最要緊的關口,趙海民老家來了一封電報。連隊通信員來班裡叫他,他跟著通信員到了連部。連長、指導員、排長都在,幾人的臉色都有些沉重。
「沒怎麼,隨便問問你。」
劉越不好意思地笑了,欽佩地看著趙海民:「哎,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下這麼大的工夫練口令?」
馬春光說:「我是馬春光,不是馬班長。」
這天,在操場一角,隨著趙海民的口令,黃小川提槍奔跑著,突然一個卧倒,身體急速朝前馳去,在平整的沙土地上劃出一道煙塵。
方敏眼睛濕潤了。
但是,張社會有點想法,他試圖勸說趙海民留下。張社會選擇著合適的詞彙,顯得極其為難地說:「……我的意思,別回了。班裡的工作都好說,別說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載,我都扛得住,影響不了。我是怕影響你個人……你剛當副班長,又趕上軍里的大比武,我不說你心裏也有數,咱三班十拿九穩。先不說去了能不能拿名次,能去就是勝利,就是成績,多好的機會呀!和平年代上不了戰場,能趕上這樣的大比武,也算是千載難逢了。按說我這個當班長的也是個出成績的好機會,可再大的成績對我都沒用了,今年怎麼著都該脫軍裝了……你就不一樣,正是爬坡的時候……」
「為小川好?我影響小川?……是不是又有人胡說八道?誰愛說什麼讓他說去,我根本不在乎,身正不怕影子斜,我還就是要去找小川!我不管他誰管他?」
他愣怔著,不知該說什麼了。劉越四下看看,終於是忍不住,竹筒里倒豆子一樣,講了起來。她說——
張社會說:「看看今天的訓練場,聽聽這聲音,看看這人,練得都紅眼了!誰都想去軍區參加大比武,可最後只能去一個班。其它班都是關起門來搞動員,可我張社會遇上這事從來不謙虛,大話就是要往大處說,就是要讓全連都聽明白了:這次去軍區的還是我們三班!回答我,有沒有信心?」
趙海民不想再揭班長的瘡疤,就換了個話題,說起家裡的事。說有好久沒收到父親的信了。張社會說,你寫個信,問問情況。平時沒事,就得多寫信,免得家裡掛著。
何濤只好收起信封:「哼,我他媽明天拿去買煙抽!」
張社會第一個站起來,說:「六個人里有五個是我們三班的戰士,臨走之前,是我同意他們去商場買東西的。追根溯源,責任在我,怎麼處理,支部研究吧。」
全連又是一陣強烈的騷動。
李勝利一把抱住憤怒不休的黃小川。何濤摸著後腦勺,呲牙咧嘴地吸著涼氣。黃小川嘴角流著血,忍著淚對何濤怒目而視。
黑胖的那個說:「是的,不來了……你就是馬春光馬班長吧?」
梁連長說:「都給我住嘴!」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喊好口令,當好兵。」
梁連長嚼著饅頭:「效果不錯,就得有這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勁頭……張社會你說說,有什麼具體措施沒有?」
訓練場上,所有的目光都看過來。
黃小川默默地走過來,站在何濤的鋪板前。馬春光對何濤嚴厲地說:「向小川道歉!」
只休息了五分鐘,張社會就命令四名新兵套上沙袋、套上鞋,扛起槍和背包朝戈壁深處跑去。
三個人都笑起來。
何濤說:「你們笑什麼?等著他們挨處分,你們看笑話是不是?這也太不仗義了吧?對了連長,我想問問,如果有人搶了你的軍帽,你怎麼辦?」
趙海民啥也不說,淚水不停地流出來。
兩人打架的事沒有反映到連里,讓趙海民壓下了。張社會回來問起,他輕描淡寫地幾句就應付過去了。
罐頭和酒已經打開,張社會將酒倒一半在刷牙缸子里,自己端著,將酒瓶遞給趙海民。趙海民接過瓶子。
「班長,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咱偵察連的班長里你是資格最老的了,也是最出色,可是……」
車走了。張社會說:「九_九_藏_書我送送他。」說著突然一個箭步躥上卡車,一伸手抓住駕駛室的窗口,跳到了腳踏板上,就那麼站在駕駛室外。卡車在營區里急駛而去。駛到大門外,車停下了。張社會跳下來,趙海民也從駕駛室里下來,兩人站在那兒,趙海民有些內疚地看著張社會說:「班長,對不起!」
趙海民看一眼張社會有些發紅了的眼睛,有些猶豫:「班長……」
「先別給我戴高帽。我就順著思路往下說了,所以啥時候你都得挺著胸脯子站直了,站穩了。啥苦你都得吃在前面,啥工作你都得干在前面。作風、紀律、軍事技能,凡是該硬的地方你都得比人家過硬!」
黃小川緊張地看著連長,彷彿要換他似的。
馬春光懇切地:「讓我參加訓練吧……我沒別的想法,我就是想把全部精力都用到訓練上,指導員,連長,我不要嘉獎,再給我個處分都行,只要能讓我像別人一樣正常訓練,讓我幹什麼都行!」
交待完了,該回連隊了,方敏心裏卻戀戀不捨。她望著偵察連的豬圈,望著豬圈旁邊的那間小屋。那裡沒人,馬春光不知幹什麼去了。她要回連隊參加值班了,以後來這兒的次數就少了,在這裏呆了兩年多,畢竟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往事,結識了馬春光這樣一個有性格的大哥哥,那麼多次聽他吹奏口琴,聽他唱歌,這種生活不知以後會不會再有?……
「班長,到底什麼事呀?」趙海民如墜五里霧中,不知道張社會要幹什麼。
兩人碰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顯然連長已經知道了所發生的事情。一定是糾察隊的人把電話打過來了。進到連部后,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黃小川和三名新兵低頭站在那兒。梁連長臉色鐵青,背著手在他們面前來回走動。
馬春光一愣:「不來了?」
趙海民依然面無表情地說:「你和小川是什麼關係我沒興趣,也不想知道,但作為小川的副班長,我必須對他負責!」

梁連長說:「我可警告你們,不管哪個班去,最後的人員都有可能調整,老兵不行換老兵,新兵不行換新兵,總之,差的得換下來!」
趙海民更糊塗了:「可是班長,我請你,該我買這些東西呀?」
這個時候,趙海民正在營外他練口令的地方等劉越。他硬著頭皮給劉越打了個電話,約她出來,說有急事,劉越就跑來了。劉越跑到他身邊,猶猶豫豫地站住了,深感意外地望著趙海民:「今天你怎麼……找我啊?」
「想不到你也和那些人一樣……」劉越說著,淚水竟一下子充滿了眼眶。
唉,我本來不想講的,永遠都不想講,可那些事情老憋在心裏,時間長了不倒一倒,難受……我老爸和小川他爸是一對同生死,共患難的老戰友,他們一入伍就在一個連隊,打淮海戰役時,小川他爸黃叔叔曾救過我爸的命。在朝鮮戰場上時,我爸是師長,他爸是師政委,兩人共同指揮了好多次戰鬥。這麼多年來,他們簡直就跟親兄弟一樣。從朝鮮回國后,我爸繼續在部隊干,他爸脫下軍裝,到西北的一個省當了地委書記,後來又當省委副書記。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小川他爸和他媽媽雙雙被打成反革命,遭到批判和人身摧殘,給關進了監獄,後來就斷絕了音訊,生死不明。小川的幾個哥哥姐姐有的下了鄉,有的被紅衛兵打成了殘廢,有的下落不明。家被抄了,親人失散了,當時只有十歲出頭的小川被掃地出門,到處流浪,吃盡了苦頭。太凄慘了!咱們入伍的那一年,我爸費盡了周折,才在青海的一個農場里找到了他,想法設法把他弄到部隊,算是幫他撿回了一條命。可是,他的心靈受過深深的傷害,他是天底下最孤獨的孩子。我們離開家時,我向爸爸保證,自己也發過誓——到了部隊,一定要對小川好,盡最大能力保護他,哪怕自己受苦受罪受打擊受連累,也不能讓小川受委屈。可小川呢,得把這一切埋在心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夾著尾巴做人……
說著重重地在趙海民肩上拍一掌。
「噢,我知道了,你是替馬春光擔心?」
張社會一仰脖子把缸子里的酒喝完了,把空缸子朝趙海民伸過來:「再給我勻點。」
「現在是關鍵時刻,為了參加大比武,每個人都在拼。小川得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其實,很多人都非常關心小川,我也會照顧好他的……只不過不會像你那樣去護著他。」
梁連長看著張社會。張社會說:「既然他下決心要回去,就讓他回吧。班裡的工作你們放心,有我呢!」
十點多鍾時,一輛卡車駛進門前。連長、指導員、排長、張社會和三班的全體戰士們站在卡車邊為趙海民送行。梁連長將一封封好口的信交給他:「把這封信帶給你爸……好了,路上小心,走吧。」
兩人同時碰一下,又一口酒喝下去。
都不吭氣了。趙海民猶豫著看一眼劉越,對黃小川下達口令,小川出列,向右轉,跑步,直奔劉越去了。
卡車鳴一聲喇叭,急駛而去。
馬春光也站在旁邊,乘趙海民不注意將什麼東西塞進他的包里。
「沒事,這點酒還撂不倒我……這第三嗎,就是當副班長最要緊的,你腦子裡、心裏要時時刻刻裝著你的兵!」
「班長,你說得太對了。我以前也琢磨過這個九*九*藏*書,但沒你琢磨的深。今天你又給我上了一課。」
劉越信服地點點頭:「你跟小川說,這陣子,我不去找他了。」
晚霞染紅了天邊,周圍漸漸暗了下來。趙海民按照張社會指令,盤腿坐在沙丘頂上。張社會也坐下,把軍用挎包放在地上。
張社會搖搖頭,認真地:「從新兵到副班長,這一段是我帶的,說培養也行,喝口酒咱心安理得。可是從副班長到班長,那全是自己的努力,工作上人家還要配合你當班長的,再喝人家的酒,就不是這個味兒了。」
梁連長讓他們回去好好反思一下,他們便離開了。
范指導員走上前,打開文件夾:「命令!」
方敏帶著她們兩個來到飼養場。方敏不放心,一點一點地交待,生怕有什麼遺漏。她反覆地教她們,怎樣餵食,每次的食量是多少,怎樣給豬沖澡,怎樣清掃豬圈,等等等等。她還指著一頭花豬交待說:「這頭花豬膽小,餵食時,經常被擠到一邊,每天想著多給它兩勺。」
他走了,他是欣喜的。他同時也是悵惘的——以後再想見方敏,就不那麼容易了!
兩個女兵便有些失望。馬春光用兄長般的口氣說:「好好喂,兩個人的活兒,別你推我我推你。剛來這地方,不習慣是正常的,兩個月後,說不定就會喜歡上這裏。」
小鞏小丁一邊點頭,一邊嘆氣。她們的眼圈紅紅的,顯然也是不願意來干這種活。方敏愛惜地對她們說:「記住,要想早點離開這兒,就得踏踏實實地把豬喂好。」
李勝利就覺得,眼下是一個機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趙海民如果硬要回家,連首長、班長,肯定會心裏不高興。果然,班長態度已經明確了……於是,他清清嗓子,看一眼張社會,說:「班長,我不這樣想。你們不知道,海民和他爸感情很深,他爸又是個要強的人,不到緊要關頭,不會發這個電報。這說明啥?說明老人家已經是……唉,總得讓人家父子見最後一面吧?我支持海民回!」
隊列里有人笑起來。
劉越不認識似地看著他,憤怒裡帶著嘲諷:「趙海民,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和小川的關係不正常?」
二人把酒喝凈,張社會的眼睛濕潤了。趙海民勸他吃了點東西,他才平靜下來。偵察連里誰都看出來了,張社會年年有提乾的希望,年年都落空了,希望越來越渺茫,下一步肯定面臨複員了。他提不了干,現成的理由是:文化太低。他只上過一年小學,如果他是個初中生,最起碼是小學畢業,也許早就提幹了。除此之外,可能還有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上頭沒人替他說話。提乾的名額少,年年打破頭,雖然他工作出色,別人想擠掉他,用「文化水平偏低」這個理由,就堂而皇之地把他擠到一邊了。偵察連還有兩個像他這樣的班長,比如四班長王得文,也屬於同樣的情況。他們面臨的命運差不多。
趙海民又一口酒下去,抹著嘴,笑著:「那我以後當班長了,先去買酒,好好請你一次。」
何濤不高興了:「連長,你啥意思啊?訓練上我可從來不打馬虎眼!」
李勝利的表現沒有出乎趙海民的意料,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劉越也通過黃小川,向他表示了真誠的祝賀,還就當初在他清晨喊口令時女兵們對他的嘲笑進行了道歉。同時還讓小川告訴他,她也當上副班長了,是同年兵里進步最快的。
劉越背過身去,冷靜一下,說:「你要對他負責?是的,我知道有人老是拿我和他做文章,說三道四。我是影響他了。你是為他好,才來找我的。可是,你根本不了解小川一家的事,換上你,也會像我一樣,忍不住就會來看看他,不來看他一眼,我不放心啊……說實在的,入伍以來,我考慮自己的事情少,考慮小川的事情多……」
張社會說:「我再問一次,有沒有信心?」
他這才想起方敏,就問:「方敏呢?」
最重要的是,他率先一步當上副班長,如果不出意外,就意味著他下一步能當班長。班長是鐵定的骨幹,只有骨幹才能有提乾的機會,這說明,趙海民把李勝利甩下了。想追上去,需要費更大的力氣!
「為什麼?」劉越越聽越糊塗。
趙海民點點頭。
「經偵察連黨支部研究決定:免去吳長順八班班長職務;任命三班副班長肖有才為八班班長,趙海民為三班副班長……命令宣讀完畢。」
馬春光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
張社會說:「也沒啥新鮮措施,劈柴劈小頭,問路問老頭,訓練得抓兩頭。我跟趙海民分析過了,新兵這一塊肯定都是各參賽隊的軟肋,我們想把新兵拿出來,由我來訓,重點是基礎和單兵能力,趙海民負責老兵那一塊。」
張社會說:「同年兵中你是第一個提副班長的,這第一條就是要謙虛,不敢太張狂了。肯定有不服氣的,為啥?因為人家覺得不比你差,實際情況也是,論表現、論軍事技能,和你旗鼓相當的,甚至比你強的,都有,你得真比人家高出一大截,就沒有人不服了,你說是不是?」
張社會從外邊進屋,將一個信封交給趙海民:「班副,提前領了你幾個月的津貼,又借了一百,裝好!」
趙海民拿不準劉越為何這樣友好地對待他。
趙海民誠懇地點點頭。
趙海民不做回答。
下午,召開軍人大會,指導員講了講政治學習的情況,梁連長接著講,他說:「今天上午,我們連幾名同志在大街上打read.99csw.com架,被糾察,事情大家都聽說了,剛才我們支部也研究了處理意見,但現在我想聽聽大家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無論誰,有什麼話都可以暢所欲言。」
最令趙海民感慨不已的是,班長張社會選擇一個星期天的傍晚,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了營外的沙丘上,這是當年城市兵和農村兵打架的地方,也是馬春光喜歡來的地方。站在沙丘頂上,可以望見遠處的營盤,在夕陽下好大的一片。
劉越心裏有底了,兩個人嘻嘻笑著,寂寞的夜晚顯得充實了一些。
趙海民當上副班長,對李勝利是個很大的刺|激。當上副班長后,趙海民的鋪位換到了門口,每天晚上和早晨負責拉燈繩,站隊時他站在最後面,全班所有人的動作他都能看在眼裡。
「這第二嘛,班長是兵頭將尾,副班長就更是尾巴的尾巴,世界上再沒比這更小的官了。可想當好這個官也不容易。說句不中聽的話,啥官都有糊弄事的餘地,就是這班長、副班長不行。為啥?因為整天吃喝拉撒在一起、摸爬滾打在一塊,十幾雙眼睛天天盯著你。向右看齊看的是班長,向左看齊人家看的就是你副班長,你若站不直,全班都得跟著歪。」
張社會放下碗:「最後定下某個班參加比武后,連里是不是給調整一下新兵?」

「同志們!軍里進行軍事大比武的通知已經正式下達了,時間定在八一前後。偵察兵這一塊,將由我們連派出一個班代表全師參加比武。老規矩:各班下去比,全連第一的班就是最後的參賽班。為了搞好下一步的訓練,連隊將對部分班長、副班長進行適當調整。下面由指導員宣讀命令。」
馬春光笑起來:「是啊,我就要回連隊了,我去參加軍事訓練。」
馬春光突然一聲報告,說:「指導員,連長,我不要嘉獎。」
「先別慌。」張社會把一張報紙攤在面前,「在我們老家,徒弟出師的時候都要請師傅。部隊不興這個,咱們的關係也不是師徒。不過,我帶的兵,每個提副班長的人,我都要讓他請我一次。」
趙海民也看出來了,李勝利表面上恭維他,心裏面是不服氣的。每天晚上,熄燈號一響,他拉燈繩時,李勝利的目光總是盯著他的手,彷彿他拉的是炸藥包上的導火索。李勝利也向他表過決心,說:「以後你咋要求別人,也咋要求咱,你放心,這點覺悟咱還是有的。」
部隊全體立正。
張社會說:「別說了,你是對的,該回!別像我……一輩子都會遺憾。走吧!」
馬春光一推何濤:「對小川你也下得了手,再有下次,看我怎麼收拾你!」
「我估計,你也會揍他們。」
范指導員說:「說出你的理由!」
隨著劉越的訴說,趙海民受到了極大震動,他把拳頭握得緊緊的,雙眉緊鎖。等劉越說完了,他真誠地說:「劉越,謝謝你這麼信任我……可是,正因為這樣,我覺得你更應該離小川遠一點。我知道你是真正關心小川,怕他孤單,要讓他感受到關心、感受到溫暖。可是你想過沒有,你越是這樣,小川就越擺脫不掉家庭給他帶來的壓力。現在的小川更需要忘了這些,忘掉憐憫、同情,忘掉是別人在庇護他。穿著軍裝就是戰士,得讓他明白他和所有戰士都是一樣的,沒必要夾著尾巴做人,他得勇敢地面對這一些……這一關小川必須得過。其實小川不比任何人差,刻苦、悟性好,差的恰恰就是自信!」
劉越意味深長地一笑:「那要看什麼人,是什麼處分。像我爸當年,打一仗,換一個處分,卻又提一級。我爸總結,處分就像戰馬的嚼口和鞭子。有些處分就是專門給優秀男人的,平庸之輩才不配呢……怎麼了?」
黃小川也說:「海民該回去……如果能見父母一眼,就是耽誤點工作,也是值得。」
高大結實的那個說:「回連隊了,以後就不來了。」
張社會久久地站在那兒。
何濤得意地看著馬春光:「怎麼樣,是小川的錯吧?」
趙海民往張社會的缸子里倒了一點酒,鄭重地點點頭:「班長,我記住了。」
下午,馬春光興沖衝來到豬圈收拾東西,他看見兩個陌生的女兵,面對一圈嗷嗷直叫的豬,站在那兒手足無措,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他走過去,旁若無人地提起豬食桶,幫她們倒進豬食槽。黑胖的那個小心翼翼地說:「謝謝班長。」

拉糧食的卡車回到部隊后,炊事班長沒讓趙海民等人卸車,而是告訴他們,連長剛才過來交待了,讓他們回來后馬上到連部去。
全連收操回宿舍好一陣之後,黃小川才回來。原來是劉越到郵局取回巧克力之類的食品,路過操場,順便就送給他一些。二人又聊了一會,才各自回連。黃小川拿著一包巧克力前腳進屋,李勝利、何濤後腳端著臉盆洗完澡回來。黃小川抓兩把糖果放到李勝利和何濤的床板上,然後把剩下的放進床頭櫃里。他問:「海民呢?」李勝利酸溜溜地說:「什麼海民,人家是班副了。他還沒洗完呢。」何濤剝一塊巧克力放進嘴裏,忍不住又道:「小川,你小子到底跟劉越什麼關係?她對你這麼好,超出一般戰友關係了吧?」
他從挎包里朝外掏著東西,放在攤開的報紙上,是兩瓶水果罐頭,一塊囟牛肉,一隻九*九*藏*書醬豬蹄,一瓶酒和一個刷牙缸子。
梁連長繼續道:「但是,在幾名新戰士的軍帽被哄搶之後,趙海民和馬春光同志,沉著冷靜,組織指揮得當,對流氓地痞採取的措施是果斷的、必要的、正確的!尤其是在關鍵時刻,兩人衝鋒在前,很好地保護了其它戰友。為此,我宣布,給予馬春光同志連嘉獎一次!」
馬春光一把將何濤拉起來,然後對黃小川說:「你過來。」
全班的回答近似於怒吼了:「有!」
「你這是害他!」
何濤說:「那是!別人也想說這個大話,他敢嗎?」
張社會笑一笑:「在我們老家,上飯館喝酒都是年齡大的掏錢。我買東西,算你請客總行了吧?」
下午,三班專門開了個班務會,研究趙海民是否回的問題,當然,主要在趙海民。偵察連是個講情面的連隊,戰士家裡來了要緊的電報,一般情況下都會放行。
張社會鄭重地望著他,說:「從我手下提副班長的,你是第七個。四個後來當了班長,有兩個當排長了,一個在九團,一個到軍區教導隊去了。海民,好好乾,別讓班長失望,來,干!」
黃小川真誠地說:「何濤……對不起,昨天我不該急。」
趙海民負責在操場上訓練老兵。他注意到,其它班主要是新兵在訓練,老兵們偷懶的多,磨洋工的多,這樣他就對本班老兵的訓練更有把握了。他要求很嚴格,有時便遭致李勝利、何濤等老兵的抵觸。他對黃小川的要求更加嚴格,小川能理解,很配合,這使他感到欣慰。
劉越的眼角掛著淚珠。
黃小川搶著說:「連長,事情是我引起的。」
方敏也要回通信連上班了,張桂芳連長安排了兩個新分來的女兵接替她當飼養員。那兩個新兵一個黑胖,姓鞏;一個高大結實,姓丁。小鞏小丁她們兩個來餵豬,身體上不會吃不消。
「還有幾句話我得說……穿上軍裝后,不想四個兜、不想當軍官的,少!當排長,當連長,營長、團長就那麼一路當下去才好呢!可想歸想,得踏踏實實地來。當著副班長,就先把副班長的工作做好了,最多盯著班長的位置,能把班長當好了你再去想排長的事。班長還沒當好就想去當將軍、當司令員,那是扯淡!」
梁連長一愣,大概沒想到何濤會說出這話:「你說說,我會怎麼辦?」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梁連長掃視著眾人,正色道:「不是估計,是肯定!我相信偵察連的每一個戰士,相信所有軍人在面臨這種情況時,都會像趙海民、馬春光那樣去做。軍帽是軍人的尊嚴,軍帽上的五角星是人民軍隊的標誌,是我們的前輩用鮮血染紅。我們必須捍衛它,絕不允許任何人對它有絲毫的玷污……但是,今天的事情我看完全可以避免。不去商場就不會出這事,遇到這幫痞子,料敵在前,有所防備也不會出這事!連這點把戲都看不出來,還當什麼偵察兵?作為帶隊的人,這個責任應該由趙海民來承擔。馬春光私自外出,嚴重違犯紀律。經連黨支部研究,決定給趙海民、馬春光行政記過處分一次。」
天氣漸漸熱了,訓練是異常艱苦的。荒原上,烈日炎炎,張社會帶領全副武裝的四名新兵練習跑步。休息時,他們在一處沙丘上坐下來,解開腿上的沙袋,脫掉膠鞋,從鞋裡嘩嘩地倒出汗水。張社會告訴他們,偵察兵首先要的就是過硬的身體素質,戰場上真刀真槍,誰身體好誰就先機在握,膽量、耐力、韌性、堅強的意志都得靠一副好的身體作保證,包括人的智慧,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人,腦子一片空白,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還怎麼去機智勇敢?……
「小川,這小子是不是給你認錯了?」
梁連長說:「別打歪主意,參賽的必須是健制班,四個新兵是鐵定的,到時候得帶著檔案去。」
梁連長和范指導員互相看看,點頭了。梁連長說:「好吧,去收拾一下,馬上走!」
何濤滿臉的不服氣。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訓練。上午九點多鍾,黃小川獃獃地坐在鋪板上,何濤還在睡懶覺。其它人都不在。馬春光突然來了,他看一眼黃小川抹了紫藥水的嘴角,走到何濤的床前,一把拉開被子:「何濤,起來!」
何濤膽怯地:「幹嗎呀?大星期天的,我要睡覺!」
黃小川拿出一張和趙海民的合影照片,說:「海民,把這個帶給你爸。」
暮色蒼茫,沙丘、紅柳、駱駝刺顯得更加凝重。他們該回去了。
吃午飯時,梁連長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拿著饅頭,來到三班的飯桌上,跟戰士們擠一擠坐下了,邊吃邊和張社會聊起來:「你今天的動員有點意思。」
「為啥沒提干是不是?」
張社會一聲嘆息:「你自己拿主意吧!」
范指導員接過電報,見是一行醒目的電文:「父病危速歸。」
趙海民收下了。馬春光離開后,他從提包里掏出一疊錢,交給何濤:「我走了以後,還給馬春光。」
劉越停下來,信任地望著趙海民。趙海民從小川以前的表現里,結合劉越的敘述,大致已經猜到了:小川的身世是個謎,小川來部隊,一定是迫不得已。小川身上藏著一個大秘密!
高大結實的那個說:「方敏說了,以後有困難,讓我們找你。」
范指導員看看連長,連長微微點了點頭。范指導員說:「好吧!從即日起,馬春光同志不再擔任飼養員一職,由炊事班調二排四班。」
方敏走了,一步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