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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趙德明微微搖了搖頭:「別怪你媽,是我要回來的。」
李振發吸口煙吐口痰,趁熱打鐵往下說:「海民是穿軍裝的人,不講那個迷信。嫂子,孩子回來一趟不容易,我看趁孩子在家,就把這事定下來。」
三位不速之客突然到來,讓趙海民和母親忙活了好一陣,又是泡茶,又是遞煙。寒暄幾句,丁主任就說:「海民哪,自己要進步,但不能忘了媽,你媽這輩子不容易。不要學那些壞潮流,翅膀一硬就飛了,忘本了。」丁主任先定了調子,自己依然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一副長輩和革委會主任的口氣。
劉越記住了這件事,決心好好給她過一次生日。她悄悄問方敏:「你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你瞎說什麼呀?這和方敏一點關係都沒有!」
玉秀打斷趙海民,內疚地:「海民哥,你別說了,我爸……他是為我好,請你理解他。你放心,我給我爸說,我誰都不嫁!」
方敏眼裡噙著幸福的淚花。人們熱烈地鼓掌。
聊了一陣,民兵連長走了,李勝利滿臉笑容地先幫孫大爺掃院子,擦窗戶,又抄扁擔去挑水。他幹得滿頭大汗,但心裏很舒坦,有一種成就感。
部隊的倒地聲、吼叫聲頓時響亮了許多。
民兵連長把他帶到了軍屬孫大爺家。和孫大爺寒暄幾句之後,民兵連長就對孫大爺說:「老孫大叔,是這樣的,這位解放軍李同志找到我,打聽誰家困難,要學他們部隊上的雷鋒幫忙做好事。咱隊上的困難戶要屬村西頭的張寡婦家,一個女人帶倆孩子不容易!可這位李同志不願去。」
…………
「哼,現在我才明白你為什麼寧可餵豬,也不去演出隊。原來都是為了方敏,我真傻,竟然一點都沒看出來,還為你去求人,托關係。」
「我沒有,我是戰士,戰士不準談戀愛,這是紀律,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連長對部隊吼叫:「士氣,士氣哪兒去了!」
電話那頭,父親想了想,說:「小越,告訴你的戰友,讓他好好哭一場,就說我說的,軍人的眼淚有一半是為爹媽預備的,怎麼哭都應該,天經地義,哭完了該幹啥幹啥去!」
民兵連長又對李勝利說:「李同志,我剛才給你說了,這位孫大叔是軍屬,小兒子前年去當的兵。按說他家勞動力還成,可小兒子前腳一走,這老大、老二就鬧著分家,好房子都佔了,讓老頭住這間破屋。最可氣的是,老二倆口子在縣磚瓦廠當合同工,說是每月給老爹點零花錢,光說不給,這老大倆口子就攀比,不見老二的錢愣不給當爹的划工分,弄得老頭子常常沒糧食吃。」
趙海民和李勝利回到隊列中,全連的訓練繼續仍在進行……
按照當地風俗,三天後,給趙德明下葬。墳墓在山腳下,一條小路旁。新墳凸起,紙錢飛舞,送葬的人都走了,趙海民仍是不願離去,他長久地跪在墳前,耳邊回蕩著悠長的口令聲。他是用口令給父親送行的,在那個冰冷黑暗的世界里,他的口令能夠給父親安慰。
「是嗎?你是書記的千金,還是別去找我的好。我想告訴你,你爸說的事,我不配,也不敢高攀!」
丁主任接著來軟的:「不過,海民你放心,在部隊甩開膀子干你的,你媽有生產隊,還有大隊照顧,錯不了!」
趙海民誤會她了,她並不怪他,因為那事確實讓人家無法接受。她低著頭,再抬起頭時已滿眼是淚,她側過身子,不讓趙海民看見自己的眼淚,她說:「海民哥,你可別這麼說……那是我爸和李叔的意思,我沒那麼想……是我不配,我有自知自明……這一輩子我沒想過嫁人。」
趙母一著急,淚水又下來了:「這、這還得問海民自己。」
下午三、四點鐘,大夥陸陸續續回連隊了,馬春光剛回到宿舍,胡小梅就把電話打過來了,說有急事要找他談。他想,反正早晚要把事情說清楚,見一次也是必要的,便按她電話里說的,來到營門南邊的一條小河邊。一見面,胡小梅就說:「我的信呢?燒了還撕了?」
方敏愣怔許久,傷感地說:「我不知道,真的。」
事情還不算完,第二天在操場訓練,課間休息時,李勝利突然宣布,趙海民同志這次在家定親了,女朋友叫丁玉秀,是村革委會主任的女兒,長得特別漂亮。
李振發一瞪眼,說他敢!部隊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副班長咋了?離四個兜遠著呢,要提干,光部隊說了還不算,還得經過大隊革委會調查他家的歷史問題,哼,給勝利穿小鞋,我早防著他這一手呢!
梁連長復又走到二人身邊:「戰友就是把生留給別人,把死留給自己的人!出拳的時候你看沒看他是誰?你的話像刀子一樣捅在人心裏的時候,你想沒想過他是誰?……」
趙海民想起什麼,拿過他的提包,從裏面翻出梁連長寫給父親的信,伏在父親耳邊,說「爸,我們偵察連的梁東梁連長,就是給你寄大頭鞋的那位領導,給你寫了一封信,你快看看。」
趙海民和母親都是一愣。
李母繼續道:「玉秀這孩子長的好,又是民辦教師,眼眶高,誰都看不上,丁主任九-九-藏-書更不用說了,這幾年公社、縣上多少來提親的呀,都讓他給回了。本來我和振發心裏還直打鼓呢,誰知道我們一提,丁主任滿口答應了,這不,還親自到家來了。」
梁連長又走戰士們中間:「戰場上只有敵人和戰友!」
李勝利的聲音:「我胡說?就說他這次回去吧,他爸是死了,咱全連都替他難過傷心,可你們猜怎麼著?他爸剛死,他就找媳婦,急急忙忙跟革委會主任的漂亮閨女定婚了!」
李勝利及其家人在背後的這些小動作,讓趙海民憤怒不已,他甚至想,回到部隊,一定給連里說說,好好懲罰一下這個傢伙!
趙海民看著玉秀:「謝謝你了!」
「爸,是我,我是海民,我回來了爸……」
她告訴劉越,她是外婆從孤兒院抱回來的,當時她只有一兩個月大小,外婆領養她的那天,下著小雨,只記得是夏天,但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了,所以外婆每年都選擇六月底下小雨的那一天給她過生日。檔案上她的出生日期,是外婆估摸著寫的,不準。就到這裏,方敏的眼裡已是淚光閃閃了。
他話音剛落,只聽「咣」地一聲,趙海民一拳過來,砸得他滿臉開花。他當即倒地,抱頭叫喚起來。

現場已經布置好了,幾張報紙上,擺著各種糖果、巧克力、蘋果、瓜籽等,還有一瓶紅葡萄酒,以及用紙盆精心包裝起來的那塊圓圓的發糕。馬春光和黃小川與眾女兵圍坐成一圈,胡小梅也趕來了,她似乎更漂亮了,光彩照人。
十一點鐘時,劉越陪方敏往沙丘那兒走。天空亮晶晶的,又飄起了毛毛雨,這種天氣正是劉越希望見到的。方敏不明白劉越拉她去幹什麼,劉越說,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趙海民送李妻到大門口。回到屋裡,想勸慰母親幾句,母親突然抬頭看著兒子:「海民,你走吧,明天一早就走,別管媽。」
趙德明搖搖頭:「我心裡有數,不是等你,爸早就走了……梁連長說的這些話,爸相信,心裏高興。爸也告訴你,我和你媽沒給你丟臉,沒讓生產隊額外照顧過,對得起軍屬這塊牌子……爸讓你回來,是不放心,是想看看你這兵當的咋樣。爸穿過軍裝,知道好兵是啥樣,剛才第一眼看到你,爸就放心了。」
梁連長走到趙、李二人面前:「抬起頭來!看著對方!」
緊接著,馬春光吹起口琴。他吹的是方敏外婆教給她的那支曲子,他一直記得那種美妙的曲調。天晴了,毛毛雨仍在下,是陽光雨。動聽的琴聲中,劉越帶頭跳起歡快的舞蹈,她們手拉著手,把方敏圍在中間,動情地跳著,小聲地唱著……小雨中,女兵們青春浪漫的氣息美妙極了,這個簡單而又溫馨的生日場面格外令人難忘……
丁主任輕舒一口氣,點頭道:「說話就是自己的孩子了,我還能讓別人戳他的脊梁骨呀,海民呀,就按你李叔說的,這麼定了!」
馬春光把信紙攥在手裡,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開始撕起來,撕的很碎。他鬆開手,一陣風吹來,細碎的紙屑飄散開去,一會就不見了蹤影。
不長時間,他就在王官莊出名了,都知道部隊上有個李同志,是活雷鋒。
趙海民咬咬牙,繼續安慰著母親:「媽,咱不是沒答應他嗎?你放心,現在婚姻自由,誰也不能強迫咱,再說,人家玉秀一個書記的千金,咋就能看上我呀!她也不一定樂意到咱家來受這份苦。丁主任不過是隨便說說,你還當真呀?」
兩口子頻頻點著頭。李振發麵帶微笑,彷彿沉浸在兒子給他帶來的驕傲中。
全連嘩然。梁連長吹響哨子:「全連集合!」全連齊刷刷地列隊集合。李勝利捂著臉爬起來。梁連長吼道:「李勝利、趙海民出列!」
部隊士氣更高昂,吼叫聲震得人耳膜疼。
胡小梅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了,她無力地說:「春光,你別走。」但是馬春光已經走遠了。
梁連長再次走到兩人身邊:「把眼睛睜大,看看他是誰,是敵人還是戰友!」
趙德明躺在床上,臉色蠟黃,緊閉雙眼。人們為趙海民閃開一條道,他高一腳低一腳地進到堂屋,單腿跪在床前,推搡著父親,哭喊著:「爸……爸!我回來了,爸……」
1973年6月24日
雖然趙海民戴著孝,情緒低落,但李振發夫婦還是明顯地感覺到了:他比入伍以前更出息了,接人待物,成熟老練,一抬手一投足,讓人都看著可愛,村裡的那些小夥子和他比,差距不說有十萬八千里,差一萬里還是有的。這一點,就連丁主任也看出來了。丁主任來李振發家喝酒,席間說起趙海民,眼裡也是露出羡慕之色,並說,要是玉秀能找個這樣的女婿,他的心病就全除了。丁主任有三個孩子,最小的玉秀也長得最漂亮,但就是小時候落下了肺病,一到冬天就咳嗽,都發展成肺結核了。丁主任最愁的也正是玉秀。
趙海民替母親掀開被子,扶母親躺下,輕九*九*藏*書輕吹滅油燈。然後就那麼守著母親,久久地坐在床前。半夜,他想出一個主意:到小學校里找找玉秀,跟她談談,只要是她打消了想法,主動提出這門親事不合適,丁主任就不好說什麼了。
李勝利嘴角上殷紅的血凝固了。趙海民目光漸漸軟了……
劉越暗暗決定,她要在最近,選擇一個下小雨的日子,好好地給方敏過一個生日。她把自己的想法給班裡的女兵王惠、毛桂萍等人說了,大家都說這是個好主意。
不知從哪年開始,通信連立下了一個規矩:給女兵過生日。女兵生日那天,炊事班給做份生日飯,班裡的戰友藉機慶賀一下。別人都過了兩三回生日了,方敏一次都沒過過。因為她總是說自己檔案上的出生日期有誤,不能按那上面來。問她到底是哪天,她就說到時候再告訴。就這樣三拖兩拖,入伍快三年了,她一次生日都沒過上。
「謝謝叔和嬸,這幾天多虧你們和左鄰右舍的人幫忙。」
然後慢慢站直了,目視著前方,一聲悲壯蒼涼的口令飄蕩而起:「立正——向右看齊——正步走——」
還有方敏,也需要她操心。方敏回連隊上班后,全是劉越帶她,才使她業務上進步飛快,目前基本能單獨值班了。連方敏都說,多虧她這個師傅指導。按說都是老兵給新兵當師傅,劉越和方敏本是同年兵,本來不存在師徒關係,這樣一來,她倆又有了師徒之情。

趙海民的眼淚終於是止不住,流到了腮上。
趙海民咬著牙,抑制著憤怒。

第二天上午,趙海民就來到村南面的小學校里。小學校只有五間平房,很破舊。
劉越陪同方敏來到現場。此時方敏看著那些東西,全明白了。毛桂萍和李鳳香還用野花編織了一個花環,她們上前,把花環戴到方敏脖子上,又往她頭髮上別了一朵好看的野花。方敏眼裡含著淚,任大夥擺布。
「那好,你也為我吹支曲子,現在就吹,看看能不能那麼投入,那麼動情。」胡小梅忽閃著大眼睛,動情地望著他。
春光,你好!我去了好幾次豬場,都沒看到你,後來在早操的隊列里看到你,才知道你已經調到戰鬥班了。現在想起來,餵豬的那段日子真快樂,真讓人懷念……我知道那是因為有你的緣故,春光,我知道部隊有紀律,不允許談戀愛,但我還是要說,春光,我愛你!
兩個男人走了。趙海民和母親坐在屋裡犯愁。李妻留下來繼續寬他們娘倆的心。李妻說:「嫂子,你可別犯糊塗,以後海民要是入黨提幹啥的,部隊來外調,還不都得革委會開證明呀?再說,你們和丁主任成了親戚,海民和勝利跟親兄弟還有啥區別,在部隊也好互相幫襯不是……好了,海民呀,快讓你媽歇著,嬸走了啊。」
說完,玉秀快步離去。趙海民久久地木樁一般站立在那裡。這個玉秀,真是個好姑娘啊,他從內心裡感激她。也許他會感激她一輩子……
李勝利那段時間還是挺開心的。
趙海民在家呆了十天,加上途中的時間,前後是十四天。他回到部隊時,已是七月初。
丁主任的臉一下拉長了。
趙海民說:「丁主任、李叔、嬸,我爸剛走,我媽好幾天飯都不吃一口,我心裏也一團亂麻似的,不是講迷信,的確是現在不敢想這事……請你們原諒!」
趙海民回家的這段時間,李勝利又想出了好主意——他不滿足於在部隊內部做好人好事,決定把好人好事做到社會上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帶來更大的影響。緊靠部隊營院,有一個村子叫王官莊,李勝利打算到該村尋找目標,一是該村離部隊近,來去方便;二是該村與部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做的事情不會被埋沒。所以,他就找到了該村的民兵連長。
馬春光無奈,自言自語般:「媽的,這破口琴,我再也不吹了!」說完,他憤怒地把口琴扔出去。口琴落進河裡,濺起一片浪花。
趙海民回到部隊后,一時仍然無法從悲痛中解脫。很多人都過來安慰他。黃小川、馬春光、張社會等,一有空就陪他聊天拉呱。劉越似乎也感到心裏堵得慌。她又不知該怎麼安慰趙海民,就咬咬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說:「爸,我有個戰友,他父親死了……我知道他很難過,我想勸勸他,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爸,您經歷過那麼多生離死別,你告訴我,我該說什麼?」
李振發兩口子一核計:把玉秀說給趙海民,豈不是兩全其美?就把想法說了,丁主任當然是樂得合不攏嘴。李振發兩口子決計當這個媒人,三人便抽一個晚上來到趙家。
「馬春光……你現在是不是很得意,在心裏嘲笑我,挖苦我,以為給你寫信就是我賤!」胡小梅流淚了,晶瑩的淚珠掛在腮邊。
黃小川使勁點點頭:「好!」
王惠說:「也沒有生日蠟燭。」
老兵孫德才說:「你少扯淡!」
趙海民敷衍地點點頭九-九-藏-書,不看母親,也不說話。他能咽下這口氣嗎?
方敏的目光突然與馬春光相遇,眼睛里分明有了內容。但他們馬上就把目光移開了。
一滴淚掛在父親的眼角。父親雙手一松,去了。
胡小梅傷感地:「我知道,你不會為我吹的……」
民兵連長說:「您就別客氣了,李同志也不是外人,跟你們老三也能扯上半個戰友,您就讓他幫襯著,也騷騷那倆混帳東西。趕到年關呢,我們大隊給隊伍上寫封感謝信,送個錦旗啥的。」
滿眼的淚從趙海民臉上滾落而下……他伏在父親胸前,失聲痛哭。隨後,是滿院子的哭聲。
梁東在信上高度讚揚了趙海民入伍以後的表現,認為趙海民是偵察連最優秀的士兵,還說他一定會前途無量,請趙大叔好好養病等等。趙海民念完信,趙德明兩眼濕潤,望著房梁。好一陣才扭過頭,看著兒子手中的信。趙海民又把信紙遞給父親。趙德明拿著信,趙海民替父親擦去眼角的淚水。

李振發尷尬著一聲嘆息:「哎,不說這個……海民侄子,人死不能復生,你呢,這麼遠趕回來,也算盡到了孝心,終歸和你爸見了一面,他也安心了,你別太難過,也好好勸勸你媽,這日子還得往下過不是?」
李振發也很響地抽了一下鼻子。趙海民急忙安慰道:「叔、嬸,你們放心吧,勝利挺好,又長高了不少,身體也結實了很多。」
母親大概看出他情緒不對,再三追問,他才把見玉秀的情況講了。母親嘆口氣,把他叫到身邊,說你爸還交待,要是你知道了,就讓我轉告你,你和勝利是戰友,只能一起出生入死,不許互相使絆兒,不許你把氣撒到勝利頭上。你爸說,當兵的都懂得這道理,一說你就明白了。媽是女人,不懂什麼大道理,但媽心裏想得通,你爸的死不能全推到李隊長頭上,他不過是說了句不該說的話。要怪只能怪你爸太倔、太要強。退一步說,就算他李振發有錯,可跟勝利這孩子扯不上邊……海民,你答應媽,把這事忘了,回到部隊上,不許跟勝利找事。
二人出列。李勝利鼻子淌著血,趙海民眼中噴著火。兩人相隔不到一米,面對面地站在訓練場正中央。全連戰士在梁連長威嚴的口令聲中,持續不斷地重複著前倒、后倒、左倒、右倒。陣陣吼叫聲震天動地。四周全是訓練的戰士,沒人看趙海民和李勝利,彷彿兩人不存在一般。梁連長巡視著訓練的士兵,時而走過二人身邊,時而又走遠了。
趙母說:「不用,我還動得了,海民他爸臨走交待過我,不讓我給公家找的麻煩。」丁主任皺皺眉頭:「弟妹,可別這麼說,照顧好你不就是為了讓海民能在部隊上安心嗎?不然,海民還不整天想著朝家跑呀?」
「媽咋不著急,一個肺癆,多少年都沒看好,這麼逼著你跟她訂親,你說這可咋辦?」
趙海民低著頭,一瞬間腦子裡亂亂的,知道這事不簡單,幾句話說不清。趙母看看丁主任,又看看李家兩口子,也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李勝利的聲音:「我扯淡?你看看這信,我爸剛來的,丁主任讓我爸保的媒。不信你問問他自己,有沒有這回事?」
趙德明接過信,一臉虔誠地端詳著:「海民,念給爸聽。」
劉越從軍裝口袋裡拿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把火柴棍,分給除方敏之外的人,每人拿上兩支。眾人同時把火柴划著了,一齊舉到方敏面前,方敏動情地吹滅。
孫大爺忙說:「小六子,你別說了,讓李同志聽了笑話。」
過了幾天,他又去了。孫大爺頭髮鬍子長了,他就給孫大爺剃頭刮鬍子,又幫著把發臭的被褥拆洗了。孫大爺身體不好,他帶他到小城裡的醫院看病。孫大爺平時沒人陪,感到孤單,他就自己掏錢買了一隻山羊,拴在孫大爺的屋門口,讓它陪孫大爺。除了幹家里的活兒,他還到王官莊的小學校,去給人家擦窗戶,掃操場,掏廁所……
趙海民是兩天兩夜之後進家門的。經過長途跋涉,他神色疲憊,眼裡布滿血絲。他家的小院里圍了好多人,顯然是父親到了最後時刻。
其實,人們從李勝利口中已經得知他父親去世的消息。李勝利父親的來信比趙海民早到了一天。李勝利還從信中得知,他父親給趙海民提親的事。這讓李勝利感到有機可乘!
趙德明和藹地笑笑:「都當副班長的人了,哪兒那麼多眼淚……這些天,爸這後腦勺里全是軍號、口令、槍炮聲,一醒來,看到你媽站面前才知道是假的……海民,喊聲口令讓爸聽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趙海民身上。趙海民咬牙看著李勝利,怒目而視。馬春光說:「李勝利,你小子別胡說八道!」
李勝利說:「一個寡婦家的,不方便。」
次日是個禮拜天,真乃天意,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劉越趕緊吩咐眾人去操辦,有的去食堂找炊事班長,要求做一個臉盆大的、圓圓的白面發糕,上面還要點幾個紅點。有的到軍人服務社買糖果瓜子水果之類的小食品。劉越要求九_九_藏_書先不要驚動方敏,到時候給她一個驚喜。
李勝利說:「孫大爺,以後我來幫你,每個禮拜我都來。」
李振發急忙打圓場:「海民說的也有道理,是我想的不周全。我看這樣吧,丁主任,這事呀先這麼定下來,你們兩家老的心裏有個數,海民和玉秀他們作兒女的自然不會有其它的想法。丁主任呀,海民這孩子是個孝子,也別讓他為難了,還戴著孝呢,訂親的酒席、禮數這些破規矩都別講了,事定下來就行!讓海民安心回他的部隊,玉秀哩,以後常過來看看,也好替海民儘儘孝心。」
母親流著淚:「前幾天一直在公社衛生院,你爸說這兩天你該到家了,怎麼著都要回來,說是……要在家見你最後一面……」
趙海民又道:「勝利人聰明,訓練上也刻苦,還每天做好事,連隊每次開會,受表揚的都有勝利……」
李妻幫腔說:「是呀,勝利每回來信都忘不了交待他爸,讓多關照你們家呢。」
李妻說,人家趙瘸子不是沒了嘛,孩子趕回來一趟不容易……再說,人家海民是副班長,管著你兒子呢,只管你自己行勢,就不怕人家也給你兒子穿小鞋!
李妻眼圈一下就紅了:「海民呀,勝利他瘦了沒有?」
人們都來安慰趙海民,就連梁連長、范指導員也陪著趙海民散步聊天,令李勝利心裏感到很不自在。不就是父親死了嗎?這還成了功臣啦!李勝利忍不住就開始背後說他的壞話。
一天晚上,馬春光、黃小川陪趙海民散步回來,剛走到門口,就聽李勝利在屋裡說:「當初入伍時,我們西王村名額有限,就一個名額。入伍通知書根本沒有他的,不信你們問問他,怎麼當的兵?他爸卧在接兵幹部門前的雪地里不起來,跟人家耍賴!哼,誰知道還送了什麼東西!他爸是革命傷殘軍人,入過朝,一條腿都沒了。可我老想,要真是被敵人打的,真是立過功的英雄,能不當個幹部嗎?可他爸一輩子連個生產隊副隊長都沒當過!好多人都懷疑他爸那條腿根本就是自己打的,自殘……」
劉越說:「沒有生日蛋糕,就用發糕代替吧。」
劉越心裏突然有些難受,就說:「方敏……你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孫大爺一個勁地搖頭:「使不得,使不得。」
趙海民回來,還牽動了李勝利一家的神經。李妻勸李振發主動到趙家去看看,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安慰,畢竟老趙去世了。給老趙下葬時,李振發曾象徵性地到趙家轉了一圈,但沒顧上和海民說話。
趙海民趕緊孩子般擦著眼淚:「爸,你說話了……」他看著母親,「媽,爸病成這樣,咋不去醫院?爸,我這就送你去醫院,去縣上的醫院,我帶錢回來了……媽,我這就送爸去醫院。」
快到中午時雨停了,但天還陰著。劉越決定到荒原上的沙丘那兒辦。她讓王惠她們先去布置現場,還給胡小梅打了電話,約她前往,又給馬春光捎了信,讓他十一點鐘領上黃小川,帶上口琴赴約。
他不知道,差不多這個時間,在幾千公裡外,在他平時練習喊口令的地方,劉越正默默地站在高地上。她的面前空無一人,只有趙海民的口令聲在回蕩、回蕩……
幸好,趙海民忍住了。他沒進門,轉身走開了。馬春光氣得咬牙切齒,欲衝進去教訓李勝利,黃小川拉住馬春光衣角,叮囑說你剛回到戰鬥班,上次打架的處分剛塞進檔案,可千萬別再衝動。馬春光這才忍住。
「我爸那麼糊塗,還總向著他……海民哥,對不起!」
一陣下課的鈴聲后,學生們衝出教室,衝出學校,成群結隊打打鬧鬧地四散跑向不遠處的村莊。
李妻抹著淚:「這就好,這我就放心了。」
屋裡的聲音繼續傳出來。新兵張小童說:「李老兵你別瞎說,班副那麼好,他爸肯定不是你說的那種人。」老兵王有界說:「李勝利,我知道你跟班副有矛盾,不服他。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編瞎話。真要胡說八道你可是要負責任的呀!」
李振發卻要端個架子,等著趙海民來看他,他說,論公還是論私?論私我是長輩,論公我是隊長,他不先來看我,讓我跑去看他,虧你想得出來!
馬春光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春光的眼圈也紅了。能看出來,他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屬於你的小梅
劉越說:「但人家方敏從來不以為這是苦。小川,以後心裏不要總想著家裡的那點事,你記著,穿上軍裝你就是軍人,堂堂正正的革命軍人,比誰都不矮半截,今天讓你來,就是讓你學學人家方敏,人家還是個女兵呢!」
趙海民久久地望著父親,輕聲道:「爸,您聽著。」
孫大爺眨巴著流淚的眼睛,還是沒搞明白的樣子。
馬春光不再說話。
趙海民說:「叔,嬸,勝利讓我問你們好呢。」
「媽,你別著急。」
「要是這樣就好了。」
「說這話幹啥?別說你爸是榮譽軍人,又是軍屬,就憑你和勝利這層關係,叔還能不管?」
劉越說:「我有辦法。」
趙母上前:「他爹,是海民回來了。九-九-藏-書
趙海民點點頭,莊重地說:「我不會的。」
馬春光卻遇到了煩心事。他收到了一封胡小梅從師宣傳隊寫來的信。這封信把他嚇了一跳!信封上沒寫發信人的地址,只寫著「本部」二字,何濤替他從通信員手裡接過信時,就懷疑是胡小梅寫給他的,他還給了何濤一巴掌,說他臭嘴亂說。其實他也猜到了,只是不願承認而已。他跑到營院外面的沙丘那兒,把信拆開。胡小信這樣寫道——
「我知道。謝謝丁主任,謝謝李叔。」
「海民……把這封信裝在爸的棺材里。」
方敏的眼淚唰唰地流下來。她甜蜜地微笑著。
眾人鼓掌,有節奏地說:「方敏,祝你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趙海民咬著牙,渾身顫抖。馬春光真怕他衝進去揍李勝利,擔心地望著他。
那個下著毛毛雨的中午,他們又是唱又是跳。跳累了,唱累了,把帶來的東西吃光喝光,然後就分散開來,坐下休息。劉越和黃小川兩人坐在沙梁下,黃小川突然輕嘆:「沒想到方敏的身世這麼苦。」
梁連長復又走到戰士們中間:「什麼叫戰友?為什麼不叫同事?戰友就是甘苦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的朋友!」
李勝利母親一拍巴掌,直入正題:「噢,嫂子,還有件事……本來現在提這事不太合適,為了讓孩子安心,也讓你今後有個依靠,我和振發給海民保個媒,你看,丁主任家的玉秀是多好的閨女呀!」
李振發出來打圓場:「丁主任你放心,海民這孩子不是那號人。要真是那樣,別說丁主任您不答應,我也不答應他!海民呀,別怪我們這兩個當伯伯、叔叔的話難聽,你是孝順孩子,我們可都是為你媽好。」

幾分鐘后,從一間教室里走出拿著書本的玉秀。玉秀瘦弱而清秀,乍看上去,還是很迷人的。她一眼看到站在學校外的趙海民,愣一陣,然後走過來,玉秀蒼白的臉上現出一點紅暈。趙海民在最初的尷尬之後,咬咬牙,想單刀直入。但是玉秀比他更冷靜,似乎也更有準備。玉秀說:「海民哥……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其實,你不來找我,我也想去找你的。」
李勝利趕緊申明:「不用,不用!咱可不是圖這個。」
丁主任大度地:「海民的爸走了,在他們孤兒寡母的面前,我還能端著個書記的架子呀!」
趙德明喘息著:「哭啥?爸還沒死呢……把眼淚擦了。」
「爸,你說什麼呀!」
他轉身離去。玉秀卻又叫住他,猶豫一陣道:「海民哥……人在外面,多長個心眼。勝利他什麼都跟家裡講,為你關禁閉、挨處分,你爸每次都是大病一場。聽說你當了副班長,勝利他爸窩囊的在我家坐到半夜,跟你爸更較上勁了。這次學大寨上山修梯田,你爸那腿本來可以不去的,就因為他一句照顧軍屬,你爸賭氣就去了,累的吐血還瞞著別人,硬撐著,所以才……」
趙母這才點點頭。
沙丘上,馬春光又在吹口琴,他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聲飛向荒原,天地間竟多了一絲莫名的憂傷。馬春光眼神里透著一種溫情。方敏痴痴地把目光投向陰沉沉的天空。胡小梅時而看看方敏,時而看看馬春光,彷彿聽出了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漸漸地,目光里有了委屈和越來越多的妒意……
父親說完閉上眼睛靜靜地等著。
劉越說:「大家安靜了。今天,是夏天裡一個下小雨的日子。十六年前的這樣一個日子,有個漂亮的女孩子出生了,她的名字叫——方敏!十六年後的今天,我們成為了親愛的戰友。在人民軍隊這個大家庭里,我們一同成長,共同前進。今天,我們特意來給方敏過生日。這是她入伍後頭一回過生日。方敏,你雖是孤兒,但我們不會讓你感到孤獨。我們真心地祝願你生日快樂,身體健康!」
劉越說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她又給小川打電話,讓他把這個意思轉告給趙海民。黃小川如實轉達,趙海民表示感激。
眨眼間,冷風吹過,大雨滂沱,閃電不時劃過天空,遠山近樹籠罩在一片雨霧當中。
馬春光不知該怎麼回答。
趙德明慢慢睜開眼,眼球緩緩轉動著,打量著兒子,然後定定地把目光停在兒子的臉上。旁邊的趙母輕舒一口氣。
劉越從黃小川那裡得知,趙海民回老家看望病危的父親了,她的心不由牽動了一下。他父親怎麼樣了?千里迢迢坐車,他不會累壞吧?隨即她又責怪自己:你為啥操起他的心來了?光一個黃小川就夠你受的,現在好了,又多了一個趙海民!
趙海民這才意識到自己唐突了,急忙說:「玉秀,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爸剛走,我媽連眼淚都沒幹,我怎麼能辦這事?……」
李勝利裝作沒事一樣,笑嘻嘻地說:「不信你問海民……海民,真有你的啊,這麼大的喜事連我都瞞著,我爸白給你保媒了。」
兩口子正爭執不下時,趙海民卻主動登門了。一進門他就說:「叔、嬸,本該早點來看你們的。」
胡小梅注意到了,跳舞的節奏慢下來。她傷感地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