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越道：「海民，你別緊張呀，上次見過面嘛！爸爸很慈祥的，一點都不凶。對吧爸爸？」

「爸，你好官僚，不是給你講過嘛，叫趙海民！」

「你們？這種仗估計輪不到你們。」

劉孟達道：「聽聽，他還叫我首長。小趙，你已經是我的女婿了啊！應該叫我什麼？」

張社會說：「前年結婚，他把喜糖和媳婦的合影照片一起寄給我，讓我給他媳婦的長相打打分，還說媳婦有一隻眼睛是單眼皮，領不出門，要不就領著去看我了！」

「他是一個好兵，我沒有白培養他……孩子，記住他吧，永遠地記住他吧……」

李勝利道：「是呀班長，怎麼拿我們幾個當外人了？」

「是很正常。可是你想想，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不是把人家劉越給害了嗎？」

一天夜裡，張社會睡不著，便帶上房門，到營院里散步。月光明亮，四周一片寂靜，他一個人走來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操場中間，先是久久地望著面前的一排排訓練器械，後來他走近它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那一件件曾經熟悉的器械。再後來，他解開衣扣，脫掉上衣，丟到地上，運足力氣，先是做匍匐前進，而後翻越一個又一個的障礙，動作確實有些遲緩了，但姿勢仍然是標準的。最後，他站住，大口大口地喘氣。

只有張社會仍然趴在那兒。趙海民與林勇對視一下，林勇明白了趙海民的意思，一揮手，馬春光把部隊帶走了。林勇也走了。

趙海民和馬春光微微點頭，敬重地看著他。他突然猶豫著，為難地：「海民、春光、勝利……我這次來是想看看病……複員這麼久了，按說我不該來找部隊……」

趙海民道：「這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趙海民說：「也沒啥操辦的，簡簡單單就行。」

「好吧。爸爸相信你的眼力，會為我找個好女婿的！給你媽報告一下，看她怎麼說，我沒意見。」

趙海民大步跑來，張社會迎上幾步，他們都停住，對視一下，突然地擁抱到一起，眼圈都紅了。趙海民說：「班長！想不到又見面了，走，去連隊！」

趙海民和馬春光把全副心思都用到了訓練上，整天帶領大家在操場上摸爬滾打，他們提出了一個口號：平時多流汗，戰時就會少流血！

趙海民不好意思地：「爸，那只是我的一點粗淺見解。還有很多想法，沒來得及寫出來呢。」

槍聲再一次停下來。趙海民一聲口令：「三班準備！」

他們又笑起來。趙海民說：「我們的事，讓首長費心了。」

但是傳言終歸是傳言。

第二天上午，張社會沒打招呼，一個人跑到師醫院。還是那位醫生，這兒摸摸，那兒看看，興奮地說：「好了，的確是好了。」

馬春光的思路是，先搞房子，明天，他就去找營房科長，爭取他們兩家挨得近一點，誰家有好吃的，共同分享。劉越說：「方敏會做菜，我們跟著你們沾光了。」

劉越碰一下趙海民的胳膊：「海民，你傻了？還不叫爸爸！」

電話那端沉默了。

牆上的鏡框里，他們三人的合影照片格外顯眼。他們的話題總是繞不開小川，戰端即開，小川他不會有危險吧？她擔心，他說不會，小川受了這麼多年的煎熬，才過上幾天好日子？老天爺不會那麼絕情。她笑了，這話說到了她心坎里。

張社會道：「海民你先聽我說……打我一回去，渾身就癢，起疹子，醫生說是皮膚病，可縣上、地區的醫院都看過，土法子也用了不少，都不見效，每年身上脫層皮……後來，縣上的一個醫生知道我在這當過七年兵，建議我到這邊來看看……我猶豫了好久，你們嫂子也勸我過來試試，我這才……」

後來，他們依偎到了一起，眼裡滿是柔情蜜意。他盼著上戰場，到前線和小川並肩戰鬥，摸爬滾打操練了這麼多年，本事也算不小了，到戰場上施展一下，也不枉當兵一場！

終於有一天，在連部，她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聲音低沉地說：「是我閨女嗎？」

他說：「不少部隊都拉上去了，我們這邊，怎麼一點動靜沒有，真讓人干著急！」

「我支持你去。結婚的事，只能拖下去了。」

她說：「好飯不怕晚，耐心等著吧。」

她搖晃著，感到天要塌地要陷！

眾人寒暄著離開了，秘書把趙海民引進來，他向劉孟達——他的岳父大人敬禮。劉孟達審視著他，象徵性地還禮。趙海民有一絲慌亂，但隨即鎮定下來了。房間里只剩下他們三人，劉孟達說：「都坐吧，坐下說！」

劉孟達說：「劉越，你和小趙辦手續了嗎？」

果然是張社會！

誰也沒想到，劉孟達突然說：「可我的意思是——辦！馬上辦！」

「哎，我電話里聽劉越講，你們新房布置好了是吧？」

夜深了，外面好像下雪了，雪花飄下來，大地變白了。新房裡的燈光，熄滅了。他們纏綿到一起，盡情享受愛情的瓊漿玉液……

趙海民鞠謹地：「首長請坐。」

四個人大笑起來。不管怎麼說，趙海民和劉越同意辦喜事了，這對有名的大齡男女，惹人注目的人物，終於要入洞房了，這對於兩個連隊來說，都是一件特大新聞。

張社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趙海民說：「春光、勝利，別埋怨班長了，他的脾氣你們還不知道？這樣吧，勝利，明九九藏書天你先帶著班長到師醫院看看，先好好檢查一下，然後看情況再說。」

師參謀長說：「首長，趙海民同志已經到了，在隔壁房間等著。」

晚上，劉越給家裡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她先給父親講，她知道父親那裡好說話，而母親一直對她和趙海民談戀愛有想法。母親的意思是，在軍區機關找一個，可以藉機調回北京，再說，趙海民家在農村，一個堂堂軍區首長的寶貴閨女，放著那麼多家庭條件優越的追求者不嫁，非要嫁給一個農村娃子，總顯得沒面子。母親嘴不上說，心裏是不痛快的，最近很少主動給劉越打電話，有時劉越打電話給她，她也是不冷不熱。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那天夜裡，他琢磨來琢磨去，決定馬上離開部隊。天快亮時，他簡單收拾一下東西，從抽屜里找出一截鉛筆和一張紙片，坐在昏黃的電燈下，給趙海民等人留下了一封信。

從禮堂出來，馬春光催趙海民，趕緊按預定計劃把婚事辦了，免得夜長夢多。趙海民甩下一句：「扯淡！什麼時候了，還辦這事。」

趙海民還曾打算讓劉越幫他聯繫軍區總醫院呢，看來不用了。可他怎麼向他們解釋？病了好幾年，來部隊一住，竟然就好了。他們會不會懷疑他心理有問題？

「當然。很多戰士寫了血書。士氣高昂啊！」

「劉越，你留守，應該你拿著。」

趙海民、馬春光和李勝利中午才看到張社會留下的那封信。李勝利派一個炊事員給老班長送午飯，結果炊事員大呼小叫拿著一張紙片和一堆零錢跑回來，李勝利看一眼，趕緊把信交給了趙海民。信是這樣寫的——

好久沒睡這麼香甜的覺了！

劉孟達思索著：「走！看看去！」

到了晚上，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各連隊組織大家看電視，任何人不得離開營房，所以也沒人來鬧洞房。趙海民和劉越坐在卧室里說話，都顯得不太自然。多年來，他們早就心心相印，但像今天這樣促膝相對的情況，還從來不曾有過，在這以前，他們甚至沒有接過吻，只是簡單地擁抱過。他們太純潔了。趙海民從未認真接觸過劉越以外的女性，劉越除了黃小川和趙海民，也未接觸過其它男性，而現在，黃小川遠走他鄉，她最親愛的人就在面前，她和他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為了縮短這個距離，他們經過了多長時間的跋涉啊！

林連長站在張社會身後，他也明白了趙海民的用意，輕輕一笑，突然嚴肅地：「張社會，聽口令，目標靶位，齊步走！」

趙海民說：「嗬，這效率，夠高的。」

他們沒叫車，也沒喊人陪，而是步行去了二人的新房。進了門，劉孟達四下打量著，他把目光停留在三人的合影上：「好久沒有小川的消息了……」

「砰」地一槍，張社會扣動了扳機。彷彿他回到了從前。

這一天，文書跑到操場上，告訴趙海民，大門口傳達室打來電話，說是有個姓張的老兵從山東來，要見他。他一愣。莫非是張社會？他二話沒說，就朝大門口跑去。

幾個人都有些沉重了。張社會動情地說：「不久前我還接到他爸媽一封信，讓我到他們那兒去，說是小川再三叮囑他們，給我安排個工作……這個小川！」

其中他和趙海民，以及他和劉越的合影，引人注目。

張社會點點頭，感嘆道：「小川走的太遠了，不知啥時候還能見到他。」

醫生問：「一直用我上次給你開的葯嗎？」

劉越說：「爸，我剛收到小川來信，他說他們已經箭在弦上了。」

她說：「是的。海民，我想起電影裏面，戰爭年代，新娘子送新郎倌上戰場，有的今天辦喜事，明天就出征。小夥子胸前戴著大紅花，騎著大洋馬，新娘子追著送了一程又一程，那場面呀，真讓人感動。這回呀，輪到咱們了，有意思。」

張社會道：「和戰士們攪和在一起不合適，恐怕我也不習慣了，住家屬房吧。」

趙海民說：「差不多了，今天來你們這，不就是想來取取經嘛！」

會議的氣氛異常凝重，上級命令，部隊立即進入一級戰鬥準備，搞好動員，隨時準備到南線參戰！

「他今天下午……在前線……犧牲了……」

因為戰爭一觸即發，大家的心思全在打仗上，所以他們的婚禮與李勝利和馬華的婚禮相比，顯得冷清了些。沒敲鑼，沒打鼓，也沒放鞭炮，兩個連隊的幹部們聚在一塊吃了頓便飯，大家說了幾句祝賀的話，就草草收場了。

1979年早春，中越自衛反擊戰正式打響。上級給邊防三師的任務是，原地向北防禦。也就是說，邊防三師沒有機會到南線真刀真槍地幹了。

rｅａｄ•9９cｓw•ｃｏm她說：「爸，是我，劉越！」

趙海民說：「班長，勝利的心意，你收下吧。」

「小川他怎麼了？」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像擂鼓那樣，震得她太陽穴幾乎要爆裂。

張社會點頭笑著：「連寫信都改不了弔兒郎當的口氣，春節時給我寫信，上來就是一句：紅衛機械廠保衛科何副科長向班長拜年！」

趙海民說：「正用著葯呢，不行就去軍區總醫院，劉越說她來聯繫。不過我看啊，張班長這病恐怕不光在身上，今天咱們就給他來個輔助治療！」

「會不會是水土不服？……你都回到家了，按說不會啊？」醫生開處方，推給張社會，「先用這個藥水試試吧。像這種病，沒有特效藥，得耐心治。」

一陣有節奏的響動之後，趙海民吼道：「射擊！」

劉越不由分說，掀起趙海民上衣，仔細地把鑰匙拴到他的腰帶上。他明白了劉越的用意——那是盼望他平安歸來！於是他一動不動，任她往上拴，拴得緊緊的。然後，他攬著劉越，兩人慢慢向前走去。

「是！」

吃過早飯，李勝利陪著張社會到師醫院看病。在外科，張社會掀起上衣，李勝利看到他前胸後背都是紅色的斑點。醫生仔細看著，咕噥道：「你這個病還真是比較少見，在部隊的時候好好的，回到老家就得了？」

馬春光顧自往下說：「拿到鑰匙，我就親自帶幾個兵，幫你們布置新房。你們打好譜啊，月底，或者是下月初，必須把事辦了！」

天亮了，他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把屋子收拾一下，沒打招呼，就提著小包坐上了部隊開往城裡的班車，班車駛出營門時，他回頭留戀地望一眼營盤，眼角立即潮濕了。到了火車站，正好趕上一趟快車，他坐上車就回關內了。

幾個人大笑起來。

趙海民說：「班長，小川的信你接到了吧？」

三班的戰士們看著張社會，紛紛把目光投向趙海民。趙海民略微愣一下，輕輕一擺頭，戰士們像是聽到口令，輕微而敏捷地站起來，悄然離開靶位。

聊了一會兒，張社會要趙海民陪他到三班看看。還是那間宿舍，除了牆正中的毛主席像不見了之外，其它的擺設基本沒變。全班戰士都在，都不說話。張社會一一撫摸著每一張床，最後站在自己的床板前，不易覺察地一聲長嘆，抑制著激動，不敢看別人。

馬春光感慨：「還是勝利想的周到啊！」

次日上午，本來應該是鑼鼓和鞭炮齊鳴的幸福時刻，趙海民攜劉越來到冷冷清清的新房裡，他們默默地打量著已經布置一新的新房。那張他們二人和黃小川的合影照掛在醒目的地方，彷彿在說，這樁喜事是屬於他們三個人的……

她熱淚長流，幾乎昏倒。那天晚上，趙海民、馬春光、方敏、杜連長一塊來陪伴她，她們一邊安慰她，一邊陪著流淚。劉越彷彿大病一場，趙海民也突然消瘦，變得沉默寡言了。

營區的廣播喇叭里，又在播放邊境上的爭端，以及我國政府的抗議。這些雜亂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氣氛顯得更加沉悶。劉越打破沉默：「海民，你們，都交請戰書了？」

「為什麼？上戰場之前結婚，很正常啊！」

劉越羞澀地點一下頭。方敏道：「太好了，我來幫你們操辦！」

旁邊的張社會眼中的三點一線仍是被淚水模糊著，淚水就在他飽經風霜的眼睛里打轉轉。趙海民看也不看張社會，聲音彷彿不帶感情，道：「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僅僅是因為看病，你不會找部隊的。」

趙海民點頭稱是。劉孟達接著說，前段時間，他在軍區司令部的一本刊物上，看到趙海民發表的一篇軍事論文，叫做《諸兵種合成作戰之我見》，觀點很新鮮，提法也很好，不錯！

「這是我的部隊呀，我不能來嗎？」

劉越心裏稍微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的婚事已成事實，誰也不能干涉了，也便釋然了。

趙海民猶豫著：「……爸。」

馬春光給了他一掌：「好啊，你小子，我為你操心，你倒取笑我來了。」

劉越理解地點點頭。

趙海民鼻子卻突然一酸：「班長，我們還在這兒，你的兵還在這兒，就好比，你永遠在這座軍營里……」

他長出一口氣，笑了笑。

「你們機會不大，真的。」

張社會抱歉地搖搖頭：「醫生，對不起，我……只用過幾次……」

「要是用上呢？我們也有權利上戰場呀！我們保障通信暢通嘛。」

「我們連也要交請戰書。」

張社會隨著三班的戰士們一起，左腿跨出一步，身體重心前傾，左肘落地的一剎那，身體平卧，左手卡在槍頸上，右手勾著扳機，已是一副射擊的姿勢，整個動作與三班協調一致。

當天晚上，趙海民、李勝利、馬春光來到家屬房裡，陪社會張聊天。馬春光問：「班長，何濤跟你還有聯繫吧？」

張社會搖搖頭：「小川越是重感情，我就更不能去了，不然，我和小川之間的這份感情就打了折扣！」

李勝利不相信似地：「何濤能當副科長？副科級？海民、春光，何濤比咱們的官都大呀！」

槍聲消失了，兩人同時緩緩站起來，兩雙近乎于痴情、肅穆的眼睛同時遠遠地望向遠處山腳下的靶標……

李勝利接過處方，到藥房取來了葯。前後不過十分鐘，就把病看了。

兩人站到一塊，對著父親，舉手敬禮。父親激動地說：「孩子，你們成長、成熟起來ｈｔtps://reａd•９9ｃｓw•cｏｍ了，我這個做父親的，高興啊！好了好了！執行命令吧！」

趙海民說：「爸，部隊進入一級戰備了……我們想，戰備工作更要緊，個人的事，想再放一放。」

「爸，現在我們部隊戰備工作抓得挺緊，不好請假，到春節我們再回行不行？」

馬春光立刻樂了：「劉越，真想通了？」

張社會制止：「勝利，我有衣服，不行不行！」

這一天，連隊組織打靶，趙海民向林連長提出，讓張班長跟大夥一起去過過癮。林勇痛快地答應了。林勇又問：「他那病好點沒？」

「趙海民……哎，閨女，領家來看看吧？」

半個多月後，兩名陌生的軍人在師組織科楊科長的陪同下，來找趙海民和劉越。他們是黃小川生前所在部隊的，按照黃小川的遺願，把他的遺物送回到他的老部隊來，其中有兩件遺物，是黃小川留給劉越和趙海民的，他們特意送了來。

張社會沒聽明白似地望著趙海民，然後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的靶位上。他終於明白趙海民為什麼讓三班最後登場了。看來，趙海民最清楚他在想什麼啊！他做夢都想著在回到三班的行列里，再當一回三班的兵！……

趙海民和劉越都愣了。老爺子在屋裡踱著步：「孩子啊，正因為要打仗了，我才要你們結婚。我不能讓女兒女婿帶著遺憾上戰場！結了婚，給我踏踏實實上戰場去！」

張社會的手和身體輕輕顫抖，他無言地聽著。

張社會站在大門口一側，久久地、充滿感情地往營院里張望著，他顯得蒼老了，清瘦了，也更冷峻了，但他的腰板仍然是直直的。

劉越道：「爸爸，早辦了！誰再想搞破壞，也晚了！」

三班在班長的口令聲中帶到了靶位前。趙海民來到張社會面前，對他說，班長，你跟三班一起打吧！

「閨女啊，我剛接到消息，小川他……」

1978年元旦那天晚上，師作戰值班室來電話，讓劉越火速到小招待所一號房間去。劉越一愣，一號房間一般都是重要首長住的，讓她去哪兒幹什麼？她忐忑不安地去了，一進門，就見爸爸在裏面沙發上坐著，她眼睛一亮，興奮地跳了起來：「老爸！」

「不辦了！」

人們又笑了。父女二人在沙發上坐下，隨行人員也跟著落座。父親想起什麼：「哎，那個小趙，趙海民，他人呢？」

劉越搶著說：「是的爸爸。」

沒幾天，新房就布置得差不多了。馬春光陪著趙海民來視察，問他正面牆上掛哪張照片。趙海民說，劉越的意思是，掛那張他、劉越和小川三人的合影照。馬春光覺得新房裡不掛新郎新娘的合影，而是掛三個人的合影，不是那麼回事，但想到趙、劉和小川的感情，也就沒說啥。

張社會這才爽快地說：「好吧！」

片刻，隱隱傳來哨子聲、口令聲、顫動的腳步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響，轟轟隆隆地，彷彿震撼在他的心頭。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向外看著。遠處的大操場上，一個又一個出早操的方隊似在遊動一般。不知不覺間，淚水打濕了他的面頰……這個場面已經遠離他很久了，他不曾忘懷，今天再次見到，一下子讓他年輕了幾歲！

馬春光責怪道：「班長你可真行！早就該來，有啥猶豫的？就算不想找部隊，不還有我們嗎？找我們幾個總行吧！你不想看部隊的醫院，咱到地方看，行不行？這麼多年，一聲都不吭，真有你的！」

張社會點頭。

趙海民到他房間里找他，沒找到，一猜就知道老班長肯定在操場上，於是便來了。他停住腳，目睹了張社會所做的一切。他知道老班長割不斷與軍營的這份感情，也就不想打擾他了。

背後的林連長、馬春光等人頻頻讚賞地點頭。趙海民又一聲口令：「驗槍、裝子彈！」

劉越要的就是父親這句話。兩天後，她趁父親下部隊，又打電話找到了母親。她告訴母親，爸爸已經同意了她和趙海民的婚事。母親冷冷地說，你已經把婚事定下來了，再通知我們，這不是搞突然襲擊又是什麼？

「現在，邊境上有了動靜，戰爭隨時會來臨，對於一個夢想重新回到軍營的老兵，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你像是聽到了命令，聽到了召喚，所以你跑來了。」

劉越說：「馬春光，你怎麼比趙海民還急呀？」

張社會渾身一緊，一個立正，齊步走到靶位前，然後自覺地碎步與三班的戰士們看齊。林勇與趙海民點頭示意，趙海民下達口令：「立正！卧倒！」

劉孟達搖頭，顯然不滿意。趙海民這才大聲地喊道：「爸爸！」

方敏嗔怪馬春光嘴上沒個把門的，同時又認為馬春光說的有道理。馬春光問趙海民，是不是戀愛的滋味還沒嘗夠？

砰砰兩槍，再兩槍……

「海民，你總得徵求一下人家劉越的意見吧？」

他離開了師醫院。

「我不是也要求上前線了嗎？」

趙海民道：「班長，你別這麼說。」

幾個人再次笑起來。

風吹來，面前的小草一陣搖晃，張社會仍是目光模糊。趙海民抓一把子彈，來到張社會身邊的靶位上，嚴格按照規定程序，卧倒、驗槍、裝子彈，一拉槍栓，已是眼睛、準星和靶牌三點瞄成了一線。

該離開這裏了，趙海民把新房的兩扇門拉上，他用手撫摸著門上張貼的大紅喜字，不由有些感慨九九藏書。然後，他用一把大鎖鎖住了它。劉越表情嚴峻，趙海民無言地把鑰匙遞給她。鑰匙在她面前晃動，她愣怔著，接過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截紅繩，拴到鑰匙上，又固執地遞給趙海民。

趙海民說：「行！班長，咱到各班轉轉，看看我們的兵帶的怎麼樣！」

老頭子哈哈大笑：「這不就得了嗎？以後就不要叫我首長了，啊？」

來人走了，趙海民打開那封信——

張社會重新睜開眼睛，手不抖了，彷彿平靜了，從準星看出去的靶標漸漸清晰起來。

劉孟達兩手一攤：「沒人破壞啊！我和你媽媽都很高興啊！」

林連長對著張社會胸前就是一拳，「嘭」地一聲，張社會略微晃了晃，然後穩穩地站在那兒。林連長讚賞地點點頭：「到底是偵察連出去的，老本還在！」

「那就儘快寫出來，好的文章對轉型時期的部隊建設很有用。」

張社會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他連個身都沒有翻。天漸漸亮了，他不知曉。突然，起床號響了，號聲隱隱傳來，他像是突然聽到命令，機敏地一躍而起，然後又突然意識到什麼，獃獃地愣在了那兒。

父親在電話那頭說：「辦喜事？好啊！……哎，小夥子叫什麼來著？」

原來他們通知劉越的同時，也通知趙海民了。劉孟達站起身：「好吧，各位，我跟兩個年輕人談點私事，你們就請迴避一下吧！」

李勝利道：「班長，那你趕緊去唄，這多好的事呀，小川的爸是省里的副書記，安排個工作太小意思了。」

「劉越，你拿著吧。」

不斷有各種消息傳來，說是大批部隊陸續開到了南部邊境，還有大批部隊開往中蘇邊境，防止蘇聯人從背後動手。邊防三師在北方，主要作戰方嚮應該是蘇聯，如此一來，他們調往南面與越南人作戰的可能性變小了。

到了野外靶場，張社會聞到硝煙味兒，全身的汗毛孔彷彿都張開了。趙海民有意安排三班最後登場，他想讓張社會加入到三班的行列里，他想和老班長再並肩打一回靶。射擊正式開始后，一個班打完，退下來，又一個班頂上去。一陣接一陣的槍聲中，張社會出神地望著遠處的靶標和射擊的戰士們，彷彿在回想昔日的歲月。

劉越柔情地，但又是異常堅決地：「我不管，我就要你拿著！新房的門，下回，總得由你來開！」

他們的新房是一排平房裡的兩間，和馬春光家前後排，想串個門很方便。為了讓趙海民安心抓戰備，馬春光親自指揮十幾個士兵布置新房，有男兵，有女兵，男兵粉刷牆壁，抬傢俱，女兵貼窗花，扎紙花，好不熱鬧。

趙海民突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他感激地望著面前這位可親可近的老人，不知說什麼好。劉越眼裡噙著淚，說：「海民，來，我們謝謝爸爸……」

劉越選擇一個安靜的傍晚，在趙海民的陪伴下來弔唁小川。空蕩蕩的大廳里，只有他們兩人，他們胸前戴著小白花。兩人無限悲傷地望著小川的遺像，莊嚴地敬禮。親愛的兄弟，你雖然走了，你的生命永遠和我們的生命在一起，你的青春永遠和我們的青春作伴……

李勝利這時走進來，說：「海民，剛才我和連長商量了一下，讓班長住在炊事班也行，住在我結婚用的那間家屬房也行。你看呢？」

劉越伏在趙海民懷裡，痛哭失聲。

趙海民說：「對！」

趙海民輕輕示意一下，兵們都默默地走了出去。張社會這才轉過臉，對趙海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輕輕笑了笑。

馬春光對她說：「你挺著個將軍肚，不夠添亂的，還是我來操辦吧！」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按計劃，禮拜天搞結婚儀式，兩個連的人員都參加。但到了禮拜六上午，上級突然來了緊急通知，全體幹部到師部大禮堂開會，誰也不許請假。

一陣微風吹來，細碎的塵土掠過兩雙聚精會神的眼睛。兩人都異常平靜了，彷彿踏著節奏，同時屏住呼吸，從容地微閉一下眼睛，待塵土掠過，眼睛同時睜開，兩根食指同時扣動了扳機。

兩天後，趙海民和劉越舉行了簡樸的婚禮，他們滿心希望父親能參加，然而劉孟達那天一大早就離開了邊防三師，到另一支部隊視察了。

仍然是令人焦心的沉默。她預感到什麼，臉色蒼白，嘴唇有些顫抖。

張社會看著幾個人：「我也是啊！」

「爸，你說話呀！」

劉越把電話打到了書房：「爸，向你報告一件事……我們領導和戰友們都催著我辦喜事……」

劉越耐心道：「媽，你想哪去了，是我們領導和戰友們催得急！反正海民的照片你也見過了，人品嘛，我心裡有數。媽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找個半吊子女婿的！」

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三人動容地望著張社會留下的那堆零碎的紙幣。趙九九藏書海民感慨萬端：「我們的老班長，他還是老樣子啊！……」

趙海民繼續道：「我知道，你想部隊，想這身軍裝，懷念過去的歲月，想念軍營的一切，想重新回到軍人的行列里來，這是許多老兵的夢想，可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道理你比誰都明白，那個夢想不可能再實現了……」

趙海民也扣動了扳機，「砰」地一槍。

馬春光和方敏不斷地撮合趙海民和劉越的婚事。那天在馬春光家，當著趙海民和劉越，馬春光又念叨說，你們可真能拖啊！想拖到啥時候啊？你們看，方敏肚子都起來了，我們就要有收穫了！你們也總不能耽誤孩子上學啊！

劉越嘴上不說，心裏特別牽挂黃小川，她常常在半夜裡突然醒來，望著牆上的小川發獃。

張社會在扳機上的手指仍顫抖著，他微微閉上了眼睛。

馬春光說：「這小子好久都不給我來信了，原來是當官把我給忘了！寫信，罵他小子！」

幾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劉孟達笑了：「叫你這麼一說，我想不慈祥都不行了！」

趙海民說：「班長，你定吧。」

大家笑，氣氛馬上緩和下來。劉孟達說：「小趙，你剛才叫我首長是吧？」

他說：「劉越，咱們上戰場之前結婚，這個婚禮更有意義，更值得紀念啊！」

那段時間，趙海民和馬春光只能藉助連隊的那台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了解前線的戰況，他們摩拳擦掌，卻無法施展殺敵本領，那個難受勁兒，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趙海民顫抖著手接過小川的那兩件遺物——一封信，一把用紅綢皮包裹著的黃楊木梳。

李勝利點點頭。他拿過腳邊的一個挎包，邊往外掏東西邊說：「班長，這是一套軍裝，一套襯衣襯褲，還有一雙解放鞋，一雙襪子，你拿著用！」

「不辦了？」

馬春光撓頭：「是啊，他不急，我急什麼？」

父親站起來，哈哈大笑：「行！閨女還認得我這個爸爸。」

1978年夏天，南部邊境的形勢已經十分地緊張了，到處都在傳言打仗的事，部隊加緊了訓練和戰備工作，停止了休假，戰爭的氣氛四處瀰漫開來。

槍聲隨著話音而起。一陣凌亂的槍聲過後，靶場死一般寂靜了。其它戰士的五發子彈都打完了，張社會卻是一槍未發。趙海民、馬春光、林勇各自站著不動，互相看一眼，然後一起朝張社會看去。張社會扣在扳機處的手和趴在地上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看在準星處的目光已是模糊不清了。

張社會渾身一震，回到現實中來，跟著立正。然後，他扭頭，離開操場，向遠處踽踽走去……

「眼下一切以戰備為重，劉越會想通的。」

趙海民淚花飛濺：「小川，我說過要去前線找你的，可我現在去不了啊……」

醫生百思不得不解：「沒有用藥？這就怪了啊！不治而愈……真是個大大的奇迹啊！」

幾天後的晚上，張社會端著臉盆到鍋爐房洗澡。燒鍋爐的蘇師傅還記得他，當年他經常帶著戰士來鍋爐房幫蘇師傅干雜活。蘇師傅把他領到裡間，讓他隨便洗。他關上門，脫|光衣服，接了滿滿一臉盆熱水，兜頭往身上澆去，感覺痛快淋漓。他往身上抹肥皂時，突然驚奇地發現，胸前的紅色斑點不見了！他不相信，反反覆復盯著自己的身體看，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怎麼突然就不見了？他回想起，來部隊二十天了，夜裡一直睡得很好，偶爾感到痒痒一下，特別是近來，他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病給忘了。

李勝利道：「班長，這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下午專門到軍需科何助理那兒為你價撥的！」

「海民，你是一家之主，還是你拿著。」

師里專門在師史館為黃小川布置了一個展台，師直屬隊的人排著隊來瞻仰他，一隊隊士兵從他的遺像前走過，人們為他流淚。遺像下面的玻璃櫃里，陳列著他的遺物：他寫給父母的一摞一摞的信；一張立功喜報；三等功獎章；他各個時期的幾十幅照片。他使用過的皮帶、膠鞋、茶缸，洗得發白的被子，陳舊的軍大衣，有著破洞的床單……——記錄著一個老兵成長的歷史。

父親點頭：「哎，你們的婚事，為啥還拖著？」

既來之則安之，張社會住下后，閑來無事，每天都到操場邊上看偵察連的士兵們操練，他久久地望著這熟悉的場面，眼前時常一片朦朧，他彷彿看到十幾年前的自己，稚嫩的他站在隊伍里，那時他是新兵，對生活充滿了幻想和渴望；漸漸地，他成熟起來了，在訓練場上從容不迫地操練；再後來，他當上了班長，站在班長的位置上，他面前是趙海民、馬春光、李勝利、黃小川、何濤，也是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

突然地，傳來一聲趙海民高亢激越的口令：「都有了，立正——」

屋裡的人都跟著站起來，陪著笑。劉越跑過去，拉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你怎麼突然來了？」

張社會答應著，努力調整著表情。趙海民幫他提起旅行袋，二人來到連部。連長林勇正好在連部，他與張社會高興地擁抱。馬春光、李勝利也趕來與張社會見面，大家眼裡都有些潮濕。馬春光說：「老班長，真想你！」

張社會站起來：「醫生，謝謝您。」

看來這一仗不可避免了！

「閨女大了，就由不得父母了，你好自為之吧。」母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