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說，我就知道裏面有故事，便央求老頭兒講。谷老頭兒邊收拾東西，邊講了起來。

婚禮辦得非常隆重，華麗得讓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偷偷地嘀咕，說這麼糟踐東西是要折福的。果然被他們說中了——新婚之夜，新娘子竟然出事兒了。

那新郎連忙出來作證說：「新娘白天見賓客的時候還有說有笑彬彬有禮，就是晚上大伙兒鬧完洞房，我倆休息時，我好心幫新娘解開衣服，新娘忽然性情大變，從懷裡抽出銅鏡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臉上，開始說什麼『你污了我的清白身子』之類，舉止大異。」

那還是前兩年，鄰縣好多人挖煤發了大財。煤老闆們一擲千金成了省會一景兒，以錢多人傻著稱。其中有個煤老闆尤其囂張，號稱天天飛到廣州喝早茶，喝完早茶再飛回來，身家財產能買下鄰縣半個城，號稱「趙半城」。此人年過五旬膝下只有一女，待到閨女出嫁的時候，老趙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閨女帶上。

明隆慶年間，新鄭溱水旁有戶殷實人家，老父原是一個秀才，久試不第，遂罷了科考之心，一心耕讀傳家。膝下唯有一女，小字綠柳，姿容出眾，才名遠播。許多自詡風流的才子書生紛紛提親，奈何姑娘清高，一個都沒入她法眼。

他這一嗓子把大家都給驚著了，趕緊來問，老頭兒苦笑著說：「這可不是普通的銅鏡，這是一件法器啊，你從哪裡弄來的？」

隔壁村有個無良書生，狡計頗多，對姑娘懷有覬覦之心。於是趁姑娘踏春之際，設了個局，與一夥無賴合夥演了一場「惡少欺凌落魄賣畫書生」的戲碼。九*九*藏*書這落魄賣畫書生懷才不遇，虎落平陽被犬欺，偏又有錚錚鐵骨。姑娘頗為書生抱不平，混亂過後幫書生收拾畫攤，看看那書畫都入得眼，不諳世事的姑娘就有了傾慕之心。書生本就是個有才無德的，詭計得逞，借了姑娘的一片真心，輕易壞了女孩的身子，還拿了女孩贈的綠絲巾四處顯弄。此事傳至老秀才耳里，不禁大怒，就到縣衙里去告書生無中生有，污衊女兒名節，敗壞自己名聲。

老頭兒哈哈一笑，遞給我一面：「送你了，不收錢。」

我吃了一驚：「難道說那個鎮魂鏡竟然是父親為自己的女兒造的？」

不大會兒工夫，一陣如蘭似麝的香味飄了過來，聞者無不心神安定頗有睡意。新娘也安靜下來，抱著銅鏡靠著牆角，沉沉地睡了過去。

老谷擺擺手說你們甭費勁兒了，從懷裡掏出一塊香料，拿了一個小碟子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下來粉末，放在蠟燭上去烤。

趙半城忙問是什麼原因？老頭兒一指新娘懷裡的銅鏡說：「說不定就是它壞的事兒。」

趙半城顯然傻了，喃喃了一會兒才說：「是一個朋友從古墓里弄出來的，說是這墓葬在漢朝古墓下面，肯定比漢朝更早，估計要值個幾百萬。」

我知道這種書，這是當年一些印版作坊，類似後世出版公司的書房，輯錄一些衙門裡傳奇案例的書籍。一是勸世諷喻，二是獵奇記傳，滿足當時老百姓的獵奇心理，類似後世《公安紀實》之類的雜誌。

老頭兒看到我貌似明白的樣子，又狡猾地一笑：「你要知道，有時候這些銅鏡可不是一般的東西，古書上記載一些銅鏡確實能拘人魂魄！」

老趙嘴裏一陣苦澀，這是新婚之夜ｒｅad.９9ｃsw.cｏｍ，本就是行周公之禮的良宵美辰，何況兩人戀愛幾年，早非童男貞女，這說的是哪門子昏話？

老頭兒點頭：「是啊，我也是看見了那個鎮魂鏡才想起來這段傳說，後來我看到銅鏡背後用鋼鏨刻畫的符咒，就更加確定是這個典故了。」

老頭兒搖搖頭又點點頭，這下把我搞糊塗了：「到底是還是不是啊，您老人家倒給個準話？」

老趙情切關心，這就親自上去想把銅鏡奪下來，不想女兒六親不認，差點連自己親爹也給開個滿臉花。

眾人好容易才把銅鏡從新娘手裡掰下來，拿到谷老頭兒手裡一看，老頭兒當時就奓毛了：「鎮魂鏡！」

谷老頭兒一陣搖頭，從家裡取來一本書，放在眾人跟前，發黃的書皮，卻是一本正楷館閣體《判案例鈔》。

書生無賴，到了衙門偏說是女孩不守婦道，春心思動，于踏青之際勾引自己。仵作婆子驗了女孩，發現已非完璧，又有絲巾為證，最終老秀才被判了誣告。

準備走的時候，我突然站住了：「大爺，您這新銅鏡給我來一面吧，將來省得我未來媳婦再找古銅鏡。」

旁邊有人出主意，說這平時好好的，是不是今天結婚時衝撞了什麼，或者是招惹了什麼上身，才導致新娘發瘋。

「小子，糊塗總比假明白好啊。走了走了，大爺今天提前打烊。」老頭兒下了逐客令。

趙家公主的婚禮極盡奢華，豪宴名車自不必說，細節也是精益求精。全套唐代婚禮儀式，從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到親迎，六禮一個不少，新娘的婚服請著名設計師設計的，用捻金絲蜀錦裁的貴妃式樣，頭上戴的大唐式樣金珠步搖，腰裡掛的和田羊脂玉掛件，懷裡那面銅鏡據https://read.99csw.com稱來歷不凡，聽說光是價格就讓人瞠目結舌。

趙半城急急忙忙趕過來的時候也傻眼了，只見女兒披頭散髮，釵橫鬢亂，一副棄婦形象，嘴裏大吵大鬧說新郎要非禮她。

可惜捧他場的人不多，大部分來的還是點名要古銅鏡。老頭兒不禁苦笑說：「祖宗就制了這麼些銅鏡，傳下來的也不過寥寥，哪兒來那麼多供後世千千萬萬子孫結婚用啊。」

老父見了此書，悲從心中來，既已認定是女兒不守門禁，壞了家風，又見做此惡毒之語，恐轉世淪為惡人，於是穿鑿十丈為穴，打造了一口鐵棺材，把女兒葬下，又化了一漚銅水澆鑄上去，並立碑為誓，如此槨見天，如那書生來世有應，必遭厲鬼纏身而死，同時從龍虎山天師那裡請了一面鎮魂鏡，照著鐵棺銅墓，以鎮女兒魂魄，避免她出來作祟。

習俗演變至今，很多東西都被簡化了，但有一樣東西卻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新娘子懷裡揣的銅鏡。哪怕多麼西化的婚禮，姑娘臨上轎前，女方父母定要在孩子懷裡塞一面鎮妖辟邪的銅鏡。民間公認，古銅鏡辟邪效果最好，最不濟的也要弄一面現代仿製的給孩子揣上。

仔細一聽，女兒嘶吼的全是什麼「登徒子……負心郎……昧煞了你的良心」之類的古典文藝腔。老趙頭大了起來，如果現在把女兒送到醫院，鐵定給扣上一個精神病的帽子，不僅好好的婚姻要散，這以後女兒還怎麼活？

新郎這麼一說，大家越發覺得新娘是衝撞了邪物，於是連夜召集了一些神漢巫醫之類，可是如今這類人大部分是些招搖撞騙的無賴懶漢，三兩下就露了馬腳。直到有人想起來古雅軒的老闆谷老頭兒，大家都知道谷老頭兒祖九九藏書上是盜墓賊出身，他又是三五十里內著名的陰陽先生，於是趕忙把谷老頭兒請了過來。

話雖如此，來買古鏡的人還是絡繹不絕。老頭兒嘆：「也不一定是古鏡就好啊，有的古鏡來路不正，別搞得辟邪不成反害人啊。」

「哦！」我做恍然大悟狀，彷彿了解到什麼了不起的真相。

什麼事？新娘子瘋了。新郎被她用銅鏡砸了個滿臉開花，血流不止。那新郎也是某政要的兒子，豈能吃這個虧，連夜就把老丈人叫過來理論。

谷老頭兒連夜趕過去，聽他們詳細講了過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勸雙方父母趕緊送新娘子去醫院是正理。兩家人聽老頭兒這麼說，只得要把新娘往醫院送。哪知道新娘死死抱著懷裡的銅鏡窩在牆角，死活不肯出來。她這麼一折騰，把老頭兒的目光吸引到了那面銅鏡上，趕緊告訴大家別用強，遠遠端詳了一陣，說：「說不定不用送往醫院，我找到根源了。」

就在趙半城嫁女兒的前幾天，這個綠柳的鐵棺銅墓被盜。發現盜洞之後，文物部門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挖開這個墓后，發現了裏面的石碑和鐵棺，還割開了棺材，裏面只有一顆心形的碧玉石，在太陽下一照便化為了灰燼。等於說這個墓沒有出土什麼有價值的文物，唯一一件在墓里負責鎮魂辟邪的銅鏡卻被盜墓賊揣走了。

趙半城當時為了女兒婚禮，無所不用其極，有人投其所好，拿了這面銅鏡給他。趙半城還專門找了懂行的朋友看，一口咬定是真傢伙，而且價值不菲。老趙一高興就重金買了下來給女兒用，哪知卻招來了禍事。

古城習俗，閨女出嫁之日，懷中必揣一面銅鏡，左手持一把剪刀，右手執一把銅尺，腰間別鋼針若干，送嫁者一路ｒｅad.９９ｃsｗ.ｃｏｍ鞭炮齊鳴，遇見怪石、大樹、石獸都要貼上紅紙，同時手裡拿著石灰包，路遇不吉之地即拋撒，寓意是驅邪鎮妖，讓路上的魑魅魍魎不敢近新娘子的身旁。

「啊，您又把我搞糊塗了。」我抗議道。

想綠柳一介閨閣弱質，在公堂上拋頭露面，當眾被人輕賤，老父又因自己被當堂杖責，而自己心心牽挂的郎君竟然是個無賴，回去就弔死在屋裡，並留言：綠柳綠柳，心喪如藕，稟啟蒼天，必應我禱，來世若見，寢皮食肉。

這會兒谷老頭兒把書擺出來，不緊不慢地翻到了一頁，示意我慢慢看。

現在經濟條件好了，有錢人家不屑於用西貝貨，紛紛來古董店裡淘一些真的古銅鏡：民國晚清的銅鏡價格不是太高，而且古意盎然，最受歡迎；明代古樸一點的雖然價格微高但也能接受。更有講究的家庭通過一些渠道買漢唐的銅鏡，動輒幾十萬上百萬，一則辟邪鎮宅，二則也給孩子當了嫁妝。所以這兩年老城古雅軒的銅鏡生意很是火爆，掌柜谷老頭兒還一片濫好心，找銅匠專門打制了銅鏡，單獨辟了櫃檯擺放，曰：婚禮專用。幾十元一面，用他的話說，既便宜效果又好。

谷老頭兒講到這兒，歇口氣喝茶。我的疑問來了：「難道新娘子發瘋真的是這個鎮魂鏡上附著的怨氣所致嗎？」

「當時搶下來這面銅鏡沒多久，新娘子就自己醒過來了，什麼也不記得了。大家都認為這個古鏡是個法器，附著了綠柳的冤魂，上了新娘子的身，以伸張冤屈。也有人說那銅鏡是個不祥之物，把壞運氣帶給了這對新婚夫婦。當時趙半城也覺得這銅鏡大大的不祥，結果我沒花一分錢，就把趙半城花了上百萬弄到的銅鏡弄了過來。」老頭兒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