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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戴恩家的人 第三章 內心有什麼隱痛

第一部 戴恩家的人

第三章 內心有什麼隱痛

「我也不知道。也許就因為她爸爸敬重她,所以才招她的恨吧。」
「是喝雪莉酒喝醉的——在埃爾莎·多恩家喝雪莉酒喝醉的。還記得埃爾莎嗎?她拿出剛畫好的一幅作品來給我們看,你說畫得不錯。哎呀老天乖乖,當時她那個氣啊!你這句話其實倒是出於一片誠心,卻說得太平淡了,好像只要這麼一說她就包管會喜歡似的。還記得嗎?她當下就把我們攆了出去,不過我們兩個這時早已灌飽了雪莉酒,都醉醺醺了。可你還沒有醉糊塗,所以就沒有肯要我的書。」
我給他解釋:「我是擔心看了你的書,懂了你的書,會讓你覺得掉了身價呀。」
「記得。可我一點都沒有怪你。你那時喝醉了。」
「明妮可聽不得人家那麼難聽的話。她……」
我沒開口,兩個人並排走了七步。
明妮說:「他是在『樂一天』交誼俱樂部擲骰子贏來的,先生。我要說了假話馬上不得好死。」
我說:「你又沒有什麼要瞞著人的,是不是?你怕什麼。管它是誰來打聽你呢!」
一股義大利酒的酸味,濃得簡直都可以看得見。
這時他說了:「你就是在到處打聽我的那個人吧?」
菲茨斯蒂芬說:「你大概還在專門追逐那班為非作歹的倒霉蛋吧?」
他話都是衝著姑娘說的,眼睛卻瞄著我,說完咧開了嘴冷笑,青得發紫的嘴巴里幾顆金牙閃閃發亮。那姑娘不屑地瞅了他一眼,說:「快帶他走,你這個酒糊塗,」然後又回過頭來望著我,那張棕色的臉膛滿面緊張,生怕說的話人家不信。她一副誠誠懇懇的口氣,說道:「『犀牛』這錢是擲般子贏來的,先生。我要說了假話馬上不得好死!」
「對。所以我才碰上了這樣的巧事,打聽到了你住在這兒。霍爾斯特德告訴我,說你認識埃德加·萊格特。」
「別這麼傻話一大堆,」他說。「總之他這個人是很有些頭腦的,可內心卻又有些什麼隱痛。他心上總有些什麼事,自己不願意去多想,卻又萬萬不能忘記。我剛才跟你說了,在思想上他對一切至奇至怪的東西都愛得如饑似渴,可是論為人,他又簡直是個冷血動物,冷冰冰的直冷到骨頭裡。他簡直是個神經病,一方面用瘋狂的念頭麻醉自己的腦子,一方面卻又要使自己的身體保持健康、保持靈敏,以便隨時可以——誰知道他是防著什麼呢?反正他為人是冷靜而清醒的。一個人如果有一段不愉快的經歷想要忘卻,他要麻醉自己的腦子不讓去回想,最容易的辦法就是先麻醉自己的肉體,即使不靠吸毒,至少也要縱情酒色,荒唐一下吧。不過是不是還可能有這樣一種情況,就是那段經歷並沒有完全火滅灰冷,這個人還得保持好一副健壯的體格,以防萬一死灰復燃,就可以去對付。真要是這樣的話,那他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麻醉自己的腦子,讓自己的身子能保持健壯,可以做到常備不懈。」
「我看未必。」菲茨斯蒂芬瞅著我的那副目光好古怪。「你這話是隨便說說的呢,還是真認為她不大正常?」
「那我們就去跟她談談吧,」我說完就領頭穿過了大街。到了他們那幢樓的大門口,他先走一步,上了一段樓梯,過了一條黑魆魆的過道,來到一扇門前,在足有二三十枚的一串鑰匙里找出一枚,開了門。
伯格太太是位瘦骨伶仃的婦女,但是骨骼奇大,所剩無多的花白頭髮緊貼著一顆癟塌塌的腦袋,灰色的眼晴目光銳利,粗硬的雙手一望而知很能幹。這位太太是冷臉子、躁脾氣,但是說話一干二脆,所以我們用不著先嗯嗯呃呃兜什麼圈子,一下子就談到了正題上。
「你是應該回去才是,」我說。「這樣甩手一走,多沒意思。」
「怎麼會恨她爸爸?」
他目光一下子尖利了起來,望著我反問:「你沒有看我的書吧?」
既然戴恩太太母九*九*藏*書女來了,而且戴恩太太又是位極能幹的主婦,伯格太太便成了個多餘的人了。她說,他們都是度大量大的人,不但替她找到了新的工作,臨分手時還很大方的送了她一筆錢。她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不過因為她有個習慣,對晨報上婚喪喜慶、生兒育女欄的啟事總是看得一條不漏的,所以在走後過了一個星期,便從報上看到:埃德加·萊格特和艾麗絲·戴恩已經領了結婚證書。
我見他正好在「大腳野人」格伯的雪茄煙店裡,嘴裏轉悠轉悠的銜著一支粗大的雪茄,在給店裡的其它黑人講些什麼——店裡除了他還有四個黑人。
「這話好沒道理,」我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你們文人在發揮創作想象了。萊格特太太怎麼樣?」
「你這麼說該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吧?」
「我們不一樣,」我說。「我干這檔子事,目的是要把人關進牢里,我干這個是拿報酬的,儘管報酬總是少於我應得的。」
「也許是吧,」我說,「可他在我面前卻撒了謊。」
「這兒沒有什麼萊格特小姐來過,」她對我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我又幹了你什麼事啦?」他問,口氣倒也並非不友好,而是彷彿他真的很想知道。
「對了,我想起來了:你向來就是這麼個脾氣。」他咧開了嘴朝我笑笑,瘦細的指頭在栗色的頭髮里扒了兩下。「你且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呢,也動動腦筋好用最簡單的話講給你聽。」
一九二三年八月里的一天——她記得那是個下雨的早晨——東家家裡來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帶了好多箱子。她給她們開了門,那女人說要找萊格特先生。伯格太太就上樓到實驗室敲門通報了他,東家下得樓來,看見她們大吃一驚,她活了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見到過誰有這樣吃驚的。東家的臉上是煞白一片,她當時真擔心他會支不住而倒下,因為他渾身抖得那樣厲害。她不知道那天,上午萊格特跟那個女人、那個姑娘彼此之間都說了些什麼,因為他們咭咭呱呱說了半天,說的都不知是哪一國的話,論理他們三個都說得一口好英語,比一般人都還要強些呢,特別是那個嘉波莉,罵起人來那才叫精呢。伯格太太當時就撇下了他們,又管她干自己的事情去了。不一會兒萊格特就跑到廚房裡來,告訴她說兩位客人一位叫戴恩太太,是他的大姨子,還有一位是她的女兒,跟他都有十年沒見了,如今要在他家住下了。戴恩太太後來告訴伯格太太說她們是英國人,不過已經在紐約住了好幾年了。伯格太太說她很喜歡戴恩太太,說戴恩太太為人通情達理,又是個一等能幹的主婦,可是那個嘉波莉卻十足是個潑丫頭。伯格太太提到這姑娘總叫她「那個嘉波莉」。
「這段經歷你有點數?」
對面街上,嘉波莉·萊格特穿了咖啡色的外衣,戴了棕黃兩色的帽子,從明妮的那幢樓里出來,往南走去,面孔正好沒有朝著我們。她腳步匆匆,牙齒咬著下嘴唇。
我就趁他們哈哈大笑的時候出了店門,聽見背後的笑聲戛然而止,我真想回過頭去看看,不過還是忍住了,便順著大街,朝他和明妮所住的那幢樓走去。走到離他們的住處還剩半個街段時,他趕了上來,跟我並排走。
「你聽聽,這不是地地道道的大偵探口吻么?」菲茨斯蒂芬搖搖頭,做了個苦笑。「你一定弄錯人了——說不定那是個冒名頂替的呢。拜亞爾騎士怎麼會撒謊呢,再說,撒謊是需要些想象力的。你準是……不,等等!九_九_藏_書你說的這件事,是不是跟女人有關?」
「我可沒這麼說。我只是問問罷了。」他身子又往椅子里埋下去了,可是眼睛里的亮光卻並沒有消失。「來,說給我聽聽麻。跟我可別來耍這套滑頭,老弟;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你要耍滑頭咱們就拉倒。快說給我聽聽:萊格特犯了什麼事了?」
「這可不合我們這一行的規矩,」我說。「你是寫小說的。我要是先告訴了你的話,誰保得定你不會就根據我說的天花亂墜編上一通?我且不說我的,等你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再告訴你,這樣你要說什麼還會說什麼,就不會因為要對上我的話茬兒而改口了。你跟他認識有多長久了?」
「哎呀,」他伸出一隻瘦瘦的手來說,「會是你呀。」
「說贏來就算是贏來的吧,」「犀牛」說,還是把嘴咧得大大的,衝著我冷笑。「可假如不是贏來的呢?」
我點點頭。
我到諾布岡,找到了霍爾斯特德給我的地址。我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了電話總機的值班人員,請他通知一下菲茨斯蒂芬。我印象中的菲茨斯蒂芬還是個三十二歲的瘦高個兒,頭髮是栗色的,灰色的眼睛總是眼皮耷拉,一張大嘴顯得很滑稽,衣著打扮隨隨便便,故意做出一副懶相,最愛談天說地,不管扯上什麼話題,只要這話題有點不尋常之處,他一談起來似乎可靠的消息就總是特多,獨到的見解也總是特多。
「犀牛」取下嘴裏的雪茄,拿點著的一頭沖姑娘一指。
我朝那黑人看看,那黑人的眼睛正瞧著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顯然並沒有看見嘉波莉·萊格特,要不就是看到了也覺得根本無所謂。
伯格太太說,她可以提供給我的情況只怕也很有限,沒準兒根本就不值得我這樣專程從市裡趕來,不過她為人一向老老實實,從來也沒有什麼要對人隱瞞的,所以她很願意儘力相助。可是她一旦說開了頭,話就像傾盆大雨,真差點兒叫我聽得連耳朵都麻木了。剔除了我覺得關係不大的,我可以得出如下的線索:
「又比如你,」我不客氣搶嘴說,「講了一大通,說了一大堆,卻等於啥也沒講,啥也沒說。你別想蒙我,你說了這些,我可半點名堂也沒有聽出來。」
「那你寫作的『買賣』幹得怎麼樣了?」我問。
「你大概沒有在她家吃過她做的飯吧?要是吃過,你就一清二楚了。像她那樣的烹調水平,那是只有性格文靜、思路清晰的人才能達到的。我還常常會忽發奇想:不知道她心目中覺得自己那個怪物的丈夫、怪物的女兒怎麼樣?不過依我看,對他們她大概什麼都認了,甚至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怪。」
「天曉得。可你把人家關進牢里,又有什麼用呢?」
「猜謎我可不在行,」我說。我又勸了明妮幾句,勸她還是回萊格特家去,說完就走了。是明妮在我背後關上了門。我還沒走完過道,就聽見了她的聲音在數落男人,還聽見了「犀牛」的男低音在狂笑,笑得好傲慢。
我還是五年以前在紐約跟他見的面,當時有幾家滑頭傳媒串通一氣騙了一個鑽石商人的遺孀十萬塊錢,我正在紐約調查他們的騙局。菲茨斯蒂芬也在這方面進行查訪,他要的是創作素材。我們成了相識,彼此通力合作。在合作中我得到的要比他多,因為他對這套鬼把戲真是熟悉到極點。靠了他的幫助,我兩三個星期就完成了調查任務。此後我們一直相當要好,不過一兩個月以後我就離開了紐約。
「不能說不一樣,」他說。「我干這檔子事,目的是要把人寫進書里,我干這個也是拿報酬的,儘管報酬也總是少於我應得的。」
「是嘉波莉·萊格特。」我說,隨即就把萊格特家的事、鑽石的事、金門大街那個死人的事都盡我所知告訴了他。他聽我一路往下說,臉上失望的神氣也愈來愈https://read.99csw.com濃了。
「是嗎?我可說不上來。我就知道我工夫倒是花了不少,卻一無所獲,找不到什麼罪證可以把誰關進監獄。明天晚上跟我一塊兒吃晚飯怎麼樣?沒空的話就後天?」
明妮·赫爾希從卧房裡走了出來,身上穿一件和服式的粉紅晨衣,衣邊上鑲的是黃色的鴕鳥羽毛,看去卻像枯萎的小株鳳尾草。她踏進起坐間,一看見我,兩隻眼睛一下子睜得好大。
「小事一樁,味同嚼蠟,」他聽我講完以後就抱怨說。「我還以為萊格特的行事一定是大仲馬的手筆,誰知你給我看的竟是歐·亨利淡而無味的小文一篇。大不了是幾顆蹩腳的鑽石罷了,你說的這些真叫我聽得大失所望。不過,」——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從你這些話里卻可以推斷出一點,就是:萊格特是罪犯也罷,不是罪犯也罷,反正為了貪圖區區幾個保險金而行騙的事,他才不屑一干呢。」
「那就沒錯了,」菲茨斯蒂芬一下子又說得那麼肯定了。「對不起,我錯怪你了。只要事情跟女人有關,拜亞爾騎士是沒有不撒謊的,其實有時候根本就沒有撒謊的必要,撒了謊反倒會給她惹麻煩。拜亞爾騎士的行為準則中可是有這麼一條的,這種事都跟捍衛婦女的聲譽名節之類有關。那女方又是誰呢?」
「聽你的口氣呀,你的口氣好大,活像個大老闆,花了兩個錢,買了個寫書的人似的。這種口氣我是難得聽到的,所以很聽不慣。啊呀,對了!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還硬是要把我寫的書送你一套來著?」他說話一向總是喜歡用這種腔調。
我問他是不是認識埃里克·科林森。他說認識,可也說不出多少有用的情況,只知道他是跟嘉波莉·萊格特訂了婚的,他父親就是做木材生意有名的那個科林森。另外還知道埃里克是普林斯頓大學出身,專門跟股票債券打交道,愛好是打手球,小夥子人還是挺不錯的。
「喔!你是說萊格特小姐呀,我還當你是說萊格特太太哩。對不起呀。沒錯兒,先生。嘉波莉小姐確實來過。她來看看是不是還勸得動我,想讓我還回他們家去,她可是很瞧得起我的,嘉波莉小姐才瞧得起我呢。」
我略一思量,說:「對。」
菲茨斯蒂芬搖了搖頭,說:「這事我不知道的話你是不能怪我的——事實上我也真是不知道。反正不消到你破案,你就會發現要從這家子人嘴裏掏出些情況來有多難了。」
我買了一包香煙,就趁他說話的當兒,把他仔細一打量。這人是巧克力色的皮膚,年紀不到三十,有近六英尺高,體重在兩百磅以上,大眼睛突出,眼珠子發黃,粗鼻子,大嘴巴,嘴唇、牙床都發了青,從下嘴唇往下直通到藍白兩色的條紋領子背後是一道凹凸不平的黑黑的傷疤。身上的衣服還新得很,所以看上去也還挺刮,他也只是當家常衣服穿。一副男低音的嗓子深沉極了,跟著聽眾哈哈大笑起來,連櫃檯玻璃都震動了。
「你這話呢,要說有道理也有它一定的道理,」我說。「不過你說到現在,還沒有告訴過我一絲半點具體的事實呢。」
「可話得說回來,你如果要了解我的情況,還是應該直接來找我。就是你害得明妮敲碎了飯碗吧?」
他的房間在六樓。我走出電梯的時候,他已經在房門口站著了。
「對,可你干那個,有什麼用呢?」
「就後天吧。七點左右好不好?」
我在鬧市區一家「貓頭鷹」連鎖雜貨店裡查了電話號簿,發現伯克利地區姓弗里曼德的用戶只有一家,我就撥通了這個號碼,一問伯格太太倒就在這戶人家。她同意我去找她,要我趕下一班渡輪就去。
他一點也沒有改變。我們走進一個房間,房裡五六隻書櫥、四張桌子一擺,已經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容納其它東西了。好幾種文字的書刊,還有報紙、剪報九九藏書資料、校樣等等,亂糟糟堆得到處都是——跟他當年在紐約的住處完全一個樣。
伯格太太是在一九二一年春天通過一家職業介紹所的介紹,由萊格特請去當管家的。起初她還有一個年輕姑娘給她當下手,但是由於活兒不多,請兩個人實在多餘,所以在伯格太太的建議下,他們就把那個姑娘辭退了。萊格特平日沒有多少特別的愛好,每天從早到晚幾乎全都是在頂層上過的,頂層是他的實驗室,外加一個小不點兒的卧室。那幢房子里的其它房間他是簡直從來不去使用的,除非有時候晚上請些朋友來敘敘。伯格太太不喜歡他那班朋友,不過也說不出他們到底有哪些兒不對勁的地方,只是覺得他們談話的那種腔調很不象話,實在有些丟人。她說,埃德加·萊格特人還是挺不錯的,能認識這樣的人應該說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只是這位先生太沉默寡言了,倒往往弄得人家心裏挺緊張的。東家從來沒有讓她上過三樓,那實驗室的門永遠是鎖著的。有個日本人每月來一次,在萊格特的監督下進去打掃一遍。這個嘛,她想起來大概是因為他有許多科學上的秘密怕人家來刺探吧,或許還有些危險的化學品怕人家去碰,不過就算是有這些理由吧,人家總不免給弄得很尷尬。對東家的私事、家事她一無所知,她是個懂規矩的人,對東家從來什麼也不問。
「犀牛」說:「你認識這位先生的,明妮。」
「可以減少擁擠呀,」我說。「多關些人在牢里,城市裡就不會鬧交通堵塞了。這個嘉波莉,你了解她多少情況?」
「那還用說。我是寫小說的,我的本職就是跟人的精神世界打交道,探索人們精神世界里的活動。他的精神世界很吸引我,我一直認為他不肯向我痛痛快快吐露心曲實在是跟我不夠交情。你知道,我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姓萊格特都很懷疑。他是法國人。他有一次告訴我他是亞特蘭大土生土長的,可是他的外貌,他的氣質,他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是個法國人,只是自己沒有承認而已。」
「她的飯碗不是敲碎的。是她自己不幹的。」
「對,你說得對,」他回答說,「問題也就在這兒,老弟。我把我知道的、猜想的,全都告訴你了,這裏邊卻就是沒有一點具體的事實。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對萊格特我摸了一年,卻始終沒有摸到一點具體的情況。別忘了我這個人是好奇心很強的,而且為了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通常還是很有一手的,所以你看,憑我前面所說的這點理由,你是不是就可以相信他這個人是存心隱瞞了些什麼,而且還隱瞞得相當高明呢?」
「你呀,自己是靠東打聽西打聽吃飯的,反倒來譏笑我?我不過是對世人感到好奇,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罷了。」
「正是在下。」
「她恨她爸爸。她爸爸倒很敬重她。」
我們坐了下來,腳也總算在桌子腿中間找到了插足之地,於是就各自約略訴說了自己別後的經歷。他住在舊金山已經有一年多一點——不過他說他周末總是不在的,有一次為了要把一部小說一口氣寫完,還到鄉下去「隱居」了兩個月。我在舊金山可是已經住了快五年了。他說他喜歡舊金山,不過真要是有人發起運動,主張把西部還給印第安人,他也不會反對。
「我也說不出個究竟。她挺怪的,跟這種人在一起總讓人感到不自在。還有,她的耳朵長得跟動物耳朵似的,前額低得簡直像壓根兒沒有,眼睛會從綠幽幽變成棕褐色,又會從棕褐色變回到綠幽幽,一直變來變去,始終沒有個固定的顏色。你東打聽西打聽的,她的風流韻事你發掘出了多少?」
「你想法探聽過?」
「我來本地不久就認識他了。我總覺得這人很有意思。論人,可真有點令人費解,叫人捉摸不透,可又耐人尋味。比方說吧,從物質享受上read.99csw.com來說,他簡直是苦行僧一個——不抽煙也不喝酒,吃的是粗茶淡飯,睡覺聽說每晚也只睡上三四個小時,可是從精神上來說,從內心世界來說,他卻又縱慾無度到了墮落的地步——你是不是覺得這有點意思?你以前總說我喜歡結交怪人、不大正常。你真應該認識認識他呢。他的朋友——不,他是沒有朋友的,只能說是他找來跟他作伴的人吧——那都是些想出主意來千奇百怪的人:比如馬誇德,是專門製作怪誕不經的塑像的,那算是什麼塑像呀,只能說是像塑像那樣,在空間佔了個體積,有那麼個輪廓罷了;比如登巴爾·柯特,搞了個叫什麼『代數主義』;比如霍爾東夫婦,搞了個叫什麼『聖杯會』的教派;比如勞拉·儒安納斯,簡直是瘋婆娘一個;又比如法納姆……」
弗里曼德家就坐落在通向加州大學的一條盤山公路的旁邊。
「菲茨斯蒂芬先生說請你直接上去,」電話總機的那個值班人員說。
我就問:「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是個大奸巨惡?這麼一看你倒是經常看報的?那麼你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是私酒幫的老大?國際犯罪團伙的魁首?買賣白奴的大亨?販毒集團的頭子?還是造假鈔票黑幫的女大王扮了男裝?」
「給你說對了。怪了,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她出去。」
「他家裡的其它人又怎麼樣?」我問。「嘉波莉是瘋瘋痴痴的吧?」
明妮說:「嗯——對。」
「……對他說:『黑小子呀,你這個口誇得也太輕飄飄啦,』說著我就伸出手去想揪住他,哎呀我不騙你們,我手剛伸出去,他早就影子都沒啦,只看見水泥人行道上留下了一串足印,一跨就是八尺,往家裡跑啦。」
「你既然拍拍屁股走了,就再也不要回去了,」那深沉的男低音也隨之響起。「你誰的臭錢也用不到去要。」他探手到褲袋裡,使勁拉出厚厚一大沓鈔票,砰的一聲往桌子上一摔,深沉的嗓音又響了起來:「你何必還要去替人家幹什麼活呢?」
我告訴她出了如此這般的一件竊案,說我的看法是偷兒一定有熟悉萊格特家的人充當內應,至少也有這樣的內線提供情況,末了還說:「普里斯特利太太告訴我說你替萊格特當過管家,說你也許可以幫助我。」
「犀牛」說:「我錢從哪兒來,這不幹誰的屁事。反正我是得了這麼筆錢。我總共得了……」他把雪茄在桌子邊上一擱,一把抓起那沓鈔票,拿腳後跟那麼大的大拇指在揩腳墊一般的舌頭上蘸了點唾沫,就一張一張點起鈔票來,點好一張在桌子上放下一張。「二十……三十……八十……一百……一百一十……兩百一十……三百一十……三百三十……三百三十五……四百三十五……五百三十五……五百八十五……六百零五……六百一十……六百二十……七百二十……七百七十……八百二十……八百三十……八百四十……九百四十……九百六十……九百七十……九百七十五……九百九十五……一千零十五……一千零二十……一千一百二……一千一百七。誰想要知道我得了多少錢,可以告訴他就有這麼多—一千一百七十塊。誰想要知道我這錢是哪兒來的,我說不定告訴他,也說不定不告訴他。這都要看我高興不高興了。」
一個華人男僕給我們送來了冰鎮白葡萄酒。
我說:「你真不應該把萊格特家的活兒就這樣辭掉。誰也沒有疑心你跟鑽石失竊案有什麼牽連呀。萊格特小姐又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那雙睡意朦朧的灰眼睛陡地透出了一絲亮光,身子也隨即在椅子里坐了坐直,一邊問:「萊格特是不是犯了什麼事了?」
我說到時候我開車來接他,說完就告辭了。這時五點已過。我連午飯都還沒有吃過呢,因此就上布蘭科飯店吃了點東西,然後到黑人住區去看看「犀牛」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