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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雙殺一彈指

第十三章 雙殺一彈指

那蘭想到受害者親屬在黑暗中漫長等待的凄楚,倪培忠的奚落並非無理取鬧,便柔聲道:「鳳英的遺體被發現,可能會有更多的線索浮出來,我們要是能多了解一點鳳英在世時生活,會有助於對兇手的估計。」
莫麗雅看上去果然更自在了些,說:「有件事,鳳英只對我一個人提起過。而且當時發了誓,誰也不能告訴的。那時候我們都在紡織廠上班,有一天在澡堂洗澡,我發現鳳英的背上有一塊新鮮的紅印,還有些血泡,就問她怎麼回事兒。她開始還支支吾吾,說不小心撞到哪兒了吧,我說你別騙我,這一看就是燙傷的。她這才和我說了實話:前兩天她和她嫂子有了口角,她嫂子在氣頭上用燒熱的熨斗把她燙傷了。我當時就起了疑心,鳳英性子特別好特別軟,絕對不是那種惹是非和家人吵架的人。於是又追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突然就哭了起來。
稍後,是逐漸加快的呼吸聲和倪培忠不安的踱步聲。
「你憑什麼這麼說!」倪培忠抗拒的聲音裡帶著怯顫。
那蘭靜靜地等著莫麗雅繼續說下去。她再次躊躇片刻,忽然問:「你不需要做記錄嗎?」
一個灰色的人影在黃昏的余光中從高樓墜落,墜入將至的夜的黑暗。
「儘快?」老者冷笑,「還要怎麼快法?這不才三十年?」
「滾出去!」倪培忠咆哮。
胡青拉開了大門,也尖叫著:「出去!出去!誰讓你進來的!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兩人默然立了片刻,莫麗雅正想再說什麼,一聲女子的尖叫陡然從不遠處的樓上傳來。
「我們有了些新的線索。」那蘭取出青年米治文的畫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哦?」
莫麗雅看了一眼,不屑地搖頭:「這就是他們的新線索?上回聯繫我的時候,那位老陳警察就讓我看過了。沒見過,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蘭說:「和你們二位聊聊,是希望能更多獲得一些關於鳳英的情況,幫助警方儘快找到殺害鳳英的兇手。」
那蘭知道,他們已經默認了。雖然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悔恨,但他們被真相擊中了。她走出門,身後還能聽見夫妻二人粗重的喘息聲,回頭說:「如果你們想找人談談,可以聯繫我,我的名片已經塞在你們的信箱里。」
五點二十八分。
「我不知道你這樣做究竟有什麼意義,鳳英已經去了,回不來了。」
莫麗雅的臉皮再次放舒緩,四下看看后說:「跟我上樓進家裡談吧。」
倪家所在的那棟樓。
那蘭拿出一張照片:「這個人,你們有沒有印象?」
一直沒有開口的胡青接過老伴的話:「那天晚上本來是她男朋友去接她的,小夥子是民警,路上學雷鋒做好事,送一個在路上昏倒的https://read.99csw•com老頭去醫院掛急診,晚了那麼幾分鐘,就沒有接到鳳英,就那麼幾分鐘……」她也說不下去了。
「我這兒有個問題,當年陳警官問過,我想再麻煩你們回憶一下,鳳英生前——她長得漂亮——據你們所知,有沒有人對她垂涎或者妒忌?或者有敵意?或者欺負過她?她有沒有結交過什麼不好的人?」那蘭直視兩位老人。
那蘭想毫不留情地問:為什麼退休老警官陳玉棟三十年前的記錄里,為你們兩位做了「合作態度不好」的評價?當年,倪培忠是一名基層的機關幹部,老婆胡青是一名食品加工廠的檢測員,人緣口碑都不錯,沒有任何前科或者作案動機,陳玉棟雖然對他們的態度不滿,但早早就排除了二人的作案嫌疑,更何況,倪家父母早亡,鄰里都知道,兄妹兩人相依為命,手足情深,倪鳳英幾乎是兄嫂一手拉扯大的。
那蘭問:「那為什麼,這些沒說出來的話還會憋得您難受呢?」她知道答案,只是引導莫麗雅繼續說下去。
那蘭聽她的聲音,不響,但高高地吊在高音域上,極不自然。她知道自己不能說出倪鳳英屍骨被發掘的事,微笑道:「我是來替陳老師向您道歉的,當初一定是他年輕氣盛,不會說話,把您惹毛了。」
兩人盯著「倉頡大師」米治文的病榻照,一起搖頭。那蘭又拿出一張圖片,胡青皺眉道:「這個不是照片……這上面的人,和剛才那個瘦子是不是一個人?就是年輕很多。」她看一眼巴渝生:「以前巴隊長也給我們看過。」這是一張列印的畫像,是市局技術人員用電腦繪圖分析程序,根據米治文現在的相貌,製作的一張回溯到三十年前的「青年模擬像」。畫像上的米治文依舊精瘦,但面目斯文,可以算得上清秀。
倪培忠夫婦也早已搬離了以前生活的大院,住進了小高層的公寓,和莫麗雅家在一個小區。倪鳳英並沒有從倪家消失,一進門就可以感覺到:客廳一側掛著數個鏡框,除了倪培忠胡青一家三代八口的全家福、各個孩子的成長軌跡外,還有幾張黑白舊照片,倪培忠父母的遺像,倪、胡二人的結婚照,和清安江大橋前的倪鳳英,青春的微笑和略帶傷感的眼睛。
倪培忠愣了一下,和老伴一起凝神看向那蘭。
「可不是,我想,她一定是又被欺負了,然後躲了起來,不久就會回來,會和我聯繫。可隨後那截手指寄回來……」莫麗雅深吸了幾口氣,「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倪鳳英一定是被害了。我該不該去和公安說倪培忠夫妻倆虐待鳳英的事呢?說了能怎麼樣?倪培忠那天晚上不可能有時間去作案,他們在鳳英失蹤后read.99csw.com的著急和收到手指后丟了魂兒的樣子也不像裝出來的,如果我報告公安,他們夫妻倆就完了,要被沒完沒了地調查不說,在單位里不知道要受什麼樣的處分,開除都有可能!當時他們還有兩個小孩兒……
胡青叫著:「哪兒有你這樣的……」
那蘭收起畫像,微笑道:「真正的新線索,其實就是您。」
倪氏夫婦走後,那蘭悵然若失,巴渝生勸慰說:「可以想象當年老陳的心情了吧,三十年無數次的查訪、詢問,無數次的碰壁。」
「做了錯事的人,至少應該知道自己錯了,否則,對誰都不公平。」那蘭想說,如果當年倪鳳英能得到更多的幫助,如果更早有人照亮倪家的陰暗面,或許她會有完全不同的命運。
她在樓下站了一陣,定定心神。倪培忠夫妻的失態讓她感到悲哀,悲哀二人的過失和倪鳳英身世的凄涼。往小區門口走了不遠,就看見莫麗雅在路邊冷冷看著她。
那蘭點點頭:「你知道不會是倪培忠夫婦作案,因為失蹤的當晚,有證人見到他們,證人就是你、你們一家,倪培忠和你父親是老鄰居、老朋友,那天在你們家下象棋,胡青也在和你媽聊天兒,直到倪鳳英的男朋友著急地找到你們說沒接到她。我想,你的第一個反應是,鳳英逃走了。」
那蘭點點頭,輕聲說:「謝謝您,莫阿姨,您是個善良的人,你說的我懂了。不過我相信,做壞事的人,無論是大奸大惡的,還是普通人,都會受到懲罰,只是時機、方式不同罷了。」
「那些我忍著沒說的話,」兩人在沙發上坐下后,莫麗雅又磨蹭了一陣,終於開口,目光有些僵硬,「我當時覺得,和鳳英遇害本身關係不大。」她又沉默了好久,說,「剛開始發現鳳英失蹤的時候,我甚至認為鳳英是主動消失的,如果說出我知道的那點事,反而會對鳳英不利。」
不知多久,兩人就這麼在樓下靜靜地看著對方,從莫麗雅不停變換的面色看,那蘭的話擊中了她。終於,莫麗雅說:「你這個小姑娘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心眼兒還挺多,還挺會算計人。」
兩人不約而同往回走去。莫麗雅忽然也驚叫了起來。
「你去找他們了?」莫麗雅問。
又是一聲慘叫,那蘭一陣心悸。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對那蘭來說,猶如古生代。過去聽父母聊起舊事,知道那個年代民風質樸單純,革命覺悟高,很難想象會有不止一個人在公安人員調查重案時「合作態度不好」。這另一個態度不好的受訪者名叫莫麗雅,根據陳玉棟的記錄,她是倪鳳英生前最親近的朋友,從小在一個大院長大,算得上今日的「閨蜜」。
那蘭笑笑說:「我只是個愛猜謎的小書獃子。」
九*九*藏*書麼一說,莫麗雅反倒露出一絲帶歉疚的微笑:「那倒沒有。你看這些警察,一個案子這麼些年破不了,還反反覆復問那些老問題。」
就在那蘭抬腕的時候,她身後二十五米左右的一個樓門前,那人也看了看表。那人剛通完電話不久,正用憐憫的目光望著那蘭,慘案就發生了。真不明白那蘭為什麼要去倪培忠家趟這渾水,她甚至完全不應該捲入這斷指案,應該徹底停止和米治文玩老宅男遊戲。該發生的終究還是會發生,血巾斷指案還會發生,三十年了沒有人能阻止,那蘭不是要螳臂擋車嗎?
「我沒有說你們該被抓入監獄,也沒有說你們害了鳳英,只是問你們,在鳳英生前,你們對她怎麼樣?這麼多年來,你們的心裏是否有過不安?今天見到鳳英的遺體和遺物,有沒有哪怕一絲絲悔恨,悔恨自己當初該對後來遭遇不幸的妹妹再好那麼一點兒,不要有肢體上和精神上的虐待?」那蘭的雙眼濕了,她是個不喜歡啰嗦的人,但此刻覺得自己可以這樣一直數落下去、質問下去。
那蘭幾乎是武力入侵倪家。倪培忠只拉開一點點門,那蘭就硬生生擠入,說:「我只有一個問題,你們看著辦,是回答我,還是等警察來再問一遍。」
「鳳英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哥哥一起過,後來她哥娶了媳婦,他們還在一起住,在她進廠上班前,都是她哥哥供養她。平時看上去兄妹倆挺不錯的,但是那天鳳英告訴我,她哥哥和嫂子對她的虐待,從很早就開始了。她哥還沒有結婚的時候,脾氣上來的時候會動拳頭,倒還談不上難以忍受,結婚後那嫂子動手不多,但說話尖酸難聽,給鳳英加上一層精神折磨。鳳英的性子本來就軟,因為沒父母疼愛,從小就對哥哥有情感上的依賴,又念著哥哥拉扯她長大的恩情,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們搞這個的一定知道,她這樣反讓兄嫂二人變本加厲。當天在澡堂里,她讓我看她的身上,那些平常不露出來的地方,比如胳肢窩下面、腳底板、腿的內側,都青一塊紫一塊,還有結了痂的傷疤。
那蘭也失聲叫了起來,但她隨即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抓緊了莫麗雅的手臂,然後看了一眼手錶,下午五點二十八分。
倪培忠說:「沒見過這個人。和鳳英交往的人里,肯定沒有這樣一個人。」
倪培忠暗黃衰老的臉上現出微紅:「欺負過她?什麼意思?什麼算不好的人?那個時候,社會治安比現在好了不知道多少!我們機關家屬院,晚上幾乎用不著關門的。鳳英她是個……聽話的孩子,凡事都會和我們商量,談了男朋友,也是立刻帶回家來讓我們認識,更是從來不會像現在的女孩子那樣過夜https://read.99csw•com生活。她下班就回家,幫著做家務。她失蹤那天,是夜校下課後……」他的嗓子哽住了,沒能再說下去,雙眼又現淡淡水光。
「被他們轟出來了?」
找到莫麗雅的時候,她剛下班回家,那蘭在樓下攔住了她。莫麗雅梳妝有致,看上去比她實際年齡年輕了許多。她聽那蘭說明來意,細膩的臉皮立刻耷拉下來:「你們怎麼沒完沒了的呀?那個姓陳的老警察前兩年還剛和我聯繫過呢。我該說的早就在三十年前說了,你們這一遍遍的問又有什麼用呢?」
墜樓的是倪培忠。
我和她玩的,才是至尊的遊戲。
「她這觀點我不同意,但也沒覺得有什麼大錯,就說,小范人看上去不錯,但結婚可是大事,倉促不得,不過你是得離這家子越遠越好,比如搬到外面去住。鳳英好久不說話,好像對我的建議有些動心。」莫麗雅嘆了口氣,把悵然的目光收回,看著那蘭,悲哀寫在臉上。
那蘭點點頭。
她旋即走下樓,沒有再看二人一眼。
「所以,我想找另一個『合作態度不好』的人談一談。」那蘭指著筆記本上另一名字說。
現今的莫麗雅已是半百的婦人,也早已搬離了大院,陳警官的記錄里有個兩年前更新過的地址。那蘭不得不敬佩陳警官對這個案子的盡心竭力,這麼舊的一個線索,也一直在關注。
那蘭盯著牆上相框里倪鳳英說:「你們有沒有做過傷害鳳英的事兒?」
「他們兩個說的和以前並沒有矛盾,但有個細節不知道能不能算一個突破口。」那蘭低頭翻看著陳玉棟留下的那本記載著血巾案最初歷史的「工作記錄」,「當我問到,有沒有人欺負過倪鳳英,她有沒有結交過什麼壞人,老兩口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也許他們只是隨意看一眼,也許兩人之間有什麼心照不宣。」
「我當時驚呆了,說你怎麼這麼面啊!你即便還不了手,你也要揭發呀,你的男朋友小范不是民警嗎?鳳英說,這怎麼可以?這是家裡面的事,長兄為父,哥哥教訓妹妹,也不算犯法吧,我難道希望我哥被抓到監獄里去嗎?他就是脾氣壞些,我嫂子就是人尖酸點,也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壞蛋哪!我就希望快快和小范結了婚,搬出去不和他們整天在一起,就好了。
「沒有了,完了。不久她就失蹤了。」莫麗雅看著那蘭仍充滿質詢的雙眼,「我知道你的疑問,這麼重要的線索,為什麼當初不告訴警察。其實我差點就要說出來了,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當然會啊!我這個人覺悟什麼的談不上,是非黑白總明白的。體倪培忠胡青他們雖然和系列失蹤案、凶殺案沒什麼關係,並不代表他們欺負鳳英的事也可以一筆https://read.99csw.com勾銷!你說,做了不好的事兒,總得有點懲罰、有點報應吧?可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才能給他們點教訓,又不毀了他們兩個……他們都六十歲的人了,都有孫子孫女了!」
「鳳英的遺體,就是那蘭發現的。」巴渝生淡淡地插了一句。
「至少,這次並不是一無所獲。」那蘭若有所思。
莫麗雅臉色又變冷,那蘭說:「倪鳳英失蹤,是整個系列案件的第一起,也是最受重視的一起。案件發生的時候,江京還是一個極少有惡性刑事案件的太平世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的人們,覺悟都很高,都會和公安人員很配合。偏偏當事人倪鳳英最親近的人,她的兄嫂,和你,都被描述成『合作態度不好』,這是巧合嗎?還是另有隱情?我想老陳警官也不是沒有想到過,只不過你們不可能有嫌疑,就算有話不說,他也沒辦法。等後面幾起失蹤案再發生,注意力又從倪鳳英的案子上轉移走了,你們的合作態度問題也被忽略了。我想了很久,你們三個人恰好都蠻不講理的可能性不大,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同時『不合作』,所以從心理學上有一個解釋,就是壓抑后的反作用。有些話,你很想說,但知道不合適,強壓著不說,對外表現出來的是近乎『不講道理』,其實流露的是潛意識裡的渴望表達。所以,我來了,洗耳恭聽。」
「我這一猶豫就是三年,等到第二起斷手指的案子發生,我就知道自己的決定沒錯,倪培忠夫婦不可能和鳳英的事兒有關。」
倪培忠卻似乎得理不饒人:「估計什麼?不論是哪個混賬乾的,舒舒服服這麼多年,天理還是不公,你們這些小青年又能比那些老公安強到哪兒去?以前那個老陳警官呢?多能幹多敬業的人,他又怎麼樣了呢?!」他聲音越來越響,身邊的老伴兒輕輕拽著他的袖子,他渾然不覺。
鈍響過後,血濺水泥路面。
「後來呢?」那蘭問。
屋裡一片寂靜。
那蘭又點頭:「他們惱羞成怒。」
巴渝生微微點頭:這是那蘭做為心理師的敏銳。
來認領倪鳳英遺物的是一對年近花甲的老夫妻。那蘭正好在市局和巴渝生討論案情,一起接待了他們。她看著他們灰白的鬢髮、顫抖的手和淚蒙的眼,一陣心痛。巴渝生介紹說:「這是我們局特邀的心理師那蘭,想和你們兩位聊聊……」
「不用的,我只是個幫助警方調查的技術員,不是負責案子的警察。」那蘭知道,通常人們看見奮筆疾書做記錄,說話就會更謹慎更含蓄,對獲取信息反而不利。
「不用!」老者近乎粗魯地打斷道,「這麼多年了,我們早就有思想準備,用不著心理諮詢。」倪鳳英在世的親屬只有兄嫂一家,這位衣著樸素的老者應該就是她的長兄倪培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