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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幽蘭失

第三十三章 幽蘭失

水泥板前的確堆了不少碎磚,那蘭將手機塞在牛仔褲口袋裡,低頭將那些磚塊移走。幹了五分鐘苦力后,又有簡訊來到:「推門進入。」
走下去后,不久就難再有手機信號。
現場忙碌中的公安幹警,沒有一個注意到那蘭的悄悄出走。
她不可救藥地想象著,此刻巴渝生和其他刑警們,正從土中讓一具具屍骨重見天日。還會有更多的屍骨,而我們這所有的人,都來得太晚!
這間小屋子的前身顯然是通江旅館的一個單元,屋裡還有個已不成樣的小衣櫃,和一把破爛的塑料椅。屋子靠內牆的地面深深陷下去,周圍堆著高高低低的土,坑裡一點微光傳上來。
她從包里取出一直攜帶在身的手電筒,打開後向下照去,看見的是相對完整的水泥階梯。那蘭一步步走下,階梯盡頭是另一扇門,仍是鐵門,但沒有那麼厚重,沒有鎖,把手一擰就開了。
陳玉棟驚道:「那個院長?」
陷入昏迷。
那蘭黯然說:「在通江旅社,發現了更多屍骨。」不再深入。
「早在1979年周長路在做實習醫生的時候就接觸了米治文;1982年米治文在江醫第二附屬醫院住院,負責他的住院醫生是周長路;1984年二附院的一次門診,給他看病開藥的是住院醫生周長路;1988年在二附院住院,負責他的主治醫師是周長路;1993年在地方醫院金華醫院看專家門診,接待他的是副主任醫師周長路;1995年在金華醫院住院,主管該內科病區的是副主任醫師周長路;1999年後,米治文如果不是在監獄或者精神病院里,就是一直在普仁醫院門診或住院,我們可以很快查到,周長路是不是在九十年代末調到普仁醫院做內科主任!」
那蘭在前面的江坪街轉了,大致明白方向,似乎在往回走,再次接近通江旅社的廢墟。
那蘭說:「不怎麼樣,沒有什麼突破,似乎除了監獄、醫院和他的受害者,他的社會接觸極為有限。醫院是他生活中很大的一部分,所以我要來了他所有的病歷正在攻讀。」
那蘭說:「還有個規律,周長路在童年失去了親人,他的姐姐;米治文在童年失去了親人,他的母親!」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說:「陳老師,麻煩你搜索一下,網上有沒有關於周長路的文章,記得他得過很多獎,應該做過很多報告,也有對他的很多報道。」
三分鐘后,當陳玉棟和趙姐短暫地交談后,再次打電話給那蘭,那蘭的手機卻無法接通。
空谷幽蘭。
那蘭走到街的右沿,仔細看那處鐵絲網,果然有被剪斷的痕迹,只不過又被小心複原,乍一看會以為完好無缺。她將鐵絲網拉開,鑽入,再次走進廢墟,想了想,有意將開口留著。
從巴渝生處證實了那蘭的確從現場失蹤后,read.99csw.com饒是陳玉棟刑偵多年,心頭仍是一陣慌亂。他說:「剛才我們在猜測米治文的幫凶……」
陳玉棟聽那蘭在電話那頭無聲無息卻沒掛斷,問道:「那蘭?還在嗎?怎麼了?」
「你堅持一下,我來救你。」
「從他病歷里,你打算找出什麼?」
手電筒四處照過,那蘭可以確知,這裏只有她一個人,一個人在玩這變態的遊戲,雙輸的遊戲。她沒時間多想,即便找到了韓茜又怎麼樣?她還活著嗎?兇手是不是就在她身邊,等著讓自己目睹殺戮時刻。
門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都是小小的房間,房間的門牌尚存,462號、463號、464號……繼續往前走,出現一條相交的走廊,現在是選擇的時候了,往哪兒走。
那是一扇沉重的鐵門,那蘭要用足力氣,才勉強推開,門后現出一個向下的階梯。那蘭想,原來這是防空洞的另一個出口,說不定當年也是通江旅社的後門。簡訊又至:「走下去,是否能找到,就看你的運氣了。再見!」
聲音,是什麼聲音?
韓茜點點頭,大概求生的希望重燃,哭叫道:「快,求求你,快來救我,不要等他……」她的話聲戛然而止,臉上忽然露出那蘭迄今為止見過的最恐懼的神情,那神情讓那蘭窒息。
他將頁面放大,再放大,將臉湊到了屏幕前。那是一叢清幽素雅的水墨蘭花,開放在兩塊嶙峋怪石之間,看不清落款,但較大號的題字用繁體寫著「空谷幽蘭」。
1979年的米治文是因為肺炎加支氣管哮喘收住入院,負責的主治醫師蓋的宋體字圖章,白敬甫。部分查房記錄是白敬甫寫的,部分是住院醫生吳翔寫的,部分是實習醫生寫的。先後有三名住院醫生給米治文寫過查房記錄,其中一名叫周長路。
腳步聲?呼吸聲?或者只是自己的腳步聲?
那蘭心頭一陣大跳:「父母早亡,意味著什麼?他成了孤兒!」
就在這時,那蘭看見了查房記錄上的一個熟悉的名字。
令人費解的是,血巾斷指案三十年不破,甚至進展甚微,為什麼米治文突然跳了出來,找到那蘭,玩解字的遊戲,幾乎是在自首!有誰聽說過喪心病狂的系列殺人犯會自首?他們真正的遊戲是什麼?
離地獄更近的地方。
淚流滿面。
那蘭說:「他在地下,手機信號進不去,要打指揮部,通過無線傳呼機傳下去。」
陳玉棟說:「警方對他社會關係的檢查結果怎麼樣?」
這是她被擊昏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循著啜泣聲走去,越來越近。
那蘭迅速往下翻,越翻越心驚。
為了讓自己分心,那蘭在刑警大隊房車邊上找了處光線好的位置,斜靠著車身,開始翻看金碩給她帶來的米治文病歷。
他本來的打算是再次麻煩九_九_藏_書那位司機老哥們兒借用那輛老爺桑塔納,他走出樓門不多久,就看見一輛出租徐徐往小區外開,太好了,這樣更省時間。他一邊招手一邊快步跟上,拉開副駕門坐了進去。
那蘭再次四顧:難道有人可以從這裏看見我?如果我「違背」指示,難道有誰會知道?如果我此刻發簡訊給巴渝生或者金碩,誰又會知道?當然,只要警方一出現,兇手就會早早地下手殺人後逃竄;但如果自己趕去又能有怎樣的好結果?必然是雙輸的局面,但至少我可以做些什麼。
「哪裡的指揮部?你給我彙報一下吧。」
她又開始緩緩向前走。
那蘭依言走去,跨過了大片大片無處落腳的破碎鋼筋水泥和石塊,果然看見了一塊完整的方形水泥板,高出地面半米左右,板上面覆滿了碎石和荒草,板下依稀是扇門,深入地下。
那蘭的蘭。
視頻切換到另一個背景里,一隻凳子上,坐著一個瘦瘦的年輕人,青色的棉布襯衫,雙手也被綁著,低著頭無語。
果然,不久前面出現了一條祁安巷。那蘭右轉,不知道三十五米具體是多遠,走出十幾步,簡訊再次出現:「江坪街右轉八十米左右。」
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這附近已經有明顯的損毀跡象,有些水泥地面開裂,有些牆上落下鋼筋混凝土塊。
「韓茜?」那蘭站在深穴的邊緣向下看去,少女被緊緊綁在一個椅子上,濕淋淋的黑髮遮住了半邊臉,似乎連仰頭的力氣都已經喪失,只是在嚶嚶啜泣,時不時說聲「救救我」。她已經這麼無助地呼喚了多少小時?不遠處的地上插著幾根蠟燭,像女孩眼裡的希望,已快燃盡。
「把鐵絲網的斷口複原!」簡訊又發來。那蘭不禁四處張望,夜色下自然看不見一個人影,心想,莫非一直有人在盯著我?她只好將剪開的鐵絲網放回原位。低頭再看簡訊,果然又有新信到來:「入口左側三十米左右,略突出地面的方形水泥板。」
墜入深穴。
韓茜一定是看見了那蘭身後悄無聲息出現的一張猙獰面孔。那蘭想回頭,來不及,只覺後腦被重重一擊,她本就身子前傾,擊打的勢能推動,更是無可救藥地墜下。
那蘭想到米治文童年時挖的深深洞穴,於是向右轉。
也許,應該往回走。
陳玉棟搜索了一陣,說:「真的有些線索,比如這裡有篇報道,陳詞濫調的,但有句話很有意思:『出生在慧山山區的周長路幼年時父母因病相繼去世,目睹了父母和病魔的掙扎鬥爭,小長路下定決心,長大后要做一名造福患者的神醫。』」
又一條簡訊出現:「祁安巷右轉三十五米左右。」
那蘭的確聽說過有遙控他人手機的病毒軟體,只是想不到今天自己修成正果有幸領教。那人真的能看見自己嗎九九藏書?在這警力環伺之地?高倍望遠鏡?還是虛張聲勢?韓茜的性命攸關,她別無選擇,於是走出了現場,走到了華山路口,右拐。
「聽說市局和濱江分局大動員,打巴渝生的手機通不了,怎麼回事?」陳玉棟沒有寒暄,劈頭就問。不奇怪,陳玉棟雖然解甲歸田,在警方的耳目仍俯仰皆是。
這些日子來和楚懷山合作,鼓勵他走出小樓,又被他數次相救,微信上千百次的對話,在那蘭心底的某個角落裡,楚懷山已經不僅僅是個同事,靈而是一個朋友,一個她願意伸出援助之手的夥伴。答應匿名簡訊意味著以身涉險,但兩個人的性命操縱在兇手中,她又怎能不去冒這個險?
就看我的運氣了。
陳玉棟微微打了個寒戰。
那蘭在那位女警的攙扶下到了地面指揮部,春夜的微風讓她的頭痛略略緩解,但腹中似乎有條蟒蛇在無情地翻滾。她接過女警遞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卻幾乎吐了出來。
整段視頻並不清晰,背景更是模糊一片,顯然是在一個陰暗的場所用簡陋的手機像頭拍攝,但那蘭一眼認出了視頻的女主角——韓茜。之前那蘭看過韓茜的照片,也知道她的穿著,上身是寶藍色的真絲長衫,下身白色牛仔褲。視頻中的女子完全符合。她的雙手被綁縛在背後,坐在似乎是一個凳子上面,嘴沒有堵上,不停地哭喊:「救救我,求求你放我出去!」聲音時輕時重。
她打開手機,早已沒有了信號。
陳玉棟再次打那蘭的手機,還是沒有人接。
陡然間那蘭明白了那臉色的由來,但為時已晚。
「規律。但究竟是什麼樣的規律,我粗粗翻了一遍,還沒看出來。只好從頭再來一遍。」那蘭說著,開始仔細看最早的那份1979年的病歷。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周長路和米治文的真正目標,他們下一個受害者,就是那蘭!
電話那頭傳來陳玉棟不停地嘆氣,過了一會兒,他說:「咱們離兇手究竟還有多遠?」
韓茜努力抬起頭。那蘭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她無法看清自己,索性將手電筒倒轉來,對著自己,說:「你能看見我了嗎?」
「韓茜!」那蘭高叫著,隨即發現這是個錯誤,回聲激蕩,反而讓她聽不清任何回應,更讓她一時無法判定求救的聲音傳自何方。
因為有三十五年第一線的刑偵經驗,陳玉棟完全可以想象今晚這樣的大案現場會是何等嘈雜,更不用說經常會有人來交流,各種通訊器材的現身、無線電波的縱橫交錯,那蘭一時間接不到電話,倒也不奇怪。說不定,她已經找到巴渝生,報告她的新發現。雖然還沒有確鑿證據,巴渝生還是可以立刻派人傳訊周長路,順便拘禁。
陳玉棟說:「我這就上電腦看看。」半分鐘后,他說,「沒錯,普仁醫院網站上對周長路的介紹九_九_藏_書,的確是1998年從金華醫院調入普仁醫院!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規律了!」
陳玉棟說:「你等一下,我這就給福利院的趙姐打電話,如果周長路的確在孤兒院待過,很可能就是在那兒和米治文認識的!」
「是誰?」那蘭叫了聲,同時聽著自己的回聲,從各處撞擊回來,撞得她又是一陣顫抖。
簡訊再次出現:「鐵絲網對應江坪街右沿處已被剪開,拉開網,進入。」
陳玉棟說:「我不打擾你了,你慢慢看,保持聯繫。」
她在華山路上走了兩百多米,走過了通江旅社的廢墟,左右是一些店鋪,大多已經打烊,街上只有零星數人在往搜救現場方向探頭探腦地張望。
終於,在一間小屋裡,她找到了哭聲的來源。但她並沒有看見人,只看見了一個坑。
果然,江坪街的盡頭就是通江旅社的廢墟。她剛才聽金碩和巴渝生談起,整個旅社廢墟足有兩公頃,旅社前台舊址在東北角,警方的搜查目前只覆蓋了一小半。這裏遠隔旅社前台舊址,遠隔警方的臨時指揮部,而且有鐵絲網攔著。所以看似還在公安的「眼皮底下」,她卻孤立無援。
在黑暗中等了一會兒,求救聲再次傳來,傳自更深的底層。
那蘭怔住了,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那蘭知道,真正的遊戲開始了。
彷彿看到了那蘭的猶豫,簡訊又閃出來:「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能看見,你的手機,已經被我接管,你不要打別的主意。」
不是好兆頭!
逐漸,真切的聲音傳來,是哭聲,哀求聲。「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她走在空空蕩蕩但又倍覺逼仄的走廊里,濕冷的空氣和無盡的黑暗爭相緊緊裹著她,她開始寒戰,開始不自主地頻頻回頭。
米治文的病歷如果收集齊全,包括普通醫院和精神病醫院,足夠一部史詩性的長篇小說厚度。最早的一份普通醫院病歷是1979年,三十四年前,血巾斷指案首次案發的前一年,是巧合嗎?根據福利院的老人趙姐的回憶,米治文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從孤兒院自行離開,直到1979年這份在江京市第三人民醫院的病歷,至少十年的這段日子,是他人生傳記里的一片空白。那蘭繼續翻著,診斷書、門診記錄、入院記錄、查房記錄……大量的看似無關的信息。
指揮部的電話接通了,陳玉棟讓調度轉巴渝生,說是和斷指案有關。聽得出調度將信將疑,但還是轉給了巴渝生。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交疊在自己的腳步聲上。呼吸聲?說話聲?
也許,這就是遊戲的真諦。
前面果然有向下的階梯,那蘭走下去,又是一扇門。推開后,又一段走廊開始在黑暗中延伸。
電腦屏幕上照片里的周長路在微笑,一個乾淨無邪的微笑,和照片里他的辦公室、辦公桌一樣乾淨。辦公室布置簡單,九九藏書沒有任何華麗的擺設和多餘的點綴,唯一起裝飾作用的是背景牆上的一幅水墨畫。
「感覺很近,至少,米治文不會那麼無辜。這兩天擠時間讀了一些青少年習慣性|虐待動物的資料,這些孩子長大后,如果沒有精神病學治療,大多淪為兇犯。」那蘭給自己疏導著思緒,「米治文同時又是個極為聰明的人……血巾斷指案之所以三十年來屢犯不止,幾乎天衣無縫,一定是聰明人導演的,可能性最大的是不止一個聰明人的合作。假設米治文有個幫凶,他們既然這麼多年保持聯繫,一定有相交的人生軌跡。」
司機問:「老先生準備去哪兒啊?」
手機響起來,是陳玉棟。
視頻后閃出匿名的簡訊:「要找到韓茜和楚懷山,須遵指示來取,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二人立死!開始!出現場后華山路右轉,行三百米,繼續等指示。」
他面對著電腦屏幕上普仁醫院網站上周長路的照片,百味叢生。先是感慨科技進步對刑偵的幫助。他老了,但不落伍,早就意識到類似電腦網路這樣普通的大眾科技正飛快地改變著世界,慶幸多年前就開始給自己掃盲;更感慨的是周長路和米治文這貌似淺表的聯繫,竟然可能有如此深刻而恐怖的內涵,而即便這樣淺表的聯繫,卻一直在辦案人員的眼皮底下「深藏」。
他起身出門,背上那個「緊急動員包」,一邊往樓外走,一邊給巴渝生打電話。巴渝生的手機也沒有人接,但有語音提示,可以轉到現場指揮部,陳玉棟選擇了轉指揮部。
新來的簡訊說:「移開門前的磚塊。」
他不用抬頭那蘭也立刻認出,是楚懷山!
手電筒向前照,平坦,手電筒向右照,前面似乎又有向下的階梯,更低的「樓層」,離地獄更近。
繁體字的蘭,寫作蘭,有草字頭。
陳玉棟說:「你先等等,一會兒就告訴你。」他打算告訴巴渝生所有的猜測后,等警方查出周長路的地址,他直接去周長路家。他知道那蘭剛失蹤,如果周長路的確是兇手,他不可能在家,但他家裡可能有未及「處理」掉的韓茜。
「我給您一個名字。周長路。」
「孤兒院!又一個規律!」
陳玉棟給福利院的趙姐打電話的當兒,那蘭先發了不超過十秒鐘的呆。為什麼會是周長路?他為什麼要造血巾斷指案?她發現自己對周長路知之甚少,連犯罪心理側寫都無從著手。腦中只是閃過一些記憶的碎片:萬國墓園裡的燭光紀念會、催淚的演講、姐姐被暴虐身亡、慧山的山洞里一個衣冠冢、心聲社團……她回過神,立刻四顧找調度呼巴渝生上來,打算告訴他關於周長路的猜測。手機忽然震動起來。那蘭以為是陳玉棟打來,大概急切之間沒能找到趙姐。低頭看時,卻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而閃在手機屏幕上的,是一段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