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雙眸一轉，沉默卻凌厲的目光投向他：「就算你想不起以前，在看過那些『片段』后，也該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吧？！」

「你這常勝將軍恐怕做夢都沒想到，會在千里原之戰中被手下人出賣，死在金兵亂刀之下吧。」老秦輕蔑地斜睨著墓碑，「可惜，皇帝自顧不暇，連風光大葬都給不了你。」

「你……還有她……」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打開門的那剎那，那件冷漠注視著自己的美麗衣裳。從不動聲色將自己「騙」到博物館里，又故作親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老秦的目的，恐怕不止是僅僅要喚醒他的記憶那麼簡單。

對於他的質問，老秦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以為她會披著這身只有她才配穿上的嫁衣，帶著她期待的幸福走完一生。可是我居然想錯了。她等回了那個人，卻沒有等回她以為的幸福。不止如此，還等來一道生命的終止符。」

那雙從期望到絕望的美麗眼眸，于虛空中出現，在憤怒與哀傷中流了一滴眼淚。

君岫寒的眼淚在眶里打轉，拚命搖頭：「我做了好長一個夢……可怕的惡夢……看到草原山坡，還有棺材嫁衣……還有亭子……」

君岫寒觸電般縮回手，顫聲道：「秦老師……你……你怎麼在我的夢裡？不對，你一定不是秦老師！！」

一言為定！來年七夕，定娶你為妻！

「這是誰？是誰？？」君岫寒抓住老秦，泣不成聲地問，「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什麼天武將軍？我不是天武將軍，我是我啊！！秦老師，你告訴我啊！」

君岫寒噌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冷汗淋漓地看著墓碑，腳步卻不自覺地後退，喃喃：「不會的……不可能……」

當她完全看清眼前人時，整個人似被注入強力的興奮劑，驚喜地挺身坐起，一把抓住老秦的手臂，嗓子因為過分激動而哽咽不止，「是你么？真是你么？」

半晌，說：「你們究竟要我怎樣？」

「我已經死了。」

「我想你不會想到，公主臨死前，曾對你下了咒，無論輪迴幾多，你的名字都不會改變。君岫寒，這三個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標記，終有一日，她會找到你。」老秦輕捶著胸口，釋然笑道，「老天到底不是瞎子。我終於在今年的七夕之htｔｐs://reａd.9９ｃｓw.ｃｏm前，為公主找回了你。」

「為什麼……要隔了這麼多年才來找我？！」君岫寒忍住一身的不適，強撐著站起來，眼神迷茫而渙散，「你究竟是誰……我的記憶里，從沒有你的出現。」

老秦和她一樣，成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員。

此話一出，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謝菲說的，關於嫁衣出土時的往事，心裏頓生一個念頭。

聞言，君岫寒竟笑了，喃喃道：「多聰明的法子，多聰明的人……多蠢的我。」

只想說聲抱歉，如果還能見到她。

午夜早已過去，今天，是七夕。

「你們要將我怎樣……」

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真如個死人一樣，眼也不眨地呆看著天空。

老秦走上前，蹲下，整理著君岫寒額頭前凌亂的髮絲，說：「水莽草的毒，不是不能解。三日之期未滿，你仍有機會救自己一命。」

「她不來見我么？為什麼從頭到尾她都不肯出現……還在怨我？！」

「背過身去看看吧。」老秦指了指她身後。

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也在石上丟失生命……

君岫寒遲鈍地轉過頭，木然看著老秦。

「博物館的嫁衣……根本不是贗品。對嗎？！」

待你凱旋迴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朱衣者，赤腳男人，二人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呵呵，現在的頭腦比剛才清醒多了。」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揶揄道，又取下眼鏡，揉著眼，「公主的魂靈早與嫁衣合為一體，為複原嫁衣，我不惜拋掉百年道行。只要公主能回來，我就算變作凡人慢慢老死，也無所謂。」

所有的懷疑，都在此時化作烏有。

應了她心中惶恐的求救，一隻粗糙冰涼的手，握住了君岫寒的手腕，阻止了困於半昏迷中的她無休止的下落。

「公主能預言將來，卻從不預言自己。」老秦苦笑，「如此也好。若早預見到她會有如此結局，那之前那點短暫的快樂也沒有了……世上最聰明的女子是她，最痴傻的也是她。」

突然累了，被各種極端情緒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在隱然卻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

青……秦？！青石……秦老師？！

君岫寒赫然回想起那塊安然于綠草上的大青石，那個總是被當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read.99csw.com畫中之物。

心動，愛憐，牽挂，為難……所有她從不曾體會過的情緒一一從心間攪動而過，留下的，除了那些愈見清晰的片段外，只有難忍的疼痛。

如此，君岫寒才記起，當初自己投出的應聘簡歷里，沒有一封是發往博物館的。老秦那通「救人於水火」的錄用電話，不過是請君入甕且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詭計罷了。不得不佩服他的周道，不得不佩服命運的頑劣。

「你……你究竟是誰？」

君岫寒尖叫一聲，啪一下打落鏡子，拚命地摸自己的臉，也由此更確定了身上所起的，是千真萬確的變化！

一面圓圓的小鏡子，適時遞到了她的面前。

「方便麵里的蔬菜包，我換過。」老秦看穿了君岫寒的心思，給了他想要的答案。

每個字，如利刃穿心。

「素來以為天武將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傑，沒想到卻為公主那妖女心軟。」

可是，當這個故事里的主角是聽故事的人自己時，那便是另一種不可言表的感受了。

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草原上那片分不出是晝還是夜的迷濛天色。

水莽草，服之者三日內必心痛而亡，死後亦不得輪迴。

婉轉清脆的女聲，堅定沉穩的男聲，從身體最深處旋繞而出，前方，忽地多了一對男女的背影，偎坐于青石之上，月光灑了一身甜美的清輝。

愛人，殺人……自己被誰愛過，又真正愛過誰？！

君岫寒的神志一散，整個人咚地倒在地上，仰躺著，漫天灰色的絕望倒映在眸子里。

無論轉世多少回，君岫寒依然還是君岫寒，當自己都無法接受自己時，還能幹什麼？

那個閃爍這冰冷寒光的白瓷瓶子，在腦海中跳動不止。

「她不是不出現……她一直在等你……」

「你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另一個人。」老秦突然上前，食指戳在君岫寒的眉心上，「我心有君，君心有我。將軍怕是記不得了吧。別說區區一句話，連曾經耳鬢廝磨的人兒的模樣，怕也忘記了。呵呵，否則你在『夢』里為何總是看不全那嫁衣主人的面容？！」

悔恨，剎那間排山倒海湧來，淹得君岫寒喘不過氣來，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鏡中人，哪裡還是那個秀眼細眉白裡透紅的自己九九藏書？！最陌生也最熟悉的男人面容，在鏡子中恐懼地扭曲。

說話時，天際的灰漸漸消退，兩顆星子漸漸亮起，漸漸靠攏……

自己是什麼時候吃了那東西的，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

君岫寒睜開眼，一張人臉模糊搖動，漸漸清晰。

額間似過了一道電流，刺|激著君岫寒每一條經絡，要將隱藏在裡頭的某些早已遺忘的信息硬抓出來。

這是君岫寒在合上雙眼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待你凱旋迴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秦老師？！」

君岫寒捂著胸口，打斷了老秦。

粗眉大眼，高鼻薄唇，被晒成淺棕色的臉孔稜角分明。

她語無倫次的描述在視線從老秦身上飄移到他們四周的景色時，噶然而止。

陪伴她從生到死的，竟是塊不會說話的石頭。

「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老秦遺憾地嘆息，旋即神色一變，厲聲道，「如此一來，你這畜牲斷斷不會有機會害了公主！！」

「你……抱著一堆紅布進去，只是掩人耳目……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把成灰的嫁衣複原？」君岫寒嚅囁著嘴唇，猜測。

「你是……妖怪？！」君岫寒停頓許久，才艱難說出最後兩個字。

宋天武將軍君岫寒之墓

「呵呵，天武將軍，我曾以為他是朝中難得的真英雄……」

老秦的聲音低沉卻不混濁，「天武將軍」四個字她聽得清清楚楚。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

「你明知酒中下的是水莽草，還是將酒瓶交到公主手中，眼看她飲下……」老秦垂著的雙手，有些顫抖，「你的心，是肉長的么？」

又或者，自己根本沒有愛過誰，只是在時間的流逝中關切著自己的得失，在自私里遺忘過往。

「剛剛所見到的一切，挖墓穴的官兵，花園涼亭里的男人，都不是夢。那是你沉眠已久的記憶。」老秦取下眼鏡，在袖子上蹭著有些發花的鏡片，「我替你叫醒了它們。」

沉澱在記憶里許久許久的話，又響在耳畔，最陌生，最熟悉。

男人為了所謂的「錦繡前程」，在他人的慫恿利誘下，毒死了曾經海誓山盟的女人——一個並不離奇，甚至有點俗氣的故事。

「謝菲。」老秦詭秘地一笑，「只要你拿水莽草給謝菲服下，她便會成為你的替死鬼。解水九九藏書莽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三日內找一個替身。謝菲我已經將她困在博物館里，就是為了給你解毒啊。呵呵。」

記憶，輪迴，君岫寒聽不懂，她現在能做的，就是咬緊嘴唇痛苦地搖頭，用最沒用的方法讓自己相信，這隻是個怪異的夢。

「還記得她披了紅紅的嫁衣，站在我肩頭眺望你的歸來。」老秦露出孩童般天真滿足的笑容，「至今都忘不了她傳遞給我的，埋藏在濃濃愛意中的興奮與快樂。呵呵，只有心思單純若此的人，才會令我感同身受。」

當最初的驚惶達到頂峰時，應了物極必反這句話，君岫寒反而平靜了。

「不是我們要你怎樣。」老秦搖頭，「我們只是想看看，一個人在兩件性質相近的事情上，是否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如果你選擇生存……」

君岫寒的身上陣陣發寒。

「見那些兵丁抬了公主離開，你永遠無法體會當時的我有多急多恨，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莫說人形，連移動都不可能，更加不可能將公主搶回來。」老秦緊緊咬了咬牙關，仰頭看天，「從那之後，我忍受各種極度的苦難，潛心修鍊。我發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找回公主！」

嗯，定不負卿！

君岫寒勉強地直起身子，不可思議地看著沉浸在美好回憶里的老秦。

老秦依然望著灰黑混沌的天空，冷笑：「國師那妖人，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復讎，不僅給了你阻止輪迴的水莽草，更用了符咒將公主封在棺槨內。我試過許多次也無法突破。直到三十年前，博物館那群人發現了墓穴，身為人類的他們，誤打誤撞破了符咒的封印，可是也毀掉了受制於封印的嫁衣。」

君岫寒戰戰兢兢轉回頭，一方簡陋的黑石墓碑立在淺淺隆起的土包前，墓碑上書：

君岫寒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沙啞。她，或者該說是他，放下抱住頭的手，疑惑而畏懼地看著講故事般輕鬆的老秦。

夜幕下，有人在說話……

「我曾以為，公主她找到了幸福。」老秦戴上了眼鏡，藏在鏡片后的雙眼少了往日的混濁，竟有了些許清澈的光彩，「看到她那麼開心地在我面前雀躍歌唱，我想，那個總是沒有笑容，孤獨徘徊在蒼茫草原與簡陋偏殿之間的可憐姑娘，終於消失了。真好……」

君岫寒慢慢撐起身子，看怪物九-九-藏-書般看著老秦。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一眨眼，此景即刻不復存在，眼前依然是荒涼草原，除了自己和老秦，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君岫寒只覺腦子裡嗡得轟鳴了一下，許久沒有出現的劇痛從心口猛然竄出。

身體終於停在了某處，手掌下是一片濕潤鬆軟的觸覺。

君岫寒如挨重擊，倒退兩步。

君岫寒本以為自己看到的，該是辦公室里斑駁的牆壁和老舊的文件櫃，因為老秦那麼真實地蹲在自己面前，足以證明她已經從夢裡醒來才對。

眨著泛紅的眼睛，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鏡，老秦撫著胸口咳嗽數聲，使得背脊越發佝僂，更顯老態。

「你並沒有做夢呀。」老秦整理著被君岫寒捏出褶皺的衣袖，站起身，微笑著看向遠方，「這是你早該回來的地方，天武將軍。」

「你……我……」君岫寒語塞，「夢」中所見的一切，只要是一個不太笨的人，很容易就能將它們串連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老秦的微笑消失了，他冷冷扯下君岫寒無助的雙手，說：「有些記憶，是永遠無法磨滅的。哪怕你輪迴千百次。」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老秦走到他面前，手放到他肩上，竟又是一臉慈藹，「既如此，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你也不會例外。」

「是我呀。小君。」老秦一如平日的和藹，扶了扶眼鏡，低頭看她明顯發抖的手指，「怎麼……怕成這樣？」

粗大且布滿繭子的雙手，在頭頂盤成一束的頭髮，還有高大健碩的身軀，任何一個特徵都清楚說明，這個身體已經不屬於從前的她……

老秦一笑，彎腰撿起地上一塊小石頭，玩耍般上下拋著：「公主給了我一個名字，青。長久以來，她沒有朋友，除了我。我喜歡她坐在我肩上，托著腮看遠方，真實地感受她的悲喜。她從不知道，腳下那塊看起來笨重粗糙的青石，其實是有眼有耳……有心的。」

「我不懂！我一個字都不懂！」君岫寒痛苦地抱著頭，在混亂中歇斯底里，「秦老師，我是小君啊！你看清楚！我不是什麼將軍，不是不是！為什麼你要耍這些花招來對付我？！我沒有對不起你啊！」

君岫寒愣愣地看著他，傻人般口吃著：「你……你說什麼？……你在叫……叫誰？」

一言為定！來年七夕，定娶你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