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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 第六節

嫁衣

第六節

逆風中,立了兩個男人,身上曲領衫一紫一朱,均是幞頭官履,革帶束腰,微微眯著眼,並舉大袖半遮了臉,在這迷眼的壞天氣中,費力地盯著山坡下一處不顯眼的凹地。
紫衣者把著棺木邊緣,語重心長的「勸慰」尚未說完,他已自行閉上了嘴巴。
見狀,在場眾人無不大駭變色,兩個膽小的兵丁拔腿便想跑。
君岫寒無助地揮舞著手臂,期盼著有人能拉她一把。
辨不出方向,挪不動腳步,她孤立於山坡,喃喃自語,被遺棄的絕望繞緊。頭頂上,藏匿許久的月亮露了半邊臉。
看著那塊不平常的平地,他二人的臉色比之前任何時候都嚴峻。
「呵呵,天武將軍,我曾以為他是朝中難得的真英雄……」朱衣人放低袖子,拂去臉上的贓物,不屑地甩開,「卻沒想到終是個無情孬種。親手喂心愛之人飲下毒酒,大丈夫是假,偽君子是真。」
一直到天上的一角探出幾顆暗淡的星子,地上的人心理已瀕臨崩潰的極限時,棺槨在又一次重重跌落在地后,靜止了,貼在上頭的符紙已經沒了蹤跡,只在恢複本色的棺蓋上留下一道四四方方的淺印。
離棺槨越近,二人胸前的起伏便越明顯。
已成迷霧的煙幕中,突地走出個人,大步流星朝她奔來。
二人對視一眼,隨這兵丁下到了凹地。
「而今朝野上下皆知國有妖孽,黎民百姓苦於戰火,將軍若還與那妖女有瓜葛,壞了名節事小,惹龍顏大怒甚至貽害國運的話,這後果便……」
深深的墓穴,在最短時間內被填為一片平地。
「小心!」朱衣人生怕他出事,慌忙跟了上去。
接過黃紙,朱衣人嘲諷的笑容在火光中閃動:「封妖符……天下還有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么?他們當真怕公主變了妖,從墓穴爬出來吃了他們?既畏懼如斯,當初又何苦下這狠手?」
兵丁們一哆嗦,咬咬牙,一鼓作氣抬起棺槨,快步走到墓穴里,將這幾乎嚇破他們膽的大傢伙安放在了正中間。
君岫寒猛一傾身,伸手去抓落在後頭的紫衣者。
朱衣人忿然哼了一聲,拂袖朝棺槨走去。
剛才微弱下去的夜風,又有了強硬的勢頭,二人背過身避開討厭的土渣草末,垂下頭,抱臂不語。
「裡頭……九*九*藏*書下了怎樣的毒?」
「素來以為天武將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豪傑,沒想到卻為公主那妖女心軟。」
棺槨里,躺的是那傾國傾城的人,一身華美嫁衣,襯紅失了血色的臉龐,長長睫毛覆在嫩到能看到細細血管的眼皮下,一點亮亮的東西在眼角閃爍,像眼淚。
火把重新點燃,土石飛起,鋤鏟大動,兵丁們瘋了般朝墓穴里填著土。
這是哪裡?剛剛那些又是什麼人?
回頭,飛檐拱角下,四盞素色燈籠清光怡人,八角涼亭翠玉為欄薄金雕花,輕垂四周的雪白紗帳被紅絲束起,曼妙擺動。一方純黑香爐擺于涼亭正中,淡煙裊裊,模糊了後頭的兩個人影。亭外,大片叫不出名的奇花異草爭鮮鬥豔,將瀉地如銀的美妙月色都比了下去。
君岫寒用力揉著眼睛,剛剛發生的一切,一幕不差地看在她眼裡。
愈發如濃墨潑上的天頂,隱約有兩顆閃爍不止的星子,朝彼此努力靠近著,再眨眨眼,方知是幻覺一場,茫茫蒼穹上哪裡見得半顆星子,黑得絕望。
光潔的瓷瓶在他手裡骨碌碌地滾動,瓶身上閃過挑釁的光。
亭內,有人說話。薄煙后,走出個衣襟斜敞,髮髻鬆散的赤腳男人。面孔是模糊的,怎麼看也看不真切,只有他手上捏的白瓷瓶,不僅看得清楚,更眼熟得很。
是他?!
「喂!你們等等!」
「誰……我在……哪裡……」
砰一聲巨響,早已合好的棺蓋竟生生掙斷了深深釘入的鉚釘,翻開倒立,最後仰倒在棺槨後頭的泥地上。一層滲著雪白的青光,從棺槨內升漾而出,流水般盤旋在上方,將整個棺木密密包裹起來,黑暗中,徒生驚心的妖異。
紫衣者趁勢而上,一把將手中黃紙貼到棺蓋正中央,隨即跳開到一旁。
朱衣人不以為然,道:「僅憑國師一句朝有妖孽,便殺了自己的女兒。公主何罪?不過天賦異稟能預言將來事罷了,我看那妖道更像為禍朝野的禍害!」
紫衣者眼神複雜地看看那副快被夜色融化的黑色棺木,猶豫片刻,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錦盒,打開,取了一張淺黃小紙出來。
鏘一聲脆響,如水晶碎了一地。她的臉,以及所有露在空氣中的部位,驟然爬滿橫縱不一的裂九_九_藏_書痕,如被重物砸碎的瓷器。
幾聲冷笑拂過。
君岫寒獃獃看看只觸了一捧空氣的手掌,沒有勇氣追逐,眼睜睜見那群人漸漸消失於前方。
自己會一直跌落,直到墜入地獄。
「給我站住!」紫衣者畢竟年長,突來的恐懼還不足以淹沒他的理智,他怒目看向那兩個准逃兵,「沒有我的命令,誰敢擅自離開,殺無赦!」
棺槨,開始上下抖動,泥地上被壓出了越來越明顯的印。
「去罷。」大袖一揮,赤腳之人下了逐客令,「妖女生性多疑不近生人,唯有將軍能當此任,莫教皇上失望才好。」
不待他靠攏,突地,竟有股強如刀鋒冷若冰霜的陰風自新挖成的墓穴里猛竄而出,滅了所有火把,直撲棺槨。
女人的淚眼,男人翻飛的黑披風,還有那從錦囊里抖落出的碎綠葉子,和著天地倒轉的草原夜色,交替著在她眼前閃現……
黑黑的棺槨,慢慢消失在厚厚的土層中。
君岫寒癱軟地蹲到地上,心口的疼痛又陣陣襲來。
「水莽草,誤食者三日內必心痛而亡,死後亦入不得輪迴,加上我的靈符,這妖女將生生世世被禁于地下。你我皆不必擔憂她死後作祟,呵呵,乾乾淨淨。」
良久,兩人同聲低呼。
黑黃混亂的地上,散落的砂土清晰地擺成了八個大字——
那個在草原上讓女人飲酒,剛剛又從那赤腳男人手裡接過瓷瓶,卻總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君岫寒想躲開,身子卻不聽使喚。
許久后,凹地中有人氣喘吁吁跑上坡來,朝二人躬身稟報:「大人,墓穴已挖成!」
「去罷,既然皇上這麼吩咐,我們必須照做。」他把黃紙遞給神色凝重的朱衣人,「國師的話,皇上視為神諭。你我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話音未落,那塊埋了他物的平地猛地竄起了一陣狂風,捲起面上尚未壓實的砂土狠狠拋向空中,又紛紛落下,四濺開去。
「唉,休再多講了。」紫衣者拍拍對方的肩頭,目光投向漸漸暗淡的天際,「只怪紅顏命薄。七夕之夜,孤埋黃土……公主殿下,來生莫再入皇室,投個平常人家去罷。」
又驚又乏的兵丁不敢耽擱,紛紛支起發軟的腿,移到棺槨前,互相看看,卻遲遲不敢下手觸碰。read.99csw.com
黃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凸現出血色的光彩,將整個棺槨都映成一片暗紅,頗似染了一層將干未乾的血跡。
濃到扎心的恨意從四面八方壓來,紫衣者慌忙退開,捂住胸口,大吼:「來人啦,速速將棺蓋合上!」
明明離得很遠,君岫寒卻有近在眼前的錯覺,如同剛才看到凹地里那番情景一樣。
「皇上賜的是鶴頂紅。」模糊的臉上,似有洋洋笑意,「不過我覺得不好。」
「大……大人……」領頭的兵丁跑到紫衣者身邊,指著那塊平地,結巴著,「那個……已經……已……」
那手掌終是將瓷瓶握到了自己手裡。
香爐里的煙漸漸濃了,人面,涼亭,花草,一如剛才有人說的那般,被埋得乾乾淨淨。
呆立半晌,紫衣者轉過身,只說了一句:「我們走!」
「夠了!」
紫衣者不作聲,略一沉思,一把拿過對方手裡的黃紙,定定神,邁步朝棺槨而去。
「堂堂公主,竟落個葬身荒野的下場。」年紀略少的朱衣人惋惜地嘆氣,「皇上未免太絕情……」
三五個壯力兵丁手舉鋤頭鐵鏟,緊張地挖著腳下的土,所站之地,已成一方矩形深坑,黑黃相間的泥土在坑邊堆如小山,一口黑色的描金漆木棺槨靜躺于側。
如此情景,本該是人見皆驚的仙境之色,可在君岫寒看來,卻不啻于陰曹鬼地。
陰風漸漸止住,棺槨的邊緣,出現兩張被光束照亮的臉孔,以極致的嚴肅掩藏著心底的虛慌。
一個小小錦囊從懷中掏出,點點碎綠抖落在他掌紋縱橫的手上,似是被壓碎的某種草葉。
「呵呵。兩條路,何為死路何為貴路,將軍是聰慧之人,當比誰都清楚。這瓶紫清釀,將軍要是不要?」
土塵和了枯黃的草屑,在空中飛揚四散,罩了整塊凸出於草原的山坡。
棺中女子,忽地睜開了眼,沒有光澤的漆黑眸子帶出冰涼絕望的視線,直望天空。
又等待許久,確定棺槨是真的「安分」后,紫衣者擦著額際的冷汗,朝手下呵道:「還愣著作什麼,還不將棺槨葬入墓穴!快!」
手指一滑,瓷瓶差點從手中滾落。
「混賬東西!還在磨蹭什麼!」紫衣者怒了,「再不動手,定讓你們身首異處!」
身旁的朱衣人被此時所九_九_藏_書見,驚得倒退三步——
被恥笑的人一言不發,手掌依然停留原處。
年長些的紫衣者像是聽了什麼犯忌諱的大事,忙嚴聲低斥:「小心說話!皇上豈是你我可以隨意說論的!仔細你的烏紗性命!」
啊!
身後,突然飄來一陣搖晃的光,無數燃燒的蠟燭被風觸動的模樣,一縷幽暗的檀香在飄忽的光影里悄悄瀰漫。
「你……咳……」紫衣人臉色一白,旋即重重跺了跺腳,將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用這種方式發泄,末了,搖頭嘆道,「錯就錯在她不該說出臨安被占,帝君成囚這般犯大忌的話啊。皇上對這女兒本就視為異類,賜她側殿于這荒野之地已是莫大恩惠。如今戰火連天,我軍敗多勝少,加上國師從旁作梗,皇上自然確信貽害國運的是公主殿下,殺之方能救水火正朝綱啊。小小年紀……可憐哪……」
棺外二人,似被一種莫名的力量衝撞了最纖弱的神經。
悠然飛升的煙被一卷而過的黑色披風打得四散而離,暗處,那高大的背影伸出了手,卻在停在離瓷瓶半分的地方猶疑不前。
一股比暴風更強勁的力量從棺木中心迸撞而出,龍捲風般將四邊的青光攪成了漩渦,而女子碎裂的身體,更被這股力量轟然吸起,從嫁衣中分離出來,眨眼間碎成了一片比灰還細的白點,在外人驚異的眼神中飛舞著,並漸漸失去顏色,跟空氣融為了一體,到最後只剩下一道若霧的青煙,猛扎入那件空蕩蕩留在棺底的嫁衣之中。
僅剩一步之遙,紫衣者既像安慰自己的學生,又像安慰自己,喃喃道:「我們與公主素無仇怨,縱是作了冤魂,她也不至向我們下毒手。」
可是,她的手卻從對方的胳膊中一穿而過。
是他們?他們是從哪裡跑過來的?
沉默半晌,朱衣人卻發出兩聲冷笑,道:「九五之尊,處死個公主無可厚非。可是何苦要用這下作手段,偷摸行事?!國之將亡,不因公主,卻因昏君!」
此恨綿綿,誓無絕期。
天旋地轉間,恐怖的念頭漲滿心頭——
被燈籠的光芒映得慘白的手掌,微微一動。
一條無形的界限,將她所見的世界一分為二,面前,是花好月圓的涼亭夜景;身後,是沙塵翻飛蒼茫無際的荒原,如兩幅毫不相干的畫,各撕read.99csw.com開一半拼湊一起,而她,正正站在它們的交界線上,進不得退不得。
在場的兵丁已嚇得抱作一團,只有他們口中的兩位大人,還顧念著自己的體面,強撐著站立。
跳動的棺木,寂靜的山坡,成了最詭異的對立。
「公主……」
紫衣者與面色泛白的朱衣人對視一眼,邁步過去。
裎亮的盔甲下有拳頭攥緊的咯咯聲。
「老師……」朱衣人舉著黃紙的手微微抖動,僵硬地轉過頭,「這……」
兵丁們不敢有違,硬著頭皮一擁而來,抱起棺蓋砰一聲蓋上。
兵丁裡頭又爆發出一陣驚呼。
火把的光在風中晃動,映出數張汗津津灰撲撲的臉。
棺槨如一條垂死而動的魚,還在不甘地抖動,棺內彷彿還傳出咚咚的撞擊。
「此女不亡,我朝難振天威。若將軍為皇上除掉這禍水,可想過他日會有何等錦繡前程?!」赤腳之人惋惜地晃著腦袋,「皇上曾向我透露,早有意將最寵愛的七公主下嫁將軍,如此佳偶,難道還敵不過一個被遺棄在外的妖孽?!」
「貼上棺蓋罷,莫再多言!」紫衣者微慍,為對方的心直口快。
埋頭看著腳下踩著的青草軟泥,又看四周罩于夜色下的茫茫草原,丟了魂般愣住了。
兵丁們像得了大赦,把手中工具一扔,也不顧什麼主僕先後,個個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凹地,後頭,是他們的兩個踉蹌跑動著的大人。
「這是皇上要我轉交於將軍的東西。」
就在二人相撞的瞬間,一陣銳利沉重的氣流狠狠穿過君岫寒的身體,強大的衝力將她撲倒在地,竟沿著那斜坡滾落了下去。
男人離她越來越近,眼見著便要朝她身上撞來。
「公主殿下……微臣知您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您還是……」
即使到了此刻,與他對面相接,君岫寒依然看不到他的模樣,他們之間被一股異常的力量擾亂著。
啪啪的腳步打亂了她的思緒,身邊突然竄過幾個滿臉驚恐的兵丁,緊跟著,又跑過剛剛見到的那兩個紫朱衣衫的男人。
「此話跟我說了便罷!被旁人聽到,你縱有十個頭也不夠落地!」紫衣者警惕地看看四周后,方才又說道,「公主身藏異稟,皇上眼中視同妖孽,懼多於恨哪!不派那公主最信的人去,只怕事情不成反惹惱公主,多生枝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