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畫家依舊面帶微笑。
「為什麼會找我當模特啊？」久美子向母親問道。
「啊，沒錯，那就應該是代代木那兒吧。」畫家喃哺道。
「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並不是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就能畫出好畫來的，愉快的心情是最重要的。心情好時畫出來的畫是最棒的。」
怎麼會是代代木呢？那肯定是畫家記錯了。久美子會坐地鐵從霞關到新宿，然後換乘中央線的國鐵。所以不可能有人在代代木看見她。不過久美子並沒有糾正畫家。即使他記錯了也無傷大雅。
「話是這麼說，可是瀧先生特意上門來了，很誠懇地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他的朋友在畫架前坐個三天，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呀。」
跨過院子大門，走過種有竹子的小路，久美子來到了有些陳舊的房門前。一路上，她發現這座宅邸的佔地面積很廣，花園也很大，種著玫瑰等花草的花壇被分成了好幾個區域。看來這是位喜歡園藝的畫家。
這時，久美子看見庭院的花壇之間有個人影在晃動。那是位老雜工，正在修剪花草。他一直背對著久美子，小心翼翼地幹活，免得妨礙了畫家作畫。他戴著一頂髒兮兮的登山帽，穿著白襯衫，也許是畫家送給他的舊衣服。
下了電車朝車站北側走去，是一條上坡路。這一帶有許多被圍牆包圍的房子。武藏野歷史悠久的雜樹林就在房子背後。
「老師的畫有進展沒有啊？」
「畢竟他是你爸爸以前的朋友啊。」
久美子白天要上班，她心想如果對方要求她晚上上門，她還能借故推脫。不料母親連這一點都幫她想好了。
「媽媽，您就這麼希望我去？」
「嗯，我還以為他會很不好相處呢，沒想到他人挺好的，而且他還給我做了美味的三明治！就像是大廚做的一樣！」
久美子趕忙與笹島畫家寒暄起來，而畫家也高高興興接受了久美子的問候。
交談並未就此結束。他們本就在閑聊，這樣久美子也會比放鬆。
「是嗎？是不是有什麼秘訣啊？人家是大畫家，肯定是在雲遊天下的時候學會的吧。」
「是啊，比起女人，男人的廚藝也許更好。對了久美子，你一直坐著就不覺得尷尬嗎？」
「嗯，他說只是把你的臉用素描畫下來而已。」
久美子也曾在報刊雜誌上讀到過類似的報道。她聽說笹島恭三好像是個極少妥協的畫家，對他有些模糊的了解。他是個喜歡使用暗色調的畫家，所以畫風也非常獨特。他的畫在美國非常受歡迎，總有畫商想買他的畫，可他作畫的速度非常緩慢。
笹島恭三的家位於杉並區郊外，離三鷹台車站很近，和久美子家在同一個區，距離還是比較近的。
久美子十點多出的門。好天氣已經持續了四五天，可今天雲層很厚，景色自然也變得昏暗起來。
久美子想起了母親說過的話。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真想看看畫里的久美子是什麼樣的。」
蹲在花壇中緩緩修剪枝椏的老雜工，更是烘托出平靜祥和的氛圍。
「先從速寫開始吧。」
久美子又等了幾分鐘，接著再次按下門鈴，可還是沒有人來。
同昨天一樣，為久美子開門的正是笹島本人。今天也穿著格子花紋的襯衫。
「老師您說笑了。」
久美子的臉紅了——畫家正用他那審視人物時所特有的視線凝視著自己。
畫家並未留下遺書。警方根據現場留下的安眠藥空瓶，推測死者是由於服用過量安眠藥喪命的，事後的解剖也證實了這一點。
「是嗎？他可真能幹啊。」
根據久美子的年紀，畫家選擇了年輕人比較感興趣的話題。他的口氣很隨和，久美子也漸漸放鬆了下來。外國電影、咖啡、小說……他的世界不僅限於繪畫。
畫家聽著走廊里女傭的腳步聲，靦腆地笑著說道：「我啊，沒有娶老婆。想必有很多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多多包涵啊。那位女傭明天開始也不會來了。」
久美子心想，原來自己答應當模特，能讓這麼多人心滿意足。那三天時間就真是太短了，再多當幾天她也願意。
畫家看著天花板陷人沉思。
她看見了畫中的自己。雖然是鉛筆畫成的寫生，但準確地把握住久美子的特徵。平日里在鏡子中發現的面部特徵，用線條準確地表現了出來。真不愧是畫家。
「行，上午的光線也比較好。那真是太好了，一切都那麼完美。」
「他們好像是老九九藏書鄉。那位笹島先生在電車裡見到你之後啊，還特意下了車，跟在你後面一路跟到家門口呢。」
那天是星期六，久美子就選擇了下午上門拜訪。在久美子拜訪前，母親已經給瀧良精打了電話，由他轉告笹島恭三。
畫家今天顯得格外神清氣爽。久美子早就知道他沒有結婚，所以見他穿著便裝出現，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畫家工作時的身姿，更顯得非常年輕。不過仔細一看，畫家的兩鬢已經染白。
下班回家，母親一張口就是這件事。
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去那間畫室裡頭了，久美子忽然覺得很不現實，就好像這件事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樣。
「聽說令尊是在外國過世的吧？」
畫家放下鉛筆，看了看表說：「已經到中午了，我去準備準備飯菜。您在這兒等會兒吧。」
笹島畫家什麼都懂一些。畫家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默寡言，可在交談的過程中，久美子發現他不僅見識淵博，還很風趣。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說話讓人十分開心。畫家的聲音在透明的空氣中異常通透。
這時，負責勘察現場的警部補無意間翻幵了畫家桌上的寫生本。裡頭有一幅年輕女子的素描，畫到一半還沒有完工。
「是瀧先生說的？」
「對方」指的是著名西洋畫家笹島恭三。久美子也聽說過此人。
「當模特？」
久美子放心了不少。說實話，來的一路上她都心亂如麻的，不過現在好多了。她覺得這位畫家不用擔心。對藝術家矇矓的信賴與尊敬讓她放了心。
「可是真的很好吃嘛，比媽媽做的都好吃。」
久美子想起報道中的內容，又想起某本書中曾經提到，這位笹島恭三還是單身。
「那位瀧先生和笹島畫家是什麼關係啊？」
「那肯定是中央線，我總在萩窪下車。」
「別客氣，別看我這樣，我做菜的技術還是很不錯的。」
「我考慮考慮吧。」
那天回到家裡一看，母親早已等候多時。
久美子猶豫了：是再等一會兒，還是回家，改日再來呢？
笹島畫家朝裡屋走去。
久美子鞠了一躬。
久美子說，明天是星期天，就從星期天到星期二好了。畫家誠惶誠恐地撓了撓頭。
畫家一提筆，不一會兒一幅畫就畫好了，畫完一張速寫之後，他馬上翻了一頁，開始畫下一張。久美子坐在對面，自然看不見寫生本上的畫。不過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臉在畫家手中會變成什麼樣子。等畫家畫完了，真想拿來瞧一瞧。想到這兒，她又不禁有些難為情。
「我想先多畫兩張，然後再決定我最滿意的姿勢。明天會讓您擺姿勢的。」
久美子低下頭。
「那就從十一點到下午一點吧？您明天就能過來？」畫家凝視著久美子的臉確認道。
「是嗎？有這麼好吃嗎？」
警部補歪著腦袋看出了神。畫中人究竟是誰？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這位年輕的模特與笹島畫家的死也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仔細想想，坐在這兒要比悶在畫室里好多了。我家的花壇雖然不是很好看，可至少有些花可以看看，而且還能看見遠處的森林呢。畫室雖然大，可沒辦法看到外面的景色。」
「嗯……」
久美子只得作罷，回到門口。
於是久美子就乖乖坐在椅子上發獃。畫家的寫生本就擺在椅子上。儘管久美子覺得偷看不太好，可還是戰戰兢拿起了本子。
「歡迎歡迎。」畫家又微笑著露出了一對酒窩，「我就猜您快來了，一直等著您呢。」
「聽到他和你爸爸一起工作過，我就不好意思拒絕啊。久美子啊，你要是實在不願意，也沒關係，我也是跟瀧先生這麼說的。不過瀧先生很誠懇，他說就佔用你三天時間，能不能答應下來呀？」
聽完久美子的話，母親露出放心的神色。
「哎呀，太可怕了，怎麼跟壞人一樣。」
「不會，老師不介意這些的。他是個很隨和的人。」
「是嗎？既然媽媽都這麼說了……」久美子說道，「那我就去吧。不過當模特……總覺得怪怪的。」
久美子沒了轍。換作其他事情，她定會責怪母親，可一想到母親思念父親的心情，她就不忍心讓母親失望了。母親已經站在了瀧那邊。
「嗯……」面對母親排山倒海的攻勢，久美子無力地抵抗道，「可是媽媽，那是為了今年冬天去滑雪特意攢著的啊。」
「是嗎？不過久美子能高高興read.99csw.com興的真是太好了，瀧先生剛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雖然答應下來了，可還是擔心你會不開心。既然老師人這麼好，明天開始就能幵開心心地去啦。」
「年輕時光顧著畫畫了，畫著畫著，就錯過了討老婆的機會。到了這個年紀，又幵始嫌麻煩了，還不如一個人待著方便。」
「是的。」
聊天的時候，畫家也不斷注視著久美子的臉，鉛筆在紙上飛舞。他一會兒看看久美子，一會兒看看畫紙。久美子也習慣了當模特，沒有昨天那麼緊張了。
會客室的牆上掛滿了笹島的畫作，就像是畫廊一樣。然而，總覺得屋裡有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看來沒有家庭主婦的房子總會有些亂。或許是因為久美子是從主婦的角度觀察這座屋子的吧。
「那真是太可憐了。不過令堂有久美子小姐這樣的好女兒，肯定很是欣慰吧。」
畫家先打了招呼。他想讓久美子保持自然狀態，捕捉各種不同的表情與姿態。他還說，如果在畫室畫，可能會讓她緊張。久美子也覺得這樣會輕鬆得多。
「怎麼樣？令堂沒有擔心吧？」畫家微笑著問道。
畫家一直陪著久美子聊天，免得她覺得無聊。想到這兒，久美子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了。
「這樣啊。」
「咖喱飯，真的很好吃呢！比普通家裡做的要好吃得多丨」
「不好意思，突然向您提些無理要求。事情的來龍去脈想必瀧先生已經告訴您了吧？」
身材高大的女傭端來茶水，向久美子鞠了一躬離開了。
「他說他要畫的大作里需要少女像，所以想找個合適的人當模特，畫個素描。可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人，這時就撞見了你，覺得你和他的想象完全一致。反正瀧先生是這麼跟我說的。」
笹島家中有一間四疊半大的西式房間，他一直把這間房用作卧室。女傭發現，笹島躺在被窩裡，已經沒有了呼吸。床頭柜上倒著一個安眠藥的空瓶。旁邊還有一個用來喝水的杯子。
警方立刻向這位女傭了解情況，然而並沒有發現能與自殺聯繫起來的線索。女傭證明，畫家的確有在睡前服用安眠藥的習慣。看來他的死極有可能是服用過量導致的。
畫家並沒有多說什麼。商定時間之後，他就立刻陷人了沉默，彷彿在告訴客人，你可以回去了。這種冷淡，反而讓久美子多放心了一些。
「嗯，他說一天兩小時就夠了。」
久美子險些變了臉色，盯著畫家的臉。
「那我們定個時間吧，挑您方便的時間就行。」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實在沒想到您會這麼快答應，而且我這兒也挺急的，您能明天來真是太好了。」
然而，久美子實在沒有勇氣再按門鈴了。她不知所措，最終只能打道回府。
畫家笹島從沒有結過婚。他好像已經快五十歲了，一直保持單身。在雜誌採訪中，笹島說，家庭會妨礙到藝術，所以他才沒有結婚。
「那好吧。」久美子下了決心，點了點頭。
畫家是一種特殊的職業，久美子覺得畫家至今保持單身也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久美子心想，也許他年輕時也談過戀愛，但是無疾而終，於是就放棄了結婚的念頭。不過她還不好意思把這件事問出口。她會想這些事，也證明她已經漸漸習慣了坐在畫家對面。
「不用不用，您畢竟是客人啊。」畫家說道，「而且我也習慣一個人做了。您坐在那兒等我就好。」
久美子沿原路回到車站，一路上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上站台等車，她才回過神來。站台在高處，雜樹林所在的山丘正好與視線持平。半山腰能看見各種各樣的屋頂。笹島家那別具特色的畫室玻璃屋頂，在樹林之中閃著光。
「不過不用在那兒坐很久吧？」
畫家再次攤開大開本的寫生本，像昨天那樣拿起了鉛筆，然而他並沒有立刻動筆，而是閑聊了一會兒。
「咬呀，讓我來吧。」
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消瘦的臉頰上也一直帶著酒窩。他的頰骨突出，輪廓很是鮮明，但微笑時的皺紋卻給人留下柔和的印象。
「老師，您為什麼不結婚呢？」聊了一段時間之後，久美子鼓起勇氣問道。這是年輕女性都會產生的疑問，並不顯得失禮。
「完全不會啊，笹島老師怕我無聊，一直在陪我說話呢。媽媽，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結婚呀？我還當面問了老師呢，結果他說，結婚太麻煩了，」
ｒｅaｄ.９９csw.coｍ「可那是他一廂情願，我都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嘛！」
「那是因為它是『工作』，所以你才會覺得沒意思吧。整天悶在家裡也很無聊啊。每天出門其實挺好的。不過惰性上來了，一天就會變得很無趣。」
「您能一口答應真是太好了。您應該也聽說了，說是模特，其實就是想畫一畫您的素描而已。請您不要想太多，就當是來這看書什麼的，在我面前坐一會行。」畫家用誠懇的聲音說道。
第二天早晨。
「今天怎麼樣啊？」她立刻問道。
同昨天一樣的走廊。昨天還說今天會去畫室，可畫家仍然讓她坐在了藤椅上。
那裡是正屋的后側，能看見寬闊的庭院。磚瓦圍起的花壇中，分不同的區域種著不同的花草，可見他是一位喜愛花草的畫家。秋菊、大|波斯菊爭奇鬥豔，美不勝收。久美子心想，喜歡花的畫家，一定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久美子想起了院子里的那個老雜工。她離開門口，來到花園的牆邊。圍牆很低，能很清楚地看見花園的一部分。她看了看花壇和樹木，然而連續兩天出現在花園裡的老雜工竟不見蹤影。
「嗯，很開心呢！」久美子微笑著回答道。
「喂，有客人來了。」畫家朝屋裡大喊一聲。久美子後來才明白那是對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喊的——因為她給久美子送上了茶水。
「嗯，不過也只是聽說過名字而已。」
母親一臉為難。
「是的，戰爭結束一年前，他在外國得了病，骨灰還是別人給帶回國的。」
這樣也比較安全。
第二天是星期一。久美子在十一點來到三鷹台的車站，朝笹島老師家走去。她已經和單位請過假了。原本想攢著今年的年假，等著冬天請假去滑雪，不過她並不後悔把寶貴的假期花在當模特上。
畫家把久美子送到了門口。久美子道別之後，只見他雙手插在寬腰帶上，點頭示意。
「你的工作怎麼樣？有趣嗎？」畫家一邊動筆一邊問道。只在久美子的面部線條比較自然的時候，畫家才會動筆。
「哪裡哪裡，我才該謝您呢。來，進來吧。」
母親微笑著說起從瀧先生那兒聽來的事情。
久美子無法抗議。對方是個畫家，而且這事她已經答應下來了，事到如今再拒絕，也是對對方好意的侮辱。對方已經說了，每天只需要坐兩個小時，而且她已經對畫家產生了信任，並不想改變主意。
「今天中午吃了什麼呀？」
「您哪天比較方便？」
事出突然，始料未及。況且母親實在不像是會說出這種事兒的人。
久美子也覺得這樣比較好。
莫非畫家還睡著？昨天工作到很晚，疲勞過度，所以睡過了頭？門鈴的聲音應該夠響了，這樣都沒能把他吵起來，看來他一定相當疲憊。
「也不是那麼有趣，朝九晚五罷了。」
「嗯，是的。」
久美子的眼中露出責備母親輕率的神色，母親顯得有些尷尬。
久美子點了點頭。
「那位畫家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了你。」
久美子總覺得沒準要花更長時間。
「你爸爸在國外的時候，他正好在那個國家任報社特派員。我也好幾年沒見過他了，可今天他突然找上門來，跟我提了這件事。我有七八年沒見過他了吧……真是嚇了一跳。」
母親臉色明朗，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這自然不是因為久美子成了畫家的模特，而是因為久美子答應了父親老友的請求，讓她放心了不少吧。一看母親的表情，久美子就明白了。
「我是家裡的獨生女，要是能多一兩個兄弟姐妹，家裡就不會那麼冷清了。母親常抱怨說，只有我一個女兒太冷清了呢。」
「久美子小姐，您家裡只有您和令堂兩個人，不覺得冷清嗎？」畫家握著鉛筆問道。
「是嗎……」
「是瀧先生說的吧？」畫家顯得有些難為情，「是在電車裡，是哪―站來著……我記不清了……」
母親舒展眉頭，露出放心的表情。一碰到和父親有關的事情，母親就會變得異常天真。見久美子答應了下來，她的臉色立刻明朗了起來。
「不，藝術家都有些怪癖。一見到中意的模特，就會跟上去嘛。」
畫家動筆的時候，的確一臉高興的樣子。光線也與昨天無異。畫家的一側面孔與一側肩膀在光線的照耀下，顯得異常明媚。些許白髮還反射著光。
「不要啦媽媽……」
畫家忍俊不禁。
「沒有，我一回家就和母親九-九-藏-書說了，她也很開心呢。」
「媽媽，您已經答應了嗎？」
「老師，您一直說話不礙事嗎？」久美子委婉地問道。她其實想說：您不用太顧及我，專心畫畫就好，我不會覺得無聊的。
「老師，要我幫忙嗎？」
「不是那種正兒八經的模特啦，只是讓他畫個速寫而已。反正畫家也會把模特的臉按自己的想法改動的。」
母親幾乎已經答應了瀧先生的請求。久美子也不是不能理解母親的心情。母親一碰到和亡父有關的事情，就會變得特別積極。在國外同父親有過交情的人，都是野上家的責客，不難想象她面對瀧先生的請求，定是一口答應。
「笹島恭三這個名字，你應該也聽說過吧？」
「笹島老師是這樣的人啊？」
「哎呀，那可不行，我趁老師不在的時候偷偷看了看寫生本，看見上面有各種各樣的表情和姿勢呢。他在和我說話的時候還能把特徵抓得這麼準確，真是太厲害了。」
「是啊，真的很冷清。」
她本以為畫家會讓她坐在畫室里，可她想錯了。笹島畫家讓她坐在了走廊的藤椅上。
「聽說他的畫功一流。作品不多，但在專家中的評價非常高呢。」
「算上禮拜天，只要請兩天假就行了啊。這樣就能湊出三天時間了。久美子啊，你能不能答應那位畫家，不，答應瀧先生的請求啊？」
「昨天承蒙照顧了。」
「嗯，這事兒瀧先生也跟我說了。」母親倒是一臉平靜，「不過他讓你別擔心，他的人品絕對沒問題。畢竟是個名人，況且就三天時間，我覺得也沒問題。」
畫家沉默的時候，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除了鉛筆聲，唯一的響聲就是院子里傳來的剪刀的咔嚓聲。
「老師，您說以前在路上見過我，可您究竟是在哪兒見到的啊？」
由於畫家沒有留下遺書，警方也很難判斷這究竟是自殺還是單純的藥物服用過量。
瀧先生，正是世界文化交流聯盟常任理事瀧良精。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
「畢竟他一直是一個人住的，廚藝自然而然就鍛鍊出來了吧。」
「久美子，」母親板起了臉，「可不能在人家背後說這種話。」
「可是，真的就三天時間嗎？」
「說是模特，不過對方說只要你在那兒坐一會兒就行了。」
母親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說道：「對了對了，今天瀧先生還給我打電話了呢。他說久美子去了笹島先生那兒，幫了他大忙，笹島也很開心，他還向你道謝了呢。」
久美子還以為當模特就要根據畫家的命令擺出各種姿勢，變換臉的朝向。可笹島畫家並沒有作出任何指示。只是從她自然的動作之中，捕捉他最為滿意的瞬間，下筆作畫。
陽光柔和地灑在畫家的半張臉和一側肩膀上。久美子心想，打在自己身上的光線肯定也是這樣的。難怪畫家昨天說上午的光線好。
「我這人就是不喜歡有人在作畫的時候打擾我，這一直是我的行事方針。也許有很多招待不周的地方，不過咖啡什麼的我還是會泡的。」
畫家讓她放鬆些，於是久美子就隨意變換著姿勢。她又擔心自己亂動會影響畫家作畫，就又決定靜止不動，可畫家反而說那樣不好。他希望久美子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樣輕鬆隨意。
畫家站起身。
今天天氣很好。秋日暖陽灑在花壇上。背景是逐漸泛黃的雜樹林。戴著舊登山帽的雜工還在花叢中靜悄悄地幹活。
久美子輕輕按下門鈴。開門的正是笹島本人。他一身便裝，見到久美子后，笑著鞠了一躬。亂糟糟的頭髮蓋住了額頭。
「有些畫家就是這樣。不過你問老師這種問題會不會很失禮啊？」
這一回，她按了很長時間的門鈴，可房裡依舊沒有動靜。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畫家不在家嗎？不，不可能，笹島畫家知道久美子會來，肯定會在家裡等候啊，怎麼會不在家呢？
今天的笹島與昨天不同，穿著格子花紋的亮色上衣。在久美子看來，這樣才更像個充滿活力的畫家。畫家在對面的藤椅上落座，膝蓋上放著寫生本，手握鉛筆，臉上帶著同昨天一樣的微笑。乾巴巴的頭髮沒有油光，亂作一團。微笑時，他的眼睛簡直眯成了一條縫。
久美子是第一次當模特，而且對方還是專業畫家，她的身體自然有些僅硬。不知是畫家眼光犀利呢，還是他感覺敏銳，只要在久美子緊張的狀態下，他就絕不會動ｈｔtpｓ://rｅad•９9ｃｓw.ｃｏｍ筆。他只是拿著鉛筆，叼著煙斗，和久美子拉起了家常。
十一點，久美子來到笹島先生家門口，輕輕按下門鈴。照理說不用多久就會出現人影，幫她開門，可今天卻半天沒有反應。久美子站了一會兒，見無人應門，就又按了一次門鈴。
畫家生前單身，沒有其他家人。平時總是獨自起居，不知其生活常態。女傭每天早上來，傍晚回去。所以在畫家的死亡時間——深夜，家中的確只有他一個人。
次日一早，前來上班的女傭在家中發現了笹島恭三的屍體。
久美子還是不願放棄，又按響了門鈴，然而，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時，久美子發現房門還是反鎖著的。
久美子一臉驚訝地望著母親。
母親還想向久美子多打聽些情況。
「反正是速寫嘛，是給正式的畫打的草稿，肯定有用不著的啊，等他畫完了應該能要兩張回來。況且我也得上門打聲招呼不是？即使這事兒是瀧先生介紹的……」
有的畫非常像，可有些並不那麼像。不像自己的畫，應該是畫家有意識地加入了自己的想法。有的畫上並不是整張臉，而是額頭、眉毛、眼睛、彝子、嘴唇等某一部分。
「就和餐廳做的一樣。做菜水平這麼高，倒真是用不著結婚了。」
「人家畢竟是畫家啊，況且還是這麼有名的畫家，自然能一邊聊天一邊畫畫啦。能不能問他要兩張用不著的畫啊？」
「可能吧……比起當模特，我更想吃老師做的菜呢。不知道明天他會做什麼呀……」
「你們單位不是有年假嘛，今年你還沒休過吧？」
畫家手非常快，一小時里就畫出了四五張畫。
然而，還是沒有人來開門。久美子心想，莫非畫家手頭有事走不開？昨天和前天都是他親自來開門的。畫家也知道久美子會在十一點多來，而且久美子已經按了兩次門鈴了，他還不出來，肯定有什麼原因。
久美子翻開下一頁。那是她的側臉，是趁她把頭轉向花壇的時候畫的。下一張是俯視時的臉。然後是正面說話時的臉，斜著的臉……不同的面部表情躍然紙上。無論哪一張，都用鉛筆準確地勾勒出了線條。
「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畫家說道，「我還挺擔心的呢，聽您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是野上小姐吧？」
畫家果然喜歡花草，還專門雇了人來打理。咔嚓咔嚓，不時傳來剪刀的響聲。
警方調査顯示，笹島畫家的大致死亡時間為兩天前的深夜。
久美子微笑著低下頭。
久美子有些擔心。天氣不好，畫家還能像往常那樣工作嗎？不過只是速寫而已，之前巳經畫了兩天了，今天應該也會照常進行吧。昨天畫家說今天要簡單地上些水彩。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他畫了好多張呢。」
在久美子翻閱寫生本的時候，花壇中還在不斷傳來剪刀的響聲。抬眼一看，戴著登山帽的老人在秋日的花叢中辛勤工作。花瓣反射著柔和的光線，在老人肩頭形成陰影。
在久美子打招呼之前，他已經把久美子帶去了會客室。
「笹島老師真是個好人，就是有點兒孩子氣。」久美子笑了。
「要晚上去嗎？」
「沒事，一邊說話一邊畫畫效率更高。」畫家說道，「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其實很認生的，所以對著討厭的人，我一句話都不想說。不過對方要是久美子小姐這樣美麗的姑娘，對話本身也是種樂趣啊。」
「媽媽……」久美子再次面露難色，「那位笹島先生……是個單身漢吧？」
久美子皺起眉頭。
然而，在談話的過程中，畫家的眼睛也一直注視著久美子的臉。依舊是觀察人物時的那種犀利眼神。
笹島家離車站只有五分鐘不到的路程。房子本身不大，可院子卻不小。住家后的畫室比正房還要大。
他一笑，眼角就擠出了皺紋，臉頰上還出現了兩個深深的酒窩。長發讓瘦瘦的臉廓更加突出。他好像很喜歡抽煙，牙齒有些發黑，不過這樣也顯得他很可愛。
「哎呀，真討厭。」
久美子很慶幸自己來這裏。看見自己的臉變成畫作雖然有些奇怪，但能在郊外的僻靜之處休憩放鬆，也是人生中最為美妙的瞬間之一了。
畫家的話讓久美子擔心了起來。走進屋裡的時候，她看見了畫室的玻璃屋頂。想到自己要和畫家在畫室里單獨相處，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七上八下起來。
久美子想了想說：「可能的話，我希望上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