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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奧蒂莉,求求你別說了!哦,別說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說?那麼多年了,一直都風平浪靜。你看,奧蒂莉,我們都這麼老了。上帝讓我們活到這麼老了。我們已經受到了懲罰。哦,我們別再說這個了,再也別說了!讓我們靜靜地、靜靜地等著,承受我們死後將會發生的一切吧,因為這是我們無法改變的。」
「罪犯……」
「沒有。」
「如果我曾經見過他臉上有溫和、原諒的表情,我就不會害怕了。但我總是看到他瞪著我……哦,那雙眼睛!」
她長期沙啞的聲音帶著克里奧爾口音,聽起來比純正的荷蘭語更溫柔、更甜美。現在,她正看向窗外,眼裡有了一種東方式的溫柔,和她白瓷般的臉龐十分相稱,眼睛的顏色也變深了。她並不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景象,但她知道街對面有花有樹,這對於視力模糊的她來說,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
「是的,我能預見到。我正等著呢,但是我很害怕。」
「不,不,當然不能!」
「那麼他為什麼經常……出現,就站在那兒!哦,他經常站在那兒!他面無血色,用那雙陰暗、凹陷的眼睛瞪著我,就像兩把燃燒的匕首,就像那樣!」
「是的。」德克斯夫人贊同,雖然看不見,但現在她知道了那兒有紫苑。
「是的,死亡很快就會到來。我能感覺到。」
暮夏的陽光是金色的,風兒歡快地從索非亞蘭街的花園中捲起初黃的葉子。
「讓我們等著。死神很快就會到來,很快就會到來,不論是你還是我。」
「那你為什麼害怕?」
「她哭了。」
「想一想,奧蒂莉,埃莉的父親,我的兒子,是莉切的兄弟。他們的孩子是第一代表兄妹。」
「但是……你能聽到他說話?」
「但是我們沒受到懲罰。」她說。
「奧蒂莉,你今天為什麼要對這件事糾纏不放?有時我們幾個月、幾年都不會提起它。那樣的日子,我們過得非常平靜……為什麼你今天突然要糾纏這件事?」
「不是怕死,而是怕……他!」
「他們的關係就是這樣。」
「莉切……我的女兒……」
「別說了,奧蒂莉,別說了!」
停頓了片刻,當兩人都向各自的窗外望去時,她說:
然後,前門的門鈴響了。
老先生有些迷惑:
「那又有什麼區別呢?表兄妹可以自由結合。」
「這兒沒人。」
九九藏書他們是表兄妹。他們自己不知道,但這並不是違反自然的罪過!」
「你認為……你會再次見到他?」
「沒,沒有……好幾個月沒看到過了,可能……好多年都沒看到過了,好多年……但是過去很多很多年裡,我確實看見過他……你從沒看到過他?」
「大消息后我就沒見過你。」德克斯夫人說。
「昨天我見到奧蒂莉了。」
「是的,我……我聽到過……以前我的聽力很好,一直很敏銳……那是幻聽……我經常聽到他的聲音,我們還是不要談這個了……我們都很老很老了,奧蒂莉,他現在一定已經原諒我們了。不然,我們也不會活到這把年紀。我們已經平安無事地過了這麼多年,很多,很多年,漫長的歲月里從來沒有什麼打擾過我們,他一定已經原諒我們了……現在我們都是一隻腳踏進墳墓的人了。」
「是的,但那樣做並不明智……並不明智,因為他們可能有孩子,因為血緣,因為……因為所有的一切。」
他幾乎每天都來。如果他不來,阿代勒姑姑或埃莉便會登門告知。因此,她坐在高背椅中,等著他。她坐在窗邊向外看去,欣賞著索菲亞蘭街上的別墅花園。
「但這難道不是一種罪過嗎,違反自然的罪過?」
「我希望我是天主教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要成為天主教徒。泰蕾茲皈依天主教,是個明智的決定……哦,為什麼我現在見不到她了?我還會再和她見面嗎?我希望會,希望會……如果我是個天主教徒,我就去做懺悔……」
「是的,讓我們靜靜地等著。」
「確實。」
「孩子們很快就會來看你……」
「怎麼?」
「是老先生,我想。」
但是塔克馬友善地說:「你,奧蒂莉?你會活到一百歲!」他的聲音努力表現得爽朗誇張,隨後撕裂成了尖銳的高調。
「我們所有人都很孤單。」德克斯夫人說,她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很悲傷,彷彿在追悔那充滿了鬼魅陰影的過去。
老先生在3點左右獨自一人出了門。他不喜歡外出的時候有人跟著,儘管他希望有人能把他送回家,但是他從來不這麼要求。阿代勒姑姑向窗外望去,看著他轉過木板房,走過拱橋。他只需要走到拿騷蘭街就可以到達德克斯夫人家。他瘦弱挺直的身板和不便彎曲的腿支撐他走read.99csw.com過這段路程。他穿著一件紐扣一直扣到喉嚨的外套,雖然拄著一根笨重的象牙柄拐杖,每走一步都要仔細思量,但他看上去根本沒有那麼老。這段短距離的散步其實是一種鍛煉和放鬆,可以說,對於他如今緊繃的神經來說是極大的鍛煉和放鬆。為了不讓別人發現這一點,他不得不謹慎對待每一步。但是,他倔強筆直地走著,似乎一點兒也不費勁,而且還認真研究自己在建築物底樓窗玻璃上的影子。在街上,他沒有遇到一個像他這麼老的行人。他按響門鈴后,年邁的安娜匆忙起身,貓咪從她的襯裙上斜斜滑下,一人一貓同時走向前門。
「是的。我相信上帝,相信靈魂之交,相信來世,相信贖罪。」
「但是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表兄妹。莉切一直都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兒。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和你兒子是親兄妹。」
「天主教對這樣的事情不會寬恕。」
「今年冬天?」
她用兩隻細長的、枯枝似的食指直直地指向前方。
「你……你最近看到過他?」
「不會嗎?我以為……我以為神父會寬恕任何事……在你死前洗凈你的靈魂。神父至少會安慰我,給我希望!我們的宗教是冰冷的。我沒法對牧師說這件事。」
他的聲音像是在哀求,眼睛由於恐懼而閃爍著淚光。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中,放在膝頭的手指在黑裙深深的褶皺間劇烈地顫抖。但是,一陣瞌睡降臨到了兩人身上。他們不尋常的話語中透出的異常清醒和焦慮不安,就像是外界的暗示一樣,似乎只能暫時刺|激到他們衰老的靈魂。現在,他們都昏昏欲睡,變得老態龍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盯著各自的窗戶,誰也沒有說話。
雖然他向奧蒂莉的致禮含含糊糊,但是他的輕聲細語卻是真誠的:
「我……我很冷靜,奧蒂莉。如果我們以後,我們死後要受懲罰,那我們必須承受。如果我們承受了……我們就會得到寬恕。」
「哦,是這樣!你昨天看到莉切了……我還以為你說的是你自己……」
「那兒景色不錯。」德克斯夫人說,就像她過去經常說的那樣,她稍稍動了動戴著手套的手,做個了僵硬的指示動作。
「他……幾乎是……同謀……」
「他們繼承了我們的過去,繼承了那件恐怖的事,繼承了我們的罪惡,繼承了對我們九九藏書罪行的懲罰。」
「我活不到一百歲。」老夫人說。「不,今年冬天我就會死。」
「有時候……你知道……我覺得有!」
「不,奧蒂莉,想一想……」
「她會很孤單的,可憐的莉切。但是斯泰恩是個好人……真遺憾……我喜歡斯泰恩……」
「對面的花園裡有漂亮的紫苑。」塔克馬說。
「這兒沒人。」
「奧蒂莉?」他問。
「他們繼承了一切。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看到他站在那兒,會聽到他的聲音,就在他們將要居住的新房子里……如果埃莉和洛能找到各自的幸福……和有著不同血緣的人、不同的靈魂結合,那樣是最好的……他們永遠都不會得到平凡的幸福。誰知道呢,也許他們的孩子會……」
「我不相信有來世贖罪,因為我們這輩子承受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奧蒂莉!」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在懇求,和往常的空洞友善完全不同。
「是的。」
「哦,他一直保持沉默!」
她對他非常了解。她隱瞞了自己耳背的事實,聽不清時,她從來不問他說了什麼,而是揚起緊閉的薄唇笑一笑或是動一動頭作為回答。
「他們是……」
「是的,他知道。但是……」
「馬·波滕?」
他又說了幾句友善的貼心話,然後在另一扇窗戶邊的扶手椅上直直地坐了下去。安娜直到這時才幫他脫下帽子。他把手放在拐杖上,手上還套著寬大的、皺巴巴的光面小山羊皮手套。
「他們會幸福的。」
「勒洛夫斯知道。」老先生非常溫柔地說。
「因為什麼,奧蒂莉?」
「別說了,奧蒂莉!」
「我開始想這件事,是因為洛和埃莉要結婚了。」
「還不夠!我相信,我死後,他,他會指控我的。」
她在等他。
「這痛苦太長,太長,太長了……哦,上帝,會不會這輩子還不夠?」
「他們是表兄妹。」
「是的,沒人。」
「為什麼?」
「這兒沒有人,我們可以放心說。」
「噓!」
「怕死?」
「害怕?我害怕了嗎?我還害怕什麼呢?我都這麼老了……太老了……已經不會害怕了……即便他可能就站在那兒。」
「是的,沒人……」
「奧蒂莉,我們不會活到這麼大年紀,你……和我……還有勒洛夫斯,如果上帝……和他沒有原諒我們的話。」
他們都沉默了,四目相對,誰都沒有開口。在這狹小的客廳https://read.99csw.com里,他們各自守著一扇窗戶,就這樣安靜地面對面坐著。一絲微光透過深紅色的棱紋平布窗帘和奶油色的花邊帆布百葉窗,照射在老夫人身上,沿著半圓形窗框垂掛的深紅色絲絨短幔擋住了窗外的風。她沒有動,只是抬起瘦弱的、帶著黑手套的手讓塔克馬握了一下。現在,他們都坐著,像是在等什麼,而且非常高興能夠一起等待……老夫人97歲了,她知道她所等待的一定會在百歲生日前到來……在這個隱蔽在窗帘中的角落裡,微弱的光線和陰暗的壁紙襯得她的臉龐宛如白色的瓷器,而皺紋就是瓷器上的裂紋。在這樣的暗處,她仍然畏縮著,保持著過去不輕易展示自己受損容顏的習慣。她的假髮又黑又亮,頭上戴著一頂黑色花邊小帽,寬大的黑裙自然稀鬆地垂在她脆弱纖細的身體周圍,把她整個兒地包裹在了柔軟羊絨形成的一成不變的褶皺中,讓人無法清楚地看見或辨認出她,只能根據黑色的衣物來猜測。除了臉龐,她身體的其他部位似乎也都沒有生氣,只有枯瘦的手指在膝上不停地顫抖,像是黑手套中有許多又尖又細的發光小棍;她的手腕上戴著羊毛護腕。她筆直地坐在高背椅中,靠一隻硬墊支撐著,彷彿坐在寶座上一般。她的腳下還有一隻墊子。她從來不把腳伸出來示人,因為它們由於痛風而有些變形了。她身旁的小桌上放著多年未動的鉤針織物,還有一些報紙。就在剛才,一個上了年紀的女陪護正在給她讀報,塔克馬先生到后,女陪護便退了出去。這間小客廳布置得整齊簡潔,唯一的裝飾品是擺放在各處的帶框照片。房中的傢具光澤非常好,又黑又亮,沙發和椅子是深紅色的,玻璃櫥內放著幾件閃閃發光的瓷器,幾扇緊閉的摺疊門將客廳和卧室隔開。老夫人只在這兩間房內活動,連吃飯都是在椅子上簡單解決的。
「是的。」
「奧蒂莉!」
「你覺得這兒還有什麼人嗎?」
「你誇大其詞了,奧蒂莉,不,他們沒有繼承這麼多。」
「我們的痛苦就是懲罰。」
「是那件事之後我才變得喜歡幻想的。不,我永遠都沒法冷靜地想這件事!開始的時候我害怕見人,然後我害怕自己,我覺得我會發瘋……現在,現在我快死了……我害怕上帝!」
老先生幾乎在懇求了。
「並不是所有人,奧蒂莉,」塔克馬說,「九*九*藏*書你和我就擁有彼此,我們一直相互擁有……洛結婚後,我們的孩子就無依無靠了,連丈夫也沒有。」
「沒有,現在沒有……有時候……」
「奧蒂莉是我的女兒,她的兒子是我的外孫。埃莉的父親……」
「因為洛要結婚了。」
然後,安娜把貓咪趕回了廚房,以免老先生被絆倒。她把老先生引入屋內,和他聊了幾句天氣,問候了他的身體狀況。塔克馬老先生在大廳里脫下了外套,對他來說,讓外套從肩上滑到女傭手中,需要一些特殊技巧。他脫得非常緩慢,之前的步行讓他有些累了,脫下外套的這段時間,他的呼吸恢復了平穩,現在他完全可以在拐杖的幫助下走上樓梯,只需要上一層樓就可以了。「我們還得留著這根拐杖,安娜。」他會這樣說,是因為德克斯夫人如今根本不到底樓的房間來。
「奧蒂莉?……外面風很大……你最近一直在咳嗽……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你知道……我很好,很好,就像你看到的……」
「是的,他們是表兄妹。」
「奧蒂莉!」
「噓!」老夫人筆直羸弱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線中恐懼地顫抖了一下。
「我本可以和神父說的。他會讓我做一輩子的懺悔,這樣我的痛苦就會減輕。現在,這件事總是在這兒,壓在我的胸口上。我這麼老了。我坐著的時候會想到它,躺在床上的時候也會想到它。但是,我不能走路,不能散步了,我不能邊走邊想這件事,不能在運動中忘掉自己……」
「我坐在這兒時,他就會站在那兒看著我,就在櫥子邊的角落裡。我躺在床上時,他就會出現在我的鏡子里,盯著我,很多很多年了……也許這是幻覺,但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變老的。我已經沒有淚水了,我再也不會用力擰自己的雙手,我也不走動了,除了從這把椅子挪到床上。我沒有感到不安,也沒有恐懼……很多年了,沒有人知道……至於那個保姆……」
「怎麼?」
「是的……我很多年都沒有她的消息了。她是唯一知情的外人。估計她已經死了,我想。」
「奧蒂莉,你必須心平氣和地想這件事。我們已經這麼老了,你必須冷靜地想這件事,就像我一樣……你總是太喜歡幻想……」
「奧蒂莉,我們已經平靜地活了這麼多年,我們不得不承受內心的煎熬,但是這已經夠了,上帝會認為這樣的懲罰已經足夠了,不要害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