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哦,我的天哪!」他叫道,「爸爸的那些事兒沒出什麼岔子吧?」
「什麼?」
「我就是知道。你只管聽我講就行了,我還知道很多呢!」
「原來是這樣。」
「我來看您來了,達恩舅舅!」她尖叫著,誇張地做出來極為熱情的樣子,「歡迎來到荷蘭,舅舅,歡迎!雖然這幾天天氣不是很好……總是陰冷……您在火車上一定很冷吧!可憐的弗洛爾嬸嬸一定在車上都凍僵了。安東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也來了,還有我的莉莉呢!我沒有打攪你們……談生意吧?」
「他們總是一起做生意,」伊娜說道,「所以如果達恩叔叔沒錢了的話,爸爸一定會接濟他的。」
伊娜的好奇心佔據了她此刻的心思,不過,她還是戴著那頂插著白色天堂鳥的帽子,很有教養地點了點頭:
「先生們在哪呢,阿姨?」
「這個秘密非常重要,雖然我並不知道是什麼,但是,它確實很重要,我真想知道。有沒有可能是和遺產有關的呢?」
那是伊娜裙子發出的聲音。她偷聽著這段談話,心砰砰跳,整個人被強烈的好奇心折磨著。雖然她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但是她記住了那個已經過世的女傭的名字:馬·波滕。
「那小子就他媽是個惡棍!我給了他些錢。」
「這應該是六十年前發生的事了。六十年前啊,多久之前的事了!」伊娜說道。這想法幾乎讓她有些恍惚。
「小聲點兒,小聲點兒!她現在去世了嗎?」
「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弗洛爾嬸嬸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伊娜想道,回憶起剛才她還說起他們的荷蘭之行。
伊娜,還像往常一樣很有教養地,有點兒慵懶地抬起了眼,道:
伊娜·德爾堡在她女兒莉莉和女婿弗里茨·范韋利的小房子里等著他們——莉莉,是一個開朗愛笑、有著一頭金髮的年輕母親,現在還在坐月子;而弗里茨,是一個資歷尚淺的小軍官。莉莉生了兩個孩子,分別是一歲大的斯蒂芬納斯和剛剛兩周大的安東瓦妮特。他們有一個又胖又自大的月嫂,還有個女傭忙著照顧小嬰兒。午餐的剩飯還沒有清理,但屋子裡充滿了小生命的喧鬧:一個在歡鬧,另一個在尖叫;月嫂發出噓噓聲,試圖讓他們安靜下來——整個房間都是她肥胖的身影。女傭一邊在等牛奶煮開,一邊打開了窗戶,於是,一股猛烈的冷氣流一下子涌了進來。伊娜嚷道:
這下他有點兒被嚇著了。
「沒事,是傭人清掃房間的聲音……她又不懂荷蘭語……」
「那樣她就能省下一筆車費。」安東·德克斯想。
「你呆在這兒吧,親愛的。她還不能走太遠的路,嬸嬸。」伊娜正想要看看達恩和弗洛爾的房間,她站起身,穿過姑姑的卧室,順便還飛快地掃了一眼那些大皮箱。一個傭人正忙著把裙子放進衣櫥。
「是啊,」莉莉說,「我們不妨現在就動身吧,您覺得呢,伯伯?」
「肯定是關於錢的。」
「你真的那麼覺得?」斯蒂芬妮姑姑說道。
「別這麼大聲,別這麼大聲!我聽見暖房裡有聲音……」
「你得跟爸爸談,問問他在為什麼事情而煩惱……」
「你做的沒錯……不過你看,達恩,都過去這麼長時間了。」
現在,她開始故意地讓她的絲綢裙發出響聲,裝作是剛剛從暖房過來。她一下子打開門,站在門坎上,「達恩叔叔!達恩叔叔!」
「可是這個故事也太破碎了吧!」大律師利奧波德·德爾堡說,接著聳了聳肩。
「楊斯,你把冷風放進來啦!趕緊把窗戶關上,快點兒!哦,安東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來了!」
她必須知道,一定得知道。她決定,這天晚上,就去找他的父親談談。
「弗里茨,你在兵營里做完事情就會馬上過來的,是吧?我會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先過去。安東伯伯,您能過來看看孩子真是太好了,我本來都覺得您不會來了,因為您很久之前就向我說過來看孩子的事了……」
「當然,當然,我從來都沒有對她講起過read.99csw.com這件事情。這也是我讓她跟我過來的原因:如果她呆在海牙的家裡,那個可惡的惡棍有可能就……是呀,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然後,達恩叔叔低聲重複道:
「我必須知道。」伊娜抬高聲調,說道。
「是,我明白。」
「我一直……一直都不知道。」
「老母親還好吧?你們來看我們真的是太好了。」她說道。要知道,在這句話之前,她對她的親戚們可一句好話都沒說。
「那也不是個好主意。」
「是的,過不了多久就會完全逝去……不過,想想你,哈羅德,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都知道!」
「是的,」弗洛爾嬸嬸說,「現在呢,我們就在荷蘭了,在這個破、破舊的公寓住著……為了生意……什麼都不為,只為生意……是啊,沒錯,不瞞你說,我們現在還是像耗、耗子一樣窮!這五個月我要幹什麼呀?如果這天氣還這麼下去的話,我可受不了!幸好,我們還有婷·迪塞爾曼和多爾·佩雷爾坎普,這兩個東印度的老太太,他們馬上就要來看我啦!他們還寫、寫信給我,讓我帶些中國紙牌來,我帶了20包呢!我想這個應該可以幫我熬過這五個月……」
「是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達恩叔叔親了親她,客套地回應了她的問候。他又矮又瘦,弓著背,皮膚黝黑,穿著散發著東印度氣息。他頭頂上的一小撮灰色的頭髮加上他的側影,讓他看起來活像一隻鸚鵡;一張小鳥一般的臉,像極了他的妹妹斯蒂芬妮。正和她一樣,他也有一雙機敏警覺的眼睛,雖然,它們現在還因為之前和他哥哥哈羅德的談話而不安地顫抖。他抓來幾張紙,把它們塞進一個檔案袋裡面,好讓人覺得他們剛才在談生意,並且說他們馬上就來。他們和伊娜一起回到客廳里,達恩叔叔和到訪的親戚們一個接一個地寒暄著。
他們看了對方一眼,兩個人都面色蒼白。
「其實聽你講了這些之後,我還是看不出這裏面會有什麼財產糾紛。哦,親愛的,我的親愛的,誰知道是什麼事呢?可能是關於錢的什麼……」
弗洛爾嬸嬸一直沒有站起來迎接他們,她躺在沙發上,另一個女傭正在按摩她那兩條大象腿,手在她的睡衣下面來回滑動著。
伊娜堅持讓安東伯伯面向前坐,坐在斯蒂芬妮姑姑的旁邊,而她和莉莉背著前進的方向坐著;而安東伯伯則假裝很有風度,要把座位讓給她坐,雖然最後,他很高興她最終沒接受他虛偽的殷勤。這個家庭只是由血緣生硬地連在一起而已,每個人都覺得沒什麼好的。斯蒂芬妮,長得像只老鳥一樣的女人,生生把他從溫暖的屋裡拽出來,讓他沒法享受他的書,他的煙斗,他的蘇埃托尼烏斯和他美妙的想象,就只為看看他一個子兒都不打算給的小孩兒;然後,他還得再去看一個決定在寒冷的12月從東印度來到荷蘭的弟弟: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兒!而人的一輩子,得做多少這樣毫無意義的事兒啊!有些時候你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作為補償,他將自己的膝蓋擠向莉莉的膝蓋,感受她青春的體溫。他的視線模糊了。
「那麼我去問爸爸。」
「不可能!」她喊道,「應該是……」
女傭楊斯知道安東伯伯和斯蒂芬妮姑姑是孩子的教父和教母,急忙扔下沸騰的牛奶,趕緊飛奔去開門,卻忘記了關窗。於是,新到的客人們就迎著打轉兒的冷風進了門。斯蒂芬妮姑姑剛被安東伯伯的濃煙刺|激到的嗓子,現在咳嗽得更厲害了,她含混不清地說:「這可不太對頭啊,竟然有這麼冷的風!這麼冷的風!」
「那麼這個秘密是什麼?」
「當然了,親愛的。」
「你看,伯伯總是說話算話的吧,我親愛的孩子。」
「達恩叔叔一定十分富有,」伊娜說道,眼中閃著光,「爸爸肯定知道,但他總是不談錢,所以也從來都不說達恩叔叔到底有多富……」
「可能要一起償還,如果……」
她知道利九*九*藏*書奧波德在撒謊,他根本就沒事。於是,她就靜靜地坐著,沒摘帽子也沒脫披肩。
「他們經常在一起做生意,很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糾紛發生。而且,對於在一塊兒做買賣的人們來說,應該很有可能……」
「我們必須搞清楚為什麼達恩叔叔和弗洛爾嬸嬸要來荷蘭。」
「別這麼大聲。」哈羅德·德克斯壓低聲音說道,「我聽見有人……」
「別管怎樣還是小點兒聲,達恩。」哈羅德·德克斯說,「是的,沒錯,我一直以來都知道!」
「你這麼想的?」
「是的,六十年了。」
這一次,伊娜的臉色變得刷白了。
「我必須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說,「你打算怎麼辦?」
「我馬上要開一個諮詢會。」他毫不猶豫地答道。
「是的,她已經去世了。」
「進來!快進來!」弗洛爾嬸嬸用她低沉的嗓子使勁兒喊道,「最近怎麼樣啊,斯蒂芬妮?你呢,安東?伊娜呢?還有你,小莉莉——啊啊啊,都有兩個小、小孩子了,已經!小小的真可愛!」
「是她的孩子先來糾纏我的。她把那件事情告訴她兒子了,她兒子在當地一間租借辦公室打工。」
「比如一些本來該屬於我們的東西?那個直葛的員工可能知道是什麼,如果達恩叔叔真的給了他錢的話。」
不情願地被姐姐拽過來的安東,在給了莉莉一個長吻之後,立刻恢復了好心情。他的拳頭像泥塊一樣,放在他的兩膝上。當女傭抱來那個哭喊的小頑皮給他看時,他一邊暗自發笑,一邊讚許地點頭。雖然,他嫉妒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但是在這嫉妒之中,又有一種另外的感情:他喜歡看著這些年輕有活力的孩子們。初出茅廬的嚴謹小軍官弗里茨,其實充滿了男子氣概,沒準兒會是一個好丈夫。他向莉莉點頭,然後又向弗里茨點頭,表示他能理解他們,而他們則面無表情地回了他一個微笑——他們不理解他心裏的想法,不過那也沒什麼關係。他猜測,這對夫婦依舊深愛著彼此,即使他們現在已經有了兩個淘氣的孩子需要照顧;他還猜測,他們在盯著他那點兒小錢。怎麼說呢,站在他們的角度上看的話,也沒有什麼錯,他只是稍微有點看不慣伊娜,因為自從德爾堡幫他解決了和那個洗衣店女孩的麻煩事之後,她對他總是有一點傲慢,總覺得多虧自己這個有影響力的侄女把魯莽的伯伯從麻煩中解救了出來。他咧開嘴笑了,看透了這些做作的奉承,還在心裏暗自嘲笑,這些全都是白費勁!他根本沒打算把自己的那點兒錢留給他們。不過,他可沒準備把這點告訴斯蒂芬妮或者這個家庭中的任何人,相反,他饒有興味地聽著這些好話,他開心地看著弗里茨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擺上苦味杜松子酒——不過干點兒活兒也讓那小子不覺得冷了,不是嗎?他還穿著好大衣呢!他覺得這整場鬧劇真是太有意思了,他開心地笑了,好像是一個非常愛護孩子們的和藹慈祥的伯伯,但實際上,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讓它成為過去。」
「你怎麼知道的?」
「達——恩。」
「可如果,他真的有七10萬荷蘭盾呢?」安東·德克斯問。
馬車在一所大房子前面停下來,達恩叔叔從東印度回來后就一直住在這裏。他們立刻就被帶進屋去見弗洛爾嬸嬸,而她早就從窗戶里看到他們來了。一個傭人正站在屋門口。
「是一件弗洛爾嬸嬸不知道的事情,而且,達恩叔叔也不想告訴她。老夫人的老保姆叫馬·波滕,這保姆去世了。她的兒子,是直葛的員工,而且,達恩叔叔給過他錢。這些就是我知道的了。」
達恩叔叔和弗洛爾阿姨,雖然是上不了檯面的東印度親戚,也有他們自己的孩子,所以從那時起,就沒有什麼從他們身上拿到錢的指望了。而且,伊娜對他們有一種深刻的怨恨,她嫉妒他們的富有,她盡其所能地去說他們的壞話。
「在書房,夫人。」
「別對弗洛爾說起這事。」
「或許https://read.99csw•com吧。」德爾堡說,「我猜應該和錢有關,而這筆錢應該是爸爸和達恩叔叔的共同財產……」
「不,」伊娜說,搖晃著帽子上的白色天堂鳥,「這件事情還沒有完全成為過去,還沒有。但爸爸希望快一點……」
「哈羅德,你一直都知道這事嗎?」
「的的確確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個已經過去的過去了。」德爾堡裝得毫不在乎,雖然他實際上心裏一震。
「一直以來?」
「那你覺得他到底有多富有呢?」斯蒂芬妮姑姑問道。
「馬·波滕。」
而弗洛爾嬸嬸正怒氣沖沖地對著她的丈夫,拉長聲調:
莉莉下來了,看上去真是一個圍著漂亮圍巾、一頭金髮的甜美小婦人。他們四個上了馬車,而楊斯將門開得太大,又一大股新鮮的冷風涌了進來。
楊斯在客廳生的火又一次熄滅了,本來盡其所能希望讓兩位老人高興的莉莉和弗里茨,現在只好把他們帶回了餐廳。楊斯原本在熱情地擦著桌子,擦著擦著卻打碎了一個盤子,於是她驚呼了一聲。莉莉抱怨了幾句,伊娜則失望地瞥了女婿弗里茨一眼。莉莉是個有點兒自由懶散的女孩兒,但她的這種性格可不是從她母親伊娜那裡得來的——因為伊娜很像艾瑟爾蒙德家人,而他們總是很小心謹慎——莉莉更像德克斯家裡的人。現在,弗里茨越來越意識到,自己一定要對安東伯伯彬彬有禮才行,雖然他其實非常討厭安東,因為安東每次見到莉莉時,都會使勁兒親她。事實上,莉莉同樣恨透了安東,甚至一見到他就反胃——但她得聽媽媽的話,討好安東。她和弗里茨是裸婚,但是這對年輕的夫婦很快就發現了錢也是不可小覷的東西,而能夠給予他們倆些許接濟的兩個人就只有斯蒂芬妮姑姑跟安東伯伯了。
「我不知道,應該沒有。但是,達恩叔叔來一定是有原因。」
他顯得十分和藹地說了上面的話,並且在莉莉經過自己的時候,他伸手把她拉了過來,又給了她一個深長、纏綿的吻,像是因為這次探訪溫柔了他的心似的。她發著抖,飛快地跑開了。在走廊里,她碰見了正在戴劍的丈夫。
「或許,你最好不要把自己摻合進來了,還是謹慎一點兒好。誰知道你伸手去夠的是不是個馬蜂窩呢!」
「別再讓那個猥瑣的老流氓那樣親你了!」弗里茨生氣地說道。
「利奧波德,我可以和你談談嗎?」她問。
他美滋滋地咯咯笑了起來,他想沒準兒自己會樂意給那個胖月嫂幾個荷蘭盾呢!他們——斯蒂芬妮姑姑、伊娜和這對年輕的夫婦——看到伯伯舉止得體,慷慨大方,一定都會上當的:他們覺得他上鉤了;而他呢,則任由他們做著美夢!他早已聰明地看透了這一切。想到這兒,他的心中隱隱升起一股怒意:他用得著關心這些年輕人嗎?他們有的還不多嗎?他們有青春,有充滿活力的身體,他們還非得垂涎他那幾千個荷蘭盾嗎?他又為什麼要關心那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淘氣安東瓦妮特呢?他對新生的嬰兒有一種恐懼,雖然有時候,他也覺得等到他們長大幾歲之後也挺可愛的。事情開始在他的眼前變得模糊不清,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隱約的怒意和虛偽的想法,於是,他依舊表現得像一個好伯伯、好教父,要將所有財產留給孩子們。
「哦,親愛的!小可憐!」
「對對,是馬·波滕。我當時才13歲,而她是媽媽的女傭,也照看我。」
現在,她那果凍一般的身軀在沙發上顫動得更歡快了。她旁邊坐著一臉皺紋、像女巫一樣的斯蒂芬妮;而安東,正回想著四十年前的弗洛爾: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年輕高大的少女,她的華人血統有種異域風情,讓男人們著迷;而伊娜·德爾堡,這個嚴謹而得體的荷蘭人,正很有教養地眨著眼;他們身邊還有個一頭金髮的年輕小婦人莉莉。
「我去吧,嬸嬸。」伊娜·德爾堡說。
「你一直都知道這事嗎?」
她和莉莉坐著來接哈羅read.99csw.com德的馬車裡回家了,而安東則坐斯蒂芬妮的那輛回去。伊娜一點兒功夫也沒有浪費,立刻開始找她的丈夫。她必須找個人聊聊,而這個人非他莫屬。於是,伊娜來到了他的辦公室。
「我該怎麼辦?那畜生真讓我噁心……」
傭人給伊娜指路,順著暖房指去。的確,這兒的房間都很漂亮,而且毫無疑問,價格不菲。伊娜知道,這公寓可不便宜!達恩和弗洛爾夫婦幾乎沒有可能過得像「耗、耗子」一樣窮。看,叔叔就有他自己的卧室,旁邊還有一個單獨的書房。現在,爸爸很顯然正和叔叔在書房裡談事情,因為他們在好幾樁生意上都有合作,共同利益很多。在家,爸爸從來不談生意上的事情,一絲風聲也不透,這常常令伊娜很沮喪……她聽見他們的聲音了。她在想,要不要躡手躡腳地溜過暖房去偷聽他們的談話,沒準可以聽到一些關於達恩叔叔財產狀況的消息,誰知道呢?出於單純的好奇,她靠上前去,可是突然之間停住了。因為,他聽到了達恩叔叔——雖然他們五年都沒見,但是他的聲音依然如舊——在說:
「哦,姑姑,」伊娜說道,很有修養地抬了抬她那慵懶的雙眼,「我從來不談錢,也不去想它,而且,我的確不知道達恩叔叔到底有多少錢……但是,我想他應該至少得有七10萬荷蘭盾吧!為什麼他們這個冬天要突然來荷蘭呢?爸爸說是因為生意——他應該知道的,不過你也知道,爸爸不愛說話,尤其不愛說生意和錢的事。但我自己總是琢磨,達恩叔叔會不會是賠掉了自己所有的錢?記住我的話:要是真是那樣的話,爸爸一定會拿自己的錢出來幫他。」
「馬來人說的好:煩吧,擾吧,鬧吧——反正你們一個子兒都得不到。」
他們的臉色看起來都很蒼白。
「那您為什麼不留在東印度呢,嬸嬸?」伊娜說,十分有教養地抬了抬她那慵懶的雙眼。
「達恩叔叔和弗洛爾嬸嬸昨天到的。」伊娜·德爾堡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她總是覺得有幾個東印度親戚是件拿不到檯面上的事。「我們本來說今天拜訪他們去呢,是吧,斯蒂芬妮姑姑?」
不是這樣的,伊娜想,弗洛爾嬸嬸還不知道遺產的事——很可能不是關於遺產的事——不過那麼到底是什麼事呢?
他們幾個又說了一些歡迎來荷蘭之類的話,問候了幾句舟車勞頓之苦。弗洛爾嬸嬸生氣地說:「我都感冒啦!」就好像別人應該負責似的。「我是在從巴黎來這兒的火車上得的感冒。你得相信、信我,我當時僵硬得就像一塊木板、板兒似的。真搞不懂,達恩到底是怎麼了,偏偏非要在這個時候來荷蘭!真搞不懂……」
「爸爸和達恩叔叔可能一起……」
「是啊,要是那樣倒好了。」伊娜貪婪地說道,「但也許他壓根就沒那麼多錢,反正我不知道,我從來不談錢。別人有的又不是我的。」
「那不可能!我可不能讓達恩一個人來!不可能的,親愛的,我們是夫妻呀,達恩去哪,我就去哪。像我們這麼老的人,對彼此都很依賴啦……達恩現在和哈羅德在一起呢,在另一個屋兒里——你爸爸剛到,伊娜——當然了,他們正談生意呢!我問過達恩:『你到、到底為什麼要去荷蘭呢?』『生意事兒!』達恩說。生意,生意,老是生意!我真是不能理解,生意是真是一個高深莫測的東西!一年又一年,我們都只有生意事兒,可是到最後呢?我們還窮得跟耗子似的……行了行了,薩里帕,蘇達,捏夠了,雖然我現在還是凍得像塊兒木板兒似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一定有!應該是一件爸爸在13歲時就發現了的,到現在有六十年的秘密。達恩叔叔前不久才剛剛知道這個事兒,而他來荷蘭就是為了向爸爸求證這件事。」
「利奧波德……」
「為什麼事情而煩惱?我從來沒見過他什麼時候不煩惱,自從我們結婚以來到現在這整整23年!爸爸從來不和我談,他甚至還專門另找了一個律師解read•99csw.com決他的事務,這你也知道。」
她看到兩個老人,爸爸還有他的弟弟坐在那兒。他們一個73歲了,另一個也有70歲。他們還沒有從剛才的表情中恢復過來,兩個人蒼老的臉上,那緊繃的沮喪也都來不及退去,他們的兩眼彷彿還在空洞茫然地盯著遙遠的過去。伊娜覺得他們兩個的表情都恐怖極了。他們剛才在說什麼,什麼需要極力隱藏的?爸爸知道什麼事情六十年了,達恩叔叔又是剛剛才知道了的?她感到一陣戰慄傳遍全身,像是什麼濕冷的東西爬過她的身體。
「你不知道,也猜不到,最好的解決方法是不要談它。再說了,爸爸任何時候都不會走漏半點風聲的。」
「我可不會輕易罷休的!」她說著陷入了沉思。
「伊娜,伊娜,一定要謹慎啊!」德爾堡說道,「你可不知道現在插手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遺產?」德爾堡重複道,不明白伊娜是什麼意思。
「怎麼達恩沒來?」弗洛爾嬸嬸喊道,「莉莉,去看看你的外、外祖父和你的叔叔幹什麼呢?」
「而且這件事情正在成為過去……在消逝……過不了多久就……」
「噓!」她聽到父親的聲音。
兩個傭人離開了房間,無煙煤爐子像個烤箱一樣,在雲母石小門之後閃著紅光。弗洛爾嬸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坐了起來。她的中國人式的眼睛微微上斜,臉又胖又黃,像一輪圓月在依舊黝黑的頭髮中隱現;她的頭髮向後梳得又平又滑,在最後面打了個大結。就連她坐著的方式也頗有中國人的樣子:法蘭絨晨衣的衣角夾在雙腿中間,肥胖臃腫的小手放在圓圓的膝蓋上,就像安東·德克斯坐的姿勢那樣。她下垂的胸部像波浪一樣,在她肚子的褶兒上翻滾。這些曲線給了她一種高高在上的莊重,尤其是,她像現在這樣直直地坐著,露出一副僵硬又憤怒的中國人式臉龐。她的兩片長長的耳垂下面,帶著兩個碩大的寶石耳釘,閃著耀眼的光芒,看起來和她穿著的寬鬆的法蘭絨衣服不是很搭,倒像是一座神像上鑲嵌了一塊寶玉。她還不到六十歲呢,和奧蒂莉·斯泰恩·德韋爾特一樣大。
「有原因?什麼原因?」
「她叫什麼名字?」
他走了出去,將大門重重地甩上,心想,他原本年輕單純的幸福已經因為經濟上的拮据而受到了玷污,而他們自己也因此變得庸俗不堪。在餐廳里,伊娜、伯伯和姑姑在等著莉莉收拾好行裝就出發。
他們為什麼要來?到底是什麼事情?爸爸已經知道六十年而叔叔不久前才得知的到底是什麼事?那件事是他們來荷蘭的原因嗎?是不是跟錢有關:一項他們共同擁有的遺產?嗯,應該就是,一項遺產,或許他們可以變得比現在更有錢。斯蒂芬妮姑姑知道嗎?安東伯伯知道嗎?奧蒂莉姑姑呢?祖母呢?還有,塔克馬老先生呢?還有還有,如果是一項遺產的話,那有多少錢呢……她簡直快被自己的好奇心點燃,不過還是表現得舉止謹慎而得體,甚至比平時還要謹慎一些——和她那帶著東印度人的散漫、喜歡穿著拖鞋的達恩叔叔,以及有著波浪般起伏的胸脯、乳|房耷拉到圓圓的肚子、像個中國神像的弗洛爾嬸嬸,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好奇心炙烤著她,她的眼睛疲憊地掃視著,而她仍然十分有教養地、努力地去隱藏她那急於找出答案的心情。人們的談話,完全無法引起她的興趣。達恩叔叔和弗洛爾嬸嬸說起他們的孩子:馬里納斯,一家大型製糖公司的經理,現在和他一大家子住在直葛;讓娜·沙恩,弗洛爾嬸嬸說她是荷蘭駐井裡汶代表的妻子;多爾夫,還沒有結婚,已經是一個地方法官了。而她,伊娜·德爾堡,一丁點兒都不在乎那些表親,不論男女,甚至都不願見他們:一群東印度人……她只需要讓自己開心就行了!不過,有時候——這種時候並不多——她也會屈就自己,假裝對這些故事感興趣:比如,馬里納斯的女兒克拉拉最近結婚了;或者,「沙恩」的兒子埃米爾總是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