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結果她怎麼樣了?」
「今天不喝。」
「你也不錯。」
「喔,耶穌啊,」他說,「什麼事發生過?什麼事情沒發生過?或許我從沒打開過那個操他媽的保齡球袋,或許裏面裝的只是個操他媽的保齡球。你知道,大家都喜歡那個故事。大家喜歡聽,喜歡講,喜歡肩胛骨之間小小的顫抖。愛爾蘭人這一點最糟了,尤其是操他媽的這個區的愛爾蘭人。」他喝了口酒,放下酒杯。「這塊土地上很肥沃,你知道。撒一顆種子,一個故事就像雜草一樣長得到處都是。」
「很高興跟你聊天,斯卡德。」他伸手搭著我的肩膀,「你不錯。」
「那是那時候。」
「你走回去沒問題吧?要不要我替你打電話叫車?」他發現自己說錯話,笑了起來。「老天,你喝的不過是可口可樂,自己走回家怎麼會有問題呢?」
「他知道什麼危險的事情嗎?他做過什麼良心不安的事情嗎?」
「有時候我自己也希望。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很高興自己不喝。」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他們編的故事。」
「不認得。」
他盯著我,現在我們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酒保在吧台尾端,坐我們附近的人都走了。「這裏真他媽熱,」他說,「你還穿著夾克幹嘛?」
大概午夜時分,我們漸漸沒話可說,我開始覺得自己在那兒待太久了。於是我站起來,告訴巴盧我得回家。
「我就是希望你能回答。」
「的確是。」
「還好。」
「大家還說,你帶著一個保齡球袋走遍第九和第十大道半數的酒吧,逢人就打開球袋給每個人看法雷利的腦袋。」
以前我喝酒時,這種事情很少發生。其實一直就很少。我想我們兩個不能說成了朋友,友誼是不太一樣的。現在就好像我們兩個各自心裏一直存在的一個結,這會兒一下子都解開了。好像是某種休戰宣告,假日期間暫停對立。那個小時里,我們兩個之間相處得比老朋友、比兄弟還要輕鬆。而這一小時過去后,我們之間的種種就不會再持續,但卻並不減損這一切的真實性。
「我的電話號碼。」
「你在找我,現在我在這裏了。」他的嘴唇很薄,扭曲著好像要擠出一個笑容。他說:「你喝什麼,老兄?」
「我一點都不喝。」
「埃迪的事情真是讓人難過。他有家人嗎?有沒有人替他守靈?你知道嗎?」
我拿著可樂,慢慢地喝。快喝光的時候,我向湯姆勾勾手指,他過來伸手要拿我的杯子,可是我用手蓋住了杯口。他看著我,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我問他米克·巴盧有沒有來過。
「我喝可樂。」
「埃迪說他以前常常泡在這裏,有天晚上我們經過,他還穿過馬路跑去對街,以避免經過這裏。」
「很難熬嗎?」
read.99csw.com「或許吧,我想留話給他。」
我什麼都沒說,兩人都靜靜的。有一度我覺得房間里充滿了死人——埃迪、丹尼斯、巴盧的父母,還有幾個是我這邊的鬼魂,所有那些已經死掉但仍隱隱讓你良心不安的鬼魂。我想,如果我迅速轉過頭去,我會看到佩姬姨媽,或者我死掉的父母親。
「這裏的桶裝健力士是東岸最好的,」巴盧說,「我不喝瓶裝的,濃得跟糖漿似的。」
「沒有,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對我不構成威脅。」
「把誰打死?」
「老天。」他說。他扭開瓶蓋,添了一些酒,那兩塊冰融化了,不過他好像不在意沒有冰塊。他拿起酒杯,專心瞪著,然後說:「埃迪是我兄弟的朋友,你認識我兄弟丹尼斯嗎?」
「你是斯卡德。」他說。
「有時候,不過有時候喝酒也很難熬。」
「他喝醉就沒腦袋了。後來我聽說他戒了酒,現在他把自己弔死了。」
他笑了,「那是湯姆,他嘴巴很緊,對吧?不過他傳話給我了,尼爾也講了。這兒不管誰站在吧台後面,都可以找他們傳話。」
「換了我一定想死了。我不知道少了酒我還能不能活得下去。」
聚會後我推掉了去火焰餐廳的邀約,直接趕去葛洛根開放屋。一進門就看到巴盧,他沒穿他的白圍裙,可是我照樣認得出他。
「那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他說,「我們兩個都不能抱怨,不是嗎?」
「她叫保拉·赫爾德特克,來自印第安納,夏天時失蹤了。她以前就住在這一帶,在附近幾個餐廳工作過。她父親雇我來找她。」
「他告訴過我,有天晚上他看見你把一個人活活打死。」
「那時候,你連兩隻手都醉了。」
「我問這個。」他說。我看了一眼,他剛才把名片轉過來,看到了保拉·赫爾德特克的照片。「這個女孩,」他說,「她是誰?」
他有北愛爾蘭口音,以前我沒發現。「你認得他的,」我說,「他不是老闆嗎?」
很難不去注意他。他站著身高超過六尺,骨架很大,肌肉發達,腦袋像一顆大鵝卵石,又大又硬,看起來像復活節島上的風化岩石。
「你給我她的相片幹嘛?」
「你一點都不喝,還是你不跟我喝?」
「襯衫也脫掉。」他說。
我脫了,然後是內衣。「好傢夥,」他說,「老天在上,你還沒感冒前快把衣服穿上。這種事得小心點,有人會跑進來跟你談一些陳年舊事,結果被錄了音,他身上藏了他媽的竊聽器。你剛剛說帕迪·法雷利的腦袋?我外祖父來自北愛爾蘭斯利戈鎮,他總是說全世界最困難的事情,就是在都柏林找一個復活節起義當天沒在郵政總局的活人。他說,二十個勇士走進郵局,結果引起三萬人走上街頭。好吧,在第十大道要找一個沒見過我帶著可憐的法雷利那血淋淋人頭的龜兒子,也一樣難。」九九藏書
「這樣結束真是要命。」他嘆氣,然後聲音又恢複原狀。「以後再聊吧,我們兩個。」
「他才是老闆,」我說,「他有時會穿一件屠夫圍裙。」
「帕迪·法雷利,」他說,「這傢伙難搞。」
「哦?」
「偶爾。」
「因為他喝酒時大半是在這兒。我猜想他是害怕如果經過的話,會不由自主被拉進去。」
「你不覺得他只是在編故事嗎?」他拿起杯子,卻沒喝。「不過我不太相信,你說呢?一個人用棒球棍打死另一個人,真下流,不過太假了。聽了這種故事會讓你吃不下飯。」「還有一個比較棒的故事,幾年前大家在傳。」
「我是斯卡德,馬修·斯卡德。我想跟他談談埃迪·鄧菲。」
我看著他,把夾克脫掉,掛在我旁邊的那張凳子上。
「我可能會忘記,」他說,眼神坦然,語調平靜。「我不太會記人家的名字。」
「這裏人來人往的,」他說,「我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你不喝酒。」他說。
「我很好。」
「你一定很想念酒。」
「我六點就下班了,或許他是晚上來的。」
他掙扎著站起來。「現在你知道我在哪裡了,」他說,「再來看我。」
「天哪,」他說,搖了搖頭。「不過直到當時為止,」他說,「你也度過了很長一段飲酒好時光。」
「不認識。」
「我怎麼會知道?或許他跑去大溪地,邊喝椰奶邊操褐皮膚的小姑娘。有人發現他的屍體了?或者看到那顆操他媽傳奇的腦袋嗎?」
「我想跟他談談。你會轉告他吧?」
「法雷利怎麼了?」
他仔細看看保拉的照片,然後抬起他的綠色眼睛看著我。「不,」他說,「我從來沒見過她。」
他站在吧台前,一腳踏在銅欄杆上,彎著身子跟酒保講話。酒保還是我幾個小時前見到的那個穿無扣皮背心的傢伙。顧客少了,有兩三個老頭坐在火車座,兩個人在吧台遠端那兒獨飲,後方有兩個人在射飛鏢,其中一個是安迪·巴克利。
「你們早班的酒保根本不承認他知道你是誰。」
「他死前一兩天,」我說,「我們談過。」
我離開那兒,到火焰餐廳吃了個三明治,然後趕去聖保羅。這是星期五晚上,這表示有一個進階課程聚會。這個星期是第六階段,在這個階段,要準備進入自己的內心,改掉自己的性格缺點。我只知道,這個階九*九*藏*書段實在沒什麼特別的收穫,也許對別人有效,但對我來說沒有用。
「是的。」
「丹尼斯是個紳士,」他說,「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會去,去證明他所沒有的強悍。他是埃迪的朋友,埃迪以前幫他做事。他死了之後,埃迪有時候會過來,我沒什麼事情給他做。」
「我想不到任何人。他做過什麼?還不就偷了點東西。他曾跟幾個小混混去二十七街的一個統樓,偷了一堆皮草,這是我所記得的他干過的最大的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當時一切都安排好了,老闆給了他們鑰匙,想騙保險賠償金。那是好幾年前,好幾年前了。他能對誰構成威脅?老天,他不是上弔死了嗎?所以他不是只對自己有危險嗎?」
電視熒屏上,約翰·韋恩正打斷某個人的話,我試著想象他推開酒吧的門,靠在吧台上,告訴酒保給他一杯可樂加水合氯醛。
「不是水合氯醛對她沒用,就是她買不到了吧,總之她就改喝傑克·丹尼波本威士忌。到了她每天要喝一夸脫半時,她就知道自己有酒癮的問題了。我不認為埃迪吃水合氯醛吃得很厲害,馬修,這跟他戒酒戒了這麼久不太符合,可是他吃多少反正也已經不是問題了,一切都已經成定局了。」
「這兒?葛洛根?」他聳聳肩,「這是公共場所,任何人都可以進來,喝喝啤酒或威士忌,消磨時光,然後繼續過他們的日子。有些人會點葡萄酒或可口可樂,就這樣。」
我問他米克·巴盧來了沒。
「斯卡德。」我說。
他的綠眼睛轉向我,「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去。要把他弄出來一點也不難,我告訴他:『丹尼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只要打個電話就行了。』他就是不肯。」他把煙從嘴裏抽出來,在煙灰缸里按熄。「所以他就去了,」他說,「結果他們把他的屁股都轟掉了。那個蠢貨。」
「他說他以前常來這兒。」
「是的。」
「在酒里摻葯的事情以前經常聽說,」他說,「現在不了,現在毒品發展太快了。我只聽說過有個酒鬼吃水合氯醛是為了調劑一下,她有一陣子自己喝酒,喝得很節制,每天晚上吃一劑水合氯酸,可能是藥丸也可能是藥水,我不記得了,然後再喝兩瓶啤酒。這樣她才能倒下去睡個八小時或十小時。」
我離開那裡,四處走一走,大約六點半又到葛洛根開放屋。人多了一點,吧台邊有半打下班後來喝酒的人。湯姆不在了,接班的是一個高個兒,有一頭深棕色的鬈髮,他穿了一件沒扣子的牛皮背心,裏面是黑紅夾雜的法蘭絨襯衫。
「晚上我大半都在這兒,進進出出的。否則他們也知道怎麼能找到我。」
「而這是現在,嗯?」他放下玻璃杯,看著自己的手,在襯衫上擦了九-九-藏-書擦,然後伸向我。我們的握手有一種奇怪的鄭重。他的手很大,握得很用力,不過沒有侵略性。我們握了手,然後他喝他的威士忌,我喝我的可樂。
某些理由或某些事情把我們連在一起。談了一陣子,他走到吧台尾端,繞進去。他把冰塊裝進兩個玻璃杯中,兩杯都加滿可口可樂,然後交給坐在吧台這邊的我。接著又從吧台後頭拿了一瓶新的十二年份詹森牌愛爾蘭威士忌,在一個乾淨的玻璃杯里放了幾個冰塊。然後他折回吧台前,帶我到角落的一張火車座。我把兩杯可樂放在面前的桌上,他把威士忌開了封,倒滿他的杯子,之後我們在那兒就坐了大約一個小時,有一搭沒一搭地互訴往事。
「啊,」他說,「那是他媽的真理。」他看看酒保,酒保便替我倒了杯可樂。他把可樂放在我面前,就走開了。
「丹尼斯跟我很不一樣。他長得像我媽媽,她是愛爾蘭人。我爸爸是法國人,來自離馬賽半個小時路程的一個小漁村。我回去過一次,一兩年前,只是想看看那是什麼樣的。我可以了解他當時為什麼會離開,那兒什麼都沒有。」他從胸前口袋掏出一包香煙,點燃一根,吐出煙霧。「我長得就像我爸爸,」他說,「除了眼睛。丹尼斯和我都遺傳了我媽的眼睛。」
我走向吧台,和巴盧隔著三個凳子。我從吧台後方的鏡子觀察他,然後他轉頭過來直視著我。他打量我一下,然後轉頭過去跟酒保說了幾句。
中間他一度說:「老天在上,我真希望你喝酒。」
「我記得。」
「幾年前吧,他沒詳細說。」
他面前的吧台放了一瓶詹森牌愛爾蘭威士忌,十二年份的,旁邊的一個玻璃杯里,兩塊冰在琥珀色的液體里浮沉。我說如果有的話,我喝咖啡。巴盧看看那個酒保,酒保搖搖頭。
我們之間有一種什麼,難以解釋,甚至也很難理解。談完了關於埃迪·鄧菲的事情之後,我們靜默了幾分鐘。然後他告訴我關於他弟弟丹尼斯的一件往事,說他小時候如何替弟弟頂罪,然後我告訴他以前我在格林威治村第六派出所當警察的一些故事。
「他沒說。」
「你就是為這個來的?」
我走向他,他頭轉過來面對著我。他的臉上坑坑窪窪,像是飽經風吹雨打的花崗岩,顴骨上數道血疤,有的還橫過鼻樑。他的眼睛出奇的綠,眼睛周圍有很多疤痕。
「我不認識他,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怎麼跟他講呢?」
「據說他給你惹了麻煩,然後失蹤了。」
「他是這麼說的。」
「有一些事情讓他很難受,他想講出來,可是又害怕告訴我。」
「一點都不喝,」他問,「那是什麼滋味?」
「我喝酒的話會更麻煩,」我說,「我最後一次喝酒,結果大病一場。read•99csw•com我倒在街邊,醒來時是在醫院,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去過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送來的。」
「埃迪知道些什麼讓他變得危險的事情?」
「那件事發生時,埃迪在場嗎?」
「我不知道。下葬前市政府會保管屍體。」
「我很樂意。」
他說:「你跟埃迪·鄧菲之間有什麼牽扯不清的嗎?」他舉起杯子,看著。「喝酒能改變一個人,真他媽的。不過我要說,埃迪從來就不能自控,那個可憐的混蛋。他喝醉的時候你認得他嗎?」
「脫掉。」
「埃迪說丹尼斯在越南戰死了。」
「我會的。」
聚會中我一直很不耐煩,不過總算強迫自己待到最後。休息時間我把吉姆·費伯拉到一旁,告訴他我不確定埃迪死前是否清醒,法醫驗屍時在他的血管里發現了水合氯醛。
「這是我手上唯一有我名字和電話的東西。幹嘛?你認識她嗎?」
巴盧拿起酒杯,越過酒杯上方看著我。他說:「以前莫里西兄弟還在那個街角經營夜間酒吧的時候,我在那兒見過你。」
「有個人失蹤了,一個叫法雷利的傢伙。」
「你是說,這件事情沒發生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從皮夾裏面拿出一張名片。「我住在西北旅社,」我說,「上頭有電話號碼,我不常在,他們會幫我留話。」
「我不認識你,不過我見過你,你也見過我。」
「什麼事情?」
「這是什麼?」
「哦?」
「店名叫葛洛根,老闆不是應該叫葛洛根嗎?」
「他可能對誰構成威脅嗎?」
「我會跟他講的。」
「大家是這麼說的嗎?」
他自己也穿著夾克,斜紋軟呢質料的,比我的還厚。「我覺得很好啊。」我說。
他的綠眼睛睜大了,「真的嗎?為什麼?」
「他說是在這附近的一個地下室。他說你在一個火爐室,用晒衣繩把一個傢伙綁在柱子上,然後你棒球棍把他打死。」
那顆大腦袋搖過來又搖過去。「他是我從小長大的鄰居。他當過小偷,喝醉時會亂講話,因此闖過一點小禍。也不過就是這樣。」
「沒看到他,」他說,「我才剛接班,你是誰?」
「他當時在場嗎?」
他瞪著我,雙眼露出驚奇之色。我不知道讓他驚奇的是埃迪告訴我這些,還是我居然會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他說:「他告訴你這件事,是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下午四五點,我去葛洛根開放屋,沒有人在擲飛鏢,也沒看到安迪·巴克利,不過顧客看起來還是一樣。湯姆坐在吧台後面,過了很久才放下手中的雜誌給我倒了杯可樂。一個戴著布面棒球帽的老頭正在談大都會隊,哀悼一樁十五年前的球員交易。「他們換來了吉姆·弗雷戈西,」他輕蔑地說,「而換走了諾蘭·瑞恩。諾蘭·瑞恩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