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什麼獎金?」
「明天下午四點,」我告訴埃萊娜,「而且他期待我的光臨。搞不懂有什麼好期待的。」
道格拉斯·波默羅伊。鮑伯·里普利。威廉·魯蓋特。洛厄爾·亨特。埃弗里·戴維斯。布萊恩·奧哈拉。格里·比林斯。鮑伯·伯克。肯德爾·麥加里。約翰·揚德爾。理查德·巴澤里安。戈登·沃爾澤。雷蒙德·格魯利奧。路易斯·希爾德布蘭德。我知道其中幾個人的長相。我在電視上看過格里·比林斯,談論冷鋒和降雨的概率。我在圖書館研究的時候,曾看過戈登·沃爾澤的照片(和兩位合伙人慶祝他們自己的廣告公司成立),以及理查·巴澤里安的照片(和兩個他的唱片公司剛簽下的羞澀的搖滾歌星合影)。當然還有多年來我常在報上看到埃弗里·戴維斯的照片。
「而且我們住的這套公寓是我付的錢。」
「你的熱情很有感染力。」
「可是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這些。」
「男女都可以。你問這個做什麼?」
「或許吧。」
這些年我也曾和雷蒙德·格魯利奧同在一個房間里,雖然沒有正式認識過。另外我認識我的客戶路易斯·希爾德布蘭德。
「跟性|愛無關,而是為了去展示流行服裝。不過你說得沒錯,穿那套皮衣正好是完美的女性施虐角色形象。可是我該穿什麼?」
發言人談到酒曾經如何給他安慰,曾如何使他興奮。「到最後,」他說,「就是再也不管用了。一點效果都沒有,沒有什麼能讓我放鬆,就算醉得人事不省也一樣。」
「我只是好奇而已,你不好奇嗎?」
「你想我們在皇後區看過的那個維可牢比賽多好玩,去看一些性變態也許更刺|激。」
「還有體面的辦公室,還有你手下的一大群職員和保安?」
我想了想。「這或許是一個因素,」我說,「不過這個因素只是讓我仔細看看自己,我看到一個沒什麼成就的傢伙。」
「那你認為他的確是自殺的?」
「不知道,也許我有興趣。」
「還有,」她說,「對自己有點信心,好嗎?從你不當警察那天開始,你就一直靠自己工作過日子。」
我可以看見他們去看歌劇或芭蕾,他們的妻子盛裝打扮而且戴著珠寶,同時他們自己也略帶自豪的穿上耀眼的晚禮服。我可以想象他們坐在遊艇上,在國家公園裡,在自家後院燒烤。
「然後你就開始戒酒。」
「他本來就是個藝術家。」
「而且很有耐心,很有條理。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可以維持生活表面的平靜,但一定會有些混亂,不可能完全沒有起伏。也許會常常換工作、經常搬家。比如說,很難相信兇手可以把婚姻維持那麼長一段時間。」
「哦,當然。你曾在第六分局待過對吧?我是住在四十九號,就在櫻桃巷戲院的對面。」
「還有泰勒總統也參加過。我現在想起來了,他死了吧?」
「或許跟你在進行的案子無關。或許他想找你當他的調查員。」
「本來應該買鑽石的,」我說,「可是客戶給九_九_藏_書的獎金太小氣了。」
「你就從那沓信用報告得到這個結論?」
我在哈德孫街上等公車的時候,一個賣花的攤子吸引了我的視線。我買了一打荷蘭鳶尾花,乘車到五十四街,去埃萊娜的店裡。
「我是認真的。你讓一些事物有了意義。你找了一個空店面,拿出多年來收集的藝術品,是你懂得把這些東西的美展現出來,這樣其他人才開始懂得去欣賞。」
「我得到的是一幅景象,」我說,「裡頭是十四個井然有序的生活。我不是說這些人沒有黑暗面。奇怪的地方只不過是其中有兩個人酗酒,或者豪賭,或者做一些他們不會希望鄰居知道的事情。或許這個人打老婆,或許那個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褲帶。但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有某種程度的穩定性,根本不符合連續殺人狂的條件。」
「我也不知道,」我承認,「這些姓哈里森的是些什麼人?」
「我想是的。」
「我很高興我沒看到。」
「勉強過日子。」
「胡鬧什麼?開那個店是出於興趣,只不過是找點事情做,免得我發瘋罷了。」
「不用了,花放在這裏看起來很合適。」
我又回到那一沓信用報告上。進度很慢,因為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什麼。只希望自己能看出些什麼來。
「而你把這一切聯繫,」我說,「你讓它們鮮活起來。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記憶猶新。」
「哦,我想我知道你說的那一家。可是他們不是被勒令停業了嗎?」
「對,可是——」
「別這麼說。」
「哦?」
「這樣我就有機會穿那套沒事亂買來的皮衣了。」
「他是這麼說的。」
「我是說,可以僅僅是看,對吧?」
「她也告訴你她不認為他是自殺的。」
「真漂亮,」她說,「怎麼會想到買花給我?」
電話響了起來。
「今天下午我過去的時候,」我說,「我站在櫥窗前,心存敬畏的看著你所做的一切。」
「大部分的自殺可能都是假的,」我說,「不過也有例外,比方那個實況轉播自己自殺鏡頭的可憐蟲。」
我說這樣很好。
「電話鈴聲救了你,」她笑著說,伸手接了電話。「喂?請問您是哪一位?請稍等,我看他能不能接聽。」她用手捂著話筒,「雷蒙德·格魯利奧。」她說。
「我想我應該把這信裱起來,掛在我辦公室的牆上,」我說,「如果我有個真正的辦公室的話。而且我可以複印一張放在我的公事包裏面,給未來的客戶看。」
「我只是活得馬馬虎虎。」
「不要。」
「都當過總統啊。」
「如果你真有個公事包的話。」
「那又怎麼可能是外面的人呢?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我告訴過你,我去看過弗雷德·卡普的遺孀,她嫁給他大概二十五年左右,她知道他每年都要跟一些老朋友吃一次晚飯,但她以為是他布魯克林學院兄弟會的聚會,而且她不知道其中任何人的名字。」
「這個嘛,活著的人對於自殺的人總是有這類說法。如果九-九-藏-書你爬上高塔射殺了二十個人,你的鄰居會告訴記者你是個安靜的好男孩。如果你自殺,他們會說你活得很,完全沒有理由自殺。」
「別胡鬧了。」
「就是我們在撞牆酒吧拍那張照片的獎金。」
「換了店名重新開張了。」
「說不定他想向你自首。」
「你有個店要經營。」
「我可以雇一個助理,天天都有人問我要不要幫忙,其中有些比我還有能力去經營那個店。最多我可以關門大吉。」
「我想沃倫委員會的結論比奧利弗·斯通的要接近事實得多。你為什麼這樣問?你覺得我太快就相信我想要相信的東西了?」
「哦,當然啰,」我說,「他聽說了我辦的把那件維可牢跳高選手的案子,所以想找我去替他工作。」
「我有點存款,」她說,「而你沒有。」
「也沒錯。」
我從她手裡接過電話,跟對方打招呼。他說:「斯卡德先生,我是雷蒙德·格魯利奧。我想我們應該見個面,你覺得呢?」
「我沒這麼說。」
「不,很多都離了婚。不過凡是離婚的,工作上都顯示出一種持續的穩定模式。這群人沒有一個像是那種失控的炮彈,但兇手卻幾乎必然是這樣,才能造成這些毀滅。」
她說:「這也是原因之一,是嗎?」
「我那些舊貨店的傑作。」
「現在你五十五歲了,」她說,「你覺得你應該有更多實質的東西。你這二十年都沒有私家偵探執照,可是現在你覺得你需要一張了。你不在旅館,出外辦案的時候,你的顧客無論如何總有辦法找到你,可是現在你覺得你需要一個辦公室。好吧,如果你想要這些東西,那好極了。你可以在一幢很不錯的大樓租一個辦公室,弄一些文具和印好的宣傳小冊子,去接律師事務所和一些大公司的案子。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全力支持你。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替你張羅辦公室。」
「你願意來我家嗎?我住在商業街,你聽說過這條街吧?」
「我覺得應該開始這麼想了。」
沒錯,是他的聲音,宏亮而急促,是他的致命武器。我曾在電視新聞里聽過,他對一群記者發表看法,談到深入制度層面的種族歧視對他的當事人沃倫·麥迪遜所造成的不利影響。如果我沒記錯,麥迪遜深受種族歧視之害,以至於販毒、搶劫、殺害其他毒販,還槍殺了六個去他母親家想逮捕他的警察。
「我只是覺得,」她說,「你給信用良好這件事賦予太大的意義了。」
「你認為就是這樣嗎?」
「天哪,怎麼會冒出這個?」
「也許吧。」
「我說的是活著的那些人。反正沒人想殺我。」
「不知道,」她說,「如果單獨一個人去,他們不會強迫要你參加那些遊戲,是嗎?」
「但即使九*九*藏*書大部分的自殺都可能是假的,」我繼續說,「也不表示這幾個人的自殺也是假的。大部分的自殺看起來都像是真的,大部分的意外死亡也都像是真的。」
「那用什麼?速干膠?」
「我就是這麼想。我去把花插好,然後該收拾打烊了,我們可以一起走回家。或者你想把花帶回家?」
真蠢,我根本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子。可是我卻看得到他們。
「我去買一件給你。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就去給你買件黑色的無袖緊身上衣,不過你肯穿嗎?」
「手銬,腳鐐。」
她在皇後區有一套出租公寓,有一家經理公司替她管理。每個月她都會收到一張支票。
「我知道華盛頓街有一家,」我告訴她,「那裡的客人把彼此釘在牆上,不過不是用維可牢。」
「我能找到,」我說,「四點嗎?那到時候見了。」
「哦,威廉·亨利·哈里森。蒂珀卡努?」她點點頭。
但我好像可以很快想象出他們的樣子,包括那些我完全不知道長相的人。當我看著他們的名字、審視著他們的信用紀錄,一個個影像便浮上心頭。我看見他們在郊區的自家草坪上推著電動割草機,我看見他們穿著西裝,我看見他們彎腰抱起一個孩子往上舉。我還把他們放在高爾夫球場上,然後看著他們淋浴換衣服之後在鄉村俱樂部裏面喝東西,比方說,威士忌,或者結滿冰珠高玻璃杯裏面的汽水。
「問這幹嗎,要做什麼?」
「我再等個一兩天,」我告訴埃萊娜,「然後我就要打電話給路易斯·希爾德布蘭德,告訴他這隻是一個統計學上的特例。他那個俱樂部雖然死亡率高,而且兇殺事件出奇的多,但這並不表示有人一個個把他們幹掉。」
「哦,是有可能,不管你說了沒有。我覺得好像是因為我曾一直努力想證明某個人真的殺了他們,所以現在很不願意下結論,說這件案子中唯一的壞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巧合先生』。但或許我一直想下這個結論,我也不知道。」
「如果他能持續殺人殺了這麼多年,」她說,「那他一定執行得非常嚴格。」
「現在我戒了那麼久,想酒快要想瘋了,就像我聽說過的情形一樣。我這一生到底做過些什麼?」我拍拍那沓信用報告。「這裡有一群年紀跟我差不多的人,」我說,「他們有家庭,有事業,他們擁有自己的家,大部分人如果願意馬上就可以退休。為什麼我要反抗這一切?」
我可以看見他們穿著剪裁精良的西裝,黎明時分離開他們的花園洋房,黃昏才返家。我可以看見他們站在月台上看報紙,等著回長島的火車或者往北的都會北線。我可以看見他們在中城人行道上行走,手上提著黃銅鑲邊的公事包,正要去赴約。
「哦?」
「不知道,是這樣嗎?」
九九藏書就是這樣,」我說,「在商業街有幢洋房,每場演講費要兩萬美元的硬漢雷蒙德·格魯利奧,過去二十年來殺了一堆他的老友,現在他希望我幫助他自首。」
「因為你是個富婆。」
「沒錯,而且我還有一個大小正好的空花瓶。你看,很漂亮不是嗎?我們去韓國人開的超級市場買點菜,我回家做意大利麵和沙拉,在廚房的餐桌上吃。你覺得怎麼樣?」
「或許我們應該見面。」我說。
「現在只准男人去嗎?還是跟以前一樣,男女都可以進去?」
「很好。」
「期待你的光臨。」他說。
「當時你是跟著酒精一起陷入低潮,」她說,「記得嗎?」
「我懂你的意思。」
「哦,原來你想去是因為這個理由。」我說。
「禪宗偵探。」
「我不認為你想要這些,」她說,「我認為你是覺得自己應該想要,可是你不想,讓你難過的是這個。可這是你自己造成的。」
「你的賬單都付清了。」
「我知道,你看著那份TRW報告,所看到的只是一大張諾曼·羅克韋爾的圖畫。他們實現了美國夢,不是嗎?」
「我沒有黑色T恤。」
「什麼原因之一?」
「我太了解你了,你大概會穿那套灰色細格子的西裝。不過說真的,你穿黑色T恤和牛仔裝看起來一定很風騷。」
「所以兇手不會是會員之一了。」
「哦?我倒是想到一個人,他有一陣子真的考慮要殺掉你。如果你忘了他的長相,不妨瞧瞧鏡子。」
「別胡扯了,福爾摩斯先生。他在一八四○年當選總統,你希望他還活著嗎?這是什麼?」她拿起我那封顧客感謝信看一看。「這封信寫得太棒了,」她說,「沃利口述的?」
下午我讓自己輕鬆一下,去二十三街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往北走到格林尼治村。中途經過了以前曾是坎寧安餐廳的那幢公寓大樓,還有一個街區外那幢卡爾·烏爾遭到殺害的褐石公寓。最後抵達佩里街,趕上四點的戒酒聚會,帶著一杯從街角點心店買來的咖啡站在會場後面。
「哦,我也覺得做這些事很開心,」她承認,「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賺錢。幸運的是,賺不了錢也沒關係。」
「簡直是完美,你不覺得嗎?你應該下定決心,以後只要你有客戶告訴你,說你為他們做了一件多麼棒的工作時,你就跟他們要封感謝信。」
「哦,天哪,」她說,「那天晚上可真瘋狂。我很好奇城裡有多少家那樣的酒吧,一堆成年男女把自己貼在牆上。」
晚餐后我打開帶在身上一整天的那個信封,拿出TRW消費徵信情報公司由電腦印出的報告,還有那封由沃利口述給客戶的感謝信。埃萊娜到另一個房間看智力問答節目,而我則翻閱那些誰花了多少錢的記錄,找出三十一俱樂部里十四個在世會員的九-九-藏-書財務狀況和付款習慣。
「你想要執照、辦公室和其他這一切嗎?全在於你,親愛的,真的全在於你的意思。」
「因為你跟他們有一點不同,」她說,「你活著,而他們一半以上已經死了。」
「可是我卻沒替自己做多少,其實我該多想想自己的。」我揮了揮那沓信用報告。「我剛剛正在看這個,」我說,「在想TRW那些人會怎麼記錄我。」
看完大半沓報告的時候,埃萊娜端著一杯咖啡進來給我,同時告訴我三個參賽者都不知道本傑明·哈里森是威廉·亨利·哈里森的孫子。
「而你卻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因為你沒辦法過那種生活。更讓你覺得孤立的是,你根本不想要那種生活。這是很重要的原因,馬修,對嗎?」
「天哪,還有雷的事情。本來他只是一個警察,有點用得上的小才能。但你讓他明白他是個藝術家。」
「你認為沃倫委員會查明真相了嗎?」
「你說的這兩件事都沒錯。」
「你領過救濟金嗎?你餓過肚子或睡在公園過嗎?你曾打破人家車窗玻璃偷收音機嗎?我不記得曾看過你拿紙杯站在馬路上跟人討零錢。有什麼是我沒看到的嗎?」
「我明天早上得出庭,下午晚一點怎麼樣?四點可以嗎?」
「哦,沒有執照真是太荒謬了,」我說,「好多次都害我接不到生意。」
「我知道在哪裡。」
咖啡太燙了沒法入口,我吹了吹想讓它涼一點。我說:「是該滾蛋退休的時候了,你不覺得嗎?我辭掉警察工作已經二十年了。」
「我不單是因為他們用萬事達卡就屈服,認為他們沒問題,而是他們整個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整個——」
「我不知道。」
「你活得很好,」她說,「做你最拿手的工作,而且那些工作也不是求來的,而是你有辦法讓它們自己找上門來。」
「那這十四個人都做到了嗎?」
「你知道,很多你以前的客戶不會同意你這個說法。他們或許沒辦法給你一封用漂亮的公司信紙所寫的感謝信,但要比去幫一個品行很差的傢具商逃避官司有意義得多。你改變了很多人的生命。」
「一個人就根本不必踏進店門了。」
「這表示你應該賺更多的錢,這樣我們才能處於同等的地位。」
「答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