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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這種事?」
「你們有很多朋友嗎?個性相投的一群朋友?星期六晚上一起打橋牌或一起在後院烤肉的?」
我從西裝外套里找到一包香煙,被壓縐了。我抽出一根拉直了,然後遞給她。她搖搖頭。於是我自己點了抽起來,有一會兒沒說話。
「我們可以躺在這上頭。你高興毀掉你的西裝沒關係,但我可不想讓這件洋裝沾滿沙子。」
不過眼前我得先找個暫時的藏匿處。我放棄了一般的選擇,因為真正的行家通常頭一個就會找那些地方:馬桶水箱、床底下、外側窗檯。我把盒子塞在梳妝台底下的地板上,先試著忘掉它。
海灘一片空蕩。我往前走到海水與陸地的交界線,望著潮水湧來。大海就像火爐里的火焰,兩者都有催眠效果。我站在那裡望著潮水,不動也不想,不知過了多久。我記得風很冷,但我不在乎。
「我把毯子留下,」她說,「飯店無所謂的。如果我拿著毯子回飯店,看起來會很怪。」這時她看著我。「我得走了,」她說,「真的得走了。」
「或者如果這是一張魔毯。」她說。「但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現在我已經有錢習慣了。我知道有錢是什麼滋味。我知道可以隨心所欲、買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感覺。我沒法回到以前那樣了。」
「我有機會再見到你嗎?」
我站起來望著她。她正要說什麼,但張了嘴卻停下。我可以理解。空中有某種電力,一種我們兩個人都無法言傳的東西。我們忽然間無法輕鬆閑談了。我很清楚,她也很清楚。
「現在你要回到他身邊?」
我再度轉向她時,我們都全身赤|裸。我望著她,一覽無遺。從臉部開始,一路往下經過胸部和腰部和臀部,到她赤|裸的雙腳,然後又一路從下往上,最後和她四目相對。
現在,不知怎地,這張飯票出現了。我第一次可以看清楚,感覺上一切都不同了。
「不過你說的是事實。」她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來。她把香煙擰熄在沙子里,挺直身子。「我不能離開他,倫尼。我已經嘗過了有錢的日子,不可能放棄。行不通的。」
我還是沒吭聲。
默默無語。
她一聳肩,洋裝滑落她的肩頭。
現在她的聲音好遙遠。「我們在切希爾有棟房子,」她說,「蓋在一塊兩畝大的地上,有很多老樹和昂貴的傢具。我的衣服很花錢。我有一件黑貂大衣、一件雪貂大衣,還有一條銀鼠披肩。我們還連比較便宜的水貂毛皮都看不上。基思就是有錢到這種地步。」
話說出口,我才發現不太好聽。我看著她臉色一沉。「我想你說的沒錯。」她說。「他不需要找妓|女。他已經娶一個回家了。」
我想說些什麼卻沒辦法。我很確定她也是如此。眼前要開口講話,就像是隔著一面牆。我們得先把這面牆給拆了,才有辦法講話。
我翻身read.99csw.com望著她。她的身體不一樣了。之前那具身體是讓人渴望的目標,是打散成胸部和臀部和大腿和腹部和底下等各個不同部位去評估的。但現在那就是她的身體,是我已經了解的身體。那是她。
我把蓋子蓋回去,努力想著該怎麼處理這個盒子。我不能藏起來。身上會帶著大量海洛因的人,可不會是業餘玩票的。只要他們搜索一個房間,就一定有辦法找到他們的目標。如果LKB和他的手下發現東西在我手裡,他們一定會搜出房裡的海洛因。但我必須留著這玩意兒,這可能是我的王牌,萬一我被他們抓到,這是唯一能救我一命的東西。我可以利用這個盒子跟他們談條件。
她什麼都沒說。
我們雙雙跌在沙灘的毯子上,忘了一切。
「回到基思身邊,」她附和道,「回去當他的妻子,回去當L·基思·布拉薩德太太。」
有好幾分鐘,我光是站在那兒覺得好荒謬。我在火車站順手牽羊的不光是一堆衣服,而是撞上了一大筆財富。這些海洛因值多少錢?我連猜都沒法猜。十萬,二十五萬,或許更多,也或許更少。我毫無概念,也根本不願意去想。
我彎腰繞到飯店後頭,找到了通往海灘的通道。有個碼頭從木板步道延伸到海里,我盡量貼著碼頭走,免得木板步道上有人看到我,提醒我這個時間不該去海灘。這種規矩本來就很蠢,但大西洋城就是那種向來嚴守時間傳統的城市。海灘在某個特定時間會關閉,飯店的游泳池也會在某個特定時間關閉,整個世界都會在某個特定時間收攤消失。失眠症的人在大西洋城會瘋掉。就連電視節目也在夜間一點就停播了。
我不能留著,也不能賣掉,而且無法歸還。萬一被LKB先生髮現這玩意兒落在我手上,他鐵定會殺了我,就像男人鐵定喜歡玩處|女一樣。如果政府單位發現我持有這些海洛因,他們會把我關進大牢,再把鑰匙丟到中國海的中央。
我停了嘴。我想伸手碰她,把她擁進懷裡,告訴她一切都不會有事的。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可以扔了。但是你試過扔掉十萬元,或二十五萬元嗎?
「然後我們每天午夜十二點在這裏碰面,持續一、兩個星期。」我說。「每天晚上你都得回到他身邊。最後你們兩個會離開,你就會忘了我。」
最後我放棄了這個遊戲,往回走幾步停在海灘上,脫下西裝外套捲成枕頭。我來早了——她要到午夜十二點才會到。但她到底會不會來,我看還是很難講。
「別再說了!」
最頂端的鉤扣我解不開。我的雙手不得要領。最後我終於解開了,然後拉鏈往下經過她的腰部,一拉到底,但我完全沒碰觸到她。
「快兩年了。我現在二十五歲。我們是將近兩年前的九月結婚的,當時我二十三歲。」
九-九-藏-書提著公事包回旅館,在大廳的報攤買了兩份費城的報紙,然後回我房間。那個鉸鏈被銼開的小盒子還塞在梳妝台下原來的地方。我拿了出來,先用一張報紙緊緊包起來,以防盒子鬆開,再放進公事包。然後我揉縐報紙塞進包里,免得盒子在裏面滑動亂響。我把報紙全用光了,合上公事包,鎖起來。我心裏提醒自己要丟掉鑰匙。反正如果必要時,我還是可以把鎖撬開。我不想把鑰匙留在身上。
「為什麼?」
她的微笑並不開心。「錢。」她說。「還有無聊,還有因為二十三歲不是十八歲了,還有其他種種理由。為什麼漂亮女孩要嫁給有錢老男人?答案你跟我一樣明白。」
「你結婚多久了?」
「你會跟他一起回切希爾嗎?跟他睡同一張床,替他生兒育女,幫他花錢?你會——」
「那是他的名字,基思?」
「你有錢嗎,倫尼?」
「倫尼——」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我把它拿到大廳,來到接待櫃檯。我拿起公事包放在櫃檯上,那位職員親切地等著我。
「你會離開他嗎?」
「你為什麼嫁給他?」
我明白她的意思。
「他找妓|女幹嗎?他已經娶你當老婆了。」
我睜開眼睛。她穿了一件式樣簡單的紅色洋裝,沒穿鞋子。月光在她身上嬉戲,看起來美得懾人。
我吸了口香煙,滋味不對勁,我擰熄在沙里。
然後她轉身要我幫她解開衣服。
我這才發現她帶的那條毯子,不禁咧嘴笑了。
這樣可能行得通,但也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我頂多也只能指望拿到幾千元,是那批貨真正價值的一小部分而已,而且餘生都要擔心被追殺。
「反正,這件事大概也不代表什麼。」她說。現在她是在跟自己講話,而不是跟我。「只是一|夜|情。事情發生了,你情我願,感覺很好。但這不代表什麼。我可能會忘記你,你也可能會忘記我。過了一星期,我們就會忘記彼此了。這件事一點都不重要。」
她點點頭。
「胸罩,倫尼。」
然後她怨恨地說。「不,當然不是。不,我不相信。」
我側躺望著海灘盡頭的海。在水面之上,月亮近乎滿月。她那一小片黑色絲質的小內褲就在我旁邊的沙子上。我望著海浪湧來,聆聽著她的呼吸。
我又喝了些雞尾酒。看著旁邊陸續經過的人:一名男子手挽一名女郎,兩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婦人由滿臉無聊的看護推著,還有幾個勝利女郎經過時打量了我一下,判定我太老,就急急忙忙走掉了。
但她沒說,而是站起來開始穿衣服。我看著她把衣服一一穿上。
她沉默了半晌。
我決定按兵不動。眼前我還算安全。照目前的狀況來看,最糟也不過就是我賴帳溜掉,把一盒海洛因留給旅館。如果一切順利,我可以帶著這個盒子脫身,先等個幾年,等大家都忘了,https://read.99csw•com再設法陸續賣掉,每次賣一點點,少到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沒那麼糟糕,」她說,「不是一貧如洗。我們沒挨過餓。我們家的房子是自己的,從來不必擔心沒飯吃,但是也沒有多餘的錢。你明白我的意思啦。」
我在桌上扔了一元飲料費,又留了點零錢給侍者后離開。我沿著木板步道往下走兩個街區,找到一家餐廳,吃喝了一客帶血的嫩牛排和很濃的咖啡。吃完我又待了一陣子,喝了第二杯咖啡,然後出去找電影看。
另一個可以聯繫的,就是LKB先生。我不曉得他是誰,但感覺上要查出來並不會太難。他才剛到大西洋城,大概已經住進了飯店。我只要跟城裡六家最好的飯店一一打聽,問出剛入住的客人名單,其中某個姓名縮寫為LKB的,就會是我要找的人。我可以不露面跟他聯繫,設法跟他談條件,讓他把自己的東西買回去。
我朝她走了一步。她遞出毯子,我拉著兩角往後退。我們把毯子攤在沙灘上鋪平了,然後又望著彼此。那股電力還在。
我把扎進長褲里的襯衫拉出來,開始解扣子。我脫掉襯衫,扔在沙子上。我轉向她,她挨近我,伸出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胸膛。
她大笑。「他找個妓|女就能花掉這麼多了。」
「我知道。」我說。
「你真相信是這樣?」
「差很多。」她說。「有錢就有樂子。這是實話。我不是生來就很有錢的,倫尼。我以前沒有錢也活得下去,總是可以適應的。如果我遇到基思之前遇到你——」
我的確明白。我搞不懂自己在幹嗎,居然想說服她拋棄眼前生活而嫁給我,好讓我們可以攜手一起挨餓?好讓我們可以住在什麼鄉下荒村的小木屋裡撫養小孩?好讓我可以帶個午餐飯盒去上工,欠銀行和財務公司和所有人一屁股債?為了什麼?為了一個連我真實姓名都不曉得的美女?
我匆忙穿上衣服,離開飯店。我要找的店離木板步道有兩個長街區,就在大西洋大道上接近田納西大道處。我進去買了一個不錯的公事包,花了二十元和一點零錢。這是個很好的包——沒想到離紐約的名店街麥迪遜大道這麼遠,還能買到這麼好的公事包。
我幫她解開胸罩。是黑色的。我想起自己一向喜歡黑色胸罩和白色肌膚的對比。然後我轉身,脫掉自己剩餘的衣物。
「你想見我嗎?」
電影很爛,一部叫《遠方的鼓聲》的彩色寬銀幕史詩片,裡頭有美女和閃亮的刺刀和一堆人死去的豪華大場面。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剛過十點沒多久,我終於出了電影院,朝飯店走回去。
「我一定會搞丟單子。」我告訴他。「交給你我很放心。走前我會來拿的。」
「我……我會跟你聯絡的。我會想辦法。不過現在我得回去了。」
因為有年輕小妞,所以也會有年輕小夥子。他read.99csw.com們玩著自古以來的老遊戲:小夥子們想得分;小妞們則想被得分但不要顯得太廉價,其實看起來明明就很廉價。小夥子們很笨拙,小妞們則更笨拙,但無論如何他們會設法在一起,設法找個地方親熱愛撫,糊裡糊塗做|愛。小妞們會懷孕,而小夥子們則會染上淋病。
「倫尼,給我根煙吧,我也想抽了。」
「然後呢?」
「我不知道,倫尼。我再也不明白任何事了。以前我知道一切的答案。但現在有人改變問題了。」
因此我根本就不可能賣掉這玩意兒。
她聳聳肩。「他是生意人。在市中心錢伯斯街有個辦公室。我連他做什麼生意都不知道。他每星期會進城幾次,他從不跟我談生意的事,從不讓業務的信件寄到家裡,也不會把工作帶回家。他說他買進些東西,然後再賣掉。就只說過這樣。」
我拿出兩根撫平了,一根給她,一根給自己。她湊過來點煙,我望著她的頭頂,想著她有多美。我羡慕基思,也明白他若知情才會羡慕我。這種事情就是這樣。
我覺得好奇怪,非常虛弱又同時非常強壯。我想起一開始我為什麼會來到大西洋城,想起多年來做過的每件事,一切似乎都好蠢,好傻。我很不搭調地想起了艾達·李斯特太太。我也曾在大西洋城和她睡過。不是在沙灘上,而是在有冷氣的豪華飯店房間。不是因為我想,而是因為她會付帳。
「兩年。」她說。「為什麼兩年前我沒遇見你呢?為什麼?」
她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我望著她離去,望著她沿著碼頭走上海灘,美麗的姿態半是放蕩、半是端莊。我望著她,想著她,也想著自己,想著我們兩人之間發生過的一切,又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身上有五十元。或者一百元吧。」
「別再說了,倫尼。」
她幾乎走到木板步道時,我才想到她最後講的那句話,恐慌地明白了她丈夫是誰。
「我知道,莫娜。我也這麼覺得。」
「回到基思身邊。」
她露出微笑。「我會離開他一會兒,」她說,「但你指的不是這個。你的意思是我會不會離開他的錢。」
「我不知道。」
「以前是什麼樣子?」
「一切就是這樣嗎?」
「如果這張毯子有翅膀,我們就可以坐在上頭飛了。」
這一切都好愚蠢。不是錯,不是不道德。純粹只是愚蠢。還有這些年從各個飯店溜掉賴帳、在法律邊緣遊走,尋找一張肥肥的長期飯票好解決一切問題。
我想打發掉接下來的空檔時間,於是再度離開飯店,沿著木板步道散步。比起三年前我來訪時,這裏的變化不多,只是似乎更糟。現在有更多熱狗攤和果汁攤,更多投幣遊戲機,更多賓果遊戲店和遊樂亭和俗麗的紀念品商店。賣淫也更明目張胆了。專業的都待在小街的酒吧里,但業餘的競爭者則四處散布在木板步道上。三三兩兩的年輕女郎結read.99csw.com伴而行,一個個染了金髮,看起來都是十五、十六或十七歲的女孩,穿著太透明的襯衫和太緊的牛仔褲,化妝品太厚又舉止太招搖,一副勝利的姿態,卻不曉得戰爭已經結束十五年了。
「我們。」
「我不能待太久。」
「你們平常有什麼消遣嗎?」
「這種事以前沒發生過,倫尼。」
她吻了我。
「我不知道。」
一家飯店有個面對著木板步道的露台,上頭有裝了傘篷的桌子和高杯飲料。我找了張空桌子,坐在傘篷陰影里,侍者過來問了我要點的東西,然後端著一高杯冰涼的伏特加柯林斯過來。裡頭插著一根彩色吸管,我就像小孩喝麥芽乳似的喝著那杯雞尾酒。我點了根香煙,往後靠坐在椅背上,把每件事情加在一起,想湊出合理的總數。
要是我跟毒品那一行有更緊密的聯繫,事情就會簡單些了。幾年前我幫一個叫馬可斯的做過事,完全就是跑腿小弟的差事——拿了這個東西,送到某某地方,交給某某人。我好多年沒見過馬可斯了,也不曉得他現在人在哪兒。他大概根本不記得我了。
我躺在沙灘上,頭枕著西裝外套。我閉上眼睛,讓身體放鬆,我沒睡著,只是打了個瞌睡。
我不喜歡這樣。
「我不明白。」
她望著我,眼睛好亮。她欲言又止,我很好奇她到底要說什麼。
我給了他一元后離開,把那一包海洛因留給他。
「不回去不行啊。」
同時還有莫娜。想著她,想到她午夜會到海灘等我。我幾乎忘了海洛因,一心只想著她。
「剛剛真是太——」
「他是怎麼賺錢的?」
我們走向對方,直到身體碰觸在一起。我雙臂擁住她,緊貼著她甜美的身體。從木板路飄過來上千個人朦朧的聲音,好像一場愚蠢夢境中的話語。海浪在我們後方反覆撲擊。
「你到底要不要起來啊?」
我幾乎沒聽到她來,因為我的心思都在別的事情上頭。等聽到踩在沙上的腳步聲,我就知道一定是她了。我躺在那裡沒動,聽著她走來。
「就算遇見了,會有差別嗎?」
「你老在睡覺,」她說,「隨時都在睡。現在你還把衣服給毀了。這樣真是不聰明。」
我什麼都沒說。
「基思。他會好奇我跑去哪裡了。他不會在乎,但他會好奇。」她的聲音充滿怨恨。
「不曉得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說。「我來這裏開會,收到了一個展示品。除了我之外,對其他人都沒價值;但說不定有人不曉得裏面是什麼,就順手摸走了。如果搞丟的話,公司會把我罵死的。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放進保險庫呢?」
可以,他照辦了。他正要寫張單子給我,但我搖搖頭。
我拿起那個公事包幾次,掂掂重量。不會太重也不會太輕。裡頭有可能裝任何東西,一般人絕對猜不到。
「所以就算了嗎?」
但我聽到自己說,「行得通的。我們可以想辦法的,莫娜。」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