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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沒帶在身上,晚上帶那麼多錢在街上亂跑不太好,到處都是沿路打劫的壞蛋。」
他身材壯實,體形有點像一個鼓脹的保齡球瓶。不過也不是那種連腰都沒有的令人吃驚的肥胖,他至少還能摸得到肚子的前緣,只是皮帶的位置恐怕得找上好半天。
「我知道你是干哪行的。雖然不是成天行竊,可你的的確確是個賊,羅登巴爾。」
「我明明記得我跟你說過。」
「隨你怎麼說。你能不能先把嘴閉上一分鐘?我想請你幫個忙。我想要個東西,而你也不用費什麼力氣,條件很好啊,你不覺得嗎?」
「沒有,」我說,「真的沒有。是我的問題。我想是緊張吧,我緊張就會這樣。」
我想有兩個原因。第一當然是錢。有五千美元入賬,再加上有預定好的計劃,日子便安穩得多,總比在街上亂晃找目標,還得應付保安設施要好吧!
「對啊,」他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也是。」
「看來是這樣。至少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你貴姓——」
「我只是想——」
他搖了搖頭。「有幾件事我是不會自己做的。」他說,「我不自己割盲腸,不自己剪頭髮,也不自己修水管。重要的事情和只有專家才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律找專家解決。」
「通常是。」我說。這裏就是這種地方。「你常來這裏?」
「不明白。」
「我從來不在街頭買糖。」
「應該不會有才對。」我表示贊同,「如果有人要搶那個盒子怎麼辦?」
「是的。你開鎖很專業,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
「你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件事得先安排好?我還以為我可以自顧自地去幹活,等哪天你在我吃午飯的小館子突然現身,或者我在洗衣服的地下室把襪子丟進烘乾機的時候,叫我交貨。」
「有一天,煙斗壞了。」他繼續說,「我不知道他是摔在地上、放下時手太重,還是煙斗的大限已到,反正就是壞了。你知道我的記性。」
「四個啊,大鈔。」
「你說是就是吧。」
「那得看你要我偷什麼東西。如果是價值二十五萬的鑽石項鏈,給五千美元就有點小兒科了。」
還有就是好奇心吧。他到底是誰?我明明不認識他,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面熟?更重要的是,他怎麼會知道我?他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他也是個同行,所以才認識我這個行家,那麼我們為什麼還像求偶的熱帶鳥一樣相互追逐?我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問題搞清楚,但只要我能把事情看清楚,這些疑問自然會read.99csw.com迎刃而解,反正我手頭也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工作,反正我的銀行存款也不是永遠用不完,反正……
「你說我會為了四千美元暗算你嗎?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四個大的。」
「不認識。」他說,「我想我們可以在這裏談,這裏人不多,是不是?周末的生意更好吧。」
「那就是二十萬。」我算得很快。
除了錢,還有別的理由。可能是因為那個梨子體形的朋友提醒我說,錯過這個機會很可惜。雖然拒絕他也沒什麼,不過我覺得這樣做似乎不太好。
「簡直就是叢林。」
「諸如此類的事情。那你也該知道我工作的時候,一向是獨來獨往。」
「為什麼要把我們之間的關係弄得那麼複雜?你只要知道什麼時候、在哪裡可以拿到那個盒子就行了。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在哪裡把盒子給我,然後我就給你剩下的四千美元。」
「我是可以在你家附近和你談,你經常在七十一街的幾家酒吧徘徊。我想你在那裡一定有很多熟人,明白我的意思吧?為什麼要在你吃飯的地方說?我自己就想不清楚這一點。」
「坐計程車啊。天哪,那種時候你敢走路嗎?哦,等一等。」
「誰說的?」
「不能現在就給我嗎?」
「跟我講這個故事應該有別的原因吧?」
「盒子。」他跟我說了盒子的樣子,這部分我前面已經告訴過你們了,「我會告訴你公寓在哪裡,盒子放在哪裡,這事跟你在街上拿一盒糖有什麼區別?」
他說:「我會跟你聯絡的,羅登巴爾。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會給你地址、動手的時間和其他的信息,還會給你一千美元訂金。」
我們在街上來回地走,雖然沒有買糖果,但細節都說清楚了。我們談好了條件,他希望我能把下星期之前的時間都留給他,同時保證絕對不會晚于那個時候。
「你為什麼不自己進去拿?」他看著我,「你知道公寓在哪裡,熟悉內部陳設。你也知道你要什麼東西,比我清楚得多,比我想知道的也多得多。你為什麼不把五千美元留在口袋裡?」
「就在這裏說吧。」我說,「我認識你嗎?」
他的臉很圓,下巴上的肉很厚,五官則全部陷在肉堆里。他那雙靠得很近的雙眼倒是突出得很,很大,有一種提防的眼神。他盯著我看的時候,總是讓我想起好時巧克力——當然是去掉包裝的,就是那種深度的褐色。他的頭髮是黑色的直發,髮際一直往後退,已經到了腦門中央https://read•99csw.com。我想他有五十歲了。做賊也不錯,至少我不用在觥籌交錯之間靠猜人的年齡和體重過日子。
「你說過嗎?」
「比如我知道你是干哪行的?」
「是不算差。」
「你還真是神出鬼沒。」
其實我根本不明白。不是說不明白他的話,而是他這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幹什麼。酒保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的新朋友要了一杯滿滿的威士忌加蘇打。酒端來了,酒保又在我的杯子里加了酒,我這才知道他的來意。
「好笑——」他說。
「我說話不得體嗎,羅登巴爾?」
「那是什麼東西?」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我特別挑了樁容易的差事給你,羅登巴爾。你替我做一小時的事情,我給你五千美元,這種時薪應該不算差了。」
「有很多漏洞。」
「我要你拿的東西,對我來說值五千美元,但在別人眼裡,一文不值。」
他離開了。我吃著葡葉卷。本來不想吃甜點的,但轉念一想,管他呢,於是又點了一份甜得發膩的甜點,喝了一杯漆黑如墨的土耳其咖啡。我本來還想叫一杯的,但如果喝下去,我接下來四天大概都別想睡覺了,只得作罷。我把錢付給了鬍子老闆,走到街角的擦鞋攤。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去那地方好像要穿西裝。」
「第一次。」
「我都記得。」我說。
「那我到街角去擦皮鞋好了。你不會吃太久吧?」
「沒錯。萬一我沒來,你等到一點半,然後帶著那個盒子回家。應該不會有意外。」
「你如果一個星期做四十個小時,算算看可以賺多少。」
「這一帶是不太平安。」
「我可以跟你說個名字。」他說,「但聽了之後,你又能多知道什麼呢?我不太可能跟你說我的真名,對不對?」
「你可能已經打擾我了。」
我什麼話也沒說。
「我跟蹤你——」
「我有個老朋友,就是習慣抽這種海泡石煙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而且他只用自己的煙斗,一天要抽五六次,抽了好多年。那支煙斗被熏得烏黑,像撲克牌的黑桃一樣。他有一副抽煙斗專用的手套,可是只戴一隻,戴在他拿煙斗的那隻手上。他每天都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抽煙斗,慢慢地,很悠閑。不抽的時候,他會把煙斗很仔細地收進有藍絲絨鑲邊的盒子里。」
「天哪,」他說,「萬一下次我還要找你怎麼辦?如果你不放心,就帶把槍嘛。但是萬一你緊張起來會射到你自己的腳九*九*藏*書的話,就別費事了。我保證你不用擔心我會背後出損招。把盒子給我,我給你四個。」
「好。」
哦,他一定會的。
「你到底要問什麼?」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的眼神滑到我的前額,一副失望的神情。
我聳了聳肩。「可能我剛才有點走神。」
「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羅登巴爾。」
在第七十四和第七十五街之間的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有一家我一個月會去一兩次的土耳其小飯館。老闆是個土耳其人,留著讓人望而生畏的鬍子,菜是地道的土耳其風味,希望這麼說不會嚇著你。和我的新朋友面談過兩天之後,我坐在小飯館的櫃檯前,兩三口就把風味特殊的扁豆湯喝完了。正在等我點的葡葉卷的時候,我的眼光瞄向了牆上玻璃櫃里的海泡石煙斗。留鬍子的老闆每年春天都會回故鄉,帶回來一大包煙斗,他說這批煙斗的品質絕對比登喜路的好。我不抽煙斗,也不想試,但我每次在這裏吃飯時都會看看那些煙斗,心裏想著我有沒有抽煙斗的朋友,可以買一支送給他。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誰。
「你可以先把地址告訴我,」我建議道,「再把那傢伙的名字給我。我進去的時候他雖然不會在家,但我想應該先去查探一下。」
「不會。」
「我要做什麼也是自己決定。」
「我想請你替我拿點東西。」他說。
「啊?」
「我想跟你談件事,」他說,「你應該會感興趣。」
「哦。」我說,好像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似的。
我現在坐在羅德尼的沙發上,看著手上的表。接近午夜了。我離開弗蘭克斯福德的公寓已經好一會兒了,看來十二點半是到不了潘朵拉了。一千美元的預付款已經成了回憶,剩下的四千美元怕是到不了我的手上了。一點鐘的時候,我那不知名的朋友會啜上一口威士忌,納悶我為什麼會讓他白等一場。
「很安靜。到那兒去。就十二點半吧,到後面去找個包間。那裡沒有女招待,你在櫃檯點好酒後端到後面的桌上。」
「那倒簡單。」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但馬上意識到不妙,「你好像很了解我。」
「行了,反正我現在也不記得名字和地址,我不是跟你說過我的記憶力不太好嗎?」
他誇張地聳聳肩。「這些日子我聽說了很多事情,實在記不清楚。」他說。
「要九九藏書不就暑假休一個星期,寒假休一個星期,這樣安排更理想;或者春天和秋天的時候度假,因為淡季的費用要低些。如果我一年能賺上一億的話,有沒有儲蓄都不要緊了。有錢,就花個痛快吧。坐飛機就坐頭等艙,出門就是計程車。要買蒙大維葡萄酒,整箱買,省得一瓶瓶地買費事。整箱買可以省百分之十,不過這樣也省不下錢,因為你覺得便宜,就會喝得更多。當然,我會承受更多的壓力,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可以休兩個星期的假——」
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在一個名叫「酒池」——我想取這名字的人一定很得意——的地方遇到他。這個「池」卻沒什麼整體感,裏面各種雜碎都有,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坐落在第二大道上,如果你不是這家店的股東或是要去檢査它的登記證,實在沒有理由到這裏來。可我就是有理由去那裡。那晚可以親近的女性耀眼誘人得像救生船上的菜單。我喝光杯里的酒,正想行動,突然有人在我的耳邊輕輕叫我的名字。
我的朋友把所有我該知道的事都跟我說了。J·弗朗西斯·弗蘭克斯福德是誰、藍盒子是什麼樣子,他都交代得很明白。他講了一大堆我根本不用知道的細節,而我問的重要問題他卻一個也沒有回答。
「哦,」我啜了一口酒,「好吧,我這就住嘴。」
「沒有任何原因。看到那邊的煙斗就想到了這個故事。我不想打擾你吃飯,羅登巴爾。」
「是嗎?」
「我又沒說要跟你一起去。」
「不幹凈。」
「奇怪,」他說,「我從沒記得過。我的記憶有很多漏洞,隨便什麼東西都可能溜過去。」他碰了碰我的手臂,「這兒人漸漸多起來了,我們到外面去談生意好不好?到街上走走,把話說清楚。」
「四個?」我說。
「比付我四千美元要便宜。」
「我想請你幫我偷一點東西。這東西在一間公寓里,我告訴你該什麼時候溜進去。這幢建築有安全防護,不過實際上只是二十四小時有門房而已,沒有防盜系統,也沒有別的。只九九藏書有門房。」
「你說什麼?」
「我只是緊張。」
「我就是你所說的專家?」
「我說你就別講廢話了。」
他的臉轉過來,抽|動了一下,我想是微笑吧,但對氣氛沒什麼幫助。「絕不是什麼鑽石項鏈。」他說。
「啊?」
他嘆了一口氣:「你要在九點到九點半之間進入弗蘭克斯福德的公寓,十一點時離開,最遲不能超過十一點半。從抽屜里把盒子拿出來用不了多少時間。你先回家,喝點東西、洗個澡、換件衣服,做什麼都可以。」——還要放下我的那些行竊工具,另外收拾些當時想到的東西帶在身上——「你也不用急。接下來你要做的事情,是到一個還不壞的地方,離你的公寓也很近。在百老匯有家酒吧,好像是在六十四街吧,叫潘朵拉,你知道吧?」
我那天晚上花了不少時間琢磨到底為什麼要答應接下這項工作。
「乾脆自己去偷?」
「就是這麼多,沒錯。一年呢?一年就是一億美元進賬。其中包括暑假休息兩個星期。」
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我轉過身,眼前就出現了那個剛才我描述過的人。我們倆的眼神從沒對準過。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不,他不是警察,我很有把握。這下我就比較放心了。第二個念頭是他的臉和他的聲音一樣,似曾相識。第三個念頭是:我不認識他。我好像還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不過現在記不起來了。
他揮了揮肥胖的手,不想再搭理我。「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說,「不要再開玩笑了好嗎?」
「然後你就會出現?」
「我曾經路過。」
「啊?」
「不行嗎?」
「那地方很隱秘、很安靜,沒有人會來煩你。你十二點半到,最多坐半小時。」
「是不太可能。」
「比這還糟糕。好笑的是這傢伙再也沒有買煙斗。海泡石、石南根,什麼材質的他都不要,不抽了,就好像他從沒有過這個習慣似的。我每次提到這件事都覺得他是相信那支煙斗會永遠陪著他,但他還是知道了這世上好事不常。想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再也不抽煙了,說不抽就不抽。」
我回頭看了看,有點緊張。他的聲音不高,有點像是在講悄悄話。酒吧里倒是很吵,我回頭是想看看有沒有人注意,幸好沒有。
「這可有意思了。我也不常來,一個月最多一兩次,可是我們卻在這兒碰上了。而且你好像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你。我看你是有點面善不過——」
「你會有足夠的時間的。」
「在你嘴裏錢怎麼有那麼多的名字?想弄清楚,沒別的意思。你好像滿嘴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