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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斯佩德與阿切爾偵探事務所

第一章 斯佩德與阿切爾偵探事務所

「也許吧。不過人總是很難知道應該做什麼。你沒找到她?」
斯佩德坐進他的轉椅,轉了四分之一圈以便面對著她,接著禮貌地微笑。他笑時嘴唇並不分開,臉上所有的V字則會變長一些。艾菲打字時噼里啪啦的敲鍵聲、微弱的回鈴聲、推動機頭時隱約的呼呼聲,透過關著的門一一傳來。隔壁辦公室里有台電器沉悶地震動著。在斯佩德的辦公桌上,一個裝滿煙頭的黃銅煙灰缸里擱著一支燃著的彎曲的香煙,煙灰有如不規則的灰色雪片,星星點點地落在黃色的桌面、綠色的記事本和各種文件上。一扇有著米黃色窗帘的窗戶開了八到十英寸的樣子,從窗外的院子里吹來一陣有著些微氨水味兒的風。桌上的煙灰隨風顫動。
斯佩德笑著點點頭,表示他已經明白她的處境;而這笑容又是那麼愉快,就像在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一樣。他說:「來吧,告訴我怎麼回事。從頭說起,這樣我們才知道需要做些什麼。最好從你能回想起來的第一件事說起。」
「我覺得是。你會樂意見她的,她可是個大美人。」
「八點以後。」
她是個苗條的姑娘,一身皮膚被太陽晒成棕色,薄薄的茶色羊毛連衣裙像打濕了一樣緊緊貼在身上。她那閃亮的、男孩子氣的面孔上有一雙活潑的棕色眼睛。她把身後的門關上,靠在上面,說:「有個姑娘要見你,她的名字叫溫德莉。」
「但願如此。我真希望是這樣,」她大聲說,「但我不能就這麼回家——人沒見著,電話也沒打過一通。他不會帶我去見她的。他說她不想見我。我不信。他答應我會告訴她我們見面的事,然後今晚帶她來旅館見我——如果她願意的話。他說他知道她不會願意的;他說如果她不願意,他會自己過來。他——」
「你沒有嚇唬他吧,有嗎?」
「他以何為生?」斯佩德一面說著,一面放下鉛筆。
她吸了一口氣,看著他,然後咽了一下口水,急切地說:「你能——我想——我——那個——」
溫德莉小姐注視著那些顫動的灰色read.99csw•com雪片,看起來憂心忡忡。她只坐在了椅子的外緣,腳平放在地上,就像馬上要站起來一樣。她戴著黑色手套的手緊緊抓著腿上一個扁平的黑色手提包。斯佩德向後靠在椅子里,問道:「溫德莉小姐,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不客氣,」斯佩德說,「很樂意為您效勞。如果你能在樓下和他碰面,或者和他在門廳里待上一會兒,會方便我們做事。」
斯佩德把溫德莉送到走廊。他回到辦公桌前時,阿切爾衝著那兩張百元大鈔點點頭,得意地嚷嚷道:「真夠意思!」他拿起一張,對摺,塞進背心的口袋裡,「她那包里還有不少呢。」
「灰藍色,看起來水汪汪的,但並沒有柔弱的感覺。啊,對了,他下巴上有道溝。」
「嗯。我給她發了一封電報讓她回家。電報上的地址是這裏的郵局,存局待領。這是她給我的唯一的地址。我等了整整一周,沒有回電,也沒有她的隻言片語。爸爸媽媽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所以我到舊金山來找她。我給她寫信說我要來。我是不是不應該告訴她?」
「他說什麼時候來見你?」
斯佩德在紙上潦草地記著什麼,頭也不抬地問道:「眼睛什麼顏色?」
斯佩德的眼睛亮了。「那我們有兩周時間。」他說。
「沒關係的,邁爾斯,」斯佩德對他說,「進來吧。溫德莉小姐,這是阿切爾先生,我的搭檔。」
斯佩德又點點頭。他眉頭舒展開來,代之以一副機警而專註的神情。
「這種人多半有家室,」斯佩德說,「儘管不一定在英格蘭。」他身子向前探,去拿鉛筆和本子,「他長什麼樣子?」
「嗯。」
溫德莉小姐低聲說了句「謝謝」,那聲音和方才一樣輕柔。隨後她在椅子邊上坐下來。
「我不是不放心你們,」她急切地說,「但我希望你明白,他是個危險人物。我真覺得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擔心他為了自保……會毫不猶豫地把科琳娜殺了。他不會這麼干吧?」
「沒錯,」斯佩德說,「不過那可能是九九藏書真的。」
斯佩德笑了笑,輕輕拍著椅子扶手。「交給我們來辦就好,」他說,「我們知道怎麼對付這種人。」
「是的。」她含糊地說。斯佩德一直對她賠笑臉、頻頻點頭讓她寬心。她本來已經不覺得那麼尷尬,這會兒又窘得臉發紅了。她看著腿上的手提包,戴著手套的指頭在上面緊張地勾來勾去。
溫德莉小姐站起來,激動地握著他的手。「謝謝您!謝謝您!」她喊道,又把手伸向斯佩德,連聲道謝。
「那是在紐約。」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認識他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是紐約哪裡。她比我小五歲——今年才十七——我們的朋友圈子也不一樣。我想我們從來不像其他姐妹那麼親密。爸爸媽媽在歐洲,這樣的打擊他們可受不了。我得在他們回來之前把她找回來。」
塞繆爾·斯佩德的頜骨瘦長,下巴凸出成一個V字,而嘴巴是一個柔和一些的V字。鼻孔的線條形成了另一個小一點的V字;灰黃色的眼睛是水平的;鷹鉤鼻上方的眉心有兩條皺紋,向外生出兩道濃眉,也像一個V字;淺棕色的頭髮從高而扁平的兩鬢向前額攏作一處,又是一個V字。他看起來像個討人喜歡的金髮魔王。
「哪種體型?瘦,中等,還是很壯?」
開門的人踏進來一步,說了聲:「啊,抱歉!」就匆忙地摘下他的棕色帽子,退出門去。
「夠啦,」阿切爾說,「這事兒我來辦。」
隨後她用潔白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一言不發,深沉的雙眼寫滿懇求之情。
「他們下個月初回來。」
「好的,溫德莉小姐,我們會派一個人過去。如果——」
「是那種運動員的身材。他的肩很寬,總是昂首挺胸的,舉手投足很有軍人的派頭。我今天早上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一套淺灰色的衣服,戴著一頂灰帽子。」
邁爾斯·阿切爾又走進辦公室來,關上門,低下頭衝著溫德莉小姐一笑,把手裡的帽子隨意地一揚,算是行禮。他中等個頭,體格壯實,寬肩,粗脖子,寬下巴,一張快活的紅臉read.99csw.com,修剪得短短的頭髮有些許斑白。他顯然有四十好幾了。斯佩德也有三十多了。
「我會的。」她應道,再次向這對搭檔致謝。
「斯佩德先生,這個人可以是你或者阿切爾先生嗎?」她雙手合攏做出懇求的樣子,「能不能請你們倆當中的哪一位親自出面?我不是說你們派來的人不行,但——啊——我實在太擔心科琳娜會出事了。我好怕他。你們能去嗎?我可以……我可以多付一些酬勞,那是應該的。」她用緊張的手指打開手提包,取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放在斯佩德的桌子上,「這夠嗎?」
斯佩德點了點那金髮魔王似的頭,同情地皺著眉,嘴唇緊緊地抿著。
斯佩德起身致意,用他粗壯的手指點了一下他辦公桌旁邊的一把橡木椅子。他足有六英尺高,傾斜而厚實的肩膀讓他的身體看起來有點滑稽——左右和前後一樣寬——也讓他剛熨過的灰外套看起來不太合身。
「也許是你先看見她的,薩姆,但可是我先開口攬下這檔子事兒的。」他兩手插|進褲袋裡,搖搖晃晃地站著。
「他會不會娶她?這樣就能遮掩過去了。」阿切爾問道。
她笑不出來。她在發抖。
阿切爾說:「沒錯。」他說話粗聲大氣的。
「直到她寫信來我才知道她做了什麼。我快急瘋了。」她的嘴唇顫抖著,兩手把那隻黑提包揉來揉去,「我害怕她做了什麼丟人的事,所以不敢去警局;但我又怕她出了什麼事,覺得還是應該報警。我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諮詢,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能怎麼辦呢?」
「你會讓她芳心大亂,一定會的。」斯佩德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牙床後面的臼齒,「你很有一套。」他開始卷一根香煙。

「我手頭唯一的地址就是那個郵局。我又給她寫了一封信,昨天下午我親自去了郵局。我在那兒待到天黑,但沒看見她。我今天早上又去了,還是沒有看見九九藏書科琳娜。但我見到了弗洛伊德·瑟斯比。」
「但他不會做什麼吧?」她還是不放心。
姑娘的臉刷的紅了,心慌意亂地回道:「他有妻子,還有三個孩子,都在英格蘭。這是科琳娜寫信告訴我的,解釋她為什麼一定得和他遠走高飛。」
斯佩德對他的搭檔使了個眼色。邁爾斯·阿切爾走上前來,站在辦公桌的一角。姑娘盯著她的包,邁爾斯就盯著她。他那雙棕色的小眼睛放肆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接著,他看著斯佩德,無聲地做了個吹口哨的口型以示讚許。
「他不肯告訴我科琳娜在哪裡,」她絕望地說,「他什麼都不告訴我,只說她很好,很快樂。但我怎麼能相信他呢?他無論如何都會這麼告訴我的,是不是?」
「沒有,沒找到。我給她寫信說我會在聖馬可旅館等她。我求她,即使她不想和我回家,也要過來讓我和她談一談。但她沒有來。我等了三天,她沒來,一點音訊都沒有。」
有人說了聲「謝謝」,那聲音溫柔得只有配合最純正無誤的吐字才能讓人聽清。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門口走進來。她走得很慢,步子遲疑,一雙鈷藍色的眼睛打量著斯佩德,眼神中透出羞澀和試探。她身材修長柔軟,身姿挺拔,長腿豐胸,手腳纖細。她的衣裙是兩種深淺不同的藍色,一定是為了配合她眼睛的顏色特意挑選的。藍色帽子下的鬈髮是暗紅色,嘴唇則是更為明亮的紅色。當她羞怯地笑著的時候,潔白的牙齒就在她月牙形的唇間閃耀。
「還有,別去找我,」阿切爾提醒她,「我會一直看著你的。」
「我不知道,」她說,「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好的。」他說。
他對艾菲·佩林說:「什麼事,甜心?」
「我告訴他,我只是想讓她在爸爸媽媽回來之前回家,這樣他們就不會知道她乾的好事。我答應他,如果他肯合作,這件事我絕不會對爸媽提。但如果他不肯,爸爸一定會給他好看的。我……我覺得我說的話他半個字也不信。」
「哦,他三十五歲左右,和你一樣高,膚色很深,也可九*九*藏*書能是曬的。他的頭髮顏色也深,眉毛很濃。他說話總是大聲嚷嚷,有些神經質,脾氣很暴躁。他給人的印象總和暴力脫不了干係。」
「是委託人?」
斯佩德把另一張鈔票收起來,坐了下來,說道:「得啦,別打她的主意。你覺得她怎麼樣?」
「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斯佩德鄭重地點點頭,「不過我們辦事,你可以放心。」
斯佩德說:「溫德莉小姐的妹妹和一個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傢伙從紐約私奔來了這裏。溫德莉小姐已經見過瑟斯比,和他約了今晚碰面。他可能會帶著她妹妹一起來,但他多半不會這麼做。溫德莉小姐想請我們找到她妹妹,讓她離開他,送她回家。」他看著溫德莉小姐,「沒錯吧?」
「這太可怕了。」溫德莉小姐一邊說一邊試圖擠出一個笑容,「我不能就那麼坐著——空等——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
斯佩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豎起兩根手指,飛快地做了個警告的手勢,說:「這事兒應該不難辦。無非是今晚我們派個人去旅館那兒,跟著他,讓他領我們到你妹妹那兒去。如果她跟他來了,你能說服她和你回家,那就再好不過;如果我們找到她,但她不願離開他,我們就再作打算,總會有法子的。」
「那種情況,是沒什麼法子。」斯佩德說,「但後來她寫信來了?」
門開了,她驚訝地捂住嘴,停了下來。
艾菲·佩林又把門鎖打開,推開門走到外面的辦公室,手扶在門把手上,說:「請進,溫德莉小姐。」
「可愛極了!你居然叫我別打她主意。」阿切爾突然大笑起來,然而聲音中殊無愉悅之意。
溫德莉小姐立刻抬頭看著斯佩德,眉頭緊蹙。「啊,那你們一定得當心!」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嘴唇緊張地抽搐著,勉強吐出這幾個字來,「我對他怕得要死,怕他會做出些什麼事來。她年紀還那麼小,他把她從紐約帶到這兒,這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他會不會……他不會……對她做些什麼?」
「讓她進來,親愛的,」斯佩德說,「讓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