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可能。」

「現在不行。」

她的臉刷的紅了，不看他，匆忙地答道：「我今天下午告訴過你了，我是個壞人——比你想象得更壞。」

斯佩德走到角落裡的桌子旁，輕輕地拉開抽屜。抽屜里有兩盒撲克、一本橋牌的記分卡、一個黃銅螺絲釘、一條紅色的繩子和一支金色的鉛筆。他關上抽屜，點起一支香煙。這時她戴著一頂小黑帽，穿著一件灰色小山羊皮大衣回來了，還拿著他的外套和帽子。

「我今晚見到喬·凱羅了。」他用文質彬彬的腔調說。她臉上的歡樂一掃而空，眼睛盯著他的側面，眼神先是恐懼，而後變得警惕起來。他伸直了腿，看著自己交疊的雙腳，臉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凱羅舔了舔下唇，問：「那你覺得讓他看見我們在一起，會不會不太好？」

「她是誰？」她重複道，朝大門那邊示意一下。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沿著馬路往南看過去。在街角的一間車庫前，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個子年輕人，穿著整潔的灰色大衣，戴著棒球帽，無所事事地靠著牆。斯佩德皺起了眉頭，目光又回到愛娃那張不依不饒的臉上。「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你晚上這個時候不該來這兒。」

凱羅向斯佩德一笑：「我不認識他。」

斯佩德沿薩特街往北走到肯尼街，進了一家煙草鋪子，買了兩袋達勒姆公牛牌煙絲。他出來的時候，對面街角有四個人在等電車，那年輕人是其中之一。

「我怎麼知道？」斯佩德答道，「不管怎麼樣他已經看見了。」凱羅摘下帽子，用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把頭髮理平，又小心地把帽子戴回頭上，然後用坦白的口吻說：「我向你保證我不認識他，斯佩德先生。我保證他和我沒有關係。我以我的名譽擔保，除了你，我沒有請過別人幫忙。」

「你並不是你假裝的那種人，對嗎？」

「你就不能再多相信我一會兒嗎？」

「現在不行。」

「不用讓警察知道我的事了？」她快樂地舒了一口氣，坐在胡桃木長沙發上，表情和身體都放鬆了。她抬頭用崇拜的眼神笑著望著他。「你怎麼辦到的？」她問道，語氣里驚異多過了好奇。

「我今晚剛見到他，」斯佩德頭也不抬，語調還是很輕鬆，「他正要去看喬治·亞理斯的演出。」

那個戴棒球帽的年輕人上了同一輛車。

「我只有一分九-九-藏-書鐘時間，愛娃，」斯佩德耐心地說，「怎麼了？」

斯佩德笑了，笑容帶幾分嘲諷，轉瞬即逝。「你這話不錯，」他說，「你除了錢還給過我什麼？你給過我信心嗎？給過我真相嗎？你讓我幫你，你幫過我嗎？難道你除了錢還試過用別的東西來換我的忠誠嗎？好吧，如果我要賣，我為什麼不賣給出價最高的？」

離皇冠公寓還有五六個路口斯佩德就下了車，走進一棟棕色公寓大樓的門廳。他同時按了三個門鈴。大門的鎖嗡嗡地響了一下。他進了門，經過電梯和樓梯，穿過一條黃色牆壁的長廊來到大樓後部，找到一扇裝著彈子鎖的後門，打開後門來到狹小的後院。後院通向一條黑漆漆的背街，斯佩德沿這條路往北走了兩個路口，然後橫穿到加利福尼亞街，走到皇冠公寓。這時還不到九點半。

斯佩德在海德街下了車，走到他的公寓。他的房間沒怎麼被弄亂，但搜查過的痕迹還是一目了然。斯佩德洗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襯衣和假領，就再次出門，向北走到薩特街，搭上一輛西行的電車。那個年輕人也上了車。

「舉止像個女學生，」他解釋道，「說話吞吞吐吐和臉紅那一套。」

她抬起肩膀和手，又任其落下，做出一個投降的手勢。「的確是，」她有氣無力地小聲附和道，「如果我得競價來買你的忠誠，這比我能付給你的多多了。」

「五千美元，」他第三次說，「是一大筆錢。」

紅色和奶油色相間的起居室已經被整理得井然有序，銀色和黑色的矮陶瓶里的鮮花讓房間充滿生氣。三小截剝掉樹皮的原木在壁爐里燃燒著。她去放他的帽子和外套，他則看著燃燒的木頭。

「我們還沒公開的那些事不用公開了。」

「他一直跟著我到處走。」

他轉過臉看著她，鼻樑上方的兩條豎紋看起來像深深的裂縫夾在紅色的鞭痕之間。「我壓根兒不指望你會說實話，」他對她說，一面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一些，「我不在乎你在玩什麼鬼把戲，不在乎你有什麼秘密，但你得向我證明，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我不會天真的。」她一手按在胸口保證道。

「什麼都沒說。」斯佩德轉過身來，把打火機湊到她的香煙上。他那張魔王似的臉像木頭雕成的，眼睛閃閃發亮。

「情理之中的一點麻煩九_九_藏_書我倒不在乎，」他的聲音里並沒有多少滿足感。他站在壁爐旁看著她，毫不掩飾他那評頭論足的眼神。在他直率的審視之下，她的臉微微地紅了。儘管她眼裡仍有一分羞澀，但她看起來比以往要自信些。他一直站在那兒，看起來是故意無視她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的邀請。這時他才向長沙發走去。

她笑了起來，笑聲明白無誤地傳達出愉快的心情。她把咬變形的香煙丟進煙灰缸，用同樣愉快的眼神看著他。「不去了，」她保證道，「那你說什麼了？」

他們坐的計程車停在一輛黑色的轎車後面，那轎車正對著斯佩德家的大門。愛娃·阿切爾一個人待在轎車裡，坐在方向盤後面。斯佩德沖她抬了抬帽子，就和布里姬·奧肖內西走進門去。他在門廳里的長椅旁停下來，問道：「你能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嗎？我去去就來。」

斯佩德看著她苦惱的雙眼溫和地笑了笑。「我們還是別去研究你有多信任我了，」他說，「我答應過幫你，沒錯，但你從來沒提到過什麼黑鳥。」

「哦，那沒問題，」他讓她放心，「要是你真那麼天真才有問題呢，那樣我們什麼事也辦不成。」

「我就這個意思。」他說，「你今天下午對我用一模一樣的音調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這些話是你練習過的。」

她慌得差點哭了，但過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說：「很好，斯佩德先生，我根本不是我假裝的那種人；我八十歲了，作惡多端，靠鑄鐵為生。但如果我已經長成這個樣子了，你總不能指望我一下子全改掉吧，對嗎？」

「我已經把我所有的錢給你了。」她眼裡閃著淚光，眼圈泛白，聲音嘶啞而顫抖，「我把全副身家寄托在你的好心上，我告訴過你如果你不幫我我就徹底完了，我還能怎麼樣？」她突然靠近他，憤怒地哭喊道，「我能用我的身體來買你嗎？」

「他提出付我五千美元，讓我幫他找黑鳥。」

「我的確明白。請你相信我，我這是為了我們好，而且——」

「你不會又要去捅爐火，整理房間吧？」他懶洋洋地問道。

她悚然一驚，咬破了嘴裏的煙，用害怕的眼神飛快地瞥了斯佩德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

她又笑了笑，可是見他不但不笑，反而用陰沉的眼神盯著她，那笑容就變得模糊而慌亂，慢慢消失，代之以一副傷九_九_藏_書心而彷徨的表情。「你肯定不是真的打算接受吧。」她說。

「得了，他說了什麼？」她半開玩笑半發脾氣地問道。

「去我那裡。」斯佩德提議道。

「為什麼不行？」

「但你一定已經知道了，不然你怎麼會對我提起呢？你現在是知道了。你不會——你不能——你不能這麼對我。」她鈷藍色的眼睛顯得楚楚可憐。

「在舊金山，大多數東西都買得到，或者弄得到。」

她從長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壁爐邊撥了撥爐火。她把壁爐架上一件擺設的位置稍微挪了挪，又穿過房間到角落裡的桌子那兒拿了一盒香煙，把窗帘放下來，回到座位上。現在她面容平靜，鎮定自如。

斯佩德去了吉利劇院。他在大廳里沒看到凱羅，就出來站在門前的人行道上，面朝著劇院的門。那個年輕人和其他幾個閑逛的人一起，在馬奎德飯店的門前遊盪。

斯佩德點點頭。

斯佩德站起來說：「上帝啊！這樣沒有意義。」他朝壁爐走了兩步，停下來，咬牙切齒地怒視著燃燒的原木。

她抬起頭，害怕地看著他。「但不能讓他來這兒。我不能讓他知道我住在哪裡，我害怕。」

布里姬·奧肖內西開心地笑著從長椅上站起來，隨後他們一起上樓來到他的房間。

她遲疑了一下：「關於我。」

愛娃牙齒格格作響，尖聲問道：「她是誰？」

「五千美元是一大筆錢。」

長長的沉默過後，她不自在地開口問道：「你……你認識他？」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麻木的臉龐還停留在他的手放開她時的樣子。

斯佩德出門走到轎車那兒去。他一打開車門，愛娃就連珠炮似的說：「薩姆，我得和你談談。不能讓我進去嗎？」她臉色蒼白，有些神經質。

她抿著嘴猶豫了一下，然後問道：「你覺得他會去嗎？」

她沒動。

「證明給我看，」他命令道，「我願意幫你。目前為止我能做的已經做了。如果有必要，我會矇著眼睛繼續往前走，但如果我對你只有現在這麼點信心的話，我辦不到。你得說服我相信，你自己明白這一切是怎麼回事；說服我相信你不是僅僅靠著瞎猜和上帝保佑而胡來，還指望最後會平安無事。」

斯佩德去了貝爾維德旅館，到前台說找凱羅先生。前台告訴他凱羅不在。那年輕人坐在大堂遠處角落裡的一把椅子上。

斯佩德ｈttｐｓ://rｅａｄ•9９ｃsw•ｃom說完，穿過馬路，上了一輛西行的電車。

八點十分的時候，喬·凱羅出現了，邁著他那輕快的小碎步沿吉利街往北走。顯然直到斯佩德拍了拍他的肩，他才看見這位私家偵探。他看起來有點驚訝，愣了一下才說：「哦，對，你當然看見票了。」

轎車開動的時候，斯佩德說了聲「晚安，愛娃」，就關上門，手拿著帽子站在人行道上，直到車開走，才又走進門裡。

「那就好，戲要開始了，再見。」

一個小個子的年輕人，二十來歲，穿一件整潔的灰大衣，戴著棒球帽，正站在斯佩德辦公室這棟樓一旁的角落裡。

「不會惹上麻煩吧？坐下來吧。」她在長沙發上為他讓出位子。

「你可以今晚去見他，」斯佩德說，看了看手錶，「他看的演出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可以往旅館打電話找他。」

凱羅喃喃地說著「我來看看」，然後看了看表。他向吉利街北面張望了一番，又看了看他面前的劇院招牌，上面印著扮成夏洛克的喬治·亞理斯，然後他的黑眼睛慢慢地轉向眼眶另一邊，直到看見那個戴棒球帽的小子。他盯著那張蒼白冷漠的臉和低垂的彎睫毛下藏著的眼睛。

「就一兩分鐘，之後開場的鈴就響了。」

「但斯佩德先生，你答應過幫我的。」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我信任你，你不能——」她猛地停住，放開他的衣袖，兩手絞在一起。

斯佩德沒有說話。

斯佩德厭倦地說：「現在不是爭這個的時候，寶貝。你找我什麼事？」

「我知道我沒有。看來你的事我通通無權過問。我從前以為我有。我以為你假裝愛我，這給了我——」

「你是說，你和他說過話了？」

「你覺得怎麼好就怎麼來。他不是我的朋友。」

「一會兒是多久？你在等什麼？」

「得了，愛娃，你沒有權利擺出這種態度。」

「九-九-藏-書他是誰？」斯佩德問。

「好吧！」她一躍而起，眼睛睜得大大的，放出光來，「我們現在走嗎？」她說著走進隔壁房間。

喬·凱羅走了之後，斯佩德一個人在辦公桌旁坐了半個小時，眉頭緊鎖，一動不動。隨後他做出把頭疼的問題拋到腦後的腔調，大聲說：「得啦，他們是付了錢的。」然後他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瓶曼哈頓雞尾酒和一個紙杯，往杯里倒上七成滿，喝完后把酒瓶放回抽屜，紙杯扔進廢紙簍，又戴上帽子，穿上大衣，關上燈，走到夜色下的馬路上。

「那麼他是其他人派來的？」

斯佩德偏著頭對她咧嘴笑著說：「你厲害。你真厲害。」她面不改色，安靜地問道：「他怎麼說？」

他們的臉相距只有幾英寸。斯佩德雙手捧住她的臉，粗暴而又輕蔑地吻了她的嘴唇，然後退後坐著，說：「我考慮一下。」他面容冷酷，洋溢著怒火。

布里姬·奧肖內西迎接斯佩德時的熱切表明她並不太確定他會來。她已經換上了一件藍色的絲綢長裙，是時下所謂的「安托萬藍」，肩帶上飾有玉髓。她拖鞋裡露出的長筒襪也是安托萬藍色的。

她咬著唇，看著地面。「我得和喬·凱羅談一談。」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關於什麼？」

「我不能在這兒說，薩姆。我不能進去嗎？」

「我只是想搞清楚，因為如果他礙手礙腳的，我就只好修理他一頓了。」

「為什麼不？五千美元是一大筆錢。」

「我不確定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柔聲說，用迷惑的眼神看著他。

她嘴唇抿成一條線，在方向盤后坐立不安地扭動著身子，然後發動了轎車的引擎，憤怒地盯著前方。

「嗯。有東西要讓你看一下。」斯佩德把凱羅拉回來，來到那群等著進劇院的人旁邊的人行道上。「看馬奎德門口那個戴棒球帽的小子。」

「你有好消息給我嗎？」她回到房間時屏住了呼吸問道，笑容里透出焦慮不安。

斯佩德在波威爾街的赫伯特烤肉店吃了晚飯。他八點差一刻離開烤肉店的時候，那年輕人正在向附近一家男裝店的櫥窗里張望。

「我現在開始相信了，」她埋怨道，「你之前說我不應該去辦公室，現在又說我不該來這兒，你的意思是我不該纏著你？如果你就是這個意思，為什麼不直說？」

「當然沒問題，」布里姬·奧肖內西說著坐下來，「你不用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