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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俄國人的把戲

第十九章 俄國人的把戲

雖然古特曼的笑容有一點傷感,甚至有些悵然若失,他還是點了點頭。「我也不想這樣,」他對黎凡特人說,「但我們現在身不由己啊,真的。」
斯佩德說:「讓他休息一會兒,再把他交給警察。我們得在他醒來之前把細節敲定。」
斯佩德又問:「你怎麼樣,凱羅?加入還是退出?」
「我的確指望你們告訴我,」斯佩德說著把打火機舉到香煙旁,「我要的是一頭替罪羊。除非他一定會被定罪,否則他就當不成替罪羊。那麼,為了確保他被定罪,我得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他皺起眉頭,「你們在抱怨什麼?如果讓他脫罪了,你們就別指望在這兒安安穩穩地坐著了。」
古特曼把鳥倒過來,用刀刮著它的底座。黑色的瓷釉被刮掉,變成一堆打著捲兒的碎屑,瓷釉下露出發黑的金屬。古特曼的刀刃一下子切進金屬里,削下來薄薄的一小片弧形。薄片的內側和削掉它之後留下來的那個窄窄的切面都呈現出柔和的灰色光澤,鉛的光澤。
「接下來,先生,我們又傻眼了。奧肖內西小姐替雅各比關上窗戶之後,就為我和凱羅先生開了門。而她——」他停下來,一邊回想著一邊微微一笑,「我們說服了她——還是『說服』這個說法最恰當,先生。她告訴我們,她讓雅各比帶著鷹去找你。即使警察沒把他攔下來,他看起來也不像能活著走那麼遠,不過那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於是,我們又一次『說服』奧肖內西小姐向我們提供一點幫助。我們,呃……說服她往你辦公室打電話,想趁雅各比到那兒之前把你引開,然後派威爾莫去追他。不幸的是,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奧肖內西小姐——」
她叫起來:「不,薩姆,別這樣!這就是我從凱米多夫那裡得來的那隻鷹,我發誓——」
「有,」斯佩德嚴肅地對他保證,「但你要知道,如果你的答案是退出,我們就要把你和你的男朋友一起交給警察。」
凱羅悲憤地問:「難道你覺得你把他欺負得還不夠嗎?」
「好,那我們回剛才的房間,我讓他們幫你脫。」
黎凡特人把那張黝黑的、焦慮的臉轉過來。
斯佩德說:「那也是我的事。」
古特曼低聲笑起來。「我們沒太多可自誇的,但這一點是事實,先生。」他說,「不過,你看,我們都還活得好好的,僅僅因為遭遇了一點小小的挫折就以為世界末日來了,這種想法一點用都沒有。」他從身後抽出左手,伸到斯佩德跟前,光滑多肉的粉色掌心朝上,「我得把那個信封要回來了,先生。」
斯佩德從桌子旁退後一步,說:「你來吧。」
凱羅上前對威爾莫耳語了幾句。小夥子淺棕色的雙眼冷若冰霜,盯著古特曼的臉,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黎凡特人坐在他旁邊。
「東西都找得到吧?」斯佩德問。
「說真的,先生,」古特曼抗議道,「沒必要這樣,你這樣威脅我們也太不友善了,你得知道,我們半點離開的想法都沒有。」
「你承認吧,」斯佩德說,「不然我就搜你。沒有第三條路。」
斯佩德點燃香煙,對古特曼說:「我們來談談錢的問題。」
「哦,別這樣,斯佩德先生,」古特曼抗議道,「那不——」
小夥子看著古特曼。
「我檢查過後知道得更多。」斯佩德很耐心,但態度也很堅決,「這種鬼把戲會把事情攪亂。我得搞清楚答案,不會花太長時間的。」他碰碰女郎的胳膊肘,「來吧。」
斯佩德哈哈大笑起來。
古特曼和善地笑著對他說:「好啦,威爾莫,失去你我真的很捨不得。我希望你明白,我對你感情很深,就像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一樣;但是——哎,老天啊!如果失去一個兒子,還有可能得到另一個;但馬爾他之鷹卻只有一隻。」
斯佩德眼裡閃動著嘲諷的光。他問:「有那麼糟?」
古特曼精明地打量著斯佩德,然後笑了起來。「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先生,」他說,「正如你知道的,有天晚上凱羅到這裏來。他第二天離開警察局之後就和我聯繫上了——我派人去找他的。我們認識到合作對雙方都有好處,」他把笑臉轉向黎凡特人,「凱羅先生眼力非凡,白鴿號的事情就是他想到的。他那天早晨在報紙上看見它到港的通知,想起他在香港時聽說有人看見雅各比和奧肖內西小姐在一起。那時他正在香港找她。起初他以為她已經坐白鴿號離開了,後來才打聽到她沒有。總之,先生,當他看見報紙上的到港通知,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她把那隻鳥兒交給了雅各比,讓他帶到這兒來。當然,雅各比不知道那是什麼。奧肖內西小姐在這方面太謹慎了。」
斯佩德突然放開女郎的手腕,在房間里四下掃了一眼。那個威爾莫不見了。斯佩德走到玄關,看到通向走廊的門開著。他不滿地癟癟嘴,關上門,回到起居室,靠在門框上看著古特曼和凱羅。他用古怪的眼神盯著古特曼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學著胖子那帶著呼嚕聲的喉音說:「得了,先生,我得說你們真是賊性難改啊!」
凱羅的眼睛睜得圓圓的,閃著怒火。「很顯然你已經忘記你向我們保證過這件事會很簡單,」他把那張激動的黑臉轉向古特曼,「你看!我告誡過你別這麼做,我不覺得——」
「沒關係,」斯佩德說,「如果出了什麼岔子,有必要用雅各比的命案來給他定罪,我們還可以給他加一條縱火罪。好,現在來說開槍的九-九-藏-書事。」
凱羅在沙發上朝威爾莫挪近了一點,又開始對他耳語起來。小夥子煩躁地抖抖肩膀。
古特曼俯身向前,伸出一個胖乎乎的手指頭衝著斯佩德腿旁邊的那堆手槍晃了晃。「他的罪證很充裕,先生,兩個人都是用這些槍打死的。對警察局裡的專家來說,要判斷殺死那兩個人的子彈是不是從這些槍里打出去的非常容易。你知道的,你自己也提到過。在我看來,這就能充分地證明他的罪行了。」
「好。」斯佩德對他說。
「我就知道你懂的。我還同樣確信,沒有替罪羊你也能設法把警察應付過去,既然現在也沒有第二條路了。」
古特曼笑了笑,皺著眉頭搖搖頭。「斯佩德先生,我已經坦白地、直率地告訴過你了。我以一位紳士的名譽起誓,我手頭有的、我能籌到的錢,每個銅板全部加起來,只有一萬塊。」
「沒關係,」斯佩德對她說,「收好就行。」他又對古特曼說,「我們不需要離開彼此的視線。我可以讓人把鷹送來。」
凱羅的尖叫把布里姬·奧肖內西引到了門口。斯佩德伸出拇指衝著沙髮指了指,笑著對她說:「這才叫真愛。食物準備得怎麼樣了?」
斯佩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你殺他之前沒試過和他做交易嗎?」
「我們當然明白那意味著什麼。於是威爾莫以最快的速度衝下樓,打算繞到樓後面堵住消防出口。他剛轉進樓側面的巷子,就和胳膊下面夾著鷹逃跑的雅各比船長撞了個滿懷。這種情況處理起來非常棘手,不過威爾莫已經儘力了。他對雅各比開了槍——不止一槍——但雅各比非常頑強,沒有放棄也沒有失手讓鷹掉下來。他距離威爾莫太近,威爾莫躲不開他的拳頭。他把威爾莫擊倒就逃走了。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明白的,正是下午時間。威爾莫剛爬起來就看見一個警察從南面街區走過來,所以他只好放棄了。皇冠公寓旁的大樓後門開著,他閃身躲進門裡,穿過大樓來到馬路正面,然後上樓和我們會合——很幸運,先生,他沒被人看見。
斯佩德說:「沒錯。」
斯佩德思考了一會兒。「這聽起來沒問題,現在說雅各比。」
古特曼已經不再愁眉苦臉,臉頰又恢復了紅潤。他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面朝斯佩德站著,百無聊賴地看著他。
「我懂。」斯佩德回答。
斯佩德悠閑地把手裡的槍晃得叮噹響,衝著凱羅圓滾滾的背點點頭,問古特曼:「他不會有問題吧?」
他接過包裹,說:「多謝了,女士。抱歉毀了你的休息日,但這次——」
斯佩德對古特曼說:「我沒有找到。是你把它藏在手裡了。」
「對,繼續保持下去。你沒想過鷹可能在他手裡?」
古特曼說:「一萬塊是一大筆錢。」
她從他手上接過衣服,什麼都沒說。他拿起那些槍走出去,關上浴室門,回到起居室。
古特曼齜著牙,嘶嘶地吐著氣,熱血都衝上頭頂,臉漲得通紅。他把那隻鳥倒過來,狠狠地砍在它的頭上。這裏的刀口下也露出了鉛。他任憑刀子和鳥砰的一聲掉在桌子上,轉身用嘶啞的聲音對斯佩德說:「假的。」
斯佩德笑起來。「我知道你以後還要給我好幾百萬呢,」他說,「不過我們現在只談首付。一萬五?」
「是這樣,先生,我們整天都在城裡四處尋找他們,終於在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把他們找到了。最初我們不確定是不是找到了他們,只確定我們找到了奧肖內西小姐的公寓。不過我們在門口聽見了他們在裏面走動的聲音,所以相信他們就在裏面,於是按了門鈴。她問我們是誰,我們照實說了,接著就隔著門聽見窗戶打開的聲音。
「樂意之至,先生,我打心底里這麼說,」胖子答道,「但我眼下不妨坦白地告訴你,我只籌得到一萬塊這麼多了。」
小夥子仰面朝天躺在沙發上,除了還有呼吸,看起來就像一具屍體。喬·凱羅坐在他身旁,低著頭,揉著他的臉和手腕,用手把他的頭髮從前額往後梳,低聲對他說話,焦急地凝視著他那蒼白的、一動不動的臉龐。
凱羅又伸手攬住小夥子的肩,對他說著悄悄話。斯佩德朝古特曼咧嘴一笑,又對布里姬·奧肖內西說:「如果你能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可以吃的,再多煮一些咖啡,那就太好了。你覺得如何?我不想丟下我的客人們。」
古特曼用沉重的眼神看著斯佩德,說:「雅各比船長的死完全是奧肖內西小姐的錯。」
「我不知道,」胖子平靜地說,「這全靠你了,先生。」
「得啦,先生,」古特曼勸道,「我們都栽了,沒理由讓任何人獨自承擔後果,而且——」他把右手也從身後抽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小手槍,這玩意兒金銀相間,嵌著貝母,雕刻著華麗的花紋,「總而言之,先生,我一定得讓你還我這一萬美元。」斯佩德一臉無動於衷,聳聳肩,從口袋裡掏出那個信封。他正要把它遞給古特曼,又猶豫了一下,打開信封,拿出一張千元鈔票。他把鈔票放進褲子口袋,再把信封的折口塞進去,蓋住其他的鈔票,然後遞給古特曼。「那是補償我的時間和開支的。」他說。
古特曼點點頭,又繼續看他的書。七點,斯佩德走到電話旁,撥了艾菲·佩林的號碼。
古特曼的臉拉得老長,茫然地眨著眼。然後他晃了晃身子,等他身上的肉都停止晃動的時候,他又是一個快活的胖子了。「https://read.99csw.com得了,先生,」他和藹地說,「沒必要繼續垂頭喪氣的,人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你應該也知道,這件事對我就和對其他人一樣,是非常沉重的打擊。沒錯,這就是俄國人耍的把戲,毫無疑問。那麼,先生,你有什麼提議?我們應該站在這兒抹著眼淚呼喊彼此的名字嗎?或者,我們是不是應該——」他停頓了一下,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到君士坦丁堡去?」
斯佩德的笑容讓他那V形的下巴顯得更加凸出。他叫了一聲:「凱羅。」
「我得搞清楚狀況,寶貝。」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嘴,就回到起居室去了。
「但你沒說『肯定地』。」
古特曼哈哈大笑,說:「肯定地。」
「對,在我這裏。」她低聲說,伸了一隻手到外套里,「我把它收起來了。」
「如果你不——我敢說你無論如何會給她一點錢的,但——如果你給她的錢達不到她自認為應得的數目,我的忠告是——當心。」
斯佩德咧開嘴笑了笑,動手捲起煙來。
女郎倒抽一口氣:「噢!」她伸手捂住嘴巴。
古特曼停住搖椅。「等一下,親愛的,」他舉起一隻胖乎乎的手,「你是不是最好把那個信封留在這兒?你不想濺些油點在上面吧。」
「我不脫。」
「——和我們合作,」古特曼匆匆收尾,「所以我們打給你之前你就拿到鷹了。」
八點十分,樓下大門的門鈴響了。斯佩德走到對講機旁,按下開鎖的按鈕。古特曼放下書,笑眯眯地站起來。「你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去應門吧?」他問。
「也許吧,先生。儘管如此,當威爾莫被你那位地區檢察官盤問的時候,我們還是離開這裏才感覺安全一些。」
她說了聲「再見」就朝電梯走回去了。斯佩德關上門,拿著包裹來到起居室。古特曼的臉紅彤彤的,雙頰都在微微顫抖。斯佩德把包裹放在桌子上,凱羅和布里姬·奧肖內西走了過來,兩人都很激動。威爾莫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神情緊張,但他還是站在沙發旁,透過彎彎的睫毛瞪著其他幾個人。
「我們要放他就這麼走掉才見鬼了呢,」斯佩德說,「他要麼加入我們,要麼進警察局。我們不能虎頭蛇尾,搞得漏洞百出。」他生氣地瞪著古特曼,暴躁地大吼道,「上帝啊!這是你們偷的第一件東西嗎?你們簡直是一群吃棒棒糖的小朋友!你們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跪下來禱告嗎?」他又瞪著凱羅,「怎麼樣?選什麼?」
古特曼清了清喉嚨。「鷹在哪裡?」他問,然後又急忙補充道,「我其實不在乎,先生,我只是想,在正式交易之前,我們幾個人最好不要離開彼此的視線,從各方面考慮這樣都最好。」他看看沙發,又看看斯佩德,目光銳利起來,「信封在你身上嗎?」
古特曼抬頭看著斯佩德冷酷的臉,突然大笑起來。「天哪,先生,我相信你會的,真的。你真是個人物,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
女郎用眼神詢問斯佩德,後者用冷淡的語調說:「那錢現在還是他的。」
凱羅和威爾莫並肩坐在沙發上。凱羅用那雙不透明的眼睛看著斯佩德,眼裡寫滿問號。威爾莫沒抬頭,他身子前傾,兩手捧著頭,胳膊肘擱在膝蓋上,盯著自己雙腳之間的地面。
「你不信我的話?」
古特曼把那隻鳥在桌上放好,笨手笨腳地去掏自己的口袋。「就是它了,」他說,圓嘟嘟的臉頰上汗水閃閃發亮,「但我們還是來確定一下。」他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把金色的小刀,打開刀刃。
凱羅舔舔他的紅嘴唇,兩手絞在一起。那姑娘咬著下唇。她和凱羅、古特曼,還有斯佩德和那個小夥子,每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房間里的空氣冷冰冰的,有些異味,加上雪茄的煙霧,變得混濁不堪。
「快好了。」她說完就回廚房去了。
「我沒說你拿了,」他說,「但我得搞清楚。把你的衣服脫了。」
古特曼跟著他來到門口,斯佩德打開門。艾菲·佩林正拿著那個棕色的紙包從電梯那邊走過來。她幾乎是小跑著往前走,那張男孩子氣的臉龐看起來歡樂又明亮。她瞥了一眼古特曼就沒再看他了,只衝著斯佩德微笑著,把包裹遞給他。
她使勁搖著頭,嘴唇微微蠕動,像是想說點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她看起來被嚇壞了。
「你用不著躲起來,」斯佩德說,「不會走漏風聲的。」
「也許,」斯佩德附和道,「但事情比這個複雜得多。我得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能確保那些有矛盾的部分被掩蓋起來。」
斯佩德的聲音深沉而平靜。「現在這不重要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在浴室里,布里姬·奧肖內西開口了。她雙手貼在斯佩德胸膛上,臉仰起來湊到斯佩德眼前,輕聲說:「我沒拿那張鈔票,薩姆。」
「沒錯,」斯佩德說著,把手裡的槍晃得叮噹響,「你打算承認還是想被搜身?」
「沒錯,我是藏了。」胖子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鈔票,把它在腿上壓平,又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那個裝著九張鈔票的信封,把那張壓平的鈔票放進去,「我就愛時不時地開點小玩笑,而且我很好奇你在那樣的情形下會怎麼做。我得說,你不僅通過了測試,而且大獲全勝,先生。我完全沒料到你會用這麼一種又簡單又直接的方式來查出真相。」
「那就太好了,」古特曼滿意地說,「那麼,先生,我們給你一萬美元https://read.99csw.com和威爾莫。作為交換,你要給我們那隻鷹和一兩個小時的時間——這樣等你把他交給警察的時候我們就已經不在城裡了。」
「哦,不是為了這個,」她又走近他,把手放在他胸膛上,「我在你面前赤身露體並不難為情,但是——你不明白嗎?像這樣不行。難道你不明白嗎,如果你逼我這麼做,你就——你就會毀掉一些東西?」
「你把它藏在手裡了。」斯佩德說。
古特曼把信封遞給他。斯佩德點了點鈔票,把錢放進口袋裡。這時布里姬·奧肖內西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小夥子伸出一隻腳踩在地上,用胳膊肘支撐著抬起身子,睜大眼睛,把另一隻腳也落到地上,坐了起來。他環視四周,當目光落到斯佩德身上時,眼裡流露出迷惘的神情。凱羅從扶手椅上站起來,走到小夥子身邊,伸手攬住他的肩,對他說了點什麼。小夥子迅速站起來,甩開凱羅的胳膊。他掃視了一下房間,再次把目光釘在斯佩德身上。此時他神色冷酷,全身綳得緊緊的,這使他看起來更矮了,身子像被縮小了一樣。
斯佩德朝古特曼伸出手,胖子把錢放在他手裡。斯佩德數了數那些錢——九張千元鈔票——然後還給了古特曼。隨後斯佩德站起來,表情平靜而陰沉。他拿起桌上的三把槍,用就事論事的腔調說:「我要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他沖那姑娘偏偏頭,但沒看她,「到浴室里去。門會一直開著,我會面朝著門。要從這裏出去,一定得從浴室門口經過,除非你想從三樓跳下去。別干這種傻事。」
他把手槍放在馬桶上,面朝門單膝跪在她那堆衣服跟前,把它們逐件拎起來仔細翻看。他沒找到那張千元鈔票。檢查完之後,他拿著她的衣服站起來,遞給她。「謝謝,」他說,「現在我知道了。」
「被搜——」
斯佩德吐出一口煙。「我該拿到兩萬。」
胖子輕聲笑起來:「我把它藏手裡了?」
她向後退了一步,手捂住嘴,眼睛睜得圓圓的,又驚又懼。「你恐嚇我?」她透過指縫問。
斯佩德一臉木然,沒有動彈。他說:「我該做的都做了,你拿到了你的小玩意兒。貨不對版,是你自己運氣不好,不怪我。」
古特曼的胖手指三下兩下就把那些繩子、紙和刨花扒開,將那隻黑色的鳥兒捧在手心裏。「啊,」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這一刻,等了十七年。」他的眼眶濕潤了。
古特曼搖搖頭,他圓滾滾的臉頰也跟著抖個不停。「我們從來沒這麼想過,」他答道,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幸好我們對奧肖內西小姐太了解了。雖然我們的確不知道她在香港就把鷹給了雅各比船長,讓他通過白鴿號把鷹運來,而他們自己則搭了一艘更快的船。如果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知道鷹在哪裡,我們可從來不會認為那個人是瑟斯比。」
「你們兩個怎麼想他媽的根本不重要,」斯佩德直白地說,「現在說這個太晚了,你們陷得太深了。他為什麼要殺瑟斯比?」
斯佩德不以為忤,只對他冷笑了一聲。「我還以為這種事情只有小混混那種年紀的人才幹得出來。」
「請便。」
斯佩德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他緩緩地點點頭,手卻閃電般探出去,一把抓住布里姬·奧肖內西的手腕,把她拉到面前,用另外一隻手抓住她的下巴,粗魯地抬起她的臉。「好吧,」他衝著她的臉低聲咆哮著,「你的小玩笑也開過了。現在告訴我們到底怎麼回事。」
「不。把你的衣服脫了。」
「試過,先生,我們當然試過了。我那天晚上親自和他談過了。威爾莫兩天之前找到了他的住處,還試圖跟蹤到他和奧肖內西小姐碰面的地方去。但瑟斯比太狡猾了,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處於我們的監視之下。那天晚上威爾莫到他住的旅館去,打聽到他不在,就在外面等他。我猜瑟斯比殺了你的搭檔之後立刻就回去了。儘管如此,威爾莫還是帶他來見我。我們和他什麼都談不成,他死心塌地要忠於奧肖內西小姐。這麼一來,先生,威爾莫就跟著他回到旅館,把他幹掉了。」
斯佩德坐在桌角上,漫不經心地晃著腿,說:「聽著,小子。如果你走過來胡鬧,我就踹你的臉。坐下,閉嘴。老實待著,你就能活得長一點。」
「不是故意的,先生,真的不是,」胖子答道,「不過我得說,我們——或者至少威爾莫——要為火災負責。我們在船艙里說話時,他一直在找那隻鷹。他用火柴的時候無疑有些大意。」
「你誤會我了,」古特曼圓滑地說,「我壓根兒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樣子嘛。」他打開信封,取出那些千元鈔票,點了點,咯咯地笑了起來,大肚子一抖一抖的,「比如,現在這裏只有九張鈔票了。」他把鈔票攤開來放在肥嘟嘟的膝蓋和大腿上,「我交給你的時候有十張,你很清楚。」他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容,像個勝利者似的樂開了花。
斯佩德陰沉地說:「那可太糟了。但如果這就是你能做到的一切,那就給我吧。」
古特曼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坐在椅子里前後搖晃著。他的聲音和臉上的笑容都坦白地流露出悔意。「你這個人,要佔你上風簡直比登天還難,」他說,「我開始覺得,我們當初把你扯進來就是個錯誤。天啊,的確是這樣,先生!」
威爾莫不願吃東西。凱羅喝了杯咖啡。布里姬、古特曼和斯佩德吃了她做的炒蛋、九*九*藏*書培根、吐司和橘子醬,每人喝了兩杯咖啡。然後他們坐下來,等待長夜過去。
斯佩德打斷了他:「這件事已經說定了。問題是,你們打算怎麼辦?加入,還是退出?」
古特曼坐在搖椅上衝著他親切地笑著。「找到了?」他問。
她把手伸進外套,拿出信封遞給斯佩德。斯佩德把它扔到古特曼腿上,說:「你要是怕丟了就坐在上面好了。」
他掃了那姑娘一眼,搖了兩下椅子,繼續說:「凱羅先生、威爾莫和我前去拜訪雅各比船長。幸運的是,我們到那兒的時候奧肖內西小姐還在那裡。從各方面來看,那都是一場艱難的談判。不過我們最終說服奧肖內西小姐讓步,或者說我們自以為說服了她。接著我們就離開船去我住的酒店。我打算在酒店付錢給奧肖內西小姐,然後接收那隻鷹。不過,先生,我們這群人自以為有能力對付她,實在太沒有自知之明了。半路上,她和雅各比船長還有那隻鷹從我們指縫裡溜得無影無蹤。」他高興地大笑起來,「天啊,先生,幹得太漂亮了。」
斯佩德搖搖頭,看了看沙發,然後看著那姑娘。他眼裡含著笑意說:「在奧肖內西小姐那裡。」
斯佩德看著布里姬·奧肖內西,問:「嗯?」
斯佩德隨意地擺擺手。「你幹得沒那麼糟。你逃掉了牢獄之災,而且即將把鷹搞到手。你還想怎麼樣?」他把煙放在嘴角,叼著煙說:「不管怎麼樣,你現在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他為什麼要殺瑟斯比?」
五點半的時候,他走進廚房,又煮了些咖啡。半小時之後,小夥子動了一下,醒了,打著哈欠坐起來。古特曼看看表,問斯佩德:「你現在能拿到嗎?」
斯佩德沒接。他坐在扶手椅上,說:「這個有的是時間。錢的問題我們還沒談完,我應該得到的不止一萬塊。」
他的音調一點都沒變:「這些我不懂。我得弄明白那張鈔票怎麼回事。把衣服脫了。」
女郎戰戰兢兢地坐在沙發一頭,就在那昏迷的小夥子腳邊。古特曼回到搖椅上,凱羅則坐回扶手椅。斯佩德把手裡的幾把槍放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旁邊的桌角上。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錶,說:「兩點了。我得等天亮才能拿到鷹,或者要等到八點鐘。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把一切安排好。」
「我也希望你能拿到。如果我有的話,我會很樂意給你的,但我發誓我現在只付得起一萬。當然,先生,你要明白這隻是給你的首付。以後——」
「這不是你第一次幹這種事了。」她笑著答道。見他顯然並不打算請她進門,她又問:「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古特曼嘆了口氣,但臉上還是笑眯眯的。他對斯佩德說:「有的事情,人年輕的時候就是看不透。」
凱羅又伸手攬住了威爾莫的肩,還在對他竊竊私語。突然之間,小夥子推開那條胳膊,轉身面朝這個黎凡特人,一臉厭惡和憤怒的表情。他小手握成拳頭,直直地打在凱羅的嘴上。凱羅像女人一樣大叫一聲,遠遠地退到沙發另一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絲綢手帕捂住了嘴。手帕拿下來時上面染著血。他重新把手帕捂在嘴上,責怪地看著小夥子。小夥子氣急敗壞地嚷了句「離我遠點」,就又把頭擱到雙手之間。房間里飄蕩著凱羅的手帕散發出來的西普香水味。
沙發上的小夥子呻|吟了一聲,翻身變成側躺的姿勢。他的眼睛睜開又合上,如此若干次。女郎站了起來,又站到桌子和牆的夾角當中。
「嗯。」她頭也不抬,冷冷地回答。隨後她把咖啡壺放在一旁,朝門走過來。她臉色緋紅,睜大了眼,眼眶濕漉漉的,眼裡滿是責備的神情。「你不該那麼對我,薩姆,」她柔聲說。
古特曼頓了幾秒鐘,模仿斯佩德的樣子聳聳肩,接過了信封。「好吧,先生,我們要和你說再見了,除非——」他眼睛旁邊浮腫的肥肉皺了起來,「你想加入我們的君士坦丁堡探險隊。你不來?好吧,坦白說我真的很想要你一起來。你這個人很討我喜歡,足智多謀,判斷力上佳。正因為你判斷力上佳,所以我們可以一萬個放心地和你說再見,而你一定不會泄露我們這個探險小活動的秘密。我們也知道你一定明白,依現在的情形來看,最後這幾天帶給我們的法律難題,你和迷人的奧肖內西小姐也同樣有份。我相信以你的精明不會沒想到這一點。」
斯佩德說:「你在引用我的話。但這並不是全世界所有的錢。」
「你覺得這很輕鬆?」斯佩德問,然後他聳聳肩,「好吧,也許是這樣,但那是我的事。」
「隨便你們,」斯佩德回答,「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把他在這兒留一整天,」他開始捲起煙來,「讓我們來把細節搞清楚。他為什麼要殺瑟斯比?他為什麼要對雅各比開槍?在哪裡開的槍?」
古特曼放肆地笑起來,搖著頭說:「得啦,先生,你別指望這個。我們已經把錢和威爾莫給了你,按照約定這些就是我們要提供的全部。」
布里姬·奧肖內西站在桌子和牆的夾角當中,一隻手平放在桌子上,一隻手按著胸口。她咬著下唇,趁斯佩德沒看她的時候就偷偷瞟他一眼;當他的目光轉向她,她就看著凱羅和威爾莫。
古特曼停下了搖晃的動作。「瑟斯比是個聲名狼藉的殺手,也是奧肖內西小姐的同夥。我們認為以那種方式把他除掉,不僅能讓她少了一個棘手的保護者,也能讓她停下來想一想,覺得也許最好還是和我們盡釋前嫌、重歸於好。你看,先九*九*藏*書生,我對你很坦白吧?」
喬·凱羅猛地擠到斯佩德和古特曼中間,用尖銳的嗓音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有了!有了!是那個俄國人!我早該明白的!我們把他當成傻瓜,可他把我們所有人都狠狠地耍了一通!」黎凡特人激動得手舞足蹈,淚水順著面頰淌下來。「就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他衝著古特曼厲聲叫道,「你傻乎乎地向他求購!你這個肥胖的大笨蛋!你讓他明白這東西很值錢。他搞清楚了它有多值錢,就仿造了一個給我們!難怪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偷到手!難怪他那麼心甘情願地派我滿世界去找!你這個低能兒!你這個得意忘形的傻瓜!」他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好,佩林太太嗎?……我是斯佩德,能讓我和艾菲說幾句嗎?……對,沒錯……謝謝。」他輕輕地吹了幾句口哨,吹的是《在古巴》的旋律,「你好,寶貝,抱歉把你叫醒了……對。計劃是這樣的:你去郵局我們那個用賀蘭名字的郵箱,裏面有個信封,上面有我用潦草的筆跡寫的地址。信封里有張匹克威克巴士車站的行李寄存單,存的就是我們昨天拿到的那包東西。你能不能趕快把那包東西取出來帶給我?……對,我在家……這才是好姑娘,快去吧……再見。」
「你讓我沒得選,」凱羅窄窄的肩膀絕望地聳了聳,「我加入。」
「好,」斯佩德說,然後看了看古特曼,又看看布里姬·奧肖內西,「坐下來。」
「當然。」她說完就朝門口走去。
她看著他那雙一眨不眨的灰黃色眼睛,臉先是變得緋紅,然後又轉為煞白。她昂首挺胸站直身子,開始脫衣服。他坐在浴缸邊上看著她和開著的門。起居室那邊沒發出什麼動靜。她迅速而靈巧地脫掉衣服,任由它們掉在地上,堆在她腳邊。脫|光之後,她從衣服堆里退後一步,站在那兒看著他,神態倨傲,不反抗,也不局促。
「我會把問題解決的。」斯佩德答道。
古特曼微笑著看著斯佩德,把那個白信封遞給他,說:「這個很快就屬於你了,你不妨現在就拿去。」
凱羅把手從臉上拿開,眼睛都瞪得凸出來了,結結巴巴地說:「你要——」他立刻就明白了古特曼的意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凱羅和女郎一人一邊緊挨著他站著。斯佩德站在後面一點,以便同時盯著威爾莫和桌子旁邊這些人。
凱羅舔舔嘴唇,緩緩地把臉轉向斯佩德。「如果,」他說著,吞了一口唾沫,「我有——我有選擇權嗎?」
斯佩德看著布里姬。她睜大了深沉的雙眼,懇切地望著他。他問古特曼:「你們下船之前放火了?」
「當然,」胖子附和道。他眼珠轉了轉,用頭示意著廚房那邊,壓低了嗓門:「你打算和她分享嗎?」
布里姬·奧肖內西重新穿上衣服,只是沒穿外套,也沒戴帽子。她從浴室出來,朝起居室踏出一步,又轉身走到廚房去,打開了燈。
古特曼拍了拍手,眨眨眼,用帶著點兒呼嚕聲的喉音得意揚揚地說:「十七年來我一直想要這個小東西,一直在努力得到它。如果要我再找一年——喏,先生,額外花費的時間只不過是——」他計算的時候無聲地動著嘴皮子,「十七分之一,也就是百分之五又十七分之十五。」
「再等一個小時吧。」
「不,」他說,「我得弄清楚那張鈔票到底上哪裡去了,我才不管什麼少女的羞澀之類的說辭。」
「不,先生,不是。這一點我同意。但幾天之內輕輕鬆鬆能賺到手,這麼看的話一萬塊就很多了。」
凱羅離開沙發,走到胖子身旁。「請別這麼做,古特曼先生,」他哀求道,「你一定得明白——」
「有那麼糟。」胖子答道。
「當然,」胖子又一次附和,「但——」他遲疑了一下,「我想給你一個忠告。」
斯佩德捲煙、抽煙,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但是一點坐立不安或是緊張的樣子都沒有。他時而坐在女郎椅子的扶手上,時而坐在桌角上,時而坐在她腳邊的地毯上,時而坐在一把豎直靠背的椅子上。他看起來神清氣爽,心情舒暢,全身上下充滿活力。
斯佩德看看手裡的槍,又看看古特曼,走出房間來到玄關的衣櫃前。他打開櫃門,把手槍放在衣櫃里的一個皮箱上,再關門上鎖,把鑰匙放進褲子口袋,然後走到廚房門口。布里姬·奧肖內西正往一個鋁製咖啡壺裡灌水。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好啦,先生,最短的告別就是最好的。永別啦。」他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還有你,奧肖內西小姐,永別了。我把那隻稀罕的鳥兒留在桌上給你做紀念吧。」
他搖搖頭。「沒了,謝謝。」
古特曼咯咯地笑著。
古特曼抽了一根雪茄,讀著《美國刑事名案》,看到有趣的部分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或者品頭論足一番。凱羅小心地照看著他的嘴,獨自坐在沙發一頭生悶氣。小夥子一直手捧著腦袋坐著,直到四點過一點的時候,他躺下來,腳衝著凱羅,轉過身去臉衝著窗戶睡起覺來。布里姬·奧肖內西坐在扶手椅上昏昏欲睡,一會兒聽幾句胖子的評論,一會兒又和斯佩德隨便聊幾句閑話。
黎凡特人咯咯地傻笑起來,嚷道:「我和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