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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遊戲結束

第十六章 遊戲結束

「現在不行,達瑞奧。」我說,「別說了。」我切斷電話,撥給了帕姆。現在我不用思索,號碼便自然而然地出現,肌肉的記憶力徹底掌控了一切。我突然意識到,人類若只有這類記憶,大概會過得更舒坦吧。
我是一百七十四磅,成年男性普通體重是一百五十磅。我看到一串數字浮現在腦海里了:174150。這串數字是紅色的。接著,五個數字轉成了綠色,一個接一個的。我沒有睜開眼睛就抓起那隻短鉛筆,在便簽紙上寫下:40175。
我摁下一號線按鍵,撥出了411。自動接聽的話務員歡迎我撥打查號系統,再問我要查詢哪國哪州。我說,「普羅維登斯,美國羅得島」,彷彿登台演出似的說得字正腔圓。至此,一切還算順利,但機器人在伊瑟的名字上卡殼了,無論我發音多麼標準、吐字多麼緩慢都沒用。它把我轉接到人工話務員,她幫我查了查,其實我多少已經猜到她的結論了:伊瑟的號碼沒有登記過。我告訴話務員小姐,我要和我女兒通話,事情非常緊急。她說,我可以試試請求她的上級領導代我聯繫,確認無誤后才能告訴我號碼,但必須等到東部時間早上八時。我看了看微波爐上的時鐘,才半夜兩點零四分。
「伊瑟,我給你的西還在嗎?畫著小女孩和很多網球的?我命名為《遊戲結束》。」
能給我嗎?
「沒事兒。」他跪到地板上,打開水池下的櫃門,伸手越過垃圾桶和裝垃圾袋的暗盒往裡摸。他關掉了水閘,斷臂的井噴漸漸止住了。「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勁兒,朋友。也搞不好你很清楚。」
那頭的沉默變得更漫長了。然後,「還有呢?」
「我記得,」其實,我從沒去過她在普羅維登斯的公寓。
很長時間沒有回答。我開始假定,遠在普羅維登斯的那個不知名的人已經掛斷電話了。我意識到自己在出汗,汗流浹背。自己都聞得到,活像樹上的臭猴子。隨後,對方又磕磕巴巴地重複了一句:
「埃德加?你留的是什麼鬼話?不許賣——」
桌子在漏水,我在想。
足足用了十五秒,我才跑到木棧道的盡頭,也可能沒那麼久,就在那兒,我果然看到三隻網球漂浮在浪尖上。六隻。然後,八隻。大多數都在我的右手邊——朝北漂去。
我簡直能聽到巫婆在得意地狂笑,看到她頻頻點頭。
「有。」
「它跑到卧室的牆上去了。我猜,大概是我自己挪過去的——用的還是那枚紅色圖釘呢——但我真不記得自己這麼做過。我想,大概是我想讓它和我更貼近些,好笑吧?」
希望他說得有道理,我再次接到1號外線,摁下羅德島的區碼,再是759-0829手指沒有一絲猶疑。也摁下了最後—位數。遠在普羅維登斯的某處,有一台電話開始響鈴。
「兩個朋友遭難了,你撐得住嗎?」
那我就變得危險了。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重獲她在世間的地位——這是肯定的;但除此之外呢?我真的不知道。但她肯定覺得,對極具天賦的獨臂畫家耍點惡作劇再好不過。我差點兒就把毒畫賣到世界各地了,上帝啊!但現在的我已經和莉比一樣,能和她針鋒相對了。現在的我,是她第一個該阻止、然後消滅的阻礙。
紅色的數字在黑色中清晰地亮起來,其中四個數字相繼轉成綠色,我又按照次序把它們記在剛才的數列后,當我睜開眼睛時,紙上出現的是401759082,向下傾斜的筆跡彷彿醉后的塗抹。
「你是個病態的寶寶,埃德加。」說歸說,他還是在果汁杯里倒了「一半一半」牌咖啡奶精,我一口吞進肚。然後我倆上樓去,走得非常慢,像遠古雨林戰士一樣攥著各自的銀頭箭。
「對不起,」我又道了一次歉。但並不那麼誠懇。我的掌心被劃出了一道口子,但我感覺好多了。清醒多了,也猛然意識到,曾幾何時,這根水管也可能就是我太太的脖子。怪不得她要和我離婚。
懷爾曼給了我一片安眠藥。那確實很有誘惑力,但我終究還是謝絕了。不過,我取了一枚銀頭箭帶上床去,懷爾曼也學樣,他那體毛豐沛的肚腩微微垂凸在藍色拳擊短褲腰帶上,右手攥一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獨門利器,他的模樣可笑極了,就像丘比特的真人模仿秀。風聲比先前更強勁了,大風沿著豪宅四壁八面狂卷,在角落裡尖嘯。
發散思維,卡曼冷靜地提出建議。
「那幅畫怎麼了?你回家后,出什麼事了?」
你辦得到,卡曼說,但卡曼已經死了。
「如果你真是我爸爸……」又停頓了良久。我彷彿能看到她在廚房裡,赤著腳(就像在小粉紅看著畫中人偶和漂浮的網球時那樣),頭低著,頭髮垂在臉龐周圍。神思渙散,或許瀕臨瘋狂。這是第一次,我開始痛恨珀爾塞,也畏懼她。
「去爐邊看看,爐子里有沒有燈?」
我走出門去,步履緩慢。門就讓它開著。現在,似乎也沒有鎖上的必要了。門外倚牆靠著—把掃帚,用來清掃人行道上的沙石。我看到它,右臂就癢起來了。我抬起右手,在眼前攤開,看不到它,但我握緊又鬆開時,我能感覺到肌肉的彈力。也能感到幾隻尖銳的長指甲摳人掌心的痛感。還有幾隻指端短短的,感覺很毛糙。準是折斷了吧。鬼手的鬼指甲遺落在某處——或許就在二樓小粉紅的地毯上。
伊瑟重新拿起電話時。我正在琢磨,接下去該怎麼辦——打給誰?她聽來已是精疲力盡。卻也完全像她自己了。終於像她自己了。「大半夜的啊耶穌上帝。」

2

是的。是九_九_藏_書我。我本該想到,瑪莉·愛爾肯定會買一幅油畫的,起碼會有一張速寫,她也肯定會挑《女孩和船》系列的某一張——也就是最有毒害力的那些畫。而且,她無需讓畫廊裝框託運或暫時寄放,因為她就住在坦帕的中心地帶。據我猜想,在她用那輛老爺賓士車送我去醫院的時候,那幅畫大概就已經擱在後備箱里了。她會從醫院直接回戴維斯島上的寓所,那兒就有自動安保系統,該死的,那就是朝北開。
「在那兒,我能看到它……看著……但後來,等我回家時……嗯……」
不。我一點兒不覺得好笑。
我明白,如果我說不上來,她就會掛斷電話。因為她已經被什麼東西控制了。那東西在愚弄她、折騰她、在她周邊設下了它的羅網。只不過,那不是什麼「它」,而是她。
「打開那盞燈,告訴我看到什麼。」
我都顧不上看路,結果,從木棧道上踏空一步,跌在沙地里,雙手揮舞著以求平衡身體。踏上沙地時我仍在跑,要是重心剛好落在沒有受過傷的腿腳上就不會跌倒,可偏偏就是右腳著地。劇痛扭曲著向膝蓋、臀部火速蔓延,我四肢攤開跌倒在沙地上了。距離鼻尖六英寸,便是一隻天殺的網球,毛茸茸的綠毛浸透了海水。
那一剎那我肯定自己猜錯了號碼。接電話的是女性,但聽來比我女兒老。老很多。而且像是噎了葯。但我克制住自己,沒衝口而出「打錯了」並即刻掛斷。她聽起來很累,帕姆之前說過,但如果這真的是伊瑟,她豈止是累呀,簡直是虛弱得要死。
「準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說看多了,那是英語高級閱讀課程的任務。」她說,「我還一直覺得有人在跟蹤我。那個女人。」
我掛了電話,闔眼苦思。我可以把懷爾曼叫醒,問他的小紅本里有沒有伊瑟的電話,但令我萬般煎熬的是:我總覺得那樣會浪費太多時間。
伊瑟說她回到公寓的那一瞬間就開始覺得古怪——「陰森森的嚇死人」,這是她的原話。一開始還只是恍傯迷離的感覺,但很快她就感到噁心了——就像我們沿著杜馬島路往南探險那天一樣。暈眩噁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還有女人的聲音從水池裡傳出來,對她說,她父親死了。伊瑟說,那之後她便出去散了會兒步,指望著新鮮空氣能讓頭腦清醒點,但剛出門就覺得要趕緊回家才對。

11

「是,寶貝——是我,爸爸。」
「埃德加,警察打來電話,他們說伊瑟死了!他們說有個叫瑪莉·愛爾的女人進入她的公寓,殺了她!她是你的朋友!佛羅里達的藝術同仁把我們的女兒殺死了!」她號哭起來,顧不上保持斯文姿態……接著又狂笑,那種笑聲太恐怖了。我分明覺得,那些飛將而來的玻璃片深深刺人了我的臉孔,「你這個混蛋,給我回電。回電好好解釋。你說過她會安全的!」

7

「這是又一件荒唐事。」她說,我留神地聽,發現她在努力把話說得順暢些,醉漢被交警攔下時也會這樣裝清醒。「我本想把它拿去裱框,但之前忙得沒空去弄,所以我用—枚圖釘把它釘在大屋的牆上。你知道的,那間廚房兼起居室。我在那兒給你倒過茶。」
懷爾曼慌忙站起來,屁股撞在了水池邊。他雙手攤開瞪著我。我搖搖頭——不清楚。現在,廚房裡一點不暖和,我卻分明感到汗順著臉頰滑落而下。
我身子一軟,邁過懷爾曼,雙手抱頭俯在了流理台上。「看我這汗流得,像頭豬。」

6

沒這麼好。
「爹地,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她說,「我也想死,像……像……像玻璃彈珠那樣硬邦邦!」說完她放聲大笑。我想起懷爾曼的女兒,我笑不出來。
我伸出手,摁下答錄機的開關,這才讓一切靜下來。
接下來,你的社保號碼是什麼?卡曼繼續問我。
「大概和掰斷伊斯特雷克家的水管有點關係吧。」
「警察說她準是開車去的,幾乎一路直奔沒有停。」帕姆獃獃地說道,「她絕不可能帶著手槍上飛機。她為什麼這麼干?又是因為一幅該死的畫嗎?」
我想問她,她媽媽是什麼時候給她電話的,但我懷疑她是否還記得那通電話,反正也無所謂了。但是,我的上帝啊,難道帕姆沒感覺到異常嗎,只是乏累?難道我在上一通電話里還沒跟她說明白嗎?她聾了嗎?當然不會只有我聽得出伊瑟語調里有恍然失神之態,這所謂的「乏累」。不過,也可能帕姆打電話時她的狀態還沒現在這麼糟糕。珀爾塞很強大,但這不意味著她施展法術不需要時間。尤其,隔著千山萬水。
「不能說明什麼。」我說出聲來,風吹頭髮,已不再和煦舒暢,而是冰寒刺骨。我—瘸一拐地朝濃粉屋走去,赤足踩進潮濕、結實又閃亮的沙地里。前面的鷸鳥群驚飛而起。湧上沙岸的小浪還時不時地推送一隻網球到我腳邊。現在,竟有那麼多網球散放在浸在水裡的硬板盒套上。隨後,我看到有個板條箱大敞著,箱子上印著「鄧洛普網球公司」和「工廠棄物」、「非罐裝」等字樣。圍繞箱子的,便是在海浪上彈跳漂浮的網球。
即便那時,我心裏想,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想,即便那時,即便以後,即便觀在,即便,如此——
回到公寓后,她做了點燕麥粥,心想,吃點清淡的東西或許能讓胃舒服點,但看到粥又會犯起劇烈的噁心——每一次攪動,九*九*藏*書她都似乎能看到裏面有東西。骷髏頭。慘叫的孩子的臉孔。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臉。她臉上的眼睛多得數不清,伊瑟說,就是在粥琬里的女人說她父親死了,還說她母親尚不知情,但等她知道了準會高興得開派對。
「帕姆,這個島上有非常恐怖的惡事正在發生,我——」
我們說到一半時,懷爾曼走進來打開了廚房裡的日光燈,再把他手中的銀頭箭擱在面前,在桌邊坐下,他一言未發,只是聽我講電話。
我睡著了。這一次,不再有巨大的青蛙出現在夢裡警示我。
靜默了幾秒鐘后,我又聽到了撥號音,我真想把電話機狠狠摔向對面的牆,但飄浮在上的埃德加對我說不。那個埃德加飄在我的頭頂,他說,那樣反而會讓珀爾塞得逞。於是,我輕輕地放下電話,之後的一分鐘里,我獃獃立在原地,身子搖來晃去,活生生的,可與此同時,我十九歲的女兒死了,不僅中槍、還被瘋狂的藝術評論家拖進浴缸里淹死了。
卡曼,是他教會了我旁敲側擊地活用記憶。湯姆,是他告訴我不要放棄主場優勢。他們兩個遭難了,我能撐得住嗎?
暴怒回潮了,就在那一刻,彷彿它從未離開過我。但我千萬不能讓怒火攪亂思維;決不能在語氣里有一絲泄露,要不然,伊瑟會覺得我是在對她發火。我把話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然後伸出手,摸到水池龍頭后的細長不鏽鋼水管。我用手掌死死地攥緊它。
「爹地!」她好像大吃了—驚。但也徹底醒過來了。
「滾。」我對它說,「我不想再要你了,滾開,去死吧。」
我走進佛羅里達屋,望著依然在海面上漂流的那些網球。我覺得自己分身了,就像有另—個我在觀望這個我。
能給我嗎?我就是想要這幅。
「我也愛你。」
你當然可以,這是卡曼的聲音,你的體重是多少?
我把左腳也拽下地,它砰一聲砸在地板上,如有千針在刺。我鼓牙咧嘴地揉了揉麻木的腿腳。一開始,完全像是在揉搓一塊木頭,但漸漸的又開始有知覺了。麻木感消失,但遺忘了重要事件的直覺卻還在。
我順著房角往下走,走到沙灘上,意識深處還注意到濃粉屋下的海貝在大聲喧嘩,海水滾滾沖入那陰暗處、又急急退出。網球散落各處,俯拾皆是,當我走近浸透海水、卻越發閃亮的包裝盒時,突有閃念,想起了伊麗莎白對懷爾曼說的第三句話是:你會很想,但千萬別。
我走過全家照,走下樓,來到廚房,這兒的風嘯和浪聲似乎比先前更響了。我抓起電話,聽到……什麼也沒聽到。
「卧室的門要開著,對嗎?」他問。
「那就去找我女兒,」我說著,眼淚嘩嘩流下。「把她帶回來,你怎麼不去了?把她帶來給我。只要把她帶回我面前,你想畫什麼我都會畫的。」
「不用太久的,寶貝。但你必須先做完這件事,然後才能睡覺。」
「你以為我在乎嗎,埃德加?包括干下這種事的女人?你害得我們女兒被殺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跟你說話。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寧可挖出眼珠子也不願意再看一眼你的畫。你就該被起重機壓死。」她的聲音里透著一種蓄意的惡毒。「那才會有大團圓結局。」

10

沒有回答。我感到她真的就要掛了。窗外,風聲呼號,大浪拍岸。
「只要燒毀那張小畫,他就會安全。」
我回到客房,躺下,又開始干瞪天花板,我的手傷了,但問題不大,她的手也傷了;我是自己割破的。不知怎的,這兩處傷很吻合。
當然,我還會帶著鉛筆和畫本上路。
「一定。」
「爹地,你別的畫呢?都像這張一樣嗎?」
又是長時間的靜默。簡直永無止境。然後,她哭起來了。
我的前妻用極其冷峻的口吻——哪怕那是虛假的葯后反應,「是你乾的。」
一時間,我又忘了個精光。
「甜心小姐,你的公寓里有什麼爐灶?」
他在冰箱里看了一圈,「沒有牛奶了,但我們有奶精。」
那不能說明什麼。我想讓自己相信,卻穩不住手裡的水杯。它足以說明一切,一眼望見時我就心知肚明。我把杯子扔到海濱燕麥草叢裡。撒腿跑起來——用那一年埃德加·弗里曼特特有的—瘸一拐的方式跑。
我想,珀爾塞現在是怕我的,也畏懼我新掌握的本領。獨自一人,尚未從瀕死體驗中徹底康復(事實上,仍有自殺傾向),我非但不是麻煩,或許還會很有用。因為,儘管埃德加·弗里曼特夸夸其談,但並不真的擁有第二條命,埃德加只不過為他的殘廢身心換了個環境,從水泥森林挪到了棕櫚樹影下。但一旦我又有了朋友……看看我周圍還有什麼再伸手去……
懷爾曼坐在桌邊,靜靜地看著我。窗外,海浪如重鎚墜下。
球的—側印著鄧洛普的商標,字體黑漆漆的像是咒語。
「我覺得她會聽話的,」我停了停,又說,「對不起。」

5

「那你又得等—會兒了——這是卧室里的電話。」
哭聲不絕。直到電話掛斷。接著便只有僵死循環的撥號音。
「如果如此!」我喊出來了,不再在乎會不會吵醒懷爾曼,根本沒去想懷爾曼。「你是如果如此女孩!」

3

能,也不能。我悲慟而更震駭,同時,如果不承認自己也確實感到一絲隱隱的釋懷,那我就太不老實了;很多時候,人類就是如此複雜的混球。雖然他們和我如此親密,但卡曼和湯姆剛好站在能把read.99csw•com我徹底擊垮的魔圈之外。魔圈裡的那些人,珀爾塞還沒染指,只要我們動作夠快,我們的受害名單就會止於卡曼和湯姆。
她當然聰明。她已經耍了我很久,我有個直覺,就在希伯來人還在埃及的熱帶叢林里孜孜求生時,她就已經很老了。有時候她沉睡,但現在醒了。
那些畫——尤其是最具殺傷力的《女孩和船》系列——全都好端端地鎖在畫廊里,也如伊麗莎白所願,撤離本島了。據帕姆說,除了布仔、湯姆和卡曼,我們的親朋好友沒有誰買了速寫。我本該傾盡全力不讓湯姆和卡曼慘死,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但布仔答應了要燒掉他的畫,那還算好。就連傑克也沒漏掉,還好他主動坦白了順手牽畫的小插曲。我覺得懷爾曼真是英明,還好他問了他。我只是奇怪他沒問:我有沒有把什麼藝術品送給傑——
我看了看話筒,看到小燈標出兩條線路。也就是說,至少在廚房裡,光光拿起無繩分機是不能撥打外線的。我默禱幾句,摁下了標明外線1的按鍵。祈禱有功,撥號音傳出。我移動大拇指要撥號時才發現,自己記不起伊瑟的號碼。我的電話本拉在濃粉屋了,而此刻,她的號碼也不在我的記憶儲存區。
「明白,爹地。只要別花太長時間就好。我……」打哈欠的聲音,「……太累了。既然我知道你平安無事,大概就能睡個好覺了。」
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通話,而我倆誰也不知情。我們從來都不知會發生什麼,對嗎?至少,我們在道別時互表了心意。我收到了她的愛,一句話而已,卻意味深長,有些人的最後一次交談就沒這麼好。後來的很多個不眠之夜裡,我一直如此勸慰自己。
「你要睡著了?跟我說話時別睡著啊!甜心小姐,」
懷爾曼說:「她去拿了?」
「我不是以為,是真的知道。伊瑟,聽話,去把畫拿來。我不掛電話。回來后,把它塞進烤爐,點火燒掉它。馬上就去。」
這次等的時間比較短,她回來說,「灰。」
「那就給我一杯。」
「太晚了。」話音出口,我和頭頂那個埃德加的連線就斷了。他越飄越遠,我也失去了意識。
是的,她能安睡。睡在用紅色圖釘釘在牆上的《遊戲結束》之下。然後,等她醒來,就會覺得這次通話也是夢裡的事,現實依然是她父親在杜馬島自殺了。
「夜裡有異常狀況,就扯開嗓門大喊。」
通話不太連貫,不時被哭泣打斷。顯然,我的聲音多少穩住了她的情緒,但無法將她治愈。她總是心不在焉地轉換話題;她提到了斯高圖的畫展,卻彷彿是起碼一周前的往事,還突然中斷話頭,說起她有個朋友因「太暴露」而遭到逮捕。這事讓她放聲狂笑,好像已經爛醉如泥。我問她「太暴露」是怎麼回事兒,她又說沒什麼。她說那大概也是夢裡的情形吧。現在她聽起來又清醒過來了。清醒……但不對勁。她說,那個她是響徹她腦海中的一個聲音,但也會從水池和馬桶里冒出來。
「我知道,寶貝,但就是那幅畫讓你現在不舒服的。」我又說了些別的,然後收聲了。如果真是因為那幅畫——毋庸置疑——那我也無需多費口舌。她會像我一樣明白的。我攥著水管來回擰動,打心眼裡希望攥在手心的是那婊子巫婆的喉嚨。
「伊瑟?」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卻傳來一聲脆響,冰涼的水柱噴出來,把我的手臂都淋濕了。我看到依然攥在手中的水管,又看了看斷口參差不齊的截面。扳下的那截水管被我扔進了水池。水管的截肢里噴湧出嘩嘩的水流。
太陽升起后,我被砰然巨響驚醒了。風依然強勁。比昨夜更囂張,已把懷爾曼的—把沙灘椅撞在了大屋的外牆上。或許,那把惹人發笑的遮陽傘也未能倖免,曾幾何時,我們在傘下初識,分享凍飲——冰綠茶,非常清涼爽口。
「我辦得到的,」我對自己這麼說,卻幾乎毫無把握。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她。」伊瑟說。那種拖泥帶水的拖腔,根本不像她。「我爸爸死了,我在夢裡看到的。再——」
我的記憶仍是執拗阻滯,卻有時會跳現彩色印片般明麗的畫面,足以令我訝異。現在,又跳出了一幅畫面。我看到伊瑟赤足站在小粉紅里,穿著短褲和弔帶背心。她站在我的畫架前。我不得不讓她讓開,才能看到深深吸引住她的那幅畫。那幅我甚至不記得如何畫出來的畫。
「爹地!你真的以為——」
我越跑越快。
她聽上去很累,但她還好。
大男孩在追她們。
頭腦一片空白,太恐怖了,我繼續發散亂想:阿麗西亞·琴斯,鋼琴上的鍵盤——
「婊子,你晚了一步。」我喃喃自語。
「好吧,謝謝你,爹地。你仍然是我的大英雄。我愛你。」
「伊瑟!」我喊起來,「伊瑟!」
「不要啊,爹地!」她再次清醒過來,驚訝得好像我剛才罵了粗口,但也許沒那麼嚴重。「我超愛那張畫啊!」
「爹地,她說你已經死了。那種說法我信了。我夢到了,媽媽也打電話來說湯姆死了,所以我才會信。我夢到你很悲傷,走進了海水。我夢到退潮浪把你捲走,你淹死了。」
伊的網名。
除了槍——那就不用說了,一把貝雷塔。
「伊瑟!」
沒關係的,我腦海中的卡曼對我說,對挑戰記憶的人來說,數字鍵盤電話猶如天賜之物。如果你能聚精會神,摁下已有的數字,就會輕而易舉地摁下最後一個鍵。那是你肌肉的記憶力在起作用。
我的電話響起來。我又走回去接電話,仍然感覺有兩個埃德加在走,立地的肉身之上,還有另一個飄浮在埃德加的頭頂。這次是達瑞奧。他https://read•99csw.com聽上去很生氣。
這些事,我猜也猜得到啊。畢竟,我見過她,知道她對我的畫有何看法。
「88」我說,「你是如果如此女孩88。」
應該讓她消消毒,我在想,也應該幫我的傷口消消毒。
「所以我去屋裡躺躺,」她說,沒意識到自己用的是孩提時代的用語,「就是那會兒,我夢到那女人說的都是真事,而你在夢裡真的死了,爹地。」
「伊瑟……甜心小姐……我想讓你聽我說——」
毋寧說,有什麼東西想讓她想要這幅。
她好嗎?真的嗎?我已將惡毒的畫給了她。她是我的甜心寶寶,她要什麼我都不能不給。我甚至為她給那張畫命了名,只因她說,藝術宗必須給作品命名。《遊戲結束》,可現在這名字喚起的聯想卻像喪鐘在鐺鐺鳴響。
「說出我的網名。」現在,那震驚的語調里分明又有了一絲狡猾。「如果你真是我爸爸,那就說出我的網名。」
「朋友?」
「我……好吧,你等著。」
「我會吐得滿桌子都是,有牛奶嗎?」
風從紗窗里吹進來。海浪有節奏地勻速拍岸。海鳥在海面上飛翔,嘶叫。我看到沙灘上還有一隻劈裂的網球板條箱,已經半埋在沙里了。海里的寶藏;翡翠湯里的廢料。她是在觀望我,沒錯。等著我走向崩潰。千真萬確。她的——什麼?守衛者?——或許在白晝里沉睡,但她不用。
「我沒有淹死,伊瑟。我很好。我向你保證。」
在木棧道上走到七成遠,我停下了腳步,想抿一口橙汁。橙汁倒得太滿了,走動中,潑灑出來落到了赤足上。我都沒去留意。
那不能說明什麼,她已經安全了。她把畫燒了,安全又舒坦地躺在千百英里以外的公寓里。
「好的。」我說。
我們坐在廚房裡繼續等。灶台上方的時鐘好像走得特別慢,一秒一秒往前蹭,一圈一圈推動分針緩移。斷管里的水只剩了潺潺一條細流。接著,我聽到了伊瑟的聲音,很輕,「我回來了……我把它放……啊!」她冷不丁地尖叫一聲。我分不清那是驚訝還是痛楚的語調。或許兩者兼有。
是珀爾塞乾的,那個死巫婆。那個臭婊子。
我夢到了小莉比的姐姐們。不是大刻薄鬼,而是雙胞胎。
我仰卧在床,瞪著天花板,銀頭箭擱在床邊桌上。我聽著海風有節奏地迴旋,海浪有節奏地翻卷。我記得自己心裏想的是:這將是漫長的一夜,隨後,睡意便征服了我。
「真是對不——」
我摁斷了電話,低頭沉吟,額頭靠在了殺手宮龐大且冰涼的冰箱門上。眼前的磁貼上寫著「肥胖是新潮苗條」。沒錯,死亡還是新生呢。磁鐵旁還有一本帶吸磁的便簽盒,附吊著一支短短的鉛筆。
「嗯一喂?……誰……是誰?」
我下樓去了廚房,在斷裂的水管面前搖搖頭,昨夜用的果汁杯還在水池邊放著,底部凝著奶精。我在櫥櫃里找出一隻大杯子,倒滿橙汁,橙汁罐是我從儲藏室拿出來的。海灣上的風很猛烈,但挺暖和的,把我眉梢鬢角浸透汗水的頭髮往後吹。感覺很好,很舒心。我決定到沙灘上走走,在海邊把橙汁喝完。
當然了。你以為珀爾塞會忘記電話嗎?
怪就怪在這裏,為什麼我還是能聞到煤氣味道呢?
到底忘了什麼?我對島南之旅抱有很高的期待,指望去一次就能把這場令人作嘔、痛惱不斷的差事徹底了結。畢竟,最要命的障礙莫過於信念本身,只要我們明天不至於在佛羅里達的艷陽下連連倒退,我們就能衝破阻礙,有可能,我們會看到頭衝下飛的鳥群。或許,我在夢中所見的巨大跳蛙般的怪獸會擋我們的路,但我也想到,那些把戲是如假包換的幻影——對付六歲小姑娘是綽綽有餘了,但對成年男子未必行得通,尤其是配有銀頭箭裝備的我們。
撥號音繼續,電話彷彿在拉警報。聲音不響——我已把話筒放下,擱在了流理台上——但黑影幢幢的廚房,卻能讓我想起各式各樣的險情。暴力事件發生,警車聞風而動;救護車奔赴傷亡現場。
等她閃到一邊,我看到了穿著網球裙的小女孩。她以背示人,卻是畫面的焦點。一頭紅髮表明她是瑞芭,我的小情人、上輩子的女朋友。但她也是伊瑟——小船上的女孩——也是伊麗莎白的大姐阿德里安娜,因為那條網球裙是她的,裙邊打著精緻的藍色花褶,(我不可能知道得這麼詳細,但我就是知道,伊麗莎白——當時還只是莉比——的畫喚起了無數回憶,這也是其中之一。)
「燒了。它被火點燃,然後燒光了。我透過烤爐的門看著它燒沒了。除了灰,啥也沒剩下。爹地,我得先去找塊邦迪,你說得太對了,真的有什麼不對勁,那幅畫真的、真的有問題。」她虛弱地笑了笑。「該死的東西不想到爐子里去。它竟然反折過來,還……」她顫抖著笑笑,「我願意把這傷口想成是紙割傷的,但看起來可不像,感覺也不是划傷,就像是被咬了一口。我覺得,那幅畫咬了我一口。」
雙胞胎在奔跑。
「沒睡著……」但她的聲音卻越來越輕弱。
它有好多尖牙齒。
詭異的觸感在我的皮肉上蔓延得愈來愈盛。不再僅有悲慟令我落淚,難受可怖、永遠撓不到的癢痛也會逼得我哭。我操起掃帚,氣得想把它一折為二,卻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辦不成這件事——獨臂人無法把擱在膝蓋上的掃帚折斷。我又傾身靠在牆上,用健壯的左腳踩住它。這下踩斷了,掃帚頭飛了出去,我把斷口尖利的掃帚柄舉到眼前,對自己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甜心小姐!」我大聲喊起來,「甜心小姐!我看你敢不敢掛這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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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給我嗎?
「你不是……我爹地。」電話那頭神思渙散的女孩又打算隨時切斷電話了。
終於有用了。「爹……地?」斷句殘詞中恍然有一種驚奇。
「休斯敦,指令已收到。你也一樣。」
「當然是。」我說,「她買了一幅畫。我都沒想到。完全把她忘了。沒想到還有她。我擔心的只是伊瑟那該死的男朋友。」
帕姆冷靜多了。我不知道她吃了什麼葯,但很管用。我們說了有二十分鐘。她始終是邊說話邊抽泣,並時不時地控訴我,我毫無招架之力,她的憤慨漸熄,又回到迷惑不解、悲痛欲絕的情緒里。我摸索到了關鍵點,至少當時以為是。但還有—個關健點是我倆都忽略了的。智者曾說,看不見的敵人你就打不著,負責此案的警察是在電話里對帕姆介紹了情況,但他沒打算告訴她,瑪莉·愛爾把什麼東西帶去了我女兒的公寓。

8

「煤氣啊,煤氣爐。」她又大笑起來。
「仔細聽我說,伊瑟,你要照我說的做,這事很重要,人命關天。你明白了嗎?」
「伊瑟!醒醒!你他媽的給我醒過來!」
「再說一遍小心我扇你。」他說,「你做得很對。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救下愛女的命。相信我,我妒忌你。想來杯啤酒嗎?」
「我聽著呢,爹地。」她的聲音完全清爽無恙了,又能主宰自己了。
對我來說,她人沒事是最重要的。對她來說,我人沒事才最重要。我倆都沒事。這就是愚不可及的藝術家當時所想的。我告訴她,明天再給她電話。
「這事我會管的,寶貝,改天再細說。」
「出什麼事了?」我不得不強忍住拔高嗓門的衝動。「伊,出什麼事了?」
還有別的話——伊麗莎白還說過別的什麼。我想不起來了,但我記得更重要的事:伊瑟已經把《遊戲結束》放進烤爐里燒成灰了,但也因此被割傷了——或說被咬傷了。傷口在她的手背上。
「埃德加,傑克應該沒事兒吧。」
圍繞在布娃娃女孩腳邊的全是網球。還有很多漂浮在微漾的波浪上,朝岸邊湧來。
死去的雙胞胎在我的畫室里留過口信——我們的妹妹在哪裡?難道她們指的是伊瑟?
「我贏,你贏。」我說,「但你覺得勝券在握了,是不是?聰明的珀爾塞。」
「你在這兒嗎,珀爾塞?」我問。
「嗯一喂?……誰……是誰?」
帕姆說,我打給伊瑟。我沒把握能找到她,但她剛好進門。
「好。把畫拿來,扔進烤箱里。然後關上爐門,打開烤箱。選最高檔。把那東西燒掉。」
「伊瑟?還有—件事。」
半夢半醒時,我的大半個身子都滑到了地板上,左腿還搭在床沿上,接著又昏昏睡去。窗外,風和浪繼續咆哮。屋內,我的心也像拍岸的大浪在沉重地跳動。我看到苔絲在下沉——那些酥軟、躁動的雙手攫住她的小腿肚時,她便溺水無返了。那十足清晰的情境儼然是我腦海中的一幅可怕的畫。
客房裡沒有電話分機,我躡手躡腳地走出門去,手裡還握著那柄銀頭箭。儘管我急於和伊瑟通話,但還是停下了幾秒,瞥了瞥對門。敞開的門裡,懷爾曼仰卧在床,像條擱淺的鯨魚,發出輕輕的鼾聲。他那把銀頭箭也放在枕邊桌上,旁邊還有一杯水。
但是,讓我心跳如錘的並不是夢境中的小女孩在青蛙樣的怪物前逃命,也不是夢導致我從地板上驚醒過來,嘴裏泛著金屬味,每一根神經都好像在灼燒。事實上,當你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並驚覺自己遺忘了什麼重要的細節——比方說忘記關爐灶,而房間里已經充滿了煤氣味時——心才會跳成那樣。
把她浸回水裡,讓她沉睡。
對她來說,也沒有鞭長莫及之說。
那隻手沒有走。它不願意。連著它的那條胳膊也不願意,手癢,悸動,痛楚,它拒絕離我而去。
呼吸在屏息間彷彿凝固成了冰柱堵在胸口。現在,我終於知道自己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了。現在,就在風聲呼號的暗夜深處。我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該死的畫展上,卻沒想過在此之前——我有沒有把畫給過別人。
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只是一個獨臂男人,帶著幻覺中的痛。惟一的幽靈是他自己的,就飄蕩在他肉身之上,體察著這一切。

9

沒錯,我認出來了,但還缺少一個數字。
電話啪嗒一聲被她放下了。
「是,」我彷彿從極其遙遠的時空被他喚了回來。「我還好,懷爾曼,需要我幫忙就叫我,別猶豫。我可不想多添皺紋。」

4

我套上牛仔褲,把別的衣服都留在地板上,包括那把銀頭箭,我不認為愛莫瑞·包爾森會在光天化日下再次拜訪我。走到懷爾曼的房間時,我又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其實早就聽到他的鼾聲了。還是仰卧,但這次,雙臂左右攤開。
昨夜我沒有鎖門,鑰匙插在鎖眼裡,一進門看到留言燈在閃,我便用蹣跚的步態衝到電話機前。摁下播放鍵,冷冰冰的機器人用男聲說,這條信息儲存於清晨六時四十八分,也就是說,不足半小時之前。接著,帕姆的聲音衝出來了,我埋下頭去,只有遇到玻璃爆裂,你才會那樣深深地埋下頭,生怕尖利的玻璃碎片用如刃的鋸齒邊扎進你的臉。
我掙扎著站起來,放眼眺望海面。只有少數幾隻網球漂在殺手宮前,但北邊遠處,向著濃粉屋的方向,我看到的是一條浩浩蕩蕩的綠色漂游帶——起碼有百余只網球、乃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