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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島之南

第十七章 島之南

「懷爾曼,」我說,「看那下面,順著那條老路。你看到了嗎?」
「箭槍?」
「我們可以從這兒走進去,」傑克猶豫不定,「但我覺得走那種地板不太可靠。埃德加,你覺得呢?」
「你知道怎麼辦嗎?」
「埃德加。」

10

「伊斯特雷克小姐反對,」他答,依然沒從窗前轉過身。「她說過,那兒的環境很惡劣,地下水,植物群落,包括空氣都很惡劣。她說,二戰期間,空軍基地在島南進行了空氣測試,並毒化了島的南部土壤,這大概就是大部分區域的植物異常茂盛的原因。她還說,那兒的毒橡可能是全美國最厲害的——比青霉素發明之前的梅毒還厲害,這是她的原話。如果你接近那些植物,其後很多年都難以擺脫後遺症。這會兒看起來病好了,過陣子又複發了。那東西到處都是。她是這麼說的。」
「我不記得了,」他呆板地答了一句,又說,「大概是之前吧。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不想讓我去。」
懷爾曼怕蛇,傑克怕蝙蝠。可在我看到那龐大的史前惡獸從腐臭的老泳池裡現身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怕鱷魚。它穿過水泥地上高聳的草叢(還把僅存的一張四腳朝天的草地休閑椅掃到一邊)向我們靠近,再閃入最近的一株巴西胡椒木上蔓生出的藤蔓和野草間。我瞥見了它凸起而褶皺的後背,一隻黑眼擠閉,大概是在眨眼,接著,只能看到它滴著污泥的背在微微顫動的綠植間時隱時現,活像三潯深處的潛水艇。它向我們迫近,可我提醒懷爾曼后就手足無措了。視野里浮現出灰濛濛的一片。我向後躲閃,背靠在蒼鷺棲屋扭曲的破木板牆上。牆上熱烘烘的,我靠在那兒,傻等著被十二英尺長、活在約翰·伊斯特雷克家上百年歷史的泳池裡的凶獸吞下肚。
他靜默下來。海風吹拂著我們的頭髮。我們都望著那條小徑,隔了如許多年,它依然清晰可辨,順著小路下海游泳的小腳印卻不可能留下來了。蒼鷺棲屋和黑影灘之間的小徑本該在五年間就蕩然無存,或許兩年都不用。
「那是個該死的馬夫!」懷爾曼說著,笑得更凶了,「黑奴馬夫的雕像,擱在今天,那東西就是違法的,伊麗莎白的夜魔就是家裡的馬夫雕像!把原來的小雕像放大了二倍、甚至四倍!」

12

他本來緊皺眉頭……然後漸漸鬆弛。他笑了,一如往常,笑容讓他整張臉亮堂起來,宛如新生。
「我看到了,」我告訴他,「如果我再看到……或是你們看到……我希望你能開槍,傑羅姆。」
我點點頭。「我們應該去找銷售員的進出口。」
海灣吹來的輕風略微改變了風向,退向了南面,迴風帶來一股腐敗氣息。
「食物本身對我一點兒吸引力也沒有,」我說,「但我可能得畫點什麼。事實上,我確定我必須畫。恐怕會燃燒很多卡路里,隨車的食物就會用得上。」
因為必須得有。我應該這麼說,但就在這時,正午的鐘鳴響起。島路以北五百米開外,連通杜馬島和凱西島的弔橋正在慢慢升起,那就是我們和外界惟一的北部通路。我在心中開始倒計時,默數二十——像孩提時那樣數一個數字再念一遍「密西西比」。接著,我把畫中最大的那枚齒輪用橡皮擦去,邊擦邊體會到一種奇妙的感愛,彷彿正著手製作某樣精細的珍品,是的,消失的右臂感覺到了,而眉宇之間也有同感。
「為什麼?」
懷爾曼依然等待。就在他前方,我又看到了那隻蒼鷺,它飄浮在半空,在網球場後面,在已被植物覆蓋的工具屋上方,頭衝下地飄浮著。
「在珀爾塞看來,這是完全對路。」我說,現在,我的傷腿幾乎和手臂一樣癢得厲害。簡直像過了電。「這兒是她的私家毒區,你怎麼樣,懷爾曼?腸胃還好?」
我指了指頭頂,懷爾曼和傑克順著我的指尖往上看,這才發現我早就注意到的東西:一大群褐色蝙蝠倒掛沉睡,活像一張巨大的蛛網倒懸在我們頭頂。我又朝腳下看了看,發現門廊不僅被植物覆蓋,還積了厚厚一層鳥糞,這讓我無比高興:帽子算是戴對了。
「也是雙胞胎淹死的地方,」懷爾曼跟上一句,「她們就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的。只是……」
懷爾曼探身過來,撿起速寫本,仔細看看那幅畫,點點頭說,「我開始相信了,朋友,她真不該惹你。」
帽子底下露出的笑。
「事實上,沒有。」懷爾曼走到窗邊,望著外面。「弔橋還敞著口呢——我在這兒就能看到西半橋衝著天。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我想要傑克開車,讓懷爾曼坐在後座。懷爾曼問我為什麼,我說我自有理由。心想不用多久事實就會應驗我的預言。「如果我判斷有誤,」我又加了一句:「誰也不會比我更開心。」
傑克把車倒入島路向南開去。只是出於好奇,我摁下了收音機開關,結果躥出來的歌是比利·瑞·塞勒斯的《痛徹心肺》。傑克連連呻|吟,伸手去摸旋扭,恐怕是想調到骨頭頻道,比利登時被一陣震耳欲聾的空噪音吞沒了。
對他的狀況,我再清楚不過。
懷爾曼總是雷厲風行。他從傑克手裡一把奪過紅色野餐籃,扔到地上,同時跪倒在旁邊,揭開了一側籃蓋。他探手而出時,已握住了一把手槍,我只在動作影片里見過那麼大支的手槍,野餐籃敞著蓋、擱在面前,懷爾曼跪坐在高高的草叢裡,雙手把牢那支槍。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臉,當時、乃至今天也認為他的表情絕對平靜……要知道,他是在面對比蛇更龐大的食人|獸啊。他靜靜等待。
我轉過身,路已經縮減成了羊腸小道,大塊的陳舊瀝青散落四處,南美蟛蜞菊旺盛綻放,蔓延得近乎瘋狂。就在花叢對面三十碼遠,有一排五隻青蛙,個頭都跟考克斯班尼犬的幼崽差不多。前三隻蛙是刺目的鮮綠色,極其罕見,毋寧說在大自然中根本不存在,第四隻蛙是藍色的,第五隻蛙本來大概是鮮紅的,現在褪成了橘色。它們都在笑,但笑得僵硬而虛弱。它們跳得極其緩慢,彷彿差一點就沒力氣跳了。和那隻山貓一樣,它們躍進樹叢中消失了。
而且,還有意外收穫,就在我畫笑容的時候,我看到他在親吻一個比基尼女孩。不,比看到更逼真。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光滑如絲的肌膚,乃至殘存在她纖細腰身脊窩裡的細沙,我能聞到她秀髮上的香波芬芳,嘗到她唇問似有若無的鹹味。我甚至知道了她的名字:卡特林,而他叫她「凱特」。
「放鬆點,埃德加。」懷爾曼說。
「懷爾曼,住嘴。這兒有一條鱷魚,剛剛爬出泳池。」
「你是在暗示我不中用了?」

4

黑人不見了,然後又出現了,此刻正在通往泳池跳水平台的銹跡遍布的梯子前,紅帽子底下露出白齒。我看到,它的襯衫和褲子是同一種藍色。不管它從哪裡滑行到哪裡,褲子里的腿總是曲成同一個角度,就像射擊場里的假人模型,它又消失了,接著在門廊里重現。其後又出現在車道上,幾乎就在我們的正前方。看著那東西能讓我的心隱隱作痛,也令我恐懼……但只是因為她曾經為此而恐懼。莉比。
我們在濃粉屋陽光燦爛的廚房裡吞下濃咖啡,汗水立刻就浸出來了,我吃了三片阿司匹林,又多喝了一杯咖啡,接著,讓傑克拿來兩本「手藝人」畫本,還吩咐他把樓上能找到的每支彩色鉛筆都削尖。
「兩點剛過。」
「不是怪,是太他媽的險惡了。」傑克說,「跟這條路一樣。」路已經不成其為路了,只是一條溝。馬尾藻和榕樹的枝椏刮擦著徐徐前行的梅賽德斯車身,吱吱嘎嘎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這條路,被隆起的巨根拱得完全失去原貌,沙土又時不時下陷,很多地方還有大凹坑,我們只能磕磕絆絆地向內陸蜿蜒而去,現在又不得不開始爬坡了。
我們轉身,看到一隻蒼鷺落在車道上,很可能就是殺手宮的那隻鳥,它曾立在網球場邊,向我投來犀利的凝視,顯然,此刻日光依然,藍色銳目里看不到一絲憐憫。
懷爾曼走上前,仔細查看了一下,「你看,」他說,「傑克和我可以把那些挂鉤扳掉,它們插在那兒可有些日子了。」
「中用,但我依然認為你超重五十磅,很有可能犯心臟病。」
「你怎麼知道的?」

14

「我不知道,」我覺得非常疲憊,大概和鱷魚短兵相接把我的腎上腺素用完了,但我又覺得事情沒那read.99csw•com麼簡單。那種疲憊,很像是挫折感,這裏經歷了太多歲月、太多暴風雨的考驗,而一個小女孩的畫是倏忽即逝的,「懷爾曼,現在幾點了?拜託你,別瞎扯。」
找到漏水的桌子,修好它,我差一點就說出來了……但說了也沒用,講不通。
他看了看表。「兩點半,朋友,要不要進去?由你來定。」
「她的……噩夢?」傑克的眼神里閃過領悟后的清醒。也或許只是一點點恢復的意識。我要幫他洗洗腦。
「是的,我們走。」
它的帽子是紅色的。
然後他把午餐也吐了。最終返身靠在椅背上。他還覺得我看起來像雪鳥嗎?太滑稽了,因為在那個春意盎然的四月午後,傑克·坎托里的臉色就像三月的明尼蘇達州一樣煞白。他好像不再是二十一歲的小夥子,而突然像有了四十五歲。伊瑟曾說過,肯定是吞拿魚沙拉有問題,但問題不在於吞拿魚。沒錯,問題的根源來自大海,但不是吞拿魚。
我拽著傑克的腰帶,把他拉同來。我沒法扇他耳光——沒有多餘的手,所以我決定扯開嗓子喊:「那不是真的!都是她的噩夢!」
「不是推測,」懷爾曼說,「讓他說。」
我掏出最後一把麥片,全都塞到嘴裏,囫圇吞下,麥片干糊糊的黏在嗓子眼裡,那也沒問題。那樣很好,我就希望能被麥片噎死,我活該被噎死。但嘴裏的東西最終全都滑下肚了。我拖著搖搖擺擺的身子回到起居室。懷爾曼正站在答錄機旁,眼睛圓瞪。
「對不起,」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估計,是這種味道吧——森林里的腐敗氣味——」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嗓子眼裡咕呃一響,又彎腰朝外去吐。這次,他忘了抓緊方向盤,要不是我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拽回來,他會一頭栽進自己吐出來的東西里。
「這就叫惡劣的環境,不是嗎?」我說。「空軍基地六十年前遺留在此的小玩意兒。」
「風疹的借口很棒,」我說,「大家都不會來。但還不夠徹底。瑪莉就會直奔伊瑟的公寓,就算有人跟她說伊瑟得了禽流——媽的!」我的眼睛又濕潤了,筆下的細線若失之毫釐,現實便會謬以千里。
畫懷爾曼我就更得心應手了,但我仍然需要和詳盡描摹的衝動作鬥爭……因為當我投入工作時,痛苦和悲傷都會煙消雲散。工作就像毒癮。但恰如懷爾曼所言,日光有限,我不想和愛莫瑞·包爾森再次狹路相逢。我盼望著這事了結,等夕陽美景開始西沉大海時,我們仨就能離島——遠走高飛。
「埃德加,你這是在推測,還是——」
「他們是怎麼說的?告訴我。」
我們慢慢地往上蹭,一里一里地往上攀,任憑枝葉霹里啪嗒地抽打車身。我一直以為這條路已經徹底垮塌了,沒料想那些植物樹冠層疊覆蓋,將它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日晒風雨反而都奈何它不得,以至於這麼多年下來,路竟然還在。榕樹已讓位於巴西胡椒樹林,棵棵蓬勃蔥蘢,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就在這裏,我們看到了第一批野生動物:一隻巨大的美洲野貓在碎石路面上佇立了片刻,雙耳折平、齜牙咧嘴、嘶嘶地恐嚇我們,接著又縱身躍入樹叢,沒了影兒。再往前走一點,又見十幾條肥鼓鼓的黑蟲跌在擋風玻璃上,摔裂后噴濺出黏糊糊的內臟,無論雨刷和噴水器怎麼使勁都無法清除乾淨,反而將殘屍黏液颳得到處都是,我們彷彿是透過大瀑布的縫隙朝外張望。
「懷爾曼,你有沒有看到過漁船在島南端停泊?」
「傑克,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後座力令槍筒上揚。懷爾曼不慌不忙。我從未見過如此冷峻的他,那太讓我驚嘆了。當槍筒又下落到水平位置時,鱷魚已衝到十五碼之內,他又開了槍,第二發子彈將那凶獸的上半身轟到半空,白里透綠的肚皮盡露無遺。剎那間,它好像支在尾巴上跳著旋轉舞,活像迪斯尼卡通片里快活的短鼻鱷魚。
「我?」傑克看起來嚇了一跳,「我可沒有什麼恐蛇症。而且我也知道毒橡和毒漆藤是什麼,我做過童子軍。」
我辦得到。這四個字在我腦海里激起洪鐘般的鳴響。我逼迫自己口齒清晰、語速緩慢地說出重點。
它下一次顯身,是在留有兩道車轍的小徑上,通往黑影灘的小徑;這一次,我們都能透過它的上衣和褲子看到陽光下的海灣。它閃了一下,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里。懷爾曼突然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
「呃,沒有。」
「有人。」他說。
「讓我看看照片。」我說。
「拍好了,但我覺得……風疹的說法……」
「很好笑。」懷爾曼說。
「假設,瑪莉先是在她轉身後開了槍,」我抹去面頰上的淚。「假設,她開了好幾槍,四槍、或是五槍。在電影里,一槍就能讓你立刻升天,但在現實世界里,我懷疑沒那麼簡單。」
「為什麼要把她浸在水裡?」懷爾曼問,「我不明白這一點。」因為這是珀爾塞的手法,我在心裏默答。
「埃德加……朋友……上帝啊,這到底——?」
接著,我看到了尾巴,並幡然領悟自己所見為何。
我們繼續沿著被瘋長的植物吞沒的車道往裡走,並留神四顧,以防馬夫雕像再次驚現,它沒有再出現,走上門廊最高一級台階后,傑克把野餐籃放在地上,長舒一口氣。不料,從我們身後傳來羽翼振動的聲響。
我不好,很久以後都好不起來了。但是……
「太棒了。」我說。
「還不成。」我說。
我覺得,要是我久久地盯著那頂帽子,它准能把我逼瘋。
懷爾曼把冰箱里的食物塞滿了一隻塑料袋,有胡蘿蔔塊、黃瓜條、六罐裝的百事可樂、三大瓶依雲水、烤牛肉和一包傑克帶來的太空雞——真空包裝仍未開封。
「但我們幹嗎要了解得——」
傑克摸索著推開車門,傾身向外嘔吐起來。我本以為車裡的叢林氣味(我曾在殺手宮往南一英里的地方待過)已經夠濃烈了,可車門打開后,撲面而來的氣味陡增十倍,濃稠、旺盛而新鮮。但如此茂密的森林里,我卻聽不到任何鳥叫。惟一的聲響,便是傑克在吐早餐。
「是她做的噩夢,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夜魔,不管那是什麼,反正是天黑熄燈后讓她害怕的東西。」我說,「傑克,那不過是另—個鬼。」
走廊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寄生藤,密密的須葉懸垂下來,遮蔽了天光,但等我們的視力習慣了深重的暗影,卻看到兩扇門把上纏著一條又粗又銹的鎖鏈。掛鎖——不止一把,而是兩把大鎖——垂在鎖鏈下面,鏈子從兩邊門柱上的挂鉤中穿出來。
「好吧,我要進去,」他說,「我殺了—條該死的鱷魚才到了這裏,起碼要在老田園裡看一圈才走。食品室的地板看起來還挺結實的,而且也最貼近地面。你倆也來吧,我們搭點廢料就能爬上去了,那些樑柱都能用得上。傑克,你先上去,然後拉我一把。我們再一起把埃德加拉上去。」
「傑克……朋友……我們不知道我們需要了解什麼。所以,讓這個男人說完吧。」
那個人乍現於草木叢中,又忽然躥到了我們左前方,根本不可能在那裡的——前一瞬間,傑克和我還瞄到他在五十碼開外——但他確實就在那兒,那是個黑人,但又不是人。打一開始我們就沒誤認為那是活人,因為當他移動到我們面前時,他緊巴巴裹在藍褲子里的雙腿根本沒有動彈過。甚至,連生長在他身邊的那些繁密的勒頸無花果葉也紋絲不動,根本沒有被他的行動所攪動。但他在咧著嘴笑;詭譎惡毒的眼珠子興奮地滾動著,頭上扣了尖頂帽子,頂端還有一顆扣子,不知為何,那扣子尤其嚇人。
但我畫下了我的女兒。我肯定。我把她畫在了沙灘上。
「懷爾曼,能弄點咖啡嗎?」我問。
懷爾曼則替他說出了感言,「判決詞,先生們……我只是假借法律術語。走吧。日落時間是七時十五分,前後誤差不超過幾分鐘,日光一眨眼就沒了。我們要輪流提著野餐籃,那婊子玩意兒太重了。」
「開槍!」傑克喊道。
「與此同時,試著讓每個人都清醒點。」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這一句,這時我已經面朝卧室而去,語音也飄忽了。我倒身在床,看到了瑞芭。我思付著要不要把她扔出屋去,就像考慮要不要扔電話,我沒扔,反而把她拉過來,把自己的臉埋在她柔軟無骨的身體里,哭起來。睡著時,我仍在哭。
「記得。死了四個人。」
我們便這麼做了,上氣不接下氣,爬得滿身髒亂,先到食品室,再進入大屋,我們好奇地東張西望,感覺像是穿越了時空,變作八十年前世界里的遊客。
「有一幅畫,」我說,還忍不住顫巍巍的擺動。既然肚裏有貨色了,我想要更多的特赦,哪怕只是倏忽即逝的片刻。只不過,那還不止是想要;而是迫切需要。我踢斷了掃帚……然後,懷爾曼出現了。這段省略號里有哪些內容?我不九-九-藏-書知道。

11

「埃德加,老兄,別這樣,」傑克說著,自己也快哭了。「這隻是推測。」
傑克帶著畫本和鉛筆下樓來,我一把抓過來,又派他上樓去找橡皮擦。我總覺得還需要更多——不總是這樣嗎?——但我一下子想不出來還需要什麼了。我瞥了一眼時鐘,已經十二點差十分了。
「你睡覺的時候。懷爾曼和你太太通過電話了。她不願意和他長談,所以他又給另一個人打了電話,也是在你畫展上見過的——博茲曼先生?」
「怎麼才能幫幫他呀,朋友?什麼招兒都好。」
傑克走上前,使勁擁抱了他,又在他雙頰前各吻一下。「只要你樂意,我可以提著籃子一路走到克利夫蘭,決無半句怨言。」
「如果找得到,你進去拿點東西,」我對懷爾曼說,「噴霧殺蟲劑,地道的手電筒。有這些玩意兒嗎?」
「埃德加?」傑克用胳膊肘捅捅我,「你還好吧?」
我也害怕極了,但從沒想過要跑。懷爾曼呢,上帝保佑他,他站在原地,當黑人又突然出現在泳池和外屋之間的香蕉樹林里時,他干瞪著眼,嘴巴都合不攏了。
「我們還有時間嗎?」
速寫本就攤在我膝上,鉛筆和橡皮在我的腰包里收著。現在,我翻到傑克的那幅肖像,用橡皮擦去他的嘴,再把雙眼的下弧線擦掉,從內眼角一直擦到眉梢,右臂的奇癢比之前又加重了幾分,我對即將要做的事沒有半點猶疑。在腦海里,我努力回憶在濃粉屋廚房裡,我讓傑克想象特別美妙的事物時露出的笑容,現在我則用子夜深藍鉛筆飛快地勾勒那抹笑意。三十秒不到就畫好了(雙眼的線條,真的是關鍵所在,當你真心在笑時,眼睛也一定在笑),但寥寥數筆卻完全改變了傑克·坎托里整張臉龐的神色。
我再抬頭時,傑克·坎托里竟已經退到台階最下層了。「沒門兒,哥們。」他說,「叫我膽小鬼也好,叫我娘娘腔也好,隨便怎麼嘲笑我都行,反正我不去那邊。懷爾曼怕蛇,我怕的就是蝙蝠。以前——」他要吐露原委,聽來像是長篇大論,但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話沒說出口,他反而倒退了一步。我則思忖起恐懼的怪誕性:鬼影般的馬夫雕像沒有完成(但只差一點)的任務,一群沉睡的蝙蝠卻能辦到,至少,對傑克有用。
「我們現在可以出發了?」懷爾曼問。
我死去的女兒。我淹死的女兒,畫在沙岸邊,等待被海浪捲走。
「活著呢,」他說。
泳池邊圍繞著柳樹。其後又立著一棵異常魁梧的巴西胡椒木,還有——
我迅速地清點了一下:懷爾曼提著紅色野餐籃;傑克的背包里都是食物飲料,我帶著畫具。如果伊麗莎白的畫都被颳走屋頂的大風暴吹跑了(前提是真的有那些畫),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們大老遠地跑到這裏,總得干點什麼。伊瑟也會舉雙手贊同的,我打心眼裡知道。
「不過,她管他叫笑臉王子,這麼說伊瑟就絕對會信。」

3

我才不會那麼容易被牽著鼻子走呢。「為什麼沒去過?」
「誰是——」
「我也喜歡,當時。」
「那不是小路,」傑克在嘗試推測我的想法,「那曾經是條路,不是鋪砌的,只是條土路,但都一樣。從大屋到沙灘不過是十分鐘的路,誰會想費事鋪一條路呢?」
「毫無頭緒。」
¨懷爾曼?」我說,「打開保險了嗎?」
傑克緊張地瞅著那條小徑——近看之下還挺寬,確實足夠一輛手推車、甚至卡車通行,路是下坡的,看不到盡頭。「它還會回來嗎?」
我們在原地等了五分鐘,讓傑克緩過神來。最後,他說感覺可以繼續走了。氣色也好多了。我在想,如果我們在水邊走會不會遇到同樣的問題。
「瑪莉·愛爾買了一幅。我肯定是《女孩和船》里的。離開畫廊時她是帶著畫一起走的。我們本該想到,是我本該想到。懷爾曼,我需要躺下來,我需要睡會兒。就兩小時。好嗎?然後叫我起來,我們去南端。」
一團噁心污濁的活物,還有眼睛。
進了門后,我們沒有徑直邁向前,而是先把伊麗莎白在杜馬島的第一個家好好打量了一番。當即我的心就涼了半截。在我腦海深處有一條既定的線索:我們進屋、上樓、找到多年前伊麗莎白還被稱為莉比時的卧室。在那兒,我那不在塵世的右臂——也就是常有「埃德加·弗里曼特的超能探寶手」美譽的那條胳膊——會帶領我找到一隻被人們落下的小衣箱(也可能是個不起眼的柳條箱)。裏面會有畫,那些遺失已久的畫將告訴我珀爾塞在哪裡,並解開「漏水的桌子」之謎。一切都必須在太陽下山前完成。
只要我們能把這事了結,或許以後也無需考慮。我心裏是這樣想的。
「要我猜,是泳池裡的香水。」懷爾曼說,「傑克,我喜歡早上的泥土味。」
「必須擠出這個時間。我需要置備,但當務之急是要徹底醒過來。你們倆大概也該加點燃料吧。傑克,幫我穿靴子,好嗎?」
我也走過去,親吻他的雙頰。
他握住我僅剩的那隻手,捏了一把。「行。埃德加。」
「怎麼了?」傑克轉身看著他,幾乎湊到他眼皮底下了,「怎麼了?」
他轉過身,朝傑克擺—擺顫抖的手中那把自動槍。「沙漠之鷹,點三五七。」他說,「窮凶極惡的希伯來人造出了老派大手槍,詹姆斯·麥克墨特瑞,二零零六年的歌,籃子死沉死沉的,主要是因為裝了彈藥。我把我所有的彈夾都塞進去了。起碼有一打吧。」
他慢慢驅車往前推進。我問懷爾曼現在幾點了。
瑪莉拖她走,血跡縱穿起居室兼廚房(燒畫的氣味很可能還在屋子裡縈繞未散),再經過卧室和伊瑟用做書房的角廈之間的走廊。血跡一直延伸到走廊盡頭的浴室,瑪莉在浴缸里注滿水后,把失去知覺的伊瑟推了進去,就像淹死一隻孤苦伶仃的小貓一樣把她浸在水裡。等這一切都幹完后,瑪莉走進起居室,在沙發上坐下,朝自己嘴裏開槍。子彈衝出了天靈蓋,把她的藝術遐思連同很多頭髮潑濺到她身後的牆壁上。那是凌晨四點不到的時候。樓下的男人正苦於失眠,也顯然聽得出槍聲,便報了警。
懷爾曼說。「蝙蝠會傳染狂犬病,朋友——你知道嗎?」
「你拍了弔橋的照片了嗎?」我問傑克,「千萬別說你忘了。」
「繞到後門去,不過……你倆有誰看到那隻蒼鷺了嗎?」
「當然,」傑克沒好氣地說,這好像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聽到他發脾氣,「然後你會心臟病爆發,我和我老闆就得練練急救術。」
「不用。懷爾曼。我能行。」
我知道他八成是沒去過。但當我把畫著弔橋的那頁翻過去時,我看了看懷爾曼。登時發現,儘管此刻我沒有心情追問,卻仍有些事情我真的需要了解。「你呢?到南面的第—代蒼鷺棲屋張望過嗎?」
路的最後這一段夾在兩排古老的澳洲木麻黃松中間,每一棵松都高得驚人。我抬頭尋找頭衝下飛行的鳥群,卻一隻鳥也沒見到。事實上,也沒有發現一隻正常的鳥。但現在,我可以聽到輕微的昆蟲鳴叫聲。
「比我想要聽的多。」他說,「但我不明白,什麼都無法理解。在畫展上,我和那女人——瑪莉·愛爾——說過話,那時候,我很喜歡她。」
「我啥也沒看到。」懷爾曼說,他放下野餐籃,抹了一把滴在眉梢的汗。「和我換換手,傑克。你拎籃子,我來背吃的。你年輕又強壯,懷爾曼老了,不中用了,都半截子入——操他媽的,那是什麼東西!」
「弔橋還吊著呢,」傑克說著,好像很帶勁,「這次他們的麻煩大了。」
懷爾曼回來了。飄浮的埃德加也回來了,在佛羅里達杜馬島的燦爛陽光下,俯瞰的埃德加看到了塵世的物事,雖然不至於是萬事萬物,但也足夠了。
想法不錯,但事與願違:蒼鷺棲屋的頂樓已不復存在。大屋建在不受遮蔽的山頂,多年來風吹雨打,屋頂以下的一大半都被某場颶風掀翻、捲走。底層還在,但也大半被捲入灰綠交雜的藤蔓植物里,就連門口的大柱子也被完全覆沒。寄生藤從屋檐壁角懸垂而下,將大堂改造成了山洞。大屋周圍散落著橙色的碎瓦,那便是屋頂的殘餘,像巨人的牙齒一樣戳在野草蔥蘢的沼澤地里——那原本是秀麗的草坪。碎貝車道的最後二十五碼完全被勒頸無花果樹埋沒。網球場、孩童屋的舊址也一樣。網球場後頭有個看似穀倉的建築物,只見更茂密的藤蔓將其吞沒,孩童屋殘留下來的木板壁頂間也爬滿了須葉。
「她假裝自己是福音合唱團的人,再假設那個團叫蜂鳥好了;假設她在門外喊,卡森·瓊斯出了意外。」
他向後癱靠,雙跟閉上,臉上冒出冷汗,急促地喘著粗氣。
「是。但已九*九*藏*書經一點一刻了,埃德加。要是我們真打算走,現在能出發了嗎?」
「是的。」我說,「你提到兒時恐蛇症,是在她跟你說島南毒蛇橫行之前嗎?還是之後?」
「那些畫……?」
我們沒有四輪驅動車,但伊麗莎白的私家老賓士似乎是理想的替代品;那傢伙就跟坦克一樣。我們坐傑克的車先到殺手宮,停在大門內,傑克和我把車上的隨身裝備挪到賓士SEL500里去。懷爾曼的任務是搬野餐籃。
「不,你甭想。」
懷爾曼揚了揚眉,但沒說什麼,我們繼續走在荒蕪的宅院里。沿著東側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讓我們假設,伊瑟去開門,卻看到—個女人用槍指著她。她覺得這女人面孔很熟,但她剛熬過一個可怕的夜晚,腦袋一時轉不動了,她認不出她是誰——記憶卡殼了。也許記起來也沒用,瑪莉讓她轉過身,她只好轉過身,於是……」我又開始落淚了。
「因為那是五十年代修建的,你跟我說的,那時候她還在沉睡。」
他又看,他倆都扭頭去望,還是傑克第—個看出來的。「人?」又立刻不帶質疑地說道,「像人。」
我可以指給他看,蒼鷺投下了身影,但據我剛才觀察,馬夫雕像也有影子,可剛才一時訝異,竟沒去留意影子的事。「我就是知道。走吧,我們進屋去。不用敲門。這不是友好拜訪。」
「是么,可現在是下午啦。」
「我不知道。」我重複了一遍。
蒼鷺棲屋朝海灣的那一邊如今只見野草、藤蔓和爬行植物糾結,卻曾經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草坪和海船間的過渡地帶,海風輕盈宜人,視野開闊壯麗,我突然意識到,你在佛羅里達最難擁有的優勢便是地理高度。在這兒,墨西哥灣盡收眼底,簡直都能踩在我們的腳底下。東彼得島在我們左邊,凱西島則消隱在右邊藍灰色的光霾中。
有時候我們別無選擇。
「開了。」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用大拇指扳動了什麼東西,槍柄上端的小紅點不再閃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草叢,那兒有了些微妙的動靜,接著,草叢刷的被分開,鱷魚朝他衝去,我在探索頻道和國家地理雜誌上見過鱷魚,但完全沒想到,那麼粗短的四條腿競能讓它們那麼飛速衝殺。草葉將它面孔上的污泥掃除了大半,於是,我便看到了它滿臉的邪笑。
「請你暫時不要冒充地理學家,光看就行了。你看到了什麼?」
「她忘了怎樣用它了。」
他點點頭,「花棚里有一支八節電池的大傢伙。簡直是個探照燈。」
我看了一眼時鐘。十一點五十八分。弔橋會在正午升起橋板,一貫如此。我眨眨眼,視野不再朦朧,便立刻重新投入速寫。維納斯黑鉛筆飛快移動,升降機械裝置也驟然成形。即便現在伊瑟已不在人世,目睹一樣東西從無到有出現在紙面上——如同霧堤外漸漸出現的輪廓——仍對我有攝人心魂的魅力。為什麼不呢?畫就是避難所。
我把鉛筆放回小腰包,拉上拉鏈。然後輕輕問道:「傑克?」他雙眼緊閉,面頰和前額上的冷汗還在,但我覺得他的呼吸已經平緩了。「現在感覺如何?好點了嗎?」
我辦得到,我心裏說,我必須辦成這件事。她不會得逞的。
「上帝啊,」傑克說,「太恐怖了。」
我們一直把車開到第一代蒼鷺棲屋的大門口。我從沒想過能一路開到底,卻竟然成功了。樹冠密葉最後一次合攏——灰色的寄生藤須纏繞交織在榕樹和威忌州松間,但傑克駕駛的梅賽德斯靈巧地擠了出去,眼前豁然開朗。野生密林都被我們甩在了後面,到了這裏,風吹雨打的摧殘便顯露無遺,柏油被沖刷殆盡,路的盡頭無非是車轍交錯的土路,但對這輛梅賽德斯來說已經很不錯了,它顛簸地開上小丘,朝不遠處兩根石柱徑直奔去。柱子足有十八英尺高,天知道有多粗,一道因年久失修而顯得狂野不羈的籬笆順著石柱兩邊延伸下去,彷彿粗壯的綠色手指,向下延伸,點中了山坡下濃密的森林。大門還在,但已銹跡深深,半開半閉。我覺得,梅賽德斯開不進去。
「是有些年頭了吧。」傑克說。
「還行,但我以前的壞眼睛癢得鑽心鑽肺,腦袋裡也嗡嗡直叫。也可能是天殺的收音機弄的。」
「是真的。」我說。
懷爾曼搖搖頭,「不知道。」
懷爾曼去廚房忙了。傑克跪下來,幫我套好靴子,紮緊帶子。「你知道多少情況了?」我問他。
「埃德加,你真想——」
傑克轉身就想跑,他神色驚惶,完全失了心智,不管不顧了。我鬆開抓住懷爾曼的手,又去抓他,如果當時懷爾曼也決定撒丫子跑,我想這場探險就到此為止了吧。說到底,我只有一條胳膊,無法同時阻止兩個人。事實上我連一個也阻止不了,如果他倆打定主意要跑的話。
我點點頭。「我們只能看到前額、眼窩的上緣,這兒,還能看到鼻端,但我敢打賭,如果我們站在沙灘上還能看到嘴,或者貌似嘴巴的形狀。那就是魔女岩。黑影灘就在下面,我有百分百的把握。約翰·伊斯特雷克就是在那裡開始探寶行動的。」
「怎麼了?」懷爾曼問。
「我也這麼想。我希望這招能有用。」
我頭也不抬地答說,「不一定。很多人都不知道陽光行道那條路,我認為珀爾塞也不可能知道。」
「理由之一是,它像老電影一樣閃啊閃。」懷爾曼說,「你自己看。」
「不,」懷爾曼囁嚅道,顯然,這場推測遊戲最終變得巨細無靡。我的如果如此女孩遭到平射子彈多次槍擊后,頭顱裂成三瓣,留了很多很多血。
「相信我吧,」我說,開始畫他的素描。畫得很快,抑制住描繪細節的衝動……打心眼裡說,我真的很想畫。就在我畫第一幅肖像時,從弔橋對岸傳來了第一聲汽車喇叭,聽起來怒火衝天。
「抱歉,」他說著,嘴巴顫抖起來,雙眼瞪得極大,「我——」
過了一會兒,他——它——又出現在門廊里,像豪門貴族的扈從般朝我們咧著嘴笑,緊接著、毫無停頓的,他——它——又在樓梯腳顯身,再一次閃入野草從,自始至終都露著白齒沖我們笑。
「博茲曼先生說,警察沒有找到武力衝撞進門的痕迹,所以他們認為大概是你女兒自己開的門,讓她進屋的,儘管是在大半夜——」
我們沿著大屋牆邊慢慢地尋找,傑克走在最前面,提著紅色野餐籃,他的襯衫已被汗水洇成了深色,但一點噁心的癥狀都沒有了,他本該又暈眩又嘔吐的;或許我們都該如此,泳池散發的惡臭簡直令人無法承受。高至大腿的野草割擦著牛仔褲;硬硬的馬鞭草梗刺戳著腳踝,大屋是有窗的,但都太高了,傑克得站在懷爾曼的肩上才能看到裏面。
我的眼角突然瞥到黑影一閃,幾乎都沒想去看,還以為又是馬夫雕像。這次,黑影沿著泳池邊飛速移動,或是掠過臭蟲嗡嗡、臭味哄哄的水面,真要感謝上帝,我終究是看了一眼,以求確證。
「沒關係,朋友,」懷爾曼說,「那不是真的。倒是那個野餐籃需要有人提。太需要了。該你了,壯小伙。」
「反正呢,伊斯特雷克小姐建議我搞把槍來,保家安身,我選了支大傢伙,她甚至還和我一起練習打靶呢。」他笑了,「她很棒,也不在乎槍聲,但她恨透了強大的後座力。」他又看了看血肉模糊的鱷魚,「它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朋友,接下去怎麼辦?」

15

「我需要把你們倆畫下來。」我說。
傑克出乎意料地開進一個大坑穴,證明了梅賽德斯老爺車的彈簧避震功能還算湊合。車子顛出低谷后,重重落在另一邊的路面上,又突然一個急剎車。
「悉聽尊便,」說完,我把手捂在左耳上。
「我還真知道。是個警告,新科律師通過資恪考試后就會得到這麼一句訓誡。翻譯成俗語是:一步錯,步步錯。用大白話翻,那就是:地獄召來地獄。」他黯然地看了看我,又轉向家族姓氏下的這句訓言,「或許是約翰·伊斯特雷克永遠離開這棟蒼鷺棲屋時的判決詞。」
我確實感到他是二者中更重要的角色,因而格外留心地審視他的微笑。
「你怎麼知道還有更多畫?」
「光是看看那東西就能讓我神經失常。」傑克說,「你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嗎,埃德加?」
傑克把車停在門口,面帶歉意地對我們說,「這位老小姐擠不進這條縫。」
他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說又怎麼了?其實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被激怒似的挑挑眉毛。
「懷爾曼。」我摁住了他的肩頭。
「我們最好把他送回殺手宮,」懷爾曼說,「我不想再失去半小時了——該死,但我更不想失去他呀——這樣子可不行。」
「是的,」他說,眼睛沒有睜開,「你幹了什麼?」
「告訴我。」悲痛欲絕的帕姆說得殘缺不全,而且就是她說的那些我也記不清晰了——細節模糊為伊九九藏書瑟浮在水漫邊緣的浴缸里的圖景,頭髮漂在水面上。那可能準確,也可能不準確,但那天殺的畫面極其明亮,亮得不同尋常,遮蔽掉了所有別的內容。
「埃德加!」懷嚌爾曼先是扇了我的左臉一巴掌,繼而是右臉,兩下都不輕。明亮的日光刺痛我緊閉的眼,在內眼帘里照出一片紅色。我真想離這些干擾遠遠的——睜開眼就沒好事——但懷爾曼不願意放任我。「朋友!快起來!已經十一點過十分啦!」
濃粉屋敞開的前門是朝東的,晨光明亮地照在懷爾曼的臉龐上,照亮了那深重的同情,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好的。朋友。兩小時。」
「懷爾曼?還好嗎?」隔著持續不斷的低沉耳鳴,我自己的聲音也好像很縹緲。
「怎麼回事兒?」傑克同道,他已把車往路邊開,驚得兩眼瞪大。

7

現在我有了記憶。雖然記得不盡完美,至今還經常搞混姓名、顛倒某些事發生的前後順序,但對那天我們向島南行進過程中的每一個瞬間都記憶猶新——就像第一部令我動容的電影,或第一幅令我屏息凝神的佳畫(湯馬斯·哈特·本頓的《雹暴》)。儘管一開始,我只有陰冷之感,無法融入身外之境,像個略感倦怠的藝術贊助者在二流博物館里觀賞某幅畫。直到傑克在半截樓梯里找到那隻娃娃,我才恍然大悟:我不是在觀賞,而已身臨其境。而且,除非能制止她,否則我們誰也無法回頭。我早知她的力量強大;如果她能將魔爪伸到奧馬哈或明尼蘇達,將某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又抵達普羅維登斯完成殘酷的殺戮,她當然是強大的。但我仍然低估了她,直到我們最終步入島南端的那棟古屋,我才真正領悟到,珀爾塞是何等強悍。
「鬼魂。」我說,「小女孩強大想象力的遺迹。它們蹦躂不了多久了,看得出來。」我鑽進車裡。「往前開,傑克。趁我們還能開車,趕緊走。」
「那後來呢?」
哦!伊麗莎白啊。
「還不清楚。那棟大屋裡還會有更多莉比的畫。島南的大屋。它們會告訴我們珀爾塞在哪裡,並教我怎麼辦。」
「我很難過,埃德加。」傑克說,「真為你的女兒感到難受。我知道這沒什麼用,但——」
傑克伸手摸了摸這行刮破的警言,若有所思。
他瞥一眼時鐘。又看著我,「朋友,我還以為你趕時間呢。考慮到昨晚我們在這裏的所見所聞,我知道我是要趕時間的。還有什麼事?」
「接著呢,埃德加?」懷爾曼問道,他的語氣真輕柔。「你覺得接下去發生了什麼?」
「是的。」我說,「我們走。」
「是的,我信,或許殺不了她,但可以讓她再次沉睡。」
「好吧,就說是魔法吧——既然這兒只有我們仨,這樣說大概沒關係。我對你施了點小法術。」
「懷爾曼,那些是香蕉樹嗎?」我問。
「你當真?」
我聽著他們對話,但聲音似乎離得很遠。
他琢磨了一會兒,又說:「你覺得她是可以被打敗的,是不是?」
我記得懷爾曼扶著我走進敞開的前門,對我說那都是一場噩夢,因為我一直噩夢連連,而我對他說不,那都是真的,是瑪莉·愛爾乾的,瑪莉·愛爾把伊瑟淹死了,就在伊瑟自己的浴缸里,聽了這話他笑了,還說他明白了。有一個恐怖的瞬間,我信了他。
傑克又關掉廣播。駭人的嗓音立刻被切斷了,「看來我們是沒歌聽了。」
「哦,老天爺啊,」他說,「懷爾曼不再像西班牙人了。懷爾曼覺得自個兒變種為法國佬了。」
「大概吧,不過——」我的眼角突然掃到什麼動靜——黑黑的一片——便扭頭去看大屋,什麼也沒看到。
「也可能,瑪莉在樓下狂摁通話鈴,直到別的人放她進大門。」消失的右臂在癢。很深層的那種癢。困頓的。幾乎像夢魘中的癢。「然後她上樓去,摁了伊瑟公寓的門鈴。可以這樣假設,她假裝自己是別人。」
我讓傑克停車,我下車,打開後備箱,找出幾塊乾淨的抹布。戴上懷爾曼找到的手套,用抹布把擋風玻璃擦了擦,當然,我早就戴上了帽子。但目前看來,我敢說那不過只是毛毛蟲;噁心人,但不是超自然物事。
「是,」他說,「大概還爬滿了蛇。哎呀。瞧瞧西邊,埃德加。」
「不是收音機。傑克犯病,我倆卻沒事,這都是因為我們……這麼說吧……我倆已有免疫力了。挺諷刺的吧,是不是?」
「不錯,」傑克透過搖下的駕駛座車窗說道,「現在我要把引擎蓋打開,你檢查一下——」他突然不說話了,瞪著我身後的什麼。
「不需要再畫什麼了,」我說,把速寫本的封面合上,蓋住了那兩張畫,「只需要對畫家笑一笑,懷爾曼。但你微笑之前,先想一想讓你感覺特別美妙的事物。」
我可沒說,你自己說的,我想,嘴上卻說,「我更擔心傑克。畢竟,安全第一。」
「我覺得弔橋又卡住了。」傑克說。
「我不知——我不能確定他能不能醒過來。」那是傑克。
「那是什麼?」傑克指著網球場和大屋之間。好像一塊巨大的黑色矩形肥皂在烈日下蒸騰。嗡嗡蟲鳴基本上都是從那個方位飄來的。
我仰頭尋找那隻蒼鷺。不見了。
「或許可以,」我說,「但門本身也是鎖著的,如果你們晃動鎖鏈、拔鉤子,就會驚動鄰居,」
「好極了。懷爾曼?」
「當然。早年莉比的想象力可是非同尋常。」
「她還聲稱那裡有蛇,」他說著,總算轉過身來,「我有恐蛇症。很小的時候,我參加露營團,有天早上醒來,發現和我共享一條睡袋的是條小奶蛇。它當真往我的汗衫下鑽。噴了我一身毒液。我以為自己他媽的中毒了,這下你滿意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走到勒頸無花果樹覆蓋車道的地方時,我又看到那片黑影了,在高高的野草叢裡一閃而過,飄向大屋右側,這一次,傑克也看到了。
有點意思,但懷爾曼仍然沒有正面同答我的問題。所以。我又問了一遍。
我停下腳步,看了看他。儘管轉過頭去時,頭沉得仿有千斤重,但我還是看定了他,「她也不想讓我去,但這事今天必須了結。兩小時。」
「鄰居?」懷爾曼問。
傑克大概比病倒前的伊瑟多開了一點路,也可能沒有。參天大樹的掩映下,很難判定距離長短。路越來越窄,窄到只剩一條細帶可通車。地表被密集的樹根頂撞而隆起,坑坑窪窪。密不透風的巨樹闊葉在頭頂交疊,遮天蔽日,我們就像行駛在一條活生生的隧道里。車窗都已搖上,可即便如此,車廂里還是充斥著一股綠葉和沃土的叢林氣味。
「開槍啊!」傑克尖叫起來。
我不想關,先把音調低再說。可調節音量旋鈕彷彿沒用,要說有也有:噪音反而更大了。粗厲的嚓嚓聲簡直能鑽進我的齒縫,趁耳膜還沒震破出血,我趕緊把它關掉。
傑克又看了看收音機。「我想再試試。」
這下,他詭笑起來,「遵命,長官。放心吧。」
傑克摁下了開關,這回,噪音洶湧而出,透過梅賽德斯的四聲道喇叭,聽來更像是噴氣式殲擊機開足了馬力。即便我的手掌捂著耳朵,巨響還是沖入了我的腦體深處。我好像聽到懷爾曼在大叫,但又無法確認。
懷爾曼的男兒氣概遭到了嘲諷,此刻正對著傑克怒目而視。「我要和你換。」
「放鬆,朋友。我給喪葬廳打過電話了,告訴他們讓那些親戚不要上島。我說我們三個都得了風疹。見一個人就傳染一個。我還給達瑞奧打過電話,跟他說了你女兒的事。畫廊里那些畫都會暫時壓下,至少現在不會發貨。我懷疑,只有你有這種特權,但——」
「你怎麼碰巧有一支槍呢?」我問。
「放下吧,小子,」懷爾曼說,「把那該死的籃子放下來,剩下的路我都包圓了。」
「當然是。」我下了床,用手搓了搓臉。「珀爾塞不會再製造更多傷害了。」
傑克搖搖頭。懷爾曼也搖搖頭,並且一臉迷茫。

1

看樣子,從後門進入大宅並不難,因為根本沒有後門了。大宅的東側建築基本上都消失了,或許是在同一場颶風中和屋頂那層一起被捲走了。站在原來的後門位置,可透過瘋長的植株看到昔日的廚房和食品儲藏室,我這才意識到,第一代蒼鷺棲屋已只剩下了蒼苔裹覆的門面。
「如果她操控了誰來攻擊我們,弔橋就會成為攔路虎,她只能讓他們兜個圈子去東彼得島的腳橋。」懷爾曼說。
「我很樂意讓你畫一幅我的肖像,埃德加,」傑克說,「也肯定我老媽會樂翻天的——但我覺得懷爾曼說得對,我們真的得走了。」

5

方向盤后的傑克呻|吟起來。
「很好。」我說。
槍筒又被後座力頂了上去。懷爾曼又一read•99csw•com次任槍口上跳。鱷魚砰然落地,側身僵挺,露出了肚腹,粗短的腿抽搐不已,尾巴抽打著枝葉,也掀起了土塊。待槍口又穩穩落下,懷爾曼再次扣動扳機,鱷魚的中腹部應聲爆裂。眨眼之間,它身下那片土地幾乎完全從綠色變成了血色。
「你去過島南嗎,傑克?」
懷爾曼呻|吟起來,「埃德加!」
「呃,這兒有個問題,」傑克說。
「老天爺啊,快關掉!」懷爾曼近乎哀叫起來。
「那些個藍色的,是什麼啊?」傑克問。
接下去,我記得懷爾曼出現了,他扶我站起來。我記得自己走了幾步才想起伊瑟死了,便又渾身癱軟,跪倒在地。最可恥的是,即使心都碎了,我竟然還在餓。餓得如狼似虎。
傑克彎下腰,提起籃子,又瞧了瞧懷爾曼。「裏面裝了什麼?金條嗎?」

8

傑克往後一縮,五官擠成一堆兒。「這是什麼味兒啊!」
懷爾曼開槍了。槍聲響得駭人——恍如磐石隆隆滾動——結果也一樣駭人,鱷魚的前半個腦袋被轟沒了,污泥、鮮血和生肉爆成一團污霧。但它沒有放慢速度,相反,四條短腿在最後三十碼中甚至加速衝刺,枝梗在它鐵甲般的體側脆生生折斷,我聽得一清二楚。
他還想說,可說不下去了。他彎下腰去,笑得那麼凶,不得不雙手撐著膝蓋。我知道這是個笑話,但沒法一起笑……不僅是因為我女兒剛剛死在羅德島,懷爾曼笑成這樣,是因為一開始他和傑克及我一樣嚇得魂不附體,說不定也和當年的莉比一樣,可她為什麼那麼害怕呢?因為有人不經意間在她想象力過於發達的小腦瓜里灌輸了錯誤的概念,我賭是南·梅爾達。大概她講了一個睡前故事,為了安撫被傷症困擾的小女孩、甚至是失眠的小女孩。可惜,陰差陽錯,睡前故事被誤解了,還長出了尖牙齒。
「埃德加,你不能……聽到這種消息,我可不想讓你……」
「真得不能再真了。」
「現在幾點了?」傑克喘著粗氣問道。

2

6

我看到自己的衣物都齊整了,準是懷爾曼或傑克從殺手宮帶來的,但要完成今天的任務,我還需要收在衣櫥里的靴子,擺在床腳的慢跑鞋可不行。傑克穿著喬治亞巨人靴、長袖襯衫,還挺像樣。
我望著網球場邊的蒼鷺。它站在網邊,像破鍾上的指針般僵直而立,無情地望著我。那沒有錯;大體說來,這就是個無情的世界。
泳池中突然死水攪動,有一處黏膩鼓脹的骯髒水層動了起來,某個形體漸漸浮出污黑水面,跳上了四分五裂、野草滋生的水泥池台,還兀自抖動,像在散射臟物。
我暗下決心,我不想去弄清楚。
「醒醒。」有人在搖我,「埃德加,醒醒。要是你現在還不起來,我們就來不及上路了。」
「我還要告訴你——」
伊麗莎白說過,你會很想,但千萬別。
「那水,誰敢沾一下。」傑克說著,一聳肩。
我指了指答錄機,說,「播放留言」,便去了廚房。蹣跚著衝進了廚房。當帕姆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埃德加,警察打來電話,他們說伊瑟死了!——我正從盒子里掏出一大把迷你麥片直接往嘴裏塞。一種古怪的感覺出現了,好像我已被製成切片,很快,就會有人把我放在顯微鏡下進行研究。另一間屋裡,留言放完了,懷爾曼咒罵一聲,又重放了一遍。我不停地往嘴裏塞麥片。懷爾曼出現前,我在沙灘上的那段時光好像完全消失了,我的記憶里一片空白,就像車禍后從醫院里醒來時那樣。
「現在?我說它是柏油池。」懷爾曼說,「回到咆哮的二十年代,我猜想伊斯特雷克家稱其為私家泳池。」
「是啊。我想,那種遺忘是很簡單的。但也就更恐怖。」
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去看。「露出來的岩石?當然,我瞧見了。我覺得那不是珊瑚礁,但走近點才能說得清——怎麼了?」
「好了。」我說。
「有用。」我說,說不定遲早會有用的。只要我不斷地說服自己;只要我不斷地前進。車禍真的教會了我一個真理:前進的惟一辦法就是前進。說服自己相信「我辦得到」,哪怕你知道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沒什麼,大概神經過敏。」我說。
「至少你不用再負擔槍的重量了,」懷爾曼說,「從現在開始,我要把這老姑娘緊緊拴在褲帶上,」他裝入一盒新彈夾,仔細地扣上保險,再把槍佩在腰帶上,因為他的手仍在打顫,試了兩次才掛好。
懷爾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又看著我說,「朋友,你是怎麼想的?我們走不走?」
「不,埃德加,這事兒我辦得到。」
他回想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沒見過。他們通常待在海峽靠近東彼得島那邊。是挺怪的,對吧?」
「我們現在先不考慮這個,」我說,「行嗎?」
傑克從牛仔褲后袋裡摸出幾張寶麗來照。他翻了一遍,選出四張給我,我把它們一一擺放在流理台上,像是在攤牌。我抓起一本手藝人牌便速寫本,飛快地臨摹照片上開啟狀態的弔橋下的齒輪和鎖鏈——那麼細的一小條。我畫得一絲不苟,右臂繼續輕癢:低沉困頓,蠕動蔓延。
他從籃子邊倒退一步,要不是我抓住他的腰,他準會後仰倒地,傑克驚恐萬分地叫出聲。
「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問懷爾曼。
那東西閃進我們右邊的草叢裡不見了蹤影,明明是個穿藍褲子、五英尺半高的大男人,卻在不足五英尺高的草叢裡銷聲匿跡。簡單的算術就能表明他不可能遁形其間,但事實就是如此。
藍褲子先生和我們在路上看到的五隻蛙也不太像。那些蛙都是伊麗莎白想象的,但沒有惡意。可馬夫雕像……或許最初是產生於小莉比被砸傷的頭腦,但我總覺得,珀爾塞早在很久以前就為了達到她自己的目的操控了它。如果有人膽敢走到伊麗莎白第—代祖屋的區域內,就輪到它上場,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闖入者嚇跑。大概,還能直接把人送到最近的精神病院去。
「幾點?是你該走快點,我的朋友,」懷爾曼答,「你想換換手嗎?讓我拎籃子?」
「耶!醜八怪!」傑克又喊起來,「去你媽的!去你大爺的!」
懷爾曼站起來,我這才看到他渾身發抖。他走近鱷龜——沒貿然踏入以尾為半徑的危險區——又將兩顆子彈射進那具殘體。尾巴一陣痙攣,最終砸向地面;身軀也在抽|動后不動了。
「別說了,」我說,「你倆都少說兩句。」
我們便下車。懷爾曼停下來,特意看了看釘在石柱上的老銘脾,都已被青苔覆蓋了。左邊的牌子上鐫刻的是蒼鷺棲屋。右邊則是:伊斯特雷克,姓氏下本還有一排小字,卻好像已被刀尖颳去。或許一度難以辨認,但從金屬上的刻痕里滋生出的青苔反而令原來的字跡凸顯出來:Abyssus Abyssum Invocat。
「我不喜歡看到你這麼蒼白,你剛到這兒時就是這副模樣。」說到後半句,傑克的聲音都啞了。
這句話起效了。我坐起來,看著他。他正把床頭燈舉在我面前,我都能感覺到燈泡在發熱。傑克站在他身邊。伊瑟死了,我的小伊瑟!噩耗擊中我的心,我卻強迫自己忘卻。「十一點!懷爾曼,我跟你說過,就兩小時的!要是伊麗莎白的那些親戚決定——」
懷爾曼出來時,雙手拎著野餐籃的把手。頭上還扣著三頂長舌帽,約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槍夾在腋下,「手電筒在籃子里呢,」他說,「滴露殺蟲劑,還有三副園藝手套,都是我在花棚里拿的。」
「可不。」我應了一聲,依然埋頭作畫。

13

他進屋了,我便靠在賓士車旁,望著網球場。最遠的那扇門敞開著。伊麗莎白家的私養蒼鷺就在那屋裡,站在網邊。那雙犀利的藍眼睛帶著責難的眼神直勾勾盯著我。
「恐怕他在下面找到的東西不止是七零八碎的小東西。」傑克說。
我說:「她不該惹的是我女兒。」
「那是真的嗎?」懷爾曼問,「你覺得呢,埃德加?」
「好了。」我說。傑克是用藍筆畫的,懷爾曼是用耀眼的橙色。兩張畫都不算完美,但我認為已捕捉到了他倆的特徵和神采。「就差一點了。」
「我挺好的,」我又說了一遍,伸手罩在他脖頸上,我突然意識到,除了握手,這或許是我第一次觸摸到他。
懷爾曼抓過食物包,安然一笑,「我裝了一點存貨。」
「這是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建議,就在上一次坦帕街區毒販火拚之後。」他看了看傑克,說,「你應該記得吧?」

9

我轉向傑克,「現在輪到你了。」
果然,這裏還有些秘密可以挖掘,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