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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諾問

第十八章 諾問

諾問安坐膝頭,傑克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倆的頭頂都沐浴在陽光下,樓梯上下和古老的大廳地毯泛起細小的塵埃,也在陽光下浮遊環繞在他們面龐旁。然後,他換了換手勢,一手捏住了布娃娃粗陋的脖子和布做的雙肩,她便仰起頭來。
「這是南·梅爾達給她的。」我說。
雖然她倆都不像是面臨溺斃的危險,愛莫瑞也沒有猶疑,他的歡喜心也不會讓他猶豫的,他的心中萬分確信。這儼然是一次奇迹般的好運:當他帶著雙胞胎從海里走出來時,那位財大氣粗的岳父大人會立刻感恩戴德,對他的態度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而且,響徹他腦海的銀鈴聲也在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要奮不顧身地去救阿黛的小妹們,要把失散在海里的孿生姐妹雙雙救回岸上。
「梅爾達也見過青蛙,」諾問說,「被姑娘們叫作大男孩的那隻蛙。長牙齒的那隻蛙。就是那時候,她把莉比堵在廚房裡,讓她開口。」
他湊近背後有鉸鏈的梯級聞了聞,再轉身對我說,「有點濕,大概吧,但這兒到處都有霉味,聞起來一個樣。想要更確切的答案嗎?」
我覺得是……
「是啊,」懷爾曼說,「老子望子成材,最想看至小子奪冠。」
「埃德加?」傑克上前一步,手裡的娃娃兀自進入它獨有的詭異又滑稽的角色。「你不會暈倒吧,嗯?」

5

我們都沉默了。包圍我們的大宅似乎悶在水裡,連呼吸都是潮濕的。剛才,懷爾曼擊斃了—條鱷魚。可我現在幾乎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哪怕槍聲的迴響還在耳膜里縈繞。
我替諾問回答他,「珀爾塞說,『再想把我幹掉,雙胞胎就只當是餐前小菜了。再敢動我,我就要帶走你的所有家人,一個接一個,把你留在最後。』是不是?」
我把莉比打著「噓」手勢的畫翻過去,從我的腰包里抓出一支燒赭色鉛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用我的筆也可以——又勾勒出那間廚房,還有一張桌。諾問躺在她身邊,一條胳膊舉在手上,好像在懇求什麼,還有莉比,一身夏裙和驚慌神色只用匆匆幾筆就描繪而出。還有南·梅爾達,從敞開的麵包盒旁閃身而退,尖叫不已,因為裏面——
和我想的一樣。但偏偏不是。傑克從銹鈍的心形鐵盒裡掏出來的竟是莉比的娃娃,而我看到諾問竟有種歸家般的感覺。
「洛麗絲·黛,一九五六年。」我說,「未來並非我們所能見。」也是好事,我暗自感傷,「有一點我倒是很肯定,戴維沒說錯,這確實是他最後一次運私酒。」我指了指信上的日期:八月十九日。「這傢伙在二六年十月起航去了歐洲,再也沒回來。他消失在大海上了——瑪莉·愛爾就是這麼說的。」
先生呢?他身在島上大宅時,心卻被私奔到亞特蘭大的阿黛攪成一團亂麻,乃至無法看清眼皮底下的事。
「是,但我們的還沒完。」我摸了摸娃娃——曾經跟著天才畫童到處走的小布娃娃。這時,諾問最後一次對我說話,聲音里已混入了傑克的嗓音,彷彿他倆正想同時擠出來。
也就是說,它確實藏在那兒,至少藏了一陣子。
他也高喊道,我來了,姑娘們!堅持住!
害怕。
「不,我——」
「讓我看!」諾問喊著,「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畫對了!」
「你怎麼知道?」
「等一下。」懷爾曼說,他指尖使出蠻力時嘴角扯向下方,太陽穴旁有根青筋凸顯出來。
「你說什麼?」我問。
「埃德加,就算我還能扔掉自己的嗓音,也根本不知道她說話該是什麼聲音啊。」
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跌落馬車,撞傷了腦袋,卻因禍得福。某些東西——某些女性——便能因而伸出魔爪,與她聯絡。隨之而來的驚人畫作便是誘惑,就像吊在漁鉤上的美味。畫中出現了微笑的馬駒、彩虹色的蛙群。可是,一旦珀爾塞出來了——諾問怎麼說來著?——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莉比·伊斯特雷克的繪畫天賦被她操控在股掌之間,成了她手裡的利刃。只不過,確切地說,那已不再真的是她的手了。她父親不知情,阿黛走了。瑪麗婭和漢娜去寄宿學校了。雙胞胎還不懂事。但南·梅爾達開始疑心……
「為時已晚,」懷爾曼說,他在食品袋裡掏了一會兒,找到黃瓜條,拿出來吃了兩根。「那我們現在怎麼辦?難不成就這麼回去?我相信,朋友,只要我們回去,就再也不會鼓起壯志豪情返回這裏了。」
我又撥開鉛筆找起來,翻出一隻莉比的淡綠色鉛筆。它是僅剩的一隻長度還夠、能用手指勉強握住的筆。她準是不太喜歡這個顏色。也或許是因為杜馬島上的植株都是深綠色的。
回頭浪i胸前有L字的女孩也呼喊起來。
珀爾塞不會藏在樓梯下隱秘的夾層里,我很容易說服自己——未免也太容易了——但我記得伊麗莎白曾把瓷人藏進甜蜜歐文曲奇餅乾罐,也記得傑克從野餐籃里翻找出超大個的手電筒時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把一塵不染、鋥亮鋥亮的不鏽鋼手電筒遞交在懷爾曼的掌心裏,就像護士在手術台旁把器具遞給主刀大夫。
「難道你以為我說的是地坎上?」
和我是一家人。對於我倆,畫畫是我們記住如何記憶的惟一辦法。
「來吧,試一把。」
於是,我在包里翻找出靛藍色,不假思索地畫下伊斯特雷克家的泳池——感覺就像放棄了思考,任由肌肉的記憶力摁下電話號碼,筆下的泳池重現當年盛景,嶄新、光明、注滿了潔凈的清水。這個泳池,就是珀爾塞力不能及之處,她也無法聽到這裏的動靜。
「她的畫能對你說話,埃德加,」懷爾曼晃了晃娃娃,又遞迴給傑克。「那她呢?娃娃會把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嗎?」
「我的天啊,」懷爾曼咕噥了一聲,隨著諾問說出的一字一句,傑克的語氣和語音穩健漸變,此刻已完全聽不出是他了。那這到底是誰的聲音呢?在諾問最受寵的黃金歲月里,難道小女孩光靠想象就能創造出神秘的腹語術讓娃娃說話嗎?於是,我想到了南·梅爾達,現在我們聽到的想必是她的聲音的變種。
他用力抬了抬樓梯,但它紋絲未動。
「你有的是時間。」我說,我認為自己的語調還算冷靜。可心跳分明比先前更激烈了。內心深處,我還在為傑克擔憂。如果這樣做有用,或許對他也就更危險。
近在咫尺。
「你說啥?」
那好吧。你說過,她聽不到我們在這裏說話。
「南妮沒有壞心。她知道她們怕查理——各種壞事情發生之前就很怕,所以,她給她們講了個睡前故事,想給她們壯壯膽。可事與願違,反而讓她們更怕了,這種事在小孩身上經常發生。後來,那個壞女人來了——從海里來的白皮膚壞女人——她讓一切都變得更糟。她讓莉比把查理畫活,好像在跟她開玩笑。她還有好https://read.99csw•com多別的惡作劇呢。」
「那就快回來。」我說。
我再次環顧四周,吸著潮濕的霧氣。
一開始,南·梅爾達以為眼前的情景只是自己的想象,整日價和小娃娃們在一起玩耍就會這樣;當然,她並不是真的看到鵜鶘或蒼鷺頭衝下飛,當夏寧頓從諾科米斯帶來兩隊人馬、讓小女孩們坐馬車時,她也不可能真的看到馬匹在沖她笑。她覺得自己明白,為什麼小不點兒們都那麼害怕查理;杜馬島上或許有神秘鬼怪,但查理不是。那是她犯下的錯,儘管,她的本意是好的——
「伊麗莎白——莉比——不得不畫,」我說,「是不是?」
懷爾曼舔了舔嘴唇。「那個娃娃,」他說,「到底是誰的鬼魂?」
以我自身的經驗來看,他說得可能沒錯。對於你學到的技藝,記憶會滋生出三岔路。某—條路遵循「學過騎自行車就永遠不會忘」的準則。但儲存在變化不斷的前腦中的創意性記憶卻必須經常操練,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要不然,技巧再嫻熟也會輕易生疏,乃至丟個精光,傑克所說的腹語術便屬於這一類。我沒理由懷疑他的誠實——畢竟,那涉及創意另一個新人格,並同時拋棄自己的嗓音——但我還是忍不住說,「試試吧。」
我翻到新的一頁,「必須用她的鉛筆嗎?」我問。
「什麼?」他抬頭看著我,微笑著,也困惑起來。
「她知道。」諾問說。仍是女性的嗓音,但已越來越接近傑克的真聲。不管魔咒鬼語從何而來,終究無法持續太久。「她一直忍著不說,直到先生尋著她倆的足跡找到了黑影灘——也直接走進了大海;但那之後,她再也忍不住。她覺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對小女孩。」
「不跟你說永別就好,傑克。」懷爾曼說。
懷爾曼挑起眉眼,瞄了他一眼,「你想到了sara——S開頭的。que sera里的Sera。」
我想起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深知此話不假。
「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晚上看到那船你就不能不信了。」
(我們的蛛蛛在哪裡)
「我們現在就去找答案,」我說,「但這事有點古怪——只有這麼一張信紙。」
「你在說什麼,埃德加?」懷爾曼問。
現在我畫得飛快,鉛筆前所未有地飛速擦動,我又把南·梅爾達添入了畫面,這是她第一次走出老照片,雙臂也不再用力拎著紅色野餐籃。南·梅爾達俯身面向小女孩,五官落定,原來是在發怒。
「南妮不太明白,」諾問立刻就開口了,「但莉比很信任南妮。」
傑克笑了,一如往常,整張臉龐都因笑容而熠熠閃光。他挪了挪身子,諾問也跟著挪動一下。「天大的好事,可不是嗎?我是個很靦腆的小孩,是腹語術幫我變得開朗起來。和別人說話也變得更容易了——我會假裝自己是莫頓。哦,莫頓是我的牽線木偶。莫頓是個聰明的傢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6

「勿對,勿對。用她的筆。」
懷爾曼摁亮手電筒,光柱在階梯間掃射時,我看到一絲金光閃過。那是梯級那一頭的小鉸鏈。「好了,」他說,把手電筒遞給傑克,「讓光照在梯級邊緣。」
傑克撿起手電筒,照向梯級間的那個黑洞。
我畫得飛快,馬夫雕像的形象泛出白紙,就像從濃霧中走出來。太快了,筆觸隨意而匆忙,但精華猶存,洞察世事的眼神,寬闊的大嘴,也許歡欣、也許歹毒的笑臉。我來不及給襯衫和褲子上色,但還是用正紅色(我的)勾勒出了褲筒,再寥寥幾筆添上那頂可惡之極的帽子。帽子一畫完,你就能辨認出這張笑臉的真面目:噩夢。

8

「哈-哈是什麼?」我問。
「你知道,你應該知道啊。你只是一時忘了。畫下來你就會看到。」
我無法自已,卻仍要勉強支撐。最關鍵的是,那東西沒有牙齒卻咧嘴而笑。就像馬夫雕像的帽子一樣,那個笑容是紅色的,也恰如馬夫雕像的帽子一樣讓我深信,只要長久凝視,它就能將我逼瘋,那個笑容好像在力證一點:在我的新生活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幻夢一場,是我躺在某家醫院的重症病房裡的一場胡夢,縱有無數器械插繞在我殘缺扭曲的身軀上,也不過是讓我苟延殘喘……或許這也不錯,甚至是最好的可能,因為那就意味著伊瑟不會慘遺毒手。
「又老又瞎的大土撥鼠,」諾問說,「和查理一樣,真的。她讓莉比把它畫在麵包盒裡,所以它就真的跑到盒裡去了。玩笑。莉比很難過地道歉,但那個壞壞的水女人呢?哦……不……不。她從來不說抱歉。」
「你是說,在流理台上?」
「懷爾曼,等—等。」我說。
一旦動筆畫起來,奇癢便從不存在的手臂上一瀉而下,表明它的存在,也迫使它存在。我勾勒出諾問的形象,坐靠在一隻老款的麵包盒上,接著,又繪出她的雙腿在流理台旁輕輕搖晃。之後,我毫無停頓、亦無遲疑地繼續畫,畫出站在流理台旁的小女孩。在潛意識深處、亦即這些畫的源頭。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告誡我:眼看著畫要成形、卻仍很薄弱的時分,千萬別讓猶疑和敗筆打破魔咒的效應。女孩站在旁邊仰頭看,戴著圍嘴的四歲小女孩。在畫下小莉比的裙子前,我甚至無法告訴你圍嘴是什麼東西。可現在,她就那樣站在廚房裡,身邊有心愛的娃娃,她仰著頭看,站在那兒——
諾問呀呀大笑,附和我的話。
愛莫瑞,快來啊!那是勞拉,蒼白的小手滴著水向他伸來,稀疏的捲髮黏在白白凈凈的臉頰上。
他清了清嗓子,用空閑的那隻手在喉頭揉了揉。他就像個男高音要引吭高歌。我想,或許更像一隻小鳥,蜂鳥福音演唱團。接著,他開口了,「小夥子,你們好。」音色自然多了,但——
你準備好了嗎?她在我腦海里輕問,但說話的人不再是諾問,也不是南·梅爾達(我確信),甚至也不是伊麗莎白;那只是瑞芭。萬事俱備,就等著畫畫了,你個死男人?你準備好見識餘下的真相了?準備好看清—切了?
布娃娃癱軟下去,像曲奇餅乾似的圓臉好像在端詳心形盒。我們就是從盒子里把她挖掘出來的。
「諾問,她把什麼告訴南妮了?」懷爾曼問,「我聽不明白。」
一開始,好像根本不會有新發現了,我們把樓下的每一間房都搜查了一遍,什麼也沒找到,卻差點九_九_藏_書兒出事:那間屋子以前肯定是餐廳,我的腳卡在了碎地板的夾縫裡。懷爾曼和傑克很快就來救援,也好在踏空的是傷腿;我還有一條好腿能穩住自己。
「我敢拿任何東西跟你賭,這兒有哈-哈,」他說,「小時候學到的事,我們得再做一遍。」
做好準備,洞察一切。如果你期望有所創造——如果你期望,如果你能,上帝就會幫你——你怎敢犯下淺嘗輒止的罪過?要深入挖掘,奪取戰利品。無論多麼傷痛。
在我的寶貝盒裡呢。心盒。
「後來,上了中學,腹語和滑板比起來簡直就像白痴的把戲,所以我就扔掉木偶了。我都不知道那本書後來去哪兒了,書名就叫《扔掉你的聲音》。」
「好了,現在做什麼?」
沒等我說完,那把老舊而微小的鎖便斷了,想必它早就在經年塵埃中鏽蝕了。豎直的梯級夾板飛了出來,扯斷了那條小鉸鏈。懷爾曼用力過猛,蹣跚地朝後退了一步。傑克抓牢他,我又用獨臂笨拙地攬住傑克。大支手電筒跌落到地板上,但沒有毀壞,明亮的光柱四處滾動,將那堆令人悚然的黃蜂乾屍照了個分明。
「埃德加?」傑克說著,挺直了背脊,「埃德加,見鬼了,你到底怎麼會——」
「是什麼?」我問,「有東西嗎?什麼都沒有?說話呀!」
不對,不是發怒——
「我就是知道。我敢打賭,懷爾曼,在我治好你之前,在你還有靈光乍現的時候,你本該能和她交流的。」
是。是太糟了。
「現在,我擔心的是這兒的地板。」他說,「跟他媽的玉米粥似的。」

2

「那,好吧,」他吐了一口氣,吹動了額前的頭髮。「你們想讓她說什麼?」
「有點……」
「那蜂蠟呢?」懷爾曼問。
「因為桌子在漏水,她就是這麼說的。如果你看到—個陶瓷容器——瓶子、水壺或是桶罐——那就是她。幾乎可以肯定那東西破裂了,說不定早就大口敞開了。」
他邁進海里,水浸沒脛骨,再是膝蓋。
「那我們去哪兒找畫?」傑克問。
諾問一言不發,我又用右手手指撫摩畫中泳池裡的人物,剎那間,我自己也看到了那隻手,長長的指甲,以及完整的手掌。
「有點怪,大概是吧。但也不算怪得離譜。」懷爾曼說,「如果你是個鰥夫,帶著幾個小女孩,你會帶著走私販的最後一張收條奔向新生活嗎?」
退潮流!胸前有T字的女孩呼喊著,伸出雙臂,向他懇求。
「埃德加,」懷爾曼說,「剛才那一下,我以為自己看到了……就像是——」
傑克聽從吩咐,懷爾曼則探手摸向兩級階梯中間的豎直擋板,那理應隨著小鉸鏈轉動而推人、彈出。
「除掉珀爾塞,那是南·梅爾達的決定。」我轉身看著諾問,她依然端坐在傑克的膝上。「我說得對吧?」
「你可能說對了,但我不信任你。」懷爾曼說,「因為,朋友,你在哀悼,那會讓人身心俱疲。我是過來人,才會這麼說。」
「什麼——」懷爾曼忍不住了,又搖搖頭,「我跟不上了。」
「沒有垃圾,沒有搶掠,沒人在這兒快快樂樂開派對,」懷爾曼說,「沒有丟棄的避孕套,沒有隨意闖入的腳印,牆上也沒有『喬伊愛黛比』的噴漆塗鴉。我認為,自從約翰鎖上門遠走高飛之後,從沒有人來過這裏,我知道這難以置信——」
「你心裏最清楚了,」諾問反問,「不是嗎?」

3

「我跟你說了,我不——」
是的,她說得對。依靠繪面,我才重塑了自己,從這個層面來說,莉比
「先聞一聞。」我說。
「木偶娃娃都一樣,」我說,「放之四海而皆準。」
你的新娃娃現在在哪兒?那個瓷娃娃?
南·梅爾達是在害怕,怕得要死。她知道有什麼詭譎之事正在發生,莉比也知道在發生什麼,雙胞胎也知道——苔絲和洛洛也都和她一樣怕極了,就連傻乎乎的夏寧頓也知道不對勁。因此,他才儘可能遠離這裏,不想上島,寧願到內陸區的農場里幹活。
「我認為,凡事皆有可能,但要小心,千萬分地小心啊。」
「對啊。」傑克笑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有懷戀的神色。「我八歲時買過一本書,教你用腹語表演木偶戲,那本書幾乎不離我身,主要是因為我老爸說那簡直就是白花錢、打水漂,所以我放棄一切,攻讀那本書。」他一聳肩,膝頭的諾問也抖了一下,好像她也打算聳一聳肩。「學到最後我也成不了大師,但也夠棒了,贏了天才競賽的第六關。我老爸還把那枚獎章掛在他辦公室的牆上呢,對我來說,那曾是意義重大的事。」
「老鼠?」懷爾曼問。
莉比呢,堅定而確鑿地說:我沒辦法,她就叫珀西。
「有東西,但不是瓷瓶,」他說,「是個金屬盒子。看起來像糖果盒,但更大一點。」他屈身蹲下。
「一開始,梅爾達以為查理的那套故事只是小女孩們用來嚇唬對方的。是不是?」
「干這活,我能多拿獎金,是不是。老闆?」
傑克進了書房,走在吱呀作響的潮濕地板上,慢慢靠近老書桌。一滴水落在他的帽檐上,啪噠一聲輕響,他抬頭去看。「天花板在下陷,」他說,「樓上起碼有一間浴室,說不定兩間。當年,說不定屋頂上還有蓄水池,用來接雨水。我看到一根水管吊著。早晚有一天,積水會傾瀉而下,你就得跟這張書桌說永別了。」
「我沒什麼可畫的。」我說,「諾問。」
「顯然是,」懷爾曼附和道,「它準是她的最愛,因為她只畫過她。問題在於,全家搬離蒼鷺棲屋時,她為什麼把她留在這兒?為什麼要把她鎖起來?」
我從食品袋裡把另一本速寫本也拿了出來——幾乎是用扯的勁道——狠狠掀開封皮,蠻力無節制,封皮被扯成了兩半。我在鉛筆包里掏了一會兒,又找出一截莉比用過的鉛筆頭,黑色的。我想用黑色來畫這幅剪影,筆太短,我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著。
他高喊著,要挺住啊!他沒去想,自己身高六英尺兩英寸,而海水已浸沒他的大腿了,可她們卻能站在水裡,好像水深齊腰。四月中旬的海水還很涼,當他能抓住她們時,海水已漫到了他的胸前,而當她們攫住他時,力道比任何一個小女孩都要大,此刻,和她們面對面,他便能看到她們眼中的銀光閃耀,聞到她們的頭髮散發出死魚般的咸腥腐臭,太晚了。他掙紮起來,歡欣鼓舞的竊喜、鼓勵女孩和退潮浪抗爭的高呼變成抗拒的腔調,繼而又成了驚恐的尖叫,但到了這個地步,為時已然太晚、太晚。不管怎樣,哭喊聲沒有持續很久。她們的小手眨眼就成了冰涼刺骨的爪子,深深掐入他的皮肉,把他往海里拖,海水灌進他的嘴巴,吞沒了他的呼救聲。他看到那艘船映照在夕https://read.99csw.com陽最後一抹餘韻之中,可是——他之前怎麼會沒看到呢?怎麼會沒看清真相呢?——他發現那是艘廢棄已久的破船,災禍滿盈的惡船,死亡之船。那兒,有什麼東西正在等候他,那裹屍布里的東西。如果他能嚎叫,他必會聲嘶力竭,但現在海水湧入他的雙眼,還有別人的手靠近了他的腳踝,那觸感只能讓他想到森森骨骸。有隻魔爪扯掉了一隻鞋,又擰了擰他的腳趾頭……好像,在他幔慢下沉時,有人非要和他玩「小豬小豬要去市集」的遊戲。
你可以畫兩個小女孩——雙胞胎——誰都畫得出來。切勿因為餘下的部分是場噩夢便就此罷筆。切勿忽略真相,那便是,她們正站在齊腰深的海水裡,很快就會被海水吞沒。有人在看——比方說,愛莫瑞·包爾森,他只需看便能看到,但太多人都沒有準備好去看清眼皮底下發生的事。
「我做不到了。這種活兒,你有陣子不練,就忘了怎麼玩兒了。」
「但有個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我問,「她可以在那裡說話。是哪裡?」
畫上的南·梅爾達和莉比站在泳池裡,而我抬起頭來,隱隱約約地,突然意識到自己非常餓。
「不對,」他說,「太屎了。聽起來像個金髮妞兒,麥·威斯特之類的。再等一下。」
諾問又呀呀笑起來,但鞋扣做的眼睛透露出的只能是駭然。當然,那樣的眼睛,你想讓它們流露什麼情感都可以,不是嗎?「寶貝。你說對了。但當她親眼看到草坪那頭的大男孩要穿過車道、走進樹林時……」
伊麗莎白的小寶貝
諾問又說:「那樣做沒把珀爾塞趕跑,但顯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認為,把那婊子惹火了。」諾問的聲音流露出了疲態,嘶啞極了,我看得到傑克的喉結仍在動。「我真希望那樣做能奏效啊!」
懷爾曼己經轉過身了,「殺手宮的哈-哈是主樓梯從下往上數的四級台階。她說,那是她爸爸的主意——萬一著火了,那兒距離前門最近。裏面有個上鎖的盒子,現在裏面沒什麼了,只有些老古董紀念品、幾張照片,但她曾經把遺囑和最值錢的珠寶首飾都藏在那裡。後來她對她的律師說了。真是大錯特錯。他堅持讓她把所有貴重物品轉移到薩拉索塔的保險箱里去了。」
「鎖住了,我看到一條細槽……當年肯定有把小鑰匙——」
我們現在就站在樓梯腳下,身後是死黃蜂堆成的小山。老屋濃烈的腐臭包圍著我們。他雙眼放光地看著我,「朋友,她還把一些非常珍貴的瓷人藏在那個盒子里。」他立刻開始察看樓梯的殘骸,除了藍天和無謂的廢墟,它不再通向別處。「難道你不認為……如果珀爾塞真的是像瓷人那樣的東西,是約翰從海灣深溝里撈上來的……難道你不認為她就藏在這裏,藏在樓梯里?」
如何作畫(十)
她聽著呢,所以。噓——。如果你說話,她就會聽見,所以,噓——。壞事情會發生,更壞的事情也會等著你。海灣里的可怕東西,等著要吞沒你,再帶你上一條船,你會過上不生不死的日子。而如果我告訴大家呢?那麼噩運就會一下子落在我們所有人身上。
「用玩偶腹語術,是不是?」我希望自己是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的,可心卻開始怦怦狂跳。我幡然醒悟:在杜馬島的南端,許多事都是可能發生的。就算在光天化日下也一樣。
她就在這裏。
懷爾曼深吸一口氣,徐徐呼出。「好,正如數學家所言,用零去除任何數,都將得到零。」
但他說得太晚了。傑克已經把手伸了進去,從指尖到手肘都淹沒在暗洞里了。剎那間,我幾乎堅信會有什麼東西咬住他的手、吞到肩膀、死死將他往裡拽,而他就會拉長了臉、爆出尖叫。但眨眼間他就立起身來,手裡抓著一隻心形鐵皮盒。他把它遞給我們。盒面上塵埃厚重,粉紅臉頰的小天使幾乎完全隱沒其下。天使的下面還有一排老派手寫體的字跡:
「反正試試也沒關係。」

9

「不不,不是那隻手——你需要那隻手畫畫的。」
「看在上帝的分兒,她們到底為什麼怕呢?」懷爾曼問。
「我來告訴你能畫什麼。你的速寫本呢?」現在,傑克看向另一邊隱在陰影里的殘舊客廳,獃獃的,眼神空茫。既不像有知覺,又好像無意識地發獃,他的表情就是如此模稜兩可。
好。你說你不能讓事情發生,但孩子,你聽我說——
於是,我抬起曾把莫妮卡·格爾斯坦垂死的愛犬抱起來的那條手臂——六個月前,那是另一段人生、另一個宇宙里的我。我用那隻手抓住伊麗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布娃娃,把她從傑克的膝蓋上拿開。
諾問什麼也沒說,所以,我把不存在的右手擱在畫中的諾問身上——靠著麵包盒的諾問,於是,坐在傑克膝蓋上的諾問開口了。如我所料。
「她當然信啦,」懷爾曼說,「梅爾達差不多就是她媽媽。」
「小夥子,你們好。」傑克說道,只不過,他盡量不讓嘴唇動彈,於是,聽來更像是小夥子,您好。
「是的,」我說,「或許是有用的,那麼……接下去呢?」其實我不用問也知道。儘管細節不詳,但我知道。邏輯是殘酷的,卻也無法駁斥。「珀爾塞報復了,矛頭指向了雙胞胎。伊麗莎白和南·梅爾達都清楚是怎麼回事兒。她們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南·梅爾達知道自己幹了什麼。」
傑克的手指動了動。諾問的碎布腦袋緩慢地點了點。
「聞一聞。告訴我,有沒有潮濕的霉味。」
「小香,」傑克說,「就是香檳酒,對嗎?」
我把前頁畫翻回來,盯著小女孩豎在唇的的指頭看。
「畫我,在廚房裡。再把我放回麵包盒裡去,那就好了。」
他用靴子撥開死黃蜂——它們發出一聲脆紙撩開的輕響——又跪在樓梯腳下,他從第一級台階查起,再是第二級、第三級。當他摸到第四級時,說道:「傑克,把手電筒給我。」
我思忖了一下,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不……但我可能會燒毀,連同私藏的法國明信片一起燒光。」
「小夥子們,你們好呀,」諾問說話了,儘管傑克的喉結有所起伏,但說到「們」時嘴唇卻幾乎動也不動。
——手指封住了嘴唇。
「讓我們瞧瞧。」懷爾曼說。
諾問沉默不語。我覺得,就連傑克也精疲力竭了,哪怕他只是靜坐在那兒。
傑克坐在樓梯上,屁股擱在哈-哈上面的兩三級上,他把九*九*藏*書娃娃放在膝頭。日光從天頂傾瀉而下,剛好籠罩住他和她。他們的組合具有古怪的召喚力,足以促成一幅可怕畫作的誕生,年輕人和布娃娃。他抱著諾問的姿勢讓我有所感悟,但又不敢觸碰那個念頭,我見識很多,你個死男人。我全都看到啦。一切的一切我都了解。可惜我不是一幅畫,你沒法用幻手觸摸我,這可太糟了,不是嗎?
「不,」我答,「讓我看看,」當他要把娃娃塞給我時,我趕忙拒絕,「我不想碰她。你把她舉高點就行。」
「很久以前,我倒有辦法讓她說話。」傑克說。
我沒有準備……但恐怕不得不去看。
「一開始,梅爾達以為是夏寧頓把查理搬來搬去,大概他只想開開玩笑——因為他知道三個小姑娘都特別怕它。」
傑克呻|吟了一聲。
傑克帶著質詢的眼神望著我們。
「我不知道,」我說,「我甚至不……」過道里有一小塊灰泥橫著,我踢了一腳。我本想把它踢飛的,可那太陳舊、太潮濕了;我一踢就成了碎片。「我甚至不認為還有別的畫存在。看到這裏這副摸樣,我覺得不會有了。」
「懷爾曼,千萬小——」
問得好,我怎麼會知道?
「埃德加?」懷爾曼一眼就看出來了,「沒事吧?」
否則,為什麼要經歷如此膽戰心驚的一程才能抵達這裏?
我曾幻視到伊麗莎白在房間里畫畫、再用橡皮擦去,但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在泳池邊發生的。或許,甚至是在泳池裡,因為,出於某種原因,泳池是安全的角落。起碼,小莉比是如此堅信的。
他拉開抽屜,一個接一個,「什麼都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空的……」他停下來,「這兒倒有點東西。一張便條。手寫的。」
「我們得查查樓梯下面有沒有哈-哈。我早該想到的呀!我準是糊塗了。」
懷爾曼緊緊攥住我的手。那手冰涼。
「你什麼都未畫嗎?」諾問瞪著又圓又黑的眼睛盯著我發問。真的是用鞋扣做的,我幾乎能百分百確認了。
傑克哈哈大笑,「是啊,可不。」
「不不,不需要了。隨便哪支筆都可以。」
為了伊瑟。
「瑪莉·愛爾告訴我的。」我說,心底里有個冰涼角落恐怕再也暖不起來,卻會牢記這諷刺的邏輯;生活如輪轉,只要你等得夠久,它總會繞回最初點。「戴維和約翰·伊斯特雷克交情很深,顯然也為他提供了大量好酒。」
他照我說的做,而我也立刻恍然大悟:為什麼我會覺得似曾相識?為何竟有歸家般的錯覺?並非因為它和瑞芭以及她的新夥伴一樣都是碎布娃娃,它們只是在這一點上雷同罷了。不是的,而是因為我曾見過它,在伊麗莎白的很多張畫中見過她。一開始,我還以為畫的是南·梅爾達。我想錯了,但——
「查理!」我說,「他叫查理!」
「嘿!這次怎麼樣?」
約翰——你想要,就拿得到。這是最後一批好貨,專門為你預備的,我的好哥們。「小香」不是最好的貨,所以改名葉「管它呢」。單麥的還行,CC代表的是「普通牲口」(哈哈)。五小桶金。還有——如你要求的——蜂蠟里的兩張桌。我只是撞撞運氣,沒指望太多,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朋友,感謝你做的一切,等我擺脫泥潭,再見!
「你最好別——」懷爾曼說。
有,但一時間我該死的記憶又犯病了,死活不願給我線索,我辦得到,我默念……想到旁敲側擊的記憶法。先是記起伊瑟在說,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嗎?悲慟隨之而來,但我聽任心如絞痛,因為只有這一種辦法。隨後,腦海中浮現出另—個女孩倚在另一個泳池邊。她有傲然雙峰,修長美|腿,穿著雙肩帶黑色泳衣。她,就是霍克尼筆下年輕時代的瑪莉·愛爾。她自稱為「坦帕的吉杰特」。然後……我全想起來了。長舒一口氣,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氣。
「你知道的。」諾問說。
「為什麼,埃德加?」傑克問。
接著,懷爾曼開口了,「我想聽聽你的腹語,讓她說,『您好,朋友,我的名字叫諾問,而且,桌子在漏水。」
懷爾曼走在最前面,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我便撞在他背上。傑克也沒剎住腳步,野餐籃的粗把手撞到了我。
懷爾曼說:「傑克,猜得好,但我想知道桌子是什麼,還有蜂蠟(cera)。」
愛莫瑞!那是苔絲,黑漆漆的眼晴在瓷娃娃般的白凈小臉上……但她的嘴唇是紅色的。
「是畫,」懷爾曼說,「肯定是畫。」
「如果有人趁著柏木和紅木沒有完全腐爛之前到這裏來挖寶,光是這些木頭就值一大筆錢。」傑克說,他彎下腰,握住一塊彎曲變形的木板頭,拽了拽,木板被拖出來后就斷了——沒有清脆的斷裂聲,卻像太妃軟糖一樣軟塌,只有一聲悶響。一些蠹蟲從木板下的矩形空洞里鑽出來。還湧出一股潮濕陰森的氣息。
他走下山坡去海灘,為了抽一根雪茄。他可以在後院、陽台抽煙,但某種強烈的衝動迫使他走下車轍深重的小路——阿黛稱之為「酒鬼大道」——再走下陡峭的坡道,沿著沙灘走向海邊。那股衝動告訴他,到了那裡,雪茄的味道也會更美妙。他可以閑坐在海浪推上岸的斷木上,眺望夕陽晚景,當橘紅色淡化成橙色,星星便會藍瑩瑩地顯現。有個聲音在提醒道,就算海灣有壞心眼,決意要把他鍾愛的一雙小妹捲走,以此為恭賀他新婚的大禮,海灣在如許柔光里仍會顯得平靜而美好。
「閉嘴!」諾問叫起來,「別去管那條胳膊!你馬上就有東西看了,我說真的!」
「先生打電話向治安官求助。說兩個女兒失蹤,或許已經淹死,不過,在那之前,珀爾塞已經對莉比言明真相了。然後莉比又告訴了南妮。」
「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懷爾曼一聳肩。「我們永遠沒法知道他銷毀了多少犯罪證據……也許很少呢。偶爾和哥們喝幾杯而已,相對來說,他的案底應該很清白。但是,朋友……」他的手搭上我肩膀,「這張紙是真的。我們確實找到了它。如果我們找得到這東西,或許還會有別的東西在等我們發現……多少有一點那感覺。這可能嗎?」
「對咯,」諾問說,「就是他嚇壞了梅爾達的小姑娘們,應該沒錯。」

4

她叫什麼?
陳年朽木、灰泥和發霉的布料在大屋裡積沉,有一股隱晦的植物氣味,有些傢具還在,但已被時間摧殘、被潮濕浸毀,客廳里的精美牆紙還殘留著條條縷縷,如同一張古老而巨大的紙網,靜默地從潰爛的天花板上垂下來,紙網之下的柏木地板上有—個彎曲下陷、深約一英尺的洞,死去的黃蜂僵挺在洞里,樓上,不知何處,傳來滴水的聲音,每次滴落,只有孤零零的一聲響。
「我帶著瑞士軍刀。」傑克說。
「很好。」懷爾曼答。我不知道他竟然可https://read.99csw.com以如此冷靜地應答,「再說幾句就更好了。」
「要非常慢非常慢地打開它,好嗎?傑克,筆直往裡面照。你們倆都要尋找水跡。」
緊接著又是第二聲:愛莫瑞,救命啊!有迴流!退潮流!
懷爾曼一臉茫然,但我卻好像聽到咔嗒一聲,那是齒輪扣緊、整裝待發時才有的聲響,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他懷抱娃娃的姿勢那麼眼熟。
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懷爾曼指了指「兩張桌」,說:「桌子在漏水,埃德加,這封信對你還有什麼啟示嗎?」
「有時候,娃娃會失寵。」我正看著那張猩紅色的笑唇,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依然紅艷如血。紅得像記憶的盲點,像你受傷、無法順暢思考時記憶的藏身地。「有時候,娃娃也會嚇人。」
她從盒子里冒出來,活像一具從墓穴里掘出的屍首,目睹此景,一陣駭人而絕望的恐怖如電流般刺穿我的身軀,始於心臟並四向散射,每一塊肌肉都彷彿先被撬動、繼而徹底瓦解潰散。
我認為他說得很對。而與此同時,傍晚也會迅速降臨。
他又揉了揉喉頭,並仰頭望著灑下的明亮日光,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另一隻手——捏著娃娃的那隻手——正在挪動。諾問先朝我看,又瞄了瞄懷爾曼,最後又定定地看著我。鞋扣做的黑眼睛。紮成緞帶式的黑頭髮像瀑布一樣垂在巧克力曲奇般的臉旁。一張大嘴,張成o型。噢噢噢,你個死男人,假如真有唇舌,便會有這樣一聲嗔罵。
「DD就是戴維·戴維斯。」我說,「在咆哮的二十年代,他是太陽海岸有錢有勢的大名人。」
傑克小心翼翼地踮腳邁著大步,越過濕漉漉的地面,才把它遞給他。我在懷爾曼身後,和他一起看。那是一張普通的白紙,筆跡潦草粗獷,像是男人的手筆:
愛莫瑞·包爾森慢慢沉入了大海。
我把畫著馬夫查理的那本速寫塞到最下面,又回到廚房的那張畫上:南·梅爾達低下頭,小女孩仰著頭,還用手比劃著——噓!——靜靜不動的布娃娃坐靠麵包盒,目睹了這一切。」「你看到了嗎?」我問懷爾曼,「你明白了嗎?」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幹什麼,朋友,但他的活兒快乾完了。」懷爾曼說。
——又有了右臂?我猜他是想這麼問吧,但也說不準;我沒聽他把話說完。我的眼裡只有那對漆黑的眼睛,勾著紅邊的嘴唇中彷彿有個漆黑的無底洞。諾問。這些年來,她一直深埋在雙重黑暗裡——在樓梯下,也在鐵皮盒裡——等待傾訴所有秘密,就連鮮紅的唇色也一直鮮艷如初。
我最清楚。因為有了天分就會如饑似渴。
「這是西班牙語,」傑克說,「你應該懂的啊。」
他甩了甩頭;攪動了身邊的浮塵,「等一下。」他說,「太爛了。」
「當然,」我說,「時間和——」
「懷爾曼,這兒沒有鬼魂。」我說。
「哦,我的上帝啊,」我說,「那不是伊麗莎白的主意,從頭到尾就不是伊麗莎白的主意。我們早該想到的啊。」
噓——
「你怎麼知道的?」
「反正,這麼理解也不錯。那就瞧瞧吧,還有沒有別的發現。」
「我們得查查樓梯,」懷爾曼說,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會犯下如此愚蠢的紕漏。
懷爾曼靜立在我身旁。只有眼睛在轉動,有時看向諾問,有時看著我身體右側時隱時現的蒼白手臂。
8月19日,』26
第一聲呼喊傳來時,他正在琢磨那奇妙的光線。呼救聲像銀鈴敲響:愛莫瑞!
傑克的手動了一下。諾問的腦袋輕輕搖擺,暗示南·梅爾達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懷爾曼不動聲色地說道:「為什麼我們不聽聽她會說出什麼呢?」
到二樓以上去看,根本沒希望。樓梯還在,但樓梯平台和一截破損的扶手後頭,只能見到藍天和一株高聳入雲的棕櫚樹招搖的闊葉。二樓已是大部分殘損,三樓則是徹底消失。看樣子,我們只得走回廚房,利用勉強搭湊的腳手架爬回屋外,本次探險的惟一收穫便是一封古老的便箋,列出一次私運酒水的清單,蜂蠟可能指代什麼,我有點線索,但若不知道珀爾塞在哪裡,這條線索也就毫無價值。
「打開,」我說。現在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不是珀爾塞。一時間頗為失望,卻又如釋重負。「你找到的,那就由你打開。」
「她出來時,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諾問說,「事情就到了這一步。」
不過,似乎不止是夕陽值得一看。還有一條船。一條古老、漂亮、修長的三桅帆船,白帆都已卷下。於是,他沒有坐在殘木上,而是繼續往前走,干沙岸變成了又濕又結實的沙灘,他對映村在夕陽中輕巧如燕的美船驚嘆不已。風兒輕揚,好像在變小魔法,日光的最後一抹紅艷似能穿透船身。
懷爾曼鬆開我的手,探入食品袋裡去找那兩本手藝人速寫本。他遞給我一本后,傑克的手也抖了一下,諾問就彷彿輕垂腦袋,看著我翻開封面,再拉開裝有鉛筆的腰包拉鏈。我取出一支筆來。

7

她叫珀西。
「我的老天爺啊,」懷爾曼好不容易穩住了腳跟。「天啊,地啊,神啊。」
「諾問,」我說,「她叫諾問,我也希望她能,但只有伊麗莎白的鉛筆和畫才能和我說話。」
「馬上。讓我先看看這裏面有什麼。」
噢噢噢,她的黑眼睛和猩紅色的笑唇好像在說話。哎喲喲,我一直躺在裏面呢,你個死男人。
「她看到船了嗎?」我問。
就是這時,他看到了兩個女孩,心也快跳出嗓子眼了,無法落回加倍狂跳的胸膛。還沒點燃的雪茄從顫抖的指尖掉落在地。
「讓我看你的畫。」我輕念一聲,那張紅嘴便將我完全吞噬了。
DD
兩個小女孩,簡直分不清誰是誰,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上衣,哪怕日光漸淡,不足以讓人分辨出色彩,他卻看得分明:一件是紅的,前腳印著L,另一件是藍的,印著T。
他轉身看我。
「不,」我說,「不是難以置信,島南端的這棟蒼鷺棲屋自從一九二七年起就屬於珀爾塞了。約翰知道,因而寫遺書時要求確保將這棟屋按原樣保留。」我看了一眼正對大廳的那間屋。大概曾是書房。一張古舊的拉蓋書桌立在一攤臭氣熏天的髒水里。還有書架,但都是空的。「這是個墳墓。」
我把畫拿給娃娃看,她筆直地端坐在傑克的腿上,傑克則懶洋洋地靠在樓梯一側的牆上。獃獃望著客廳深處。
當然,等他看到,已經太晚了。

1

我畫下了南·梅爾達,脛骨浸在水裡,莉比的腰線以下也在水裡,諾問夾在她胳膊下,圍嘴浮在水面上,而無數言語也從畫筆下泉涌而出。
「沒錯,但你已經把她放到自己膝蓋上了,這兒就我們仨,你就試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