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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珀爾塞

第二十章 珀爾塞

「在這兒!」傑克總算找到了蓋子,「嵌在某人的肋骨里了。等我來掏……到手了!」
「薩拉索塔有個工匠,能定做銀器,」懷爾曼說,「是個手藝高超的墨西哥人。伊斯特雷克小姐有——以前有過——幾件他打造的銀器,我覺得拜託他沒問題,打一個防漏水的容器,能裝下手電筒,那樣,我們就有雙重保險了,保險公司和橄欖球教練不總是宣揚『雙重保險,有備無患』嘛。會費點錢,但有什麼要緊?只要遺囑經過驗證,我就會是個超級大富翁,朋友啊朋友,你不服都不行。」
「大概存放在後面吧。」我說。
我第一次思忖這個問題:她會不會最終擊敗我們?我們還有些日光可用,但時間比我預料的要短,更別說能讓我們悠哉游哉了,而現在呢……我們該把她的瓷偶淹在什麼水裡?該死的依雲礦泉水瓶里嗎?倒別說,這主意挺不賴的——瓶子是塑料的,根據環保主義者的言論,天殺的塑料可以永遠保存下去。但是,瓷偶絕對沒法從小瓶口塞進去。
我正看著傑克,「你怎麼看?我們能搬開蓋板嗎?」
我用手電筒光照著桶。原本貼牆的那一面只有一層薄薄的苔印,能看到穿著方格裙的蘇格蘭人標誌,歡舞時,他的一隻腳伸在身後。我還能看到,弧形桶身上有一道鋸齒狀的裂縫自上而下。想必就是那一大塊珊瑚石落下牆壁時砸出來的。莉比在一九二七年用泳池裡的水灌滿這隻瓷桶,但自從石頭砸裂桶身後,水就一直在往外滲漏,現在,水已快流於了。
光柱搖擺起來。因為握著手電筒的年輕人在顫抖。
「地獄招來地獄。」傑克說罷,也嘆了一聲。
「我確定,你只管抓牢。」
「是的,打靶。和伊斯特雷克小姐一起。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咱們隊里的神槍手。」
雙眼已經適應了黑暗,辨得出一個深黑的人影彷彿懸在空中,自池口慢慢而下。那就是傑克,趴在梯子上,手電筒在我手中嗡嗡隆隆地跳動——很微弱,但確實是在跳動。我想象著一個女人沉溺在窄小的不鏽鋼盒子里,又極力驅除這幅畫面。那太像伊瑟被害時的場景了,而被我囚禁起來的惡魔沒有一絲一毫配和伊瑟比。
我看著南·梅爾達。
我想起骨頭頻道的鯊魚幫樂隊,唱著《挖》。我想到自己曾對湯姆說,那個人死在他的貨車裡了。
蓄水池裡的惡臭太濃重了,我的脛骨微感刺痛,像是有什麼東西疾速爬上我的腿。下梯前,我應該把褲管紮緊塞進靴筒里的,但現在折回去再來未免為時已晚。
我腦海中有個聲音,非常輕微,恍如冥想,她說:現在住手,我就讓你走。
「出什麼事了?」懷爾曼差不多是在吼。
「那就試試吧,」我說,「我就是沖你來的,婊子,你就準備好接招吧。」
「我們要找的是——」我的話音末落,那隻蒼鷺突然拍打翅膀向我飛來,銳利的籃眼睛射出惡狠狠的凶光,長脖子向前抻著,黃色的鳥嘴噼啪叩響。它一穿過門縫便加速飛來,我肯定它是瞄準了我的雙眼而來。就在這時,沙漠之鷹怒吼一聲,鳥眼的藍色凶光頓時消失,一同轟飛的還有半拉腦袋,濺出一陣血霧。它仍然衝撞列我身上,但輕輕飄飄的。像一團空心亂麻,最後跌落在我腳邊。與此同時,我的腦海里分明響起一聲尖利、剌耳、充滿怒氣的咆哮。
「這就對啦!跑吧,快跑呀!趁你們那操蛋的破船還沒起航,還沒把你們甩下,快跑呀!」
傑克研究了—會兒,又跪下來,扯開粘在木板邊緣的藤蔓。「能。但我們要先把這狗屎玩意兒消滅掉。」
「當然,可怎麼辦呢?」
「沒有水。」我說著,把手伸到如今已空空癟癟的食品袋裡翻找。這時我跪坐在地,聞得到蓋板的破洞里升騰而出的氣味,我真不想離得那麼近、聞得那麼真啊。那就像新掘開的墳墓里發出的氣息。當然,這本來就是一座墓地。「只有百事。」
那就把我放在口袋裡,我們一起走,她說。我們一起揚帆遠航,駛向你真正的新生活,全世界所有城市都將在你腳下。你會永生不死……我可以安排……你也將是本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人們會把你和戈雅相提並論。甚至達·芬奇。
有些事,你肯定忍不住。
「可不,」他說,「中了該死的頭彩。來吧,傑克,幫我把愛莫瑞踢到蓄水池裡去。」
穀倉內部相當陰暗,並不僅是因為隆起的山丘擋住了海灣和我們之間的天光。外面依然很亮堂,石板屋頂上也有足夠多的裂縫能瀉下日光,但蔓生植物將光線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外面,從我們頭頂漫射下來的光線是濃重的綠色,讓人很難放心。
懷爾曼毫不幽默地大笑,「懷爾曼喜歡這招。小朋友。」他又附身對我說,「那就去吧。管它婊子還是八子,把她浸在水裡,我們和她的事兒就了了。」
他倆面對面、順著一個方向埋頭幹活,當他們基本上忙完一圈時,我說:「傑克,箭槍和短箭準備好了嗎?」
「乳酪三明治,乳酪三明治配百事,不要可口可樂。」傑克說著,暈頭轉向地大笑起來。
我們倆把愛莫瑞推到地洞里,再把我們儘可能找到的碎骨撿起來,全都扔下去。我依然記得他在黑暗中滾落新娘身邊時,屍臉上那道石化般的、珊瑚石色的詭笑。而且,有時候,我還會夢到這個笑容。有的夢裡,我聽到阿黛和愛莫瑞在漆黑的地下呼喚我,問我願不願意下去陪他們。有的夢裡,我真的會下去。有時候,我會任由自己落進黑暗腐臭的地洞,為我此生的記憶畫上句點。
「我知道,傑克,但我們和她很近,比你想象的要近。」我翻過最後一張畫,扭曲的幾筆簡直算不上是速寫,但畫上的那張笑臉獨一無二,絕不可能認錯。馬夫查理。我站起身,讓他們背對海灣和靜候的小船,此刻它已成了金色背景中的黑色剪影。「你們看到了嗎?」我問他們,「我看到了,來大屋的路上就看到了。我是說,真正的馬夫雕像,而不是我們進來后看到的幻影。」
懷爾曼俯身喊話,語調里,已能聽出赤|裸裸的絕望。「金星剛剛出現,朋友。我覺得那是個惡兆。」
「我是神槍手,小朋友,」懷爾曼說,「術業有專攻,各司其職吧。」他努力製造輕鬆的氣氛。但聲音緊繃繃的,面色也很疲憊。「還有別的瓷酒桶呢,埃德加?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
查理很重,蓋住洞口的木板已被高高的野草掩埋,腐壞程度比木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當然的,和梯子不同,木蓋直接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中。儘管天色越來越暗,我們卻不知蓋板下的池子有多深,故而仍要保持謹慎。最後,我總算把那尊麻煩馬夫雕像推到了一邊,露出足夠的餘地,讓懷爾曼和傑克抓住略微彎曲的藍腿。我一邊推,一邊踏上腐朽的木頭蓋板,總得有人先踩上去,況且我也是體重最輕的一個。蓋板在我的身下凹陷下去,漫長而惱人地吱呀作響,泛出一陣酸腐之氣。
「出什麼事兒了?」懷爾曼在我們頭頂喊著問,「到底出什麼狀況了!」
幽深的外屋完全被瘋長的植物覆蓋了,穀倉里黑漆漆的,悶熱得很。我無法預料裏面會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們,也沒想到懷爾曼拔出了沙漠之鷹自動手槍——直到槍聲響起我才恍然明白。
「好。再往下照。不,左邊一點,再過去一點……就是那兒。」
「為什麼?read.99csw.com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埃德加!」傑克尖叫起來。
立刻住手吧,要不然,我連你另一個女兒也帶走。
我感到傑克的雙手更使勁地攫住我的肩膀。「上帝啊,老闆,你確——」
是的。我擔心事情還沒完。
因為真正制止她的人沒有告訴我她要不要收回自己的鐲子,我就沒摘下來,繼而費力而痛苦萬分地站起身。碎骨和板結苔蘚的瓷片紛紛掉落在我的腳邊。左膝——那條好腿——感到腫脹,緊緊箍在撕破的牛仔褲內。我的頭嗡嗡作痛,胸口火燒火燎。梯子好像有一英里那麼長。但我看得到傑克和懷爾曼趴在洞口,俯身等著拽我上去。但願我能拖著這傷痕纍纍的殘體攀到他們的手邊。我心想:今夜月色撩人,爬不出這個地洞我就賞不了月色了。就這樣,我爬上了梯子。
「我也那麼想來著,那就下來吧。但,慢一點。」
懷爾曼把短箭攥在手裡,就像舉著—把匕首。
「跑啦。海員上岸休假已告結束。」
「快下來,埃德加!」懷爾曼大喊,同時傑克也高呼,「抓住!哦,媽的,要塌了!」
「媽的!」—邊罵,我—邊往碎瓷堆里踢,將一塊塊瓷片踢飛。「他媽的!」
我知道他不樂意,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了,但沒選擇了——只有把這事兒辦了,才無需返回此地。而如果這事沒辦成,我們想回來也不成了。
你敢下來,我就要你死。
「埃德加?」懷爾曼憂心忡忡地問,「你在跟誰說話?」
「埃德加,情況如何?」那是傑克的聲音,如在千里之外。
「我會的,你只要槍不離手就好。」我說。
這不是厚積薄發的埃德加·弗里曼特藝術生涯里的最後一張畫,而是倒數第二張。畫上,約翰·伊斯特雷克跪在黑影灘,身邊躺著死去的大女兒,鐮刀一般的新月剛剛爬上他身後的地平線。南·梅爾達站在齊腿深的海水裡。左右手各揪著—個小女孩,她們濕漉漉的瞼孔向下低垂,恐懼和忿恨的表情已全然勾勒而出。這個女人的胸前插入了一支短箭。雙手似乎在向箭柄摸去,同時,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對面的男人——她是如此費力地想要保護他的女兒們啊,在奪走她生命之前,他還辱罵她是個惡毒的黑鬼。
「中了頭彩。」我不假思索地附和道。
「做深呼吸。你辦得到的,我們馬上就能出去了,你帶火柴了嗎?」
拉門是嵌在滑軌里的,滑輪已在經年累月的鏽蝕中僵死了,兩扇門隔著八英尺,卻再也拉不開了。灰綠色的寄生藤如簾幕垂下,自上而下遮住了兩扇門之間的空隙。
「那件事你就信任我吧。」他說。
我開始旋動手電筒的電池蓋。旋到第二圈時,燈光滅了,我一下子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把大號電池倒出來,再去摸索第一瓶依雲水。手指小心翼翼地穩住了瓶子,再開始倒水,一切只能憑觸感。我根本不知道手電筒里能裝多少水,還以為一瓶水倒下去就會滿出來。可我錯了,當我伸手去摸第二瓶水時,肯定有一輪滿月升起在杜馬島上,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瓷偶人就在那時活了過來。
「不會了。」我說著,望了一眼廢棄的古宅,恍如在月光下做著夢。它的秘密已曝光了。我突然想到,我們把小莉比的心形盒落在屋裡了,或許,那反而是它最佳的棲身地。就讓它留在那兒吧。「不會再有人到這裏來了。」
無論如何,手電筒已完成了歷史使命。上帝保佑傑克·坎托里的實用主義精神。哦不,這樣未免太小氣了。上帝保佑傑克。
他沒有。連打火機也沒有。傑克或許不反對周六晚上幹掉六罐啤酒,但他的肺顯然是禁煙區。所以。才會有恍如困在噩夢中的漫長的幾分鐘。後來,懷爾曼說那頂多隻有四分鐘,但對我來說起碼有半小時,傑克跪在地上,在骨骸中摸索;起身,挪一步,再蹲下摸,我的胳膊舉累了。手也麻木了。鮮血不斷地從胸前的傷口流下,或許是因為血凝得太慢,不然就是血根本沒有凝結。但狀況最糟的是我的手。所有感覺漸漸盡失,沒多久,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根本沒舉著手電筒,因為我看不見、又失去了觸覺。臂肌乏累,血管劇烈跳動,幾乎隱沒了手裡的持重感。我很想把手電筒在池壁上敲一下,確證我確實還舉著它,但最終克制了這種衝動。明知手握的是什麼,我卻可能失手任其掉落。我開始往壞處想,蓋子準是掉進糾結的骨骸、埋沒在碎骨堆里了,而傑克沒有光亮肯定找不到。
「是的,」我說,「我還以為你搞明白了呢。但是最重要的是,珀爾塞也在下面。我認為這是個蓄水池的原因在於——」
「快好了!」我喊回一聲。血滴進了我的左眼,一陣刺痛,我眨眨眼,把血滴擠開。我努力地去想伊瑟,我的「如果如此」女孩,卻驚恐地發現竟然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小煩煩,少等等,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乞丐沒得挑。」懷爾曼說。
「什麼?」
「等一下。你的小女朋友們走了嗎?」

8

我把她扔了進去,結果幾乎立竿見影:頭頂上小女孩的怒笑變成凄厲的慘叫,彷彿她們突然又驚又怕。接著,我聽到了傑克的聲音,他聽來歇斯底里,半瘋半癲,但我這輩子都沒聽過比這更喜人的聲音了。
「沒什麼,」我非常確定那是阿黛的顱骨。他的臀部到底還是撞上了手電筒簡。涼水灑在我手腕上。金屬電池筒內的東西似乎被衝撞得翻了個身。在我的腦海里,分明看到一隻可怖的黑中透綠的眼也轉了過來,那顏色恰如目光將盡前一秒的幽深海水,它凝視著我最隱秘的思緒,審視著暴怒凌駕憤恨、上升為殺戮慾念的腦海深處。它看到了……接著放牙咬了下去。就像女人大口咬李子那樣。我決不會忘記那種感覺。
就在我的雙足撤離下陷的蓋板時,他們合力抓牢查理:懷爾曼抱著彎曲的膝蓋,傑克抱住了腰。一時間,我認定它會掉下去,還會牽連他倆。但他倆努著勁喊了一嗓子,向後倒去,馬夫雕像壓在他們身上。它獰笑的臉孔和紅帽子立刻被嗡嗡飛舞的甲蟲掩蓋了。有些蟲子落在傑克扭曲的臉上,還有一隻徑直飛入了懷爾曼的嘴巴。他尖叫一聲,吐了出來,登時跳了起來,一邊還連連吐著口水、擦著嘴唇。傑克比他晚了—拍,但也在他身邊忙活起來,手忙腳亂地轉著圈,拂去飛到襯衫上的飛蟲。
傑克站起來。懷爾曼也是。他又開始檢查手上有沒有蟲子了。「我知道你覺得很難受,但我覺得沒時間讓你驅虱子了。」我說。
「有人在這兒開了場打砸派對啊,」懷爾曼說,「你怎麼看?」
「來呀!」懷爾曼在上面叫嚷,「來呀,你想過過招?」
「你沒明白,不是為了照明,是為她準備的。」
懷爾曼瞥了一眼手錶,「我們還有……十五分鐘,太陽就會完全沉下去了。多一分鐘或少一分鐘,所以……?」
怨怒油然而生——熟悉的感覺已迫在眉睫——但我用盡全力把憤怒壓制下去。我看著他們繞著圓形木板忙活,光亮一點點地從天空淡隱,野草和藤蔓也一點點地被他們扯斷,一隻孤零零的鳥飛過,雙翼竟是收攏著的。它頭衝下,在滑翔。如果你看到這種情景,會覺得該去最近的精神病院檢查檢查,也許得待很長一段日子。
九九藏書我遞給懷爾曼一聽蘇打水。他瞪著它好半天,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接著才拉開蓋子喝了一大口,也吐出褐色帶沫的一大口,然後再喝一口,再吐一口。再長飲四口,喝光了那聽飲料。
他撿起長筒手電筒,撥亮開關,將強烈的光柱照向地洞深處,又忍不住低聲驚呼。「啊呀,上帝啊。」
「愛莫瑞,不用那麼麻煩。」懷爾曼答道。他好像正在對一個小孩說話,但語氣一直是斬釘截鐵的,我從沒像此時那樣愛他,他說,「你死了,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還是沒明白他的意思,思忖了片刻。
「所以,傑克把梯子從洞口放下去,我下去。」
我對南·梅爾達說道:在這座島的盡頭,一切該結束的都結束了。這兒不太像是個墳墓,但是,親愛的,你不用再留守此處了。
懷爾曼朝那邊望了望,剛想說他還是沒瞅見,卻截住了話頭。「我真是個混蛋操的,」他說,「那該死的玩意兒頭衝下,是不是?」
「我可以留著你的手鐲嗎?或許還會有用處。」
那顆利齒本想一路前進,咬穿我的心臟。
「別擔心,」他說著,搬起木梯,又遞給我手電筒,「照著下面,埃德加。我需要兩隻手做這事。」
「對。珀爾塞不見了。南·梅爾達的心愿果然成真了。海灘上的廝打分散了那婊子的注意力,為莉比爭取了時間,把她浸回水裡,讓她沉睡了。」我指了指南·梅爾達的左臂,我用兩筆弧線勾出形狀,再加了一個小小的十字形,表示微弱的月光照在她身。「主要是因為有什麼東西告訴她,要把母親的銀鐲子戴上。銀的,就像那些燭台。」我看了看懷爾曼,「所以,或許還有光明的一面,我們還有一點勝算。」
「我還好。」我應了一聲,把蟾蜍趕走,再掙扎著站起來。骨頭在我身下碎裂,身邊到處都是。只不過……不對,骨頭沒有碎裂。她們的骨頭太陳舊、太潮濕,因而不會脆生生斷裂。那些骨頭先是彎曲,再反彈。「把水扔下來,放在包里扔下來就沒事,別砸著我的頭就好。」
包被扔下來了。我跌落時砸斷的一根骨頭戳進了塑料瓶,礦泉水滴滴答答湧出來。我又懼又怒大叫一聲,趕忙拉開包看。只有一個塑科瓶被戳破了,另兩瓶尚且無恙。我轉身面對瓷桶,伸手探入厚厚的黏滑苔草之下,挪動了一下桶身。它不想動彈,但裏面的東西要了我女兒的命,我鐵了心要得到它。好不容易,桶身朝我挪了幾分,與此同時,好大一塊珊瑚石壁從桶身背面滑下來,砰然落在泥濘的池底。
就算我坐在池底,對方的回話聽來也十分清晰。「你認為,你來得及安上新箭射死我們三人嗎?」
傑克沉默不語地指了指天邊,太陽正觸到了海平線。
嘴角上揚,我兀自冷笑。當我扼住帕姆的脖子時,她是否見識過這種笑容?哦,當然了,她見過。「你真不該殺了我女兒。」
他一聳肩。「管它呢!你跟我說過,要是看到它就開槍。咱們可是血盟兄弟哇。」
我說對了,外屋緊裡頭大概有十來桶陶瓷制的低度威士忌,我說「大概」是因為很難證實,它們全都被砸成了碎片。
懷爾曼把射殺愛莫瑞的那支箭重新插回皮帶扣里。「說起持久戰,我們倒是要好好想想,得給你的新娃娃找個妥善的安身之處啊。埃德加,你有什麼主意?」
「你怎麼知道的?」我問。
至少,走人間尋常路重返此地是不可能了。

1

「瞧著點,傑克,中——地方不大。這兒就像小型潛水艇。能多小心,你就多小心。」
「我已經抓牢了,別擔心。」
手電筒傾斜了嗎?我懷疑是傾斜了。水會顧著我的手流,可手麻了,我可能感覺不到。但如果它沒有傾斜,可我想舉正,那就會適得其反。
「阻止它們!」我突然吼起來,「你們必須阻止它們!」
那兒,就是一尊低度威士忌陶瓷酒桶。如今壓覆在沉重蓬亂的苔蘚下,看起來更像是個小山丘。有隻白蟾蜍蹲伏其上,它仰頭看著我,眼睛不懷好意地眨巴眨巴。
兩位患難之交都問我,要不要我把手臂搭在他們肩膀上。我拒絕了。今晚,這不會是我最後的一段路;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尚未找到最後一塊拼圖,但我已經有想法了。伊麗莎白是怎麼跟懷爾曼說的?你全很想,但千萬別。
我頭靠青苔濕潤的珊瑚石壁,閉上雙眼,伸出雙手,我摸啊摸,終於摸到了圓圓的、光滑的東西。兩隻手指滑入了下凹的缺口,十有八九是一隻眼窩。既然我能肯定阿德里安娜的頭顱已被傑克踩碎——

12

「你來不及再搭一支箭瞄準,那是怎麼趕跑地獄雙生女的?」我問。
她垂下尖如針的小瓷牙,刺進我的虎口裡,痛得我慘叫一聲,縱使我怒火衝天意志如鋼,她仍可能逃脫,但南·梅爾達的銀鐲滑了下來,她因此而畏縮了一下,我的掌心深處能感到這一絲微妙的退卻。她的一條腿剛好從我的中指和無名指間伸出。我把五指儘力併攏,夾住它。夾住她。她的行動遲緩下來。我不敢言之鑿鑿地說,那串銀鐲中的某段弧圈碰到了她——漆黑一片,瞄也瞄不準——但我有九成把握事情就是如此。
「到了斷的那檔你就止步,埃德加,剩下的路,我們拖你上去。」
桶不是被我磕裂的,它早有裂紋,此刻只是傾瀉而出,大約一英寸深的泥漿嘩嘩倒在我的牛仔褲上,曾經滿罐的清水只剩了這麼點兒。隨之滾落而出的,是那尊小瓷偶:穿著長袍、戴著兜帽的女人像。捂在長袍領口的那隻手並不算是一隻手,毋寧說,是只爪,我把這東西抓起來,但沒時間細細研究了——它們巳經上岸了,我也完全猜得到,它們將直奔懷爾曼和傑克而來——但僅憑几眼就足以見識珀爾塞驚人的美艷,確切地說,如果你能忽略那隻爪、以及垂在兜帽下和眉眼上的髮際間的第三隻眼,那她的美就是毋庸置疑的。並且,這東西精緻之極,幾乎是半透明的。可當我想用雙手把她扭斷時,感覺卻像在徒勞地扭鋼棍。
不止是我聽到了。懷爾曼向後一縮身。傑克放下野餐籃的拎手,慌忙用掌根捂住耳朵。咆哮聲漸漸消失了。
傑克面露難色,「好,不過我……我真的不想碰它。」
「現在?不會有了。」
「老闆,吩咐我們該怎麼做吧。」傑克說。他不安地望著散發出腐臭味的地洞。
「有撬棒也沒用,我覺得用不上,」傑克說,「木頭爛得太厲害了。懷爾曼,幫幫我,」我在他身邊屈下膝,可他說,「老闆,不用麻煩你了,這活兒需要雙臂真漢。」
「指令已收到,但你沒嚼過一隻小賤蟲,焉知我的感受。」
珀爾塞在裏面嘶叫怒吼,我再一次流起了鼻血。手電筒的光柱也變了。變成了紅色。在深濃猩紅的光暈里,阿黛·包爾森和南·梅爾達的屍骨恍如齜牙咧嘴,對我獰笑。我心甘情願爬下這污穢的地喉,圃于青苔厚覆的四壁,茫然四顧時,分明看到許多臉龐:帕姆的……瑪莉·愛爾的,當她用槍托砸向伊瑟的頭時,那張臉已被狂怒扭曲……還有湯姆,扳動方向盤,以七十英里的時速飛車撞向水泥牆。
「傑克,你能不能下來?我需要幫手。」說完,彆扭地屈著腿坐在碎骨屍骸中九_九_藏_書、還如同自由女神像高舉火炬一般高舉著手電筒的我開始放聲大笑。
「愛莫瑞呢?」
一大堆碎片,在大塊白瓷片間夾雜著閃閃爍爍的碎玻璃。碎瓷堆的右側有兩輛上世紀的老式木製手推車,雙雙輪底朝天。左側有把大鎚靠牆而立,斧刃銹盡,手柄上長出了塊塊苔蘚。
「傑克?你能當場學學如何用箭槍嗎?」
傑克看著我,好奇,又有一絲畏懼。「你怎麼知道的?」
「抱歉,甜心小姐。」我含糊地對阿黛言語一聲,便把手電筒的長長把柄杵進了她只剩森森骨骸的嘴巴。接著,我用雙手抱住了那隻桶……因為雙臂兩手都出現了。我曲起健壯的左腿,用靴跟把碎骨朝兩邊踢開,再把桶身舉到手電筒照出的光柱、翻飛的塵屑之中,並將它抵靠在屈伸而起的膝蓋上,順勢將它挪下。順著細縫,桶又吱嘎一聲裂開幾分,一股污濁的臭水順勢流出,但桶還不至於裂成兩半。
「船上一個人也沒有,」傑克說,「至少,這張畫上沒有。」
我抵著一面潮濕的石壁席地而坐,珊瑚石刺著我的後背,碎骨戳著我的大腿。逼仄的空間里,行動著實不易,更要命的是,我的屁股也痛得抽搐——還不至於慘叫,但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怎麼能爬上木梯,但我憤怒之極,早已顧不得憂慮了。
水流出來,她的頭就會再次浮出水面,或早或晚,只是時間的問題,到那時候,一切都完了。你心知肚明嘛,對不?
「我還行,老闆。」但他獃獃地瞪大雙眼,手電筒光背後的臉孔白得就像羊皮紙,就連手電筒光也仍然在顫抖。「真的。」
「找到了!」傑克喊出聲來,當真露出了笑顏。
「放鬆,埃德加,」傑克說著,露出微笑,「那件事好辦。」
現在,簡單的時刻到了,可怕的時刻到了。
懷爾曼彎下腰,撿起一根污跡斑駁的瘦長臂骨。它響也沒響一聲就斷成了三截。愛莫瑞·包爾森在翡翠湯里泡得太久太久了。一支短箭插在肋骨間。懷爾曼想把箭拔|出|來,但不得不先把箭頭從泥地里拔|出|來才行。
想法並不清晰。清晰的,只是海貝的聲響。你可以在濃粉屋內的任何一個角落聽到海貝,但如果想要聽得真切,你真的必須走到屋外。那時候,那聲音聽來才更像言語。曾有那麼多夜晚,我本該側耳傾聽,卻把時間耗費在畫畫上。
那確實是個蓄水池,珊瑚石圍的邊,但在漫長的八十年歲月里,不知什麼時候發生了地理變化,圍邊裂出了—個大口子——很可能是從最底下裂上來的——裏面的水便漸漸滲漏出去。藉著手電筒光,我們看到一條覆滿青苔的水喉埋在八至十英尺深的地方,水喉直徑約有五英尺。兩具骷髏就在池底,身上的衣裙已成檻樓破布,她們相互依偎了整整八十年。飛蟲密密麻麻,忙不迭地圍住她們。白色的蟾蜍——昵稱為「小男孩」嗎?——在白骨上蹦來蹦去,一具屍骸邊有一支短箭。第二支短箭的箭頭仍然埋在南·梅爾達泛黃的脊骨上。
但風暴如何吹垮了稱霸杜馬島南端豪宅的情景始終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如今,毋寧說那棟樓只剩下了門面。接著,我又想到,在那棟徒有其表的樓里我們能找到多少個可用的容器?何況只有四十多分鐘了,再往後天就黑了,珀爾塞會派出著陸小分隊,讓我們再也不能多管閑事。上帝啊,我們竟忘了帶最關鍵的物件——防漏的容器!
他們四下張望,懷爾曼說:「我沒看到,朋友,要是它在,我認為我會看到的。我知道草很高,但那頂紅帽子肯定一眼就能看到。除非是在香蕉樹林里。」
「他慘叫了,」我說,「叫到鼻子流血。叫到他的一隻眼也流出血。他沒把自己叫得腦溢血,真是個奇迹。」
再不住手,我必要你死,若你就此罷休,我就放你自由,你,還有你的朋友們。
我用肚皮貼著梯子爬下了地洞。傑克抓著我的肩膀。懷爾曼站在他身邊,手裡握著搭上短箭的箭槍,腰帶里還插著三支銀頭箭。手電筒簡擱在他倆之間的地面上,對著一堆連根拔起的野草和藤蔓射出一道雪白的光柱。
我們站定,打量馬夫查理的雕像,此時的天光已呈紫色。我突然想起老戴維·范·洛克的藍調老歌里有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詞:「媽媽買了一隻雞,還以為是只鴨,支起兩腳,把它擺在桌上。」查理不是雞也不是鴨,但他的兩條腿當真支起來了,也沒有穿鞋,小腿收攏在一塊結實的黑鐵底座里。不過,他的頭掉了。腦袋砸穿了一方古老的苔蘚藤蔓覆蓋的木板。
傑克靠在石壁上,穩住了身子。在即將跌落的緊要關頭,他剛好伸手抓住了一塊幸運珊瑚石,我還能依稀看到他的雙腿在有節奏地往下探,就像下一級橫檔上的小活塞一上一下,接著便傳來吱呀一聲,輕微,無恙,他踩上了。「媽呀,」他呢喃著,「我的媽呀媽媽呀。」
「伊斯特雷克殺死南·梅爾達之後的詳情我並不清楚,但知道個大概吧。伊麗莎白……」我聳聳肩,「她傾其所能,耗盡了體力,至少有一陣子緩不過來。徹底透支。她的父親肯定聽到她的呼喊了,興許也只有這件事能讓他恢復理智。他肯定想起來了,不管發生了多麼可怕的事,他的蒼鷺棲屋裡起碼還有一個小女兒。他甚至還會想到,三四十英尺之外,還有兩個女兒,留下了一團糟,等著他收拾呢。」
「那我們在這兒的任務都完成了?」
他點點頭,指了指夕陽,再過一兩分鐘,它就將完全和海平線重合了,斜射向我們的光線也已變為黃色,再暗—分就會像純金色了。「但天一黑,壞蛋們就要出來耍了。瓷偶珀爾塞現在在哪裡?海灘這一幕後,它到底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我來幫他搬愛莫瑞,」我說,「你拿好手電筒。懷爾曼?動手吧。」
「她奪走了我女兒。她謀殺了伊瑟。你知道,這事非我莫屬。」

14

他說得對。不知怎的,我實在無法想象珀爾塞會在一支大功串手電筒里再藏身八十年。我甚至已經開始琢磨,電池筒和燈頭間的隔板會有多薄。也想到那一大塊掉落在桶身上、砸出致命裂縫的珊瑚石壁,只是巧合……還是說,經年累月的意念力終於贏得了持久戰?或許,那就是珀爾塞版的越獄?用磨尖的意志湯勺挖穿獄室牆壁?
「決不。」我說。
「好吧,」我說,「但我毫無頭緒。」
「麻煩!小麻煩,再等等!你他媽的聾了嗎,懷爾曼?」
我把鐲子從她的屍骨上褪下來,套進自己的左手腕,再舉起手臂,任憑地心引力將它們帶到最牢靠的棲身點。頭頂上,傑克正腦袋衝下趴在蓄水池的洞口。「瞧著點,埃德加!」
外屋的中央區域是空的,只有一輛古老的拖拉機,笨重的車軸上一個輪子也沒有了,但強力手電筒光在工具台區搜尋到了一些積滿塵埃的舊工具,還有一把木梯杵在牆邊。梯子臟極了,而且短得令人絕望。懷爾曼打著手電筒,傑克踩著光點一步步爬上梯子。他在第二個橫檔上蹦了蹦,我們都聽到吱嘎一聲,情況很不妙。
「我沒把握嘛,」他說,「佛羅里達的氣候可不利於木梯的長久養護。」
最糟的是,我還看到了莫妮卡·格爾斯坦在尖叫:你殺死了我的狗狗!
「大概吧,」我說,「有可能。」
「我很確定,這read.99csw.com是個蓄水池。」我說,「希望別是個化糞池。」
太晚了,太晚了。為時已太晚。
「傑克!不許在我們面前暈倒!」我嚴厲地說道,「這是命令!」
我們走出了石柱標誌的大門。懷爾曼駐足感嘆:「Abyssus Abyssum Invocat。」
撿起第二瓶水之前,我差點兒把它打翻。主要是出於驚異,但也因劇痛驟發,況且,我喊出了聲。我感到血涌而出,這一次,是在我的襯衫下,一路流淌到了腹部。她在我的胸袋裡翻滾,連擰帶絞地翻騰,她用牙鑿進我的身體,剜我的肉,在肉里摳挖,越挖越深。我必須把她扯出來,用力撕下一片血跡斑斑的村衫。連同她,也連同我自己的皮肉。瓷偶已不再有光滑冰涼的手感。現在,它變得火燙火燙,在我掌中扭曲掙扎。
「啊——好傢夥,」他說,「你真夠朋友,梵谷先生。」
「懷爾曼,你以前打過箭槍,對嗎?」
「好——好吧。天啊,埃德加,我剛以為自己要摔得四仰八叉呢。」
「你踩穩梯子了嗎?」傑克問,「踩到了嗎?」
「伊麗莎白準會堅持讓那婊子葬身在水墓里的,」懷爾曼冷峻地說道。「注滿清水的水墓。」
他準是聽出了我語調里近乎驚慌的腔調,因為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臂,說,「別急。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埃德加……我的朋友……你可只有一隻胳膊。」
「我都嚇壞了,老闆。我大概有點幽閉恐懼症。」
我的頭皮上滲出血來,接著,一道熱乎乎的血順著臉龐流下來,但我覺得自己還好;畢竟,我在千湖之城受過更慘重的傷。儘管梯子歪向了一邊,但仍然站著。我朝右一看,便是那青苔滿覆的低度威士忌酒桶——我們艱辛跋涉而來,就是為了它,現在,桶蓋上不是一隻白蟾蜍,而是兩隻。它們看到我瞪著它們,便徑直朝我臉上跳,眼睛鼓凸,嘴巴大張。珀爾塞肯定希望它們都有尖牙齒——就像伊麗莎白的大男孩,對此我毫不懷疑。啊,美好的舊日時光。
不!住手!別——
「埃德加?」懷爾曼已難掩驚惶,「他們從海邊上來了。我聽到他們了。太不妙了,朋友。」
「那是什麼,朋友?」懷爾曼問,「你知道嗎?」
「朋友!」懷爾曼喊起來,傑克也呼喊我,「老闆,你沒事兒吧!」
頭頂上傳來「嗖」的一聲,那是短箭離弦的聲響,緊接著便聽到一聲慘叫,尖利的餘響簡直能刺穿我的頭腦,也遮掩了——甚至該說是覆蓋了——懷爾曼的喊叫,「傑克,過來掩護我!拿一支——」話音到此截斷,只有我朋友們的悶聲低語,以及那兩個死了八十年的鬼女娃憤怒而陰森的狂笑。
「有個姑娘抓了我一把,回頭得好好消清毒,但大體無礙,對,總的來說,我們倆都還好。」
之後的片刻漫長得足夠播下驚懼的種子,再眼看著它開花結果。他答道。「在呢,朋友,我還在。」
我對她說:我要摘下你的銀鐲子,但這不是偷竊。如果你就在近旁,就能看到我在做什麼,我希望你把這看做一種分享,一種繼承。
傑克看看懷爾曼,又看看我,年輕的臉龐上露出恐懼的表情,「阿德里安娜在這下面?還有南妮?」
他踏空了,梯子一斜,在那一瞬間,我幾乎肯定他會掉落在我身上,撞翻高舉的手電筒,水會潑出來,她也會被潑出來,那就前功盡棄了。
「多幸運啊,我有兩隻手呢。」他說著,一隻手覆蓋在我的手上,穩住水滿到邊的金屬筒,再把旋蓋擰上。中間他停了—拍,問我為什麼哭。
「大概就是梅爾達所說的那種直覺吧,她戴上了媽媽的銀手鐲,我掏出了沙漠之鷹。」懷爾曼一臉嚴肅地說。「沒錯。有東西在監視我們,但甭管那麼多啦。你女兒慘遭毒手之後,我得說,我們該幫你一把。先把眼前的事幹掉。」
今夜,我要專心地聆聽。
現在,我面臨了一個嚴峻的難題,惟一的一隻手攥緊了手電筒簡,她就在裏面……旋蓋就在身邊,但我看不見,我也沒有另一隻手可以四下摸索。
我明白。我坐在黑暗裡,獨臂高舉,怕得要死,什麼都不敢做。血在流,人在等。時間已經被取締了,記憶變得像幽靈。
傑克點點頭。「對啊。我從他腰間拔了一支箭,照他的樣做。但若是打持久戰,我不知道能撐多久了。不過——她們真的跟瘋狗似的。」
第四級橫檔被踩斷了,梯身傾斜,我掉了下去,手電筒仍然夾在斷肢和脅之間,光柱先是筆直衝上黑漆漆的天空,又照亮了一塊塊覆滿青苔的珊瑚石,我的頭撞在石壁上,頓時眼冒金星,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我正躺在一堆碎骨之上,並直視著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雷克·包爾森永恆不變的骷髏之笑,一隻白蟾蜍從她苔色的牙齒間跳到我身上,我立刻用手電筒身去拍它。

4

「有一檔斷了,」我說,「要是你不想跌下來摔死,就得萬分小心。」

13

「情況如何?」懷爾曼在喊。
「沒問題。」他說。
只是船員罷了。聽到這話,紅色的暴怒如潮退般在我的心田裡驟滅,即便右手將再次消隱無影。但在右手徹底消失之前……在我失去憤怒、也失去該死的瓷桶之前……

3

「我就是知道。」
傑克—個勁兒地發抖,彷彿被濕冷的寒風裹挾著。他當真自己掐了自己一把。這一次,他自我控制得很好。
聽了這話,傑克爽朗地大笑。我望著他那深黑色人影攀上了木梯,大跨一步,越過了斷階,我有過片刻懷疑,小瓷偶的雙手從裏面旋開了筒蓋——是的,儘管我明知清水已將她禁錮,卻無法扼制不祥的聯想。好在傑克既沒有慘叫、也沒有滾下木梯,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仰望上方,圓形的出口略顯微明,他終於爬到了頂。
「真正制止她的人。」我答。
「欣慰。」我說,「你繼續。完成任務。趕緊。」
「我們把她帶回蒼鷺棲屋,就這麼辦。那兒肯定會有什麼東西可用的。」
再過幾天就是滿月之夜。今天的月亮胖乎乎、黃橙橙的,自東邊的天際升起,為杜馬島南端的繁盛密林和約翰·伊斯特雷克廢棄老宅的東側鍍上一層暗金色的微光。就在這裏,約翰和她的六個女兒,以及女管家曾經快樂地生活過,我猜,直到莉比從馬車上跌落,一切才被改寫。
對,沒用。而且我發怒,她反而歡喜,不是嗎?憤怒的老埃德加最容易擺布了。我儘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我辦得到」之類的咒語一點兒用也沒有了。說到底,我只有這麼一招。當你不能用憤怒以暴制暴時,你又該怎麼辦呢?你只能承認事實。
「恭喜。」
「水!」懷爾曼氣得直吼,「給我水,有隻飛到我嘴裏了,我感覺得到它在我該死的舌頭上爬!」
我把她塞進襯衣胸袋裡,立即感到一陣暖熱令人暈眩地穿透我的體膚。甚至還在隆隆低鳴。右臂是指靠不上了,它又消失了,於是,我得把一瓶依雲礦泉水夾在斷肢和體側之間,才能擰開瓶口,又不得不笨拙地重複—遍,打開第二瓶水。
「那麼,我們有退路嗎?」懷爾曼問。「老拖拉機的油箱?有用嗎?」
等他上到地面,站起身,懷爾曼便向下九_九_藏_書喊道:「輪到你啦,朋友。」
「哦,你就瞧好吧。」
「擰開電筒蓋。取出電池。把她放進去。我會把水遞下去的。」
「還要小心,別踩斷別的橫檔。我還得靠它們爬出洞呢。」
他下了梯子,第一腳踩在我大腿上——很疼,第二腳落在一隻空依雲水瓶上。瓶子被踩扁了,接著,他踩上了什麼東西,發出濕乎乎的悶響,就像鞭炮的啞彈。
把珀爾塞浸在老拖拉機的油箱里?這想法能把我的心涼透,那裡大概只剩下了斑斕銹跡。「不行。我覺得那沒戲。」

6

「別在上面蹦躂了,把它搬到門邊去。」我說,「那是個梯子,不是個蹦床。」
懷爾曼看著我,「你覺得我們回家的一路會有麻煩嗎?」
我聽見桶里有什麼東西咔嗒咔嗒作響。
「我們還會再來嗎?」
「還沒,我……」話音未落,我的腳掌就觸到了第一根橫檔。「踩到了,抓牢。」

9

蓋子擰好了,我從他手裡接過密封好的電筒,裝滿電池的話,要比現在再重一點,但我毫不在意,我只關心一點:確保蓋子擰對路、擰到最緊,好像確實是最緊了。我對傑克說,等他爬上去后讓懷爾曼再檢查一次。
傑克和懷爾曼跪在蓋板的—側,我跪在對面。頭頂上,天空泛出了靛藍色,很快就將暗沉為紫色。「我來數,」懷爾曼說,「一……二……三!」他們合力拉,我使出全身的勁道用僅剩的左臂去推。還算有勁兒,因為我的左臂在杜馬島的幾個月里練得相當強壯了。一開始,蓋板似乎死活不肯動彈。緊接著,就朝著懷爾曼和傑克的那一邊滑動了起來,露出新月形的黑洞——像黑色的笑容。那一抹笑漸漸變成半圓,最終成了滿圓。
懷爾曼看著我,毫無驚異之色。「你也聽到了,嗯?」
「但你先把槍拔|出|來了。」
懷爾曼在我頭頂上高呼一聲,聽來幾乎是堅定不移的。「別過來!這是銀頭箭!我會用它來對付你!」
「埃德加,那是什麼?」聽起來,他都快哭了。「什麼——」

7

他小心地把梯子安頓好,彷彿用了一生般漫長的時間,好不容易他滿意了,梯子的落腳點在南·梅爾達伸出的雙臂(儘管青苔濃密,我仍辨得出那隻銀鐲子)和阿黛的一條腿之間。梯子真的很短,最上頭的橫檔不得不騰空,距離地面還有兩英尺。那倒沒關係;傑克可以幫我穩住梯子,我想要問他,用什麼容器來裝瓷偶?可還是沒問。他似乎胸有成竹,我決定信他信到底,其實,我也已別無選擇了。
「你怎麼他媽的也看到了。」懷爾曼忿忿不平,又問,「在哪兒啊?」
「完成了。」
「因為,到底還是有活兒要幹了。」
他抬起頭來,「是啊。為什麼這麼問?」

2

木梯上共有六七級橫檔。踩到第三級,傑克抓不到我的肩膀了,我也就半身進入了地洞。他把手電筒簡遞給我。我搖搖頭。「你來給我照明。」

10

11

你不需要他們。我們不需要他們。他們不算什麼……只是……只是船員罷了。
「朋友不可棄,你個爛婊子。」我說著,又把桶抬到抽|動不已、屈伸上抬的膝蓋上。「朋友,決不能棄。」我使盡全力,把桶砸向瘦骨嶙峋的膝蓋骨。是很疼,但遠比我預期的要輕……到最後,事情總是這樣的,你不覺得嗎?「好朋友,更要永遠在一起。」
「好吧。」懷爾曼看了看傑克,「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了:防漏水的容器?」
「放鬆,夥計,踢也沒用。」
「那你來當保鏢,傑克,你來打手電筒。」
懷爾曼和傑克把蓋板搬回原位后,我們便向伊麗莎白的梅賽德斯走去,那段路走得緩慢而痛苦,到最後,我真的不是在走了,而是一瘸一拐。彷彿時鐘倒轉,義把我帶回了去年十月。我開始想念濃粉屋裡的復方羥氫可待因了。我決定,要一口氣吃三片。三片不僅能遏止痛楚;要是運氣好,還能讓我倒頭睡上個把鐘頭。
這種夢,會讓我尖叫著驚醒,用那條早已不存在的手臂憤然撥開黑暗。
月光也為覆滿蒼苔的古老屍骸鍍上了暗金色,它倒在厚厚的野草堆里——那草是傑克和懷爾曼從蓄水池蓋板旁拔下的。看著愛莫瑞·包爾森的屍骨,高中時代讀過的莎士比亞戲劇突然浮出記憶,我大聲念道:「五潯深處,其父安眠……珍珠便是他的雙眼。」
敞著口的手電筒夾在我兩個膝蓋間,我不需要誰來告訴我:暗中最易出錯,對一個獨臂人來說尤其如是。我只有一次機會。事情到了這一步,更不宜延怠。
「我們真該帶根撬棒來。」懷爾曼說。他還在吐口水。我可不會埋怨他隨地亂吐。
「謝——」
「網球場後面。」
「那你就得自個兒上來瞧啦。快上來。」
傑克把它搬起來,從六級橫檔上掀下的塵埃和昆蟲的乾屍紛紛灑落,傑克的五官都擠到一處去了,「你說得倒容易,反正也不是你爬,就你那分量,一上去就得塌。」
「一隻死蒼鷺,」懷爾曼的聲音有點顫抖。他戳了戳那堆羽毛,又把我靴子上的鳥毛拂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告訴魚類野生頻道。射殺這麼一隻鳥,大概要罰我五萬美元,再坐五年牢。」
「好的,那我不告訴別人,迫降的時候你都快尿褲子了。」
「懷爾曼!」我喊起來,「懷爾曼,你們在嗎?」
後來,每當我懷疑發生在蓄水池底的終結篇是否當真時,我只需低頭看看左胸口|交織網羅的傷疤。因為我出過車禍,渾身上下的傷疤就像交通圖一樣,只要看過我赤|裸上身的人都會知道,但那道小小的白色纖維束藏匿在四通八達的囂張紋路中,並不起眼。那是被一隻復活的玩偶的利齒咬出來的。那顆利齒,咬穿了我的襯衣、我的皮膚,徑直鑿入其下的肌肉。
「傑克·坎托里經歷險情,膽大心細,現已安全迫降。」我說,「現在請安靜一分鐘。傑克,你快下到底了。她就在手電筒里。但我只有一隻手,我沒法去撿蓋子。你得下來,幫我找到蓋子。我不介意你踩在我身上,但千萬別撞到手電筒。好嗎?」

5

「感謝上帝,」我說,「謝天謝地,」我看得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他就在我面前,單膝跪在我彆扭地拱起的雙膝間,身下就是一攤碎不成形的骸骨——曾經,那是約翰·伊斯特雷克的大女兒。我把手電筒慢慢伸過去,「把蓋子擰緊。慢慢來,因為我不能再保證舉得平穩。」
懷爾曼搖搖頭,「他不會把他們放在爛屎堆里的。不管他多瘋多傻都不會。再過一百萬年也不會。」
沒有什麼問題。我們有了一個箭槍能手。
「我今晚不能死,」我簡直認不出他那氣若遊絲、微微顫抖的聲音,「我明兒還有約會呢。」
「是的。因為雕像沒有真的腿腳可以站立,所以你只能看到方形的鐵基座。查理就是標誌物,朋友。但首先我們需要去一次穀倉。」
我又重複一句,「等一下。」
「沒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