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石板畫端端正正地擺在儲藏室的桌子上，失而復得。

年輕人眼裡不斷地閃過痛苦但執著的寒光，我試著用簡單的藏語詢問他：「你還好嗎？需要幫助嗎？」

偷石板畫的竟然是藏僧，會不會就是達措靈童麾下的服侍者？靜夜散步的閒情逸緻消失了，在街道上空無一人的情況下，我施展輕功，只用了兩分鐘便趕回了小樓。

陰陽師的職責，就是滌盪這個世界的幽靈鬼祟，肩負著神聖無比的使命，但在二十一世紀的港島，利字當頭，任何一個行業都出現了嘩眾取寵的泡沫，連陰陽師這一行也不例外，導致了真正有能力的高手，不屑與裝神弄鬼之輩走同一條路，大部分選擇了歸隱。

誰也不會想到，當年只會在遊戲房、檯球室里消磨青春的不良少年，今天能堂而皇之地坐在微軟的決策大廳里。

其實在我們身邊，就有大智若愚、深居簡出的得道高手，只是絕不輕易表露而已。

天衣有縫的情緒有些過份激動，應該是有什麼喜事才對。

一陣警笛聲由遠而近，有輛警車呼嘯而來，「嘎吱」一聲停在法拉利旁邊。這個路段不允許隨便停車，那對男女少不得要為自己的火熱慾望而買單了，但天衣有縫又是如何看到這一點的？

口袋裡的電話突然響了，竟然是關伯打來的：「小哥，我抓到了偷石板畫的賊，不過……不過他是在送還失物的時候被暗器射中的。我已經喂他吃了保命藥丸，看起來情形不是太好，你能不能儘快回來？」

掛斷電話后，我折入一條安靜的小街，抄近路回住所去。

只有身中劇毒的人，舌頭才會有這種表現。

正因為在醫術上的成功，才逐步造就了我從不畏避困難，往往知難而進的個性。

零谷，就是「複印機」計劃的核心控制室。

「關伯，你去沏一壺滾燙的普洱茶出來，我想這位小兄弟是口渴了——」我的手伸在半空，本來想替他把脈，但只伸到一半，發現他左腕上的那條主脈已經同樣變成了焦黑色，像一條被火炭炙烤過的蚯蚓。

他盯著我的目光，像是被囚禁在牢籠里的獵豹，充滿了毫不信任的殺機。幸好他身上並沒有攜帶長尺寸的彎刀，否則動起手來，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我微笑著指了指廚房：「普洱茶能溫暖心脈，他此刻的情況，已經接近『虛不受補』的狀態，天山雪蓮丹幫不上忙，快去吧。」

「我現在的頭銜，是零谷的資源部總管，直接受比爾蓋茨先生領導，沒想到吧？」天衣有縫洋洋得意。

計算機軟體業發展到二零零六年冬天，業界巨頭微軟提出了震驚全球的「複印機」計劃，並且抽調了「視窗」系列的絕對精英們，組成新的工作團隊，要打造一個被稱為「宇宙百科全書」的系統。

風和火，一進一推，一撲一拒，可惜我沒辦法探測到他中的是什麼毒，也就九九藏書不能直接幫他。

中醫作為五千年文明古國的國粹，上至古代的「神醫」扁鵲、華佗、張仲景、孫思邈，下到近代的「國手」李時珍、趙師卿、鄭仰山，無一不是氣定神閑、寧靜淡泊之士，潛心鑽研醫道的時候，每個人都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堅韌信念。

車內的幾張年輕囂張的臉同時掃向我，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

深夜裡的獨自漫步，一直都是我人生里愜意的享受，特別是有時候面臨某些困難和壓力，一邊踱步，一邊細緻地梳理思緒，總能找到順利渡過難關的良策。

想到這一層，我突然感觸良多：「再偉大的人物，也僅僅起源於普通精|子與卵子的結合，而後在母體里慢慢成長。加入今後遺傳醫學進一步發展，能不能全程監控這個過程，細分到受精卵每一秒鐘的變化，然後人為地控制胎兒成長，使得初生兒的素質水準成百倍千倍地提高呢？」

他俯身在我耳邊懇求著：「要不，給他服下兩顆天山雪蓮丹吧？那東西祛毒效果好。」

這條街道兩邊的鐵柵欄上，鋪滿了密密實實的薔薇枝條，粉色的重蕊花朵摩肩接踵地競相開放著，向無人的深夜吐露著鬱郁的芬芳。所有的窗戶都陷在黑暗裡，只有昏黃的街燈靜默地矗立著。

藏族武功，屬於尼泊爾、中國、俄羅斯三國武功的綜合體，風格彪悍霸道，被歷代的中原江湖人物戲稱為「雪氂牛派」。

我已經取出了電話，但為了這個小小的插曲而耽擱了幾分鐘時間，直到看著那三輛計程車消失在遠處的紅綠燈路口，才慢慢按下了一個號碼。

他手裡一直捏著那枝鐵羽鋼頭箭，表情越來越沮喪。那麼多年沒再動過的「妙手班門」相思鉤，一旦拿出來，先給他惹下了大禍。

這四句，就刻在班家那件著名的暗器「相思鉤」上。幾十年過去了，江湖上的事起了又平，平了又起，原來關伯心裏，始終都沒有忘記班家大小姐班蘭亭的影子，睹物思人，不勝唏噓也是在所難免的。

程序愛好者能夠加盟微軟，本身就是對自己能力的絕對肯定。

我已經覺察到了，因為耳邊一直迴響著奧帕的歌聲，三輛車已經是第四次從我身邊掠過。不過，我絲毫沒有擔心，就算車子里坐著的十五個人都是精悍幹練的江湖高手，也不一定能在我的飛刀下占什麼便宜。

從超級黑客到白道高手，並且得到微軟的「招安」，這種本質上的巨大飛躍，已經是黑客界前所未有的創舉，他完全有資格得意。

「小哥，弩箭上根本沒蘸毒藥，應該只是皮肉傷，至多截斷了筋絡而已，不至於引發內傷——」關伯摸著後腦勺，滿臉都是不解。

「是一個年輕的藏族僧人，問他話，一個字都不說。我試探過他的脈搏，越來越低靡，你看怎麼辦才好？」關九*九*藏*書伯的確對達措到訪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現在說到藏僧時的語氣，絲毫沒有感到驚訝。

他翻著眼睛盯著我，伸出舌頭，舔了舔焦渴的嘴唇。

真正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那些音樂中，帶著「薩坎納教」的瘋狂韻味，並且毫無疑問，正在嘶吼的主唱歌手，就是那個邪教的教主，一個名為奧帕的阿拉伯人。

所有的思緒一下子隱退了，我迅速抓到問題的核心：「關伯，那個賊是什麼人？」

我等他話音落了，才裝作若無其事地笑著：「小天，我只是想請你幫忙找份資料，當然，得看你方便不方便。其實別的途徑也能想出辦法來的，只是翻到你的電話號碼，所以先問一聲。」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小天，你是不是又侵入了港島警署的道路監控系統？別無事生非了，做人還是低調一點的好，行不行？」為了這種好奇之舉，他已經被警署傳喚過十幾次，幾乎每次都要通知我去取保領人。

藏族人屬於游牧民族，不同部落之間的語言差別非常大，雖然同稱為藏語，用詞發音的區別卻是南轅北轍。

那一次，我替他約了西醫朋友，做了藥物流產，順利地化解了這道難關。

電話振鈴七次，不多不少，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因為「七」是他的幸運數字，等同於易經中的「起」，是大吉大利、大開大闔之象。

「朋友，我扶你去書房坐一會兒好不好？」我溫和地笑著，換了漢語。

我腦海里浮現出的是歐陽九九的另一句名言：「晝屬於人，夜屬於鬼，宇宙天地生成時，已經註定了這一點，但目前地球上的大都市人群，越來越多地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把黑夜點亮、把原先應該屬於鬼的世界全部侵奪。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肯定是夜間人鬼同行、日間陰盛陽衰的局面。當這種局面發展到極致，將是個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世界。」

外面大街上的車流聲瞬間遠去，那三輛心懷叵測的計程車當然也被輕鬆甩掉了。

「呵呵，不好，有警察趕到，馬上就要棒打鴛鴦兩分散了……唉，這破警察，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人家欲|火難耐的時候出現，掃興、掃興——哎，沈南，你找我，不會是要請我喝酒吧？」

只是一秒鐘的時間，車子絕塵而去，音樂聲也迅速飄遠了。像這樣成群結夥的年輕人隨處可見，大部分都是某某社團的低級成員，無所事事之餘，靠幫人打架、收保護費生活，正是社會不穩定的主要因素。

我收回了胡思亂想，迅速地回答：「請給我查一下葉離漢的背景資料，他的公開身份，是港島大學天文系的客座教授。另外，還有一個名叫『納蘭小舞』的人，是葉離漢的小姨子。」

作為教主的奧帕，早就死在伊拉克的絞刑架上，在漫漫黃沙中屍骨無存。像他那樣從饒舌歌手起家的教派首領，本身就是一httｐs://ｒeaｄ•99cｓw.ｃｏｍ個笑話，一旦被絞死，立刻如一個破裂的肥皂泡，很快便在國際社會的記憶中抹去了。

我立即加快了腳步：「關伯，我馬上回來，最多五分鐘后。」

閃爍的霓虹越來越多，隨著夜色的加深，五顏六色、光怪陸離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梁舉半夜裡的那個電話，無可避免地激發了我內心的正義感，無論殺死他的是何種怪物，我都要把它抓出來。

這種毒素的邪惡之處，竟然百分之百是從人體的內部展開攻擊的，外表絲毫不見異樣的情況下，皮層下的所有臟器已經被侵蝕殆盡。一旦蔓延到體表，也就是中毒者暴斃的時候。

忽然，有三輛計程車連續從我身邊掠過，向著我的這一面車窗全部都是搖下的，唱機發出的嘈雜音樂撲面而來，帶著粗糙而單調的喧囂，充滿暴力發泄的情緒。

「嗨，我早知道對方要來歸還，何必把這些暗器弄出來害人？小哥，你快救救他，千萬別鬧出人命來。偷東西再還回來，一看就不是吃這碗飯的，傷了他，我已經內疚得要死了，再不能……」

我著實吃了一驚，低聲重複著：「零谷？那個隸屬於微軟高層研發室的程序核心部門？」

后一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納蘭小舞？好像很耳熟。一小時內，我會把資料傳送過去，希望你能成為『複印機』計劃的第一個受益者。咦？你有沒有注意到，有三輛計程車始終環繞著你所在的那個街區轉來轉去，目標好像是針對你，多加註意。」

關伯恍然大悟，快步奔進廚房，隨手將短箭插入口袋裡，感悟良多地仰面一聲長嘆。廚房門關閉之後，我能聽到他喟嘆著低語：「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我攤開雙手，低聲笑著：「朋友，我沒有惡意，我是達措靈童的朋友。」

儲藏室的暗格里的確放著一流的解毒良藥，只是面前的年輕人所中的毒，已經深入五臟六腑，然後接著血脈運轉的力量反衝上唇舌，幾乎到了死亡的邊緣，離最終斷氣，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關伯打了一愣：「小哥，這位小兄弟沒得救了嗎？」

包括葉溪、雅蕾莎在內，也沒有人主動詢問胎兒的性別。葉溪是個沒結過婚的女孩子，不關心這一點有情可原，那麼雅蕾莎呢？作為一個懷孕三個月的母親，豈能不關心即將降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特別是他們借鑒了尼泊爾彎刀的優點，採集雪山背陰處的鐵礦石，在冰天雪地中鍛造出了位列于全球十大名刀之一的「藏刀」，與藏飾、轉經筒、六字真言一起，成了流行全世界的「藏族驕傲」。

我聽到有鍵盤「噼里啪啦」敲動的聲音，隨即他的笑聲更是得意：「請向左前方四十五度方向看，大約在四十米外的一輛法拉利敞篷車裡，一對忘情的男女，正為你表演一場火熱的濕吻。九*九*藏*書這種真人表演，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喔——」

果然，我的目光向左前方望去，一輛火紅色的法拉利停靠在人行道邊，車上那對年輕男女四臂糾纏者，像兩棵拉扯不開的藤蔓植物。

所以，杏林之道里有句名言：醫道如人道，良人成良醫。

我們一起大笑，他的語文水平實在不敢恭維，能說出這麼多成語來，這得拜港產武俠肥皂劇所賜。

他張開嘴，跟著我重複藏語的「朋友」這句話，但剎那間露出的一片焦黑的上齶，卻讓我猛吃了一驚。

她的表現，太冷靜、太沉默了，以至於給我的感覺是，她完全把自己當成了局外人。

我要找的，是黑客圈子裡的一個華裔年輕人，一個天才黑客，從默默無名的菜鳥程序員躍升為全球第一的絕頂高手，這段尋常人五年之內都不一定能攀越的高峰，他只用了八個月的時間。

我真誠地向他道賀：「小天，恭喜你。」

天衣有縫成名之前，與自己的學妹凱瑟琳年輕衝動，犯了年輕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又沒錢送女友去醫院墮胎，險些愁得一夜白頭。因為凱瑟琳的家長是黑道上頗有名氣的打手，一旦得知女兒吃虧的事，搞不好真的要拔刀砍人了。

港島的流行音樂居於亞洲之首，舶來歌手難以立足，所以，在青少年中聽到奧帕的唱片，可能性非常小。

我覺得很有必要調查一下葉離漢的背景，畢竟葉溪所知有限。港島的發展速度，一日不見，如歷三秋，更何況她長期離港，跟隨聯合國核查小組行動，對港島來說，已經是個飄泊的過客。

被關伯的暗器貫穿肩窩的，的確是個面貌兇悍的年輕藏僧，並且是那晚到訪的其中一個。現在，他斜躺在儲藏室門口的地板上，臉色蠟黃，胸口微弱地起伏著，一副受了重傷后奄奄一息的模樣。

「沈南？」他的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壞笑。

這個年代，要想查到最詳盡真實的資料，絕不是求助於國家檔案館，而是忙碌于互聯網世界里的超級黑客們。只有他們，才是打開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密室的犀利鑰匙。

天衣有縫，就是他的名字。

我用藏語緩慢地重複著：「朋——友，朋——友，達措靈童的朋友……」

天衣有縫輕輕吹了聲口哨：「對，他們的系統漏洞百出，一團混亂，我只是順手幫他們清除後門而已。不過，你猜的並不完全正確，因為我已經加入了另一個超級軟體計劃，現在是在『零谷』，想不到吧？」

我伸手去攙他的胳膊，但他肩頭一晃，右臂一甩，用了一招類似於「金絲纏腕手」的功夫，搭住我的左臂，用力一推，一股巨大的陰柔力量爆發出來，我只能大步後退，卸掉了對方的攻擊之力。

一瞬間，我看到他的舌尖一直到舌根，都呈現出一種燒灼過的焦黑色，就像那塊詭異的石板畫。在中醫眼裡，舌頭是人體器官中最能反映內九九藏書臟好壞的敏感部位，以我的經驗，很難相像一個舌頭起了如此恐怖變化的人，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稍稍留意過中東局勢的人就能夠明白，薩坎納教隸屬於阿拉伯世界最大的恐怖組織民主反戰聯盟，曾經連續在伊拉克境內組織過數起軍事暴動，意圖推翻當權政府，但都被軍隊擊潰，並且將信奉邪教的人永遠驅逐出伊拉克，永遠不得寬恕。

關伯在我身後喃喃自語：「小哥，我發誓箭頭上什麼都沒有，甚至連最輕微的麻藥都一點沒蘸。天知道，他是在哪裡受了傷又堅持著跑回來送畫的……」

熙熙攘攘的車流中，不斷有人搖下車窗，向著那輛法拉利幸災樂禍地吹著口哨。

如果有高明的陰陽師出手，破解別墅里的陰氣應該不會太難。再一次，我想起了納蘭小舞雙手抱著的那隻奇怪的魚缸。葉溪提到回字封條給我的震撼太大，所以才迅速撤出八卦陣，不敢再作滯留，也就錯過了仔細觀察的機會。

天衣有縫追問著：「查什麼資料，我一秒鐘內替你搞定，順便發到你的電子信箱里。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他忽然一聲長嘆：「如果不是當年你幫了我大忙，替我擺平了凱瑟琳懷孕那件事，當時非得給她老爸打死不可。雪中送炭之恩，沒齒難忘，這麼多年，我一直發誓，將來有一天就算為你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在所不辭。」

簡單來說，這個新系統自身將成為一台超級複印機，將人類文明出現以來，所有的知識都複製進去，編纂成獨一無二的電子詞典。所用的技術手段，包括文字、圖片、立體圖形、影音、三維全息建模成形資料，就像當年比爾蓋茨從車庫起家，橫掃電子軟體業一樣，微軟的新構想，將會遠遠地將其它對手丟在九霄雲外，無法企及。

街上的車流非但不曾減少，反而有逐漸增多的趨勢。港島市民，是整個亞洲版圖內，最喜歡迷幻的夜生活的一群人，喝酒、唱歌、打牌直到天亮，是最尋常不過的生活習慣。

如果一個人在毒素流遍全身的情況下，仍然能堅持不死，只能說明他練的武功中，有一項可以牢牢護住心脈的異術。無論血液如何循環流淌，心頭一點靈氣暫時保持純凈，猶如颶風中的燭火，看似搖搖欲滅，但仍然能夠勉強維持著。

年輕人的傷口上已經被關伯敷上了止血藥散，那些白色的葯末，止血功能是雲南白藥的十倍，並且具備超強的消炎殺菌作用，即使是在濕熱的夏季也絕不會發生傷口感染的問題。

首先可以刨除方星，因為若是她受了傷，關伯就不可能是這種語氣了。

走白道的江湖人，最講究「問心無愧」這四個字，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秉持「仁、義、禮、智、信」的根本原則。對方偷畫又送畫，屬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悔過行為，正是這一點，才更令關伯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