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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從少年到青年 人是如何異化的

05、從少年到青年

人是如何異化的

明明是件小事,一個17歲的中學生經不住連日的疲勞在深夜打瞌睡,卻被上升到政治鬥爭的高度;明明知道情有可原,但大家一個接一個地「幫助」他,無人替他聲辯;明明我也可以不開口,但我還是怕殃及自己發了言——這一切都表明「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這一教育方針已經獲得巨大成功,我們的人性正在扭曲,我們的人性正在異化。
吳乾龍外號「秀才」,為人老成持重,年齡比我和嚴慶宏大2歲。他立即關照嚴慶宏「迪種閑話外頭勿要瞎講」,並吩咐我千萬不要傳出去,包括那些和我親近的同學。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真話是不能隨便講的,聽真話的人是有義務「保密」的。既然真話不能「瞎講」,假話必定大行其道。
畢業體檢,嚴慶宏被查出有肺結核,這樣一來他就不能考大學了。他後來在中學當數學代課教師,若干年後成為正式數學教師,聽說他是位不錯的數學教師。不過我們總是為他惋惜,他應該成為一位出色的數學家。1980年代末老同學聚會和他相遇,我很想問他:1970年代末有中學教師直接去考研究生的,他為何不去?我相信他一定考得上的。話九-九-藏-書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此時嚴慶宏同學已經到了看透一切名利的境界,再提此類話題實屬多餘。
嚴慶宏數學特好,剛領到的代數、立體幾何教材,他沒過一星期全翻過了,書上的習題也做過一半了。我和他都是橫浜橋虹口區圖書館的常客,不過我倆借閱的書類別不同。正當我讀《紅樓夢》讀得心痴神迷之時,嚴慶宏看數學參考書也看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抬起頭來,瞧見嚴慶宏捧著書在發笑。難道他今天借了什麼幽默故事如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我走到他身旁將他的讀物一翻——《數學通報》!《數學通報》對中學生而言是一份很深的數學雜誌,裡頭甚至有中學生沒學過的高等數學內容,嚴慶宏竟然會看得如此開心。
所謂幫助就是接受大家批判。先是巫家梁作自我批評;然後由一個校級學生幹部作長篇發言,他認為這不是簡單的缺乏責任心,而是反映了巫家梁對黨的大鍊鋼鐵運動的根本態度,再聯繫到巫家梁思想上的一貫表現,如在大辯論中總是堅持錯誤觀點、和團組織離心離德等等,最後希望他猛醒,不要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接下來大九-九-藏-書家輪流發言批評巫家梁,包括以前和他親近的同學。有的同學還提到了巫家梁應該聯繫自己的家庭出身挖思想根源,這時我才知道巫家梁的家庭出身不好(父親屬於「殺、關、押」被專了政的對象)。
嚴慶宏毫無疑問是個數學奇才。他和王乃慶有點不一樣。王乃慶是全方位的天才少年:各門功課都好,動手能力強(是學校航模組成員,他們的無線電遙控模型飛機市裡得過獎),體育也不錯(取得了體操少年級運動員資格),有藝術才能(懂交響樂、歌唱得好,據說後來當過清華大學合唱團指揮),人也活潑開朗,所以同學們都喜歡他。雖然王乃慶在大辯論中發表「錯誤觀點」,是反方主將,方老師和團支部把他和巫家梁區別對待,沒把他怎麼樣。再說聰敏絕頂的王乃慶後來也很乖巧,再也不會和方老師、團組織唱對台戲。而胖胖的長著一雙「水泡眼」的嚴慶宏心高氣傲,就不像王乃慶那樣有人緣,更得不到方老師賞識。他自己渾然不覺,依舊在數學天地里神遊。
方老師人不壞,從區委到我們學校任黨支部副書記的一個原因是她的丈夫被打成了右派。然而作為一個黨員幹部一九_九_藏_書個班主任,她執行黨的方針不能不盡職。「凡有人群的地方,必可分為左中右」,所以在方老師眼裡巫家梁是學生中「右」的代表:大辯論是反方主將、和團組織對立、家庭出身不好。偏偏巫家梁又不識時務,老是泡在閱覽室里埋頭讀馬克思列寧著作甚至黑格爾的巨著(連老師都不看的),又不和團支部、方老師多溝通(即彙報思想)。他肯定被方老師看作是思想複雜心懷異志的另類。
那次久別重逢大家都很高興,不料沒過多久嚴慶宏同學就因腦溢血去世了,享年才50歲吧。另一位天才同學王乃慶在幾年前因車禍也去世了,也未到6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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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嚴慶宏變得很消沉。圖書館見不到他了,人變得少言寡語,奇怪的是和我、秀才也疏遠了。要知道我們可是他僅有的朋友們呀!再說我們都信守諾言,沒把他的真話抖出來,沒有傷害他。只有他的學習成績依舊優秀,數學依舊第一。
我和嚴慶宏不在同一小組,小組會的情況是秀才告訴我的。會上只有秀才沒有發言,反正不論大會小會秀才從不發言,大家都習慣了九-九-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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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農村回來時,嚴慶宏告訴我和吳乾龍,儘管他為了「毛豆詩」受到嚴厲批評,但他對人民公社的看法不僅仍然不變,反而更加堅定了:「公社沒什麼優越性!」
巫家梁畢竟天真,臨畢業時他告訴我他打算考北大,把一個冷門的圖書館系作為第一志願。我也天真,我相信他一定考得上。想不到高考結束巫家梁什麼本科大專都未被錄取,甚至上海各工廠錄用一大批高考落榜生也輪不到他,所以他只得在1959年冬天報名去了新疆,成了上海最早進疆的知識青年。
小組會10個人左右全都發了言,就剩下我了。有人看著我——我要不要發言?我不發言豈不成了巫家梁的支持者了?所以我也開了口:「在工廠里如果出了生產事故是要吃官司的,唔、是要吃官司的——唔——」想不出什麼話來只能結束。別人的批評巫家梁都記在本子上,唯有我發言他不記,可能我的話太沒有水平。
50多年了,一直沒有巫家梁同學的音信,不知道他好嗎?
1959年初大家都要寫思想小結,然後在小組會上讀一遍再聽聽同學們的意見(https://read•99csw.com自那之後,這在大學里和工作崗位上成為慣例)。嚴慶宏在小組會上受到了眾多批評,我想這一定是方老師和團組織安排的。嚴慶宏的「過錯」就是「走白專道路」。有人分析了「白專」的種種危害,有人「翻老賬」、把嚴慶宏過去的「錯誤觀點」又提出來批判一通,也有人希望嚴慶宏和團組織多接近、要政治上樹立正確方向云云。嚴慶宏低頭不語,也不表態感謝大家幫助。
有句在葬禮上見到過的輓聯用詞「天嫉英才」,有點道理的。
1950—1960年代流行一句口號「又紅又專」。「紅」就是「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聽話要聽到迷信的程度、跟著走要跟到盲從的地步;「專」就是業務好。「只紅不專」固然不好,「只專不紅」更危險。因為「只專不紅」是大方向錯了,是「白專」,最後會墮落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泥坑裡去。
巫家梁在大鍊鋼鐵運動結束時受到了「幫助」。原因是在值班看守鍊鋼爐時打瞌睡,導致爐子差點熄火,算是一次責任事故。我當時就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值夜班必須兩個人,我也值過夜班,半夜裡如果一個人看爐子很容易睡著。既然巫家梁打瞌睡,另一個同學呢?他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