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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的工廠歲月 拉練

10、我的工廠歲月

拉練

於是老紹興跳起來和邱師傅大吵:
由於「憶苦思甜」的活動搞過許多次,班會上沒什麼人發言。班長老紹興只好一個人講。(老紹興和邱師傅同在機修車間、兩人素來不和,邱師傅懷疑自己關於美人江青的話是老紹興去彙報的)他介紹:自己家裡窮、年齡很小就從紹興鄉下出來到寧波學生意(當藝徒),師傅也是老闆,寧波老闆特別壞。每次吃飯總講:下飯嘸高(菜不多),飯吃飽。實際上飯從來就沒讓我們吃飽。邱師傅突然開腔打斷了老紹興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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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臨睡前,邱師傅和往常一樣高談闊論:自古英雄愛美人,明朝大英雄常遇春「日戰十番將夜戰十美人」,女人漂亮男人必喜歡。江青當年交關漂亮,所以毛主席喜歡「討其做老閏」(娶她當老婆)。不料他的話有人彙報給連部了。
「團結起來!
「寧波人就是壞,蔣光頭就是寧波人!」
指導員找到邱師傅批評他講話意識形態有問題,什麼女人漂亮、美人,而且提到敬愛的江青同志。邱師傅一聽跳了起來:
在拉練途中,老楊對我和徐生浩發表了對老貧農憶苦思甜的看法:老貧農說地主給他們吃餿粥是編出來的——「地主不會介笨的呀。長工吃了餿粥要拉肚子,還做得動生活啦?長工不做生活地主不是反倒損失嗎?」楊排長的話也讓我們明白了他為什麼入不了黨的道理。
「一、二、一,一二三四……」
「給柴啦!我諾講江青同志漂亮講錯了舍!阿毛伍諾聽好:我諾工人階級就是認為江青同志是全中國乃至全世界頂頂漂亮的女同志!啥人認為其不漂亮,伍諾曉得伐?蔣介石!伊認為宋美齡頂漂亮。」
指導員看這架勢自己快要和蔣介石差不多了,就溜走了。
順便說一句: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英雄姓楊,也是排長https://read.99csw.com
原來老楊和張阿毛一樣,也是蘇北人。
別看指導員平時神氣活現,碰著邱師傅是一點神氣不起來。邱師傅是機修車間的技術高手,工齡幾十年的老工人,上上下下都稱他「邱師傅」。他蠻喜歡和我們兩個「大學生」軋道,跟我們閑話交關多。生浩對邱師傅言道:我們的排長老楊人長相不錯,聽口音聽不出他是哪裡人(他說的上海話)?邱師傅告訴他:「其諾(他)是蘇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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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走長路累,但走在鄉間小路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綠色,鑽進鼻子里的是泥土和青草的氣味,疲勞被趕走了不少。尤其當初秋的涼風吹過來時,甚至於會滋生心曠神怡的感覺。想想前兩天我們在玻璃廠里又悶又熱、耳邊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鳥不落草不長的環境。
「邱師傅,你又來瞎搞!我問儂:儂會游泳伐?」
「淹死嘛推過(拉倒)。動員大會不是話過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儂不會游泳還搞啥搞,不會游的人淹死哪能辦?」
邱師傅說老紹興的話不對:什麼「寧波老闆特別壞」,這句話沒有階級性!天下烏鴉「何種」(一樣)黑!凡老闆「何種」黑良心!其紹興老闆就不壞啦?紹興人啦娃(壞)種交關多,紹興人專門出紹興師爺曉得伐?
楊排長對那些體弱走不動路的女青年十分關心,除了給她們加油打氣之外,還會替她們扛背包,所以很受她們愛戴。但是過了兩天情況有變,老楊漸漸只對針織廠的一個漂亮姑娘特別照應了:只要那個小姑娘嗲聲嗲氣喊一聲:楊排!老楊就主動地把她的背包拿過來,一路上還和她有說有笑。這樣就引起了全體女青年特別是本九九藏書廠姑娘們的嚴重不滿。
要準備打仗!
「哦,是蘇州人。」
拉練是以連為基本隊伍進行的,我們連由3個廠的職工組成,連長是開林造漆廠的頭頭,指導員是我們廠的黨支部委員張阿毛。
練好鐵腳板!
備戰備荒為人民!
徐生浩伸出拇指:「老楊,英雄呵!」
於是討論會就在「寧紹之爭」中草草收場。
「蘇州北門外六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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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貧農講的是自己在地主家當長工的受苦經歷:起早摸黑幹活、吃得很差,早上吃的粥盛在鉛皮碗里,有辰光是餿粥。他還唱了一支自編的山歌「長工苦」,唱得我們的連長(開林造漆廠的頭頭)直掉眼淚。據說連長解放前也當過長工。但是到了「思甜」階段(這是必定程序:先控訴舊社會後歌頌新社會),老貧農的講話卻走了火,他大講工廠里是多麼好而社員(農民)是多麼苦:廠里廂工人天稍微一熱就有冷飲水吃、還有酸梅湯喝,「拿吃格弗是酸梅湯,是幸福湯,尼社員三夏生活,多少熱的太陽下頭,嘴巴干只能喝滾燙的白開水;拿(你們)生病了有勞保可以到大醫院,尼(我們)只能看赤腳醫生……」
我也跟上:「楊排,英雄呵!」
消滅帝修反!
「爭取更大勝利!
「我諾從來不會游泳。」
拉練就是把隊伍拉到野外去訓練,對我們而言就是背著用被子打成的軍用背包到郊外去走10來天,相當於今天的徒步旅行。
出發前在一個大廠的空地上開動員大會。從各企業來的職工近千人排成隊伍聽一個穿軍服的人https://read.99csw.com講話,據介紹他是區人民武裝部的某同志。某同志慷慨激昂地講了堅決執行最高指示「要準備打仗」的重要性:蘇修自珍寶島戰鬥失敗后,在中蘇邊境陳兵百萬,準備從北邊進攻我國;美帝「亡我之心不死」,隨時都有可能從東面海上打過來;台灣蔣匪幫將會從東南方向反攻大陸;而印度反動派也要在西南邊境入侵西藏——所以我們要「全民皆兵」,把敵人消滅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根據我軍的光榮傳統,打運動戰必須要練就一雙鐵腳板,因此大家要認真拉練。動員講話結束后,某同志帶領大家喊口號:
這當然是個爆炸性新聞!文件讀完後台下一片寂靜,台上一個領導突然帶頭鼓掌,台下群眾也跟著鼓起掌來。有人喊口號:毛主席萬歲!大家跟著高呼毛主席萬歲。(千錯萬錯喊毛主席萬歲不會錯)此時尚未有人喊打倒林彪的口號,幾天前若喊這樣的口號就會被作為現行反革命抓進去。自「文革」以來林彪就是僅次於毛澤東的神,九大黨章規定的接班人,這個神話沒有一點預兆突然破滅,(對老百姓而言沒有預兆)的確讓人莫名其妙。
近來在網路上看到一些好戰憤青或個別夢想打仗的軍界人物的言論,不禁會想到那位預言馬上要打仗的某同志,想起他青筋突出、口沫橫飛的樣子。
「嗯諾給人嘸知嘸識啦,蔣介石不是寧波人,其是奉化人。」
楊排長和顏悅色地通知我:晚上的討論會不必參加了,這是指導員關照的。儂去外頭兜兜白相相好了。我一聽就明白我等「非革命群眾」不得參加討論學習。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老楊那與人為善的態度和友好的眼神。那個年代,不容易的。九九藏書
我身邊的邱師傅說:給個(這個)武裝部同志是個小角色,如果是武裝部長、政委剛才就會介紹給個是某部長某政委。邱師傅是寧波人,和我編在同一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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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一、二、一,……
無論在路上還是吃飯時候,邱師傅總是笑話不斷。他人也長得滑稽:頭很大,頭髮亂糟糟、絡腮鬍子;胳膊很粗腿卻很細,一口「什骨鐵硬」的寧波話。在乘渡輪過黃浦江時,他特地找到張阿毛大聲建議:給柴啦(怎麼回事)?我諾不是游過去啊?指導員五諾(你)應該帶領大家游過江去,拉練嘛不好坐車當然也不好乘船。
老楊對我和徐生浩蠻不錯的,除了女青年就數和我們話最多了。他走在我們邊上講了許多自己的事:他在20多歲時當過工廠的團支部書記,有什麼大事或者重要文件黨支部曉得了,接下來他這個團支部書記也曉得了,而一般的黨員還不曉得呢。(老楊到現在仍不是黨員)他還告訴我們他的一件很「海威」的事:1950年代大世界大新遊樂場里有些青年女招待賣茶的、穿白裙子大口袋裡放一包一包茶葉的、被叫作「玻璃杯」。儂出1角她就把一包茶葉放在杯子里。他一高興(看這個「玻璃杯」邪其嗲)把她的茶葉包全部買下來,旁邊的人「才呆忒了」
拉練結束前一天黃昏,我們來到了近郊一個工廠,其他連隊也集中到廠區來了,上頭通知要開全團大會。(此時才知道有一個拉練團部的存在)於是晚飯後各連整隊進入會場,台九-九-藏-書上坐著幾個團部領導,一個個表情嚴肅、如喪考妣。開會前沒有放「東方紅」,(散會時也沒放「國際歌」)一個穿黃軍裝的團部領導站起來宣讀中央文件:林彪及葉群、林立果在9月13日從山海關機場倉皇出逃,強行登機,結果三叉戟飛機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機毀人亡。文件很短,像一個新聞公報。至於林彪為何要出逃、如何摔死、什麼時候林彪不稱林副主席林彪同志了?文件都沒提。
我、邱師傅、徐生浩常常在一起走。生浩是1970年來廠里戰高溫的海運局機關幹部,畢業於大連海運學院,據他說在船上一直不適應所以只得待在局機關里,不料去年就被派來戰高溫;原來以為過了高溫季節會回去的,現在看來要永遠留在玻璃廠了。他對我有點惺惺相惜的味道。
家住「蘇州北門外六百里」的老楊絕對是個美男子:濃眉大眼、高鼻樑、身材又高又魁梧,邱師傅說老楊的眼睛「交關花啦!是桃花眼!」邱師傅還告訴我和生浩:上頭要老楊參加拉練,老楊提條件:他必須當拉練幹部,否則不去。(老楊在廠里是管大爐的、至多算個小組長)結果張阿毛保證讓他當排長他才來的。「給個赤佬真真想做官啦,哪怕做10天阿好啦。」
排長老楊來勁了,他要我們排好隊齊步前進,還叫起了口令:
拉練到一個什麼公社時,連隊休整,請一位老貧農社員來作「憶苦思甜」報告。那個年頭「憶苦思甜」是階級教育的主要「法寶」,三日兩頭聽,拉練中的思想政治教育「憶苦思甜」當然必不可少。
不對了,老貧農在控訴新社會、控訴工農差別了!等他話音剛落,「頭子活絡」的指導員立即帶領大家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口號,宣布報告會結束,會後分班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