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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的工廠歲月 戰高溫

10、我的工廠歲月

戰高溫

小顧30歲出頭、1米70幾、長一副馬臉,走路大步流星,和我一樣也是個大齡未婚青年。他平時總說普通話,偶爾講兩句上海話。他不是外地人,上海話講得很好的,這使他在廠里顯得有點另類;工廠里上百號人,講蘇北話寧波話本地話常熟話山東話什麼地方話都有,唯獨像小顧那樣說一口普通話的人沒有。有一個「老北京」說的是北京話,和小顧這種南方官腔的普通話不同。
胖子不肯罷休,他走過來一下把女的抱起來:「儂再罵伐?」
老傅有點同情我——30歲的人了還沒有討老婆,連女朋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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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過去了,我又要進車間戰高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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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胖子抱起來的女門衛姓高,住在四川北路。因此下班總是和我同路回家,高師傅嘴閑不住,廠里許多事都是她告訴我的。
我就這樣來到了位於恆業路上的上海玻璃四廠,當了兩年的玻璃工人,做的是為藥廠裝葯的玻璃瓶。那是名副其實的高溫作業:火紅的玻璃熔流從上面落入滾燙的模具中,我戴著雙層手套用鉗子把已經壓好的瓶子從模具中取出放在傳送帶上。所有這一切必須瞬時完成:打開模具、取瓶、放傳送帶、關上模具讓它轉動過去,打開模具,人成了機器的一部分。車間室內溫度至少在40度50度左右吧。所以我們當班20分鐘就出來休息10分鐘,儘管露天溫度也有30來度,read.99csw.com但走出車間到廠門口一路上感到無比涼爽,喝上一口廠里特供的鹽汽水,真是享受。
我所在班頭的大組長夏師傅40歲出頭、板刷頭、人很結實,臉上常顯深沉表情,剛從當工宣隊長的小學回來不久,因此不怎麼痛快。夏師傅領導過上百名小學教師、數千名小學生及其家長,只怪工宣隊有個輪換制度,讓夏師傅回廠屈就大組長一職。這還虧得他是個黨員,有的在「上層建築」發號施令的工宣隊員回廠之後「一點嘸啥啥」,仍舊當工人。
我們高溫作業做20分鐘要休息10分鐘,在這10分鐘里,傅師傅推心置腹地告訴我許多風流艷事。他青年時候人「清清爽爽」的,蠻討女人歡喜。進口手錶也白相過,結婚以後窮了:老婆鄉下上來沒得工作,又生了好幾個小把戲,所以手錶賣掉、毛貨衣裳也賣掉。一些同鄉同事的老婆被他搭上,都是「小大娘」,很年青的,有的要和男人離婚跟他,被他勸住了。老傅(他要我不必稱他傅師傅,就叫他老傅)最得意的是回鄉探親回滬途中認得了一個江南造船廠技校的女學生,他對這個小姑娘「花七花八」,小姑娘對他動心了。(吾又不會告訴她吾結過婚)兩個人在長途汽車站叫了一輛三輪車一道乘,把門帘放下。老傅講,看她的神態他就抱住她「撞腔」了。說到這裏老傅一本正經「教育」我:read.99csw.com
車間的大爐是24小時運作的,做瓶子必須分3個班晝夜開工,每個班有1個大組長負責當班8小時的一切工作。3個大組長相當於3個車間主任,直屬厂部領導,所以大組長的權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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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個辰光儂不撞腔伊要恨儂咯!懂吧?」
女的一邊掙扎一邊罵,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廠門口的人都笑著看這齣戲,沒人開口。
高溫季節過去了,我依舊在廠里「戰高溫」。一天夏師傅關照我:下班回家準備準備,明天去「拉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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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師傅是個矮個子,人很精神,講一口蘇北上海話,和人吵架就全用蘇北話。有一回他和一個一道從老廠過來的同事吵,那人揭他的老底:說他是個專搞腐化的色鬼。傅師傅義正辭嚴地用蘇北話反駁:吾搞腐化吾又沒得搞你老婆,你跳什涅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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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廠里「做生活」的第二天,我和廠門口傳達室的一位女師傅坐在一條長凳上。一個胖子老師傅從裏面出來,女師傅嘀咕了一句:「迪只豬玀。」
據高師傅說:曾被小顧「造反」反下去的廠黨支部書記老鄭是個「壞料」。原來是工人,靠「五反」反老闆爬上去的,整老百姓整得可凶來。廠里搞「四清」,他和四清工作組整廠長老宋。老宋是廠領導班子中唯一的有幹部身份的18級幹部,其他領導都是工人提上來的。(聽得出高師傅是擁宋派)「文革」開始后老鄭和一幫人(老鄭的蝦兵蟹將不少)先是整廠里一些有歷史問題的人,後來就搞老宋了,把老宋搞成「走資派」。不曉得沒過多少辰光,小顧帶人造反把老鄭搞成劉少奇司令部的人,也變「走資派」了。不過小顧迪個人沒有腦子的:造反隊顧問「老北京」過去是軍隊幹部,不曉得犯啥錯誤拔拉上頭開除黨籍的。這記「叉頭」撥拉後來參加造反隊的黨員張阿毛幾個人「板牢」,寫大字報把小顧轟下來。張阿毛是老鄭的人呀,小顧啊,弄伊拉不過咯。九九藏書
「我罵人啊?我又嘸沒罵儂。」
胖子終於把人放下來,頭也不回走了。
傅師傅是從別的玻璃廠調過來的,和夏師傅是蘇北一個縣的同鄉,所以和夏師傅話比較多,有時在夏師傅跟前講講我的好話。為什麼呢?據他說他看我順眼,不為別的。
他後來知道我在「文革」中倒過霉,只是覺得我傻:「國家大事關儂九九藏書啥事體?餓死人關儂啥事體?儂爺娘又沒得餓死。人嘛,過得實惠點。」
剛到班組時,夏師傅對我很熱情,除了教我如何幹活之外還專門找我談話,向我介紹班組「階級鬥爭形勢」:某人歷史反革命分子、某人漏網地主、某人小流氓……我一聽就明白夏師傅對我的底細一無所知,把我當作革命知識分子。果然過了一天夏師傅見到我時臉色不對了,有種受騙上當的樣子,命令我幹活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這樣的局面過了幾個月才漸漸緩和,夏師傅終於適應了大組長的崗位,工宣隊長的光環終於暗淡了,成了歷史。
胖子耳朵蠻尖咯,立刻叫了起來:「儂破壞規定是伐!儂又罵人吶。」
小顧雖說比我大不了兩歲,1950年代就進工廠了,算是「老工人階級」了。他對我們這些「戰高溫」的幹部教師頗有點不以為然,有一次他對我說:「你們這些人應該文化比一般人要高一點吧,怎麼個個字都寫得這麼糟啊?」原來他平時是練練毛筆字的,他的話令我慚愧。小顧還告訴我:他過去在長寧區一家大的藥廠工作,因為離家太遠就在「文革」前調到了這家玻璃廠。原來的廠檔次高多了:大合唱啦、美術展啦、到工人文化宮去表演啦。真後悔到玻璃廠來,儘是些「低檔人」、「下只角人」(這句話用上海話講)。我暗想你老兄不是也住在「下只角」嗎?怕他生氣沒敢開口。
有人read.99csw.com告訴我小顧的事:他調進玻璃廠不久文化革命開始了,由於小顧年輕沒有什麼歷史問題、出身問題,又在斗當權派時一馬當先,所以當上了造反隊長。還「奪權」把廠黨支部書記趕到車間里勞動,自己坐到辦公室里天天練毛筆字。不料在成立革委會時有幾個也參加造反隊的黨員發動「政變」,貼大字報說小顧「專門包庇重用壞人」,一下子小顧被趕下台仍回車間做生活,支部書記重新回辦公室當廠革委會委員(第一把手不能做了)。因此小顧心裏一直不舒服,總覺得工廠是資本主義復辟了。
這幾天酷暑難熬,想起了當年去工廠「戰高溫」的日子。
在班組中,傅師傅和我一直關係不錯。
1971年夏天,我正在南匯海邊的「五七幹校」勞動。當時教育文化科技新聞出版系統的知識分子和幹部享受同等待遇:去幹校干農活「改造世界觀」。幹校實際上就是農場,除了農業勞動之外還要學毛選、搞運動。中小學教師似乎沒輪到,因為中小學還在辦。此時「上頭」又要從幹校中抽一批人到工廠去,美其名曰「戰高溫」,其實是把一些不適合「上層建築領域」的人踢到工廠去,所以我所在學校中凡是運動中挨過整或者有歷史問題的教師統統列入「戰高溫」隊伍,只留下幾個供階級鬥爭用,「壞人」都走了沒有鬥爭活靶子也不行。
女師傅彷彿對大家又彷彿是對自己說:「打朋歸打朋,勿作興動手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