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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十七歲那年,我在芝加哥的阿富勒莫葯雜店當送貨小工。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份工作真是再好不過了,因為我可以偷到足夠多的安眠藥來自殺。我不清楚到底多少片才算夠,只好想當然地以為二十片就可以了。我行事謹慎,每次都只是偷偷地往口袋裡裝上幾片,免得引起藥劑師的懷疑。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把威士忌和安眠藥混在一起便足以致命,於是便下定決心這麼干,好讓自己必死無疑。
也許我父親真是一位超級推銷員,也許是我結束生命的決心還不夠強烈,總之,等我們走到下一個街區的時候,我已經決定要暫緩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我並沒有理會他的話。要是他今晚走了的話,我就可以繼續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絕望星期天
我實在想不出什麼高明的謊言,索性就豁出去說:「是安眠藥。」
我抬起頭,對著天空說道:「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在我面前顯現吧。」
讓我從哪裡說起呢?怎麼才能讓他明白我有多孤獨、多壓抑呢?我極度渴望一個更美好的人生——卻根本沒有什麼更美好的人生。我想要一個精彩的未來,可精彩的未來壓根兒就不存在。每天我都做著五光十色的白日夢,可在每一天結束的時候,我卻依然九_九_藏_書是葯雜店裡那個送貨的小工。
我們拐過街角,順著一條偏僻的街道往下走。「西德尼,如果你真的想要自殺,我也可以理解。不過我不願意看到你太快就把書合上,錯過了下一頁——你即將寫下的那一頁——可能會很精彩。」
「怎麼回事?」
我家在密歇根湖附近,跟湖岸就隔著幾個街區。有一天晚上,我來到湖邊,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當時正刮著風,天空烏雲密布。
不要太快把書合上……我真的合得太快了嗎?明天的確可能會有一些精彩的事情。
「你阻止不了我的,就算你現在阻止了,明天我還是會自殺的。」
要是他現在阻止我,我可以等他走了之後再實施。我忙著想自己的事,都沒怎麼聽他在說什麼。
「你並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人生就像一部小說,不是嗎?其中充滿了懸疑。在翻開書頁之前,你無從知曉後面會發生什麼。」
他這句話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昨天的事了。」
「其實你並不知道,對吧?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頁,西德尼,都可能充滿了驚喜。在翻開那一頁之前,你是不可能知道接下來的事情的。」
我,還有我的心
就在我佇立岸邊仰視天空的時候,烏雲https://read.99csw.com匯聚成了一張巨大的面孔。一道閃電劃過,這張面孔霎時目光如炬。我惶恐不已,狂奔著回了家。
那天是星期六——我盼望已久的一個星期六。父親和母親要外出,而弟弟理查德還在朋友家。家裡只剩我自己一個人,不會有人來擾亂我的計劃的。
「穿件外套吧,凍感冒了可不好。」
片刻的沉默之後,父親說道:「我才知道,原來你這麼不開心。」
都決意讓一切終結
我盯著他,磕磕巴巴地說道:「我——我以為你出去了呢。」
周遭一片愁雲慘霧,跟我的心境完全一致。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看不出自己還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我飄搖無依,內心痛苦不堪,極度嚮往某種無法言明、無以名狀的東西。
「忘了點東西。我再問你一遍:你在幹嗎?」他從我手裡奪過了那杯威士忌。
他皺起眉頭。「這可不像你啊,西德尼。怎麼了?」然後,他看到了那堆安眠藥。「上帝呀!你想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我飛快地轉過身子,杯里的威士忌灑了一些,葯也掉了幾片。
「我知道會發生什麼,那就是,什麼都不會發生。」
不過,我也並沒有完全放棄這個計劃,它仍然是我的一個選擇。
我走進我和read•99csw.com理查德共用的那間小卧室,小心翼翼地從衣櫥底下拽出那個裝著安眠藥的包,隨後又去了廚房,從架子上拿了一瓶父親的波旁威士忌,再折返回卧室。我盯著藥片和威士忌,琢磨著這兩樣東西需要多久才能發揮效用。這之後,我往玻璃杯里倒了一點威士忌,把它舉到唇邊。我不敢再多想,於是仰頭喝了一大口,那股辛辣味差點讓我窒息。隨後我抓起一把安眠藥,正要往嘴裏送,耳邊卻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在幹嗎?」
獻給我深愛的孫女,麗奇和麗貝卡
那時候,我們一家住在羅傑斯花園一處小公寓樓的三層。演藝界大腕邁克爾·托德說他經常破產卻從不曾覺得自己很窮,而我卻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很窮,因為我們就生活在極度的貧困之中,這種貧困令人備受折磨九*九*藏*書,令人自感卑賤。為了省錢,你得在滴水成冰的寒冬時節關掉暖氣,學會了不用的時候就關燈,還得把番茄醬瓶子和牙膏筒擠得乾乾淨淨。不過,我很快就可以擺脫這一切了。
五分鐘后,我們來到了屋子外面。街道上寒風呼嘯,沒有人在走動,因為氣溫實在是太低了。
我很清楚他的打算。我父親是一名推銷員,他這是想要說服我放棄計劃。不過他不會有機會的,我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好吧。」
「西德尼,你跟我說過,你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作家。」
他細細地打量著我。「生命是你自己的,你盡可按照自己的意願來處置,」他遲疑了一下。「既然你也不是那麼著急,我們幹嗎不出去走一小會兒呢?」
父親在說話:「……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美麗的地方你沒去看過……」
他可不知道自己這句話說得有多好,沒錯,現在就是關閉我生命中所有錯誤的時候。我知道,不對頭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整個國家都不對頭。
我拚命地想著。「沒幹嗎——沒幹嗎呀。」
好讓她們將來知道我走過了怎樣神奇的旅程
六點鐘的時候,藥劑師準時宣布:「關門。」
當時是1934年,整個美國正在經歷一場毀滅性的危機。股九*九*藏*書市在五年前便已徹底崩盤,數以千計的銀行關門大吉,各地企業紛紛倒閉,超過一千三百萬人陷入了失業的絕境。工資驟降至每小時五分錢。全國各地有整整一百萬流浪者,其中包括二十萬兒童。人人都惶惶不可終日,曾經的百萬富翁紛紛自殺,昔日的經理們則在街頭兜售蘋果。當時最流行的歌曲是《絕望星期天》,我記得其中的幾句歌詞:
我回到了我們家那間陰森的公寓,家裡沒人。父母親過周末去了,弟弟也不在。沒人會來阻止我做我想要做的事。
「那明天呢?」
「我想——想自殺。」
「……你會喜歡羅馬的……」
整日陰雲鬱結
我夢想上大學,可是沒錢上。我一直想當作家,還創作了幾十篇短篇小說投給《故事》雜誌、《科利爾》周刊和《星期六晚郵報》,收到的卻都是些列印的退稿信。最後我終於下定決心,不能讓自己的後半輩子在這種令人窒息的苦難中度過。
卧室門口站著我的父親。他走上前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會喝酒。」
沉默許久之後,父親終於開了口:「孩子,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自殺?」
我困惑地看著他,「什麼?」
我想著他的話。這話說得沒錯,每一個明天的確相當於小說里新的一頁。
這句話里的諷刺讓我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