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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她的王子就是奧托·謝契特爾,芝加哥的街頭小混混,六年級的時候就被學校開除了。奧托英俊瀟洒、富有魅力,納塔莉為什麼會受他吸引那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兩個人都是夢想家,但是他們的夢想並不一致。納塔莉的夢想是一個浪漫的世界:住在西班牙的城堡中,在溶溶月色下乘剛朵拉漫遊威尼斯。而奧托的夢想儘是些不切實際的暴發計劃。有人說,構成作家的必要條件就是紙、筆和一個混亂的家庭,而養育我的正是這樣的家庭。
演出時間到了。大家的談話聲慢慢輕了下來,整個禮堂變得寂靜無聲。舞台布景是一個簡單的起居室,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扮演一對夫婦,他們的朋友被人謀殺了。他們現在就並排坐在沙發上。
我在學校里最喜歡上的是英文課。課上的一項任務就是輪流朗讀一本叫《埃爾金讀物》的書上的簡短故事,裏面有坡、歐·亨利、塔金頓的作品。我當時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老師會說:「把書翻到第二十頁。」而那一頁上的故事正是我寫的。這個夢想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也許是很早以前的一位老祖宗傳給我的吧。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一。我非常確信,這就是我輝煌事業的開端。我在這個年紀就能夠寫出一部成功的劇本,前途自然是無可限量。我的劇本會登上百老匯的舞台,我的名字會在聚光燈之下閃耀。
納塔莉·馬庫斯出生於俄國的斯拉維特加,在敖德薩附近,當時還是沙皇統治時期。十歲那年,為了逃避俄國的反猶太運動,她母親安娜帶她來了美國。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學校。老師給了我一個驚喜。
大蕭條期間,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就跟《愛麗斯漫遊奇境》中的情景相仿。奧托在外面操持他幻想中的超級大生意,我和納塔莉、理查德則住在陰森、狹小的公寓里。然後,奧托會突然現身,宣布自己剛剛做成了一筆大買賣,每星期有一千美元的進項。我們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呢,就稀里糊塗地去了另一座城市,住進了豪華的頂層公寓。一切就像是一個夢。
我到了之後,波琳看了我一眼,說道:「怎麼了?」
奧托是一個偉大的推銷員,我去新城市的新學校報到的第一天,他都會帶我去見校長,幾乎每次都能說服對方讓我升一個年級。這樣一來,我始終都是班上最小的孩子,結交朋友的障礙又多了一重。我也因此越來越害羞,假裝自己就是一個喜歡孤獨的人。這樣的生活真是讓人崩潰。每次我剛要跟別人交上朋友,離別的時候就到了。
我從來不管父母叫read.99csw.com「媽媽」和「爸爸」。他們更喜歡我叫他們「納塔莉」和「奧托」,也許是因為這樣能讓他們覺得自己更年輕。
我很喜歡上鋼琴課,可是幾個月之後就上不成了,因為我們得搬到底特律去了。
國王飯店的十樓是我們街區的奧爾游泳池。一有機會,我就會帶上理查德去泳池玩耍。他現在已經五歲了。
兩周后,奧托跟艾爾一起吃午飯。
波琳皺了皺眉,「他們當著你的面吵嗎?」
我跟自己挑出來的那些同學一起進行了最後一次綵排,整場排練無懈可擊。
納塔莉和奧托正在進行「吼叫競賽」時,我走到他倆面前說:「不要這樣對我。求求你們,不要當著我的面吵架。」
1925年,我弟弟理查德出生了。當時我八歲,我們一家住在印第安納州的加里市。我還記得當時自己是多麼地興奮,我有弟弟了,有了一個對抗黑暗力量的盟友。那是一生中最令我激動的事情之一。我為我倆制定了宏偉的計劃,滿心都是期待:等他大一些,我們就可以一起去做很多事情了。在他長大的過程中,我推著他跑遍了整個加里城。
我們總是不停地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因為奧托總在不停地換工作。如果有人問我我父親做的是什麼工作,我的回答會因我們當時所在的城市而有所區別。我們在得克薩斯的時候,他的工作地點是一家珠寶店,在芝加哥是家服裝店,亞利桑那則是一座已經挖空了的銀礦。在洛杉磯的時候,他的工作是賣牆板。

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流離失所的難民。如果我們家有族徽的話,那肯定是一張搬家卡車的圖片。十七歲之前,我住過八個城市,上過八所小學和三所中學。我總是所在街區里的一個新來的孩子——一個局外人。

「奧托,真是活見鬼了。那個《早慧》雜誌給我寄了張五美元的支票,搞什麼搞啊?」
與此對應的是謝契特爾家族,有五姐妹和兩兄弟:哈里和奧托,以及羅絲、貝絲、艾瑪、米爾德里德和蒂莉。謝契特爾一家性格外向、不拘小節,很受街坊四鄰的喜愛。馬庫斯一家則是內向保守。這兩家人不止是有所區別,壓根兒就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不過,命運還是決定要拿他們來給自己尋開心。
我開始選角色了。老師同意我放學后在主禮堂里排練,很快我的劇作就成了全校人談論的話題。我要的道具全部到位:扶手椅、座椅、桌子、一部電話……
read.99csw•com里·謝契特爾娶了波琳·馬庫斯,奧托·謝契特爾娶了納塔莉·馬庫斯,蒂莉·謝契特爾嫁給了艾爾·馬庫斯,如果這還意猶未盡的話,那我告訴你,山姆·馬庫斯娶的是波琳最好的閨中密友。這樣的婚姻關係可真夠混亂的。
他們沒完沒了地爭吵,還不是那種尋常的拌嘴,而是滿懷仇恨、極其刻毒的大吵。他們找出對方身上的弱點:不遺餘力地予以攻擊。後來他們吵得實在太凶了,我只好倉皇出逃,躲進公共圖書館,躲到哈代兄弟和湯姆·斯威夫特那個寧靜祥和的世界中去。
波琳姨媽的建議非常奏效。
納塔莉是個大美人,身高五點五英尺,長著一頭柔軟的褐發、聰慧的灰色雙眸和秀美的五官。她滿懷浪漫情愫,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雖然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卻通過自學掌握了閱讀技能。她熱愛古典音樂和書籍,夢想是嫁給一位王子,兩人一起週遊世界。

現在我要隆重推出馬庫斯家族:兩兄弟,山姆和艾爾;三姐妹,波琳、納塔莉和弗蘭。
我內心也興奮不已。這就是我的起點了。班上的同學知道了這個消息,全都很想參加演出。我決定了,除了製片和導演外,我還要當主演。我當然沒有當過什麼導演,不過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我寫東西的事情就已經讓奧托很緊張了,看到我還寫詩,他就更是緊張得不得了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怕我的投稿被雜誌退回來,害他丟面子,於是就把我的名字去掉,換上了我叔叔艾爾的名字,然後才發了出去。
哈里叔叔就更過分了。有一次,我聽到他對我父親說:「西德尼看書看得太多,沒什麼好結果的。」
這麼著,我的第一篇專業級作品是以艾爾·馬庫斯的名字發表的。
那時候的學校教育跟城市本身一模一樣——粗魯而充滿暴力,不是「演示與講述」,而是「摔打和恐嚇」。摔東西打東西的可不是學生,而是老師。我念三年級的時候,有天上午,一個學生說話惹惱了老師,她就順手抓https://read.99csw.com過一隻厚重的玻璃墨水瓶——這種瓶子每張課桌上都有一隻——隔著全班同學就扔過去了。如果瓶子砸到那個同學的腦袋,他就必死無疑了。當天下午我嚇得都沒敢回學校去。
奧托的哥哥哈里是謝契特爾家族中最討人喜歡的一個。他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健壯有力,氣度威嚴。假使我們的家族是義大利的黑手黨,他就會是家族中的那位參謀。奧托還有其他人有事兒都去找他出謀劃策。哈里和波琳有四個兒子——西摩、埃迪、霍華德和史蒂夫。西摩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其實他也就比我大半歲而已。
我淚眼婆娑地說道:「是納塔和奧托,他們整天吵個沒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納塔莉卻不能容忍跟人借錢或欠債。她這個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等長大一些之後,我開始意識到他們倆其實完全格格不入。我母親深感痛苦,因為她嫁給了一個自己無法尊重的人,而這個人也永遠無法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從我父親這方面來說,他娶了一位童話世界里的公主,結果卻發現蜜月一結束,自己就陷入了無休止的混亂之中。
自那以後,爭吵並沒有結束,不過至少,吵架聲是隔著卧室的牆壁傳過來的。
那天,我讓理查德在淺水區玩,自己則往深水區那邊游去。我跟別人閑聊的時候,理查德爬出泳池來找我。他走到深水區這邊時,腳下一滑,掉進了泳池。我目睹了這整個過程,趕緊一個猛子紮下去,把他拽了出來。
「好,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他們都很愛你,西德尼,他們都不想傷害到你,所以,下次他們開戰的時候,你就走上前去,對他們說,你不希望他們再當著你的面吵架。你能做到嗎?」
台上的男孩和女孩盯著舞台側翼,等著我上場。可我挪不動步子,因為我笑得太凶了。我束手無策,因為我完全被自己的狂笑給征服了,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
當天晚上我失眠了,覺得自己未來的所有希望都在這場戲上。我躺在床上,在腦海里把整場戲一幕一幕地過了一遍,看看還有什麼漏洞。找不出任何的漏洞:對白非常精彩,情節推進也很快,劇終還會有一個出乎意料的轉折,它一定能征服所有的人。
上午十點,大禮堂里擠得滿滿當當。除了上英語課的全體學生外,校長和老師們聽說我的劇作要上演后也都來了,大家都急切地想要看看這個天才少年的傑作。
奧托最喜歡炫耀的事情就是他這輩子從沒有完整地讀過一本書。我對於閱讀的熱愛都是納塔莉灌輸給我的。我喜歡坐在家裡,看自己從公共圖書館借回來的書,這read.99csw.com讓奧托很是擔心,因為他覺得我本來應該在街上打棒球。
說起二三十年代的芝加哥,你聯想到的就是嘈雜的城鐵列車、運冰塊的馬車、擁擠的海灘、脫衣舞夜總會、牲畜圍場的氣味、情人節的殺人事件——七名暴徒在車庫裡靠牆站成一排,隨後被機關槍掃倒。
但是在我看來,最最奇妙的事情是我媽媽居然相信了她的話。
每年有兩次,奧托會帶我去買衣服。「服裝店」是停靠在一條小巷裡的卡車,車裡滿是各式各樣的漂亮衣服。那些衣服很新,連標籤都還在,而且價錢便宜得要命。
十歲的時候,我開始嘗試自己寫東西,事情就變得更糟糕了。當時有一本叫《早慧》的兒童雜誌舉辦了一次詩歌比賽,我就寫了首詩,讓奧托幫我寄過去參加比賽。
奧托生性|愛揮霍,不管有沒有錢,他都要享受那種揮金如土的感覺。他經常會請上十幾個客人去昂貴的餐廳吃飯,結賬的時候再跟某位客人借錢。
可我怎麼停得下來呢?隨馬上?哈哈。
我去找老師,「我已經準備好了。您打算安排我們什麼時候演出呢?」
我願意嗎?「當然願意,老師。」
她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就明天如何?」

這一切都令人興奮,不過我的心情卻很平靜,非常平靜。小小年紀有這樣的際遇似乎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你會名揚全世界的。

納塔莉說:「你就看著好了,西德尼有一雙音樂家的手呢。」
納塔莉給我買了架小小的二手立式鋼琴,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兒來的錢。她還堅持要我去上鋼琴課。
奧托說:「對不起,西德尼。我們沒有權利把自己的問題強加到你的頭上。」
聚在一起的時候,我的伯伯、叔叔、舅舅們常常會湊到一個角落裡,談論一種神秘的叫做性的東西。這樣的談話好像很精彩的樣子。我暗自祈禱,這樣的談話會一直持續到我長大成人的那一天。


我扮演的是調查這起凶殺案的偵探。我站在舞台側翼等著上場。我的上場提示應該是這樣:台上那個男孩看了看表說:「偵探馬上就該到了。」可他說的卻不是「馬上」。他一開始想說「隨時」,意識到錯了之後就想把「時」那個字改回「馬上」,最後說出來的便是:「偵探隨馬上就該到了。」雖然他很快就改口了,但是最後說出來的還是錯的。隨馬上?這可是我聽到的最好笑的一個詞了。真是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就笑了出來,而且笑起來就沒完沒了。我越是想,就笑得越大聲。
聽了我的話之後,他們兩個人都懊悔不迭,滿臉愧色。納塔莉說:「當然可以,你說得對,寶貝。以後不會這樣了。」
戲還沒開演呢,就僵在這兒了。似乎過了無限久的時間后,我聽read.99csw.com到觀眾席那邊傳來了老師的聲音:「西德尼,快出來。」
奧托問道:「為什麼要他彈鋼琴?」
他總是說:「你這樣會把眼睛弄壞的。你怎麼就不能學學西摩堂兄呢?他正在跟別的男孩子一起踢足球呢。」
永別了,奧爾游泳池。
突然,我想起了讓納塔莉興奮不已的比衣·凡克特的預言。西德尼以後會名揚全世界的。
十二歲那年,我在芝加哥馬歇爾牧場小學讀七年級。有一堂英文課,老師讓我們按自己的想法寫點東西。我決定寫一個劇本,講一名偵探調查一起謀殺案的事情。寫完以後,我把劇本交給了老師。她看了劇本后,把我叫到她的辦公桌旁,對我說:「西德尼,我覺得你寫得真是太好了。你願意把它搬上舞台嗎?」
我生於芝加哥,出生在我自己親手做的一張餐桌上——至少我母親納塔莉堅持這麼認為。納塔莉是我的北極星、我的安慰者、我的守護神。我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新生命的降臨讓她驚嘆不已,這種情緒一直伴隨著她。她跟別人談論我的時候必須藉助詞典:我是傑出的、天才的、漂亮的、機智的——當時我還不到半歲大。
「我來幫你安排,在學校的主禮堂里演好了。」
在馬庫斯家,艾爾最富魅力。他相貌堂堂、幽默風趣,講究生活情調,喜歡做的事情是賭博和跟人調情。山姆·馬庫斯則是一位嚴肅老成的政治家,他對謝契特爾一家的生活方式很看不慣。山姆在芝加哥的多處酒店裡經營衣帽間業務。
觀眾紛紛起身,慢騰騰地走出禮堂。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去,一邊還得假裝我是因為自己想笑才笑的,假裝剛剛發生的這一切都不重要,假裝自己沒有一死了之的念頭。
我點了點頭,「能。」
我覺得難以置信。這可是大大超過我預期的成功啊。
我強迫自己從藏身處走出來,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台中央。我的老師站在禮堂的正中央,對著瘋狂大笑的我命令道:「快停下來。」
有一天,我媽媽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家,一把抱住我歡呼道:「西德尼,我剛剛從比衣·凡克特那裡回來。她說你以後會名揚全世界的!很奇妙是吧?」
事實證明這一切就是一個夢,因為用不了幾個月,奧托的生意就會再一次打了水漂,我們又得搬到下一座城市,回到小公寓裏面去住。
有一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發現奧托和納塔莉正在對罵,兩個人都滿嘴的髒話。我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必須得尋求幫助,於是去了波琳姨媽、也就是納塔莉的姐姐家。我這個姨媽矮矮胖胖的,溫柔可親,為人實在又頗有智慧。
我點了點頭。
比衣·凡克特的通靈能力是很出名的,有很多熟人都證實了這一點。
「我安排了一下,全校的英語課都停課,這樣大家就都可以去禮堂看你的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