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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不住的規律

靠不住的規律

我密切注視著艾琳,想知道巴德的坦率是不是過了火候;但是她愉快的微笑和可愛的道謝讓我放了心,知道我們的路子走對了。
不過,這些都只是從道聽途說和明顯的事實中撿來的;艾琳還有她自己的理論。其中有一條,她尤其不厭其煩地向我們傳播,這就是她討厭恭維。她聲明,言行的坦率和誠實是男人和女人心靈上主要的光輝。假如她喜歡任何人的話,就因為那個人具有這種品質。
當然,維齊為了推動他事業的發展,必須同帕洛馬的居民和外人都混熟。他除了在本地正派人中間贏得名望之外,必定還要在浪蕩子中打開局面。因此,傑克斯、巴德·坎寧安和我就有幸同他結識了。
巴黎飯館坐落在鎮上雨天最泥濘,晴天最炎熱的地點。飯館老闆、經理兼大班是個姓欣克爾的老頭,他老家在印第安納州,特意來到這個流煉乳與高粱糖漿之地,想發大財。
「行,爸爸。」艾琳說。「我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我來試試。」
中午,列車在這裏靠站,給火車頭上水,讓乘客們也喝水吃飯。鎮上有一座新蓋的黃松木板旅店,還有一個羊毛倉庫,三十來個住家棚屋。其它的只是帳篷,牧牛人騎的矮種馬,黑蠟似的泥濘和牧豆樹,此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帕洛馬是個略具雛形的城市。房屋代表信心;帳篷代表希望;每天兩班的火車值得稱頌地充當了慈善的角色,因為你待不下去時可以搭火車離開。
「是啊,我想說的正是這一點。」欣克爾老頭說。「你說你一向喜歡說真話,不拿恭維和假話來誆你的人。你不妨考驗一下這幾個人,看誰對你最坦率。」
艾琳和欣克爾先生從裏面的門走出客廳。我乘沒人看到,急忙趕到車站。傑克斯坐在電報桌旁等待八點鐘到來。那晚巴德也要進城。等他騎馬到達時,我便把剛才父女兩人的對話複述給他們聽。我對情敵是忠誠的,象艾琳那樣的姑娘的所有愛慕者都應當這樣。
我們已經得到了暗示。巴德猜准了。傑克斯當然不會錯過機會。他馬上湊了上去。
傑克斯也得到了一個微笑。
當然,傑克斯和我是飯館的常客。
「哦——呃——我指的是天賦才智。」我說。
可是有那麼一天,我們產生了勇氣。
「喲,我的鼻子可沒有那麼長!」她睜大眼睛,舉起豐腴的食指指著她秀麗的鼻子。
我的記憶力不好,沒法重複他如何讚揚上帝賜與的無價之寶——欣克爾小姐的嗓子。他那些狂熱的語言如果說給一起歌唱的晨星聽,準會使星星的合唱隊自我爆炸,碎成一片發出自滿火焰的流星陣雨。
在車站上,傑克斯拿出一個裝著一品脫好東西的瓶子,我們慶祝那個囂張的入侵者的沒落。
(欣克爾老頭每月要運出一千元現大洋的凈利,存在聖安東尼奧的一家銀行里。)
「謝謝你,傑克斯先生。」艾琳說。「你真該知道我多麼欣賞有啥說啥,不愛恭維的人!人們老是說我長得好,真叫我厭煩。我認為有幾個講實話的朋友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艾琳給了他一個最甜蜜的微笑。「謝謝你,坎寧安先生。」她說。「我認為這是我長久以來所聽到的最好的誇獎之一。我寧願多聽這種話,而不願意聽你誇我的眼睛和頭髮。我說我不喜歡別人恭維我,你信了我的話,真使我高興。」
第五天,傑克斯和我走進涼棚去吃晚飯,發現在鐵絲網後面收錢的是那個墨西哥小夥子,那個穿潔白襯衫、藏青色裙子的天仙不見了。
那天傍晚,我坐在欣克爾家客廳前的小走廊上,等艾琳出來,突然聽到裏面有說話聲。艾琳同她爸爸進了屋,欣克爾老頭開口對她說話。我以前早就注意到他是個精明人,並且有他的人生哲學。
那晚,坐在火車站月台上晃蕩著腿的有四個人,而不是三個。西·文森特·維齊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個。我們在探討問題,狗衝著升上樹梢的月亮吠叫,月亮有五分硬幣那麼大,或者有麵粉桶那麼大。
但是我忍住沒說。我害怕遭受奉承者的命運。我親眼看到她聽了巴德和傑克斯那巧妙而得體的話之後的高興勁兒。不!欣克爾小姐不是奉承者的如簧之舌所能哄騙的。因此我也加入了老實人的隊伍。我立即換了虛假的說教口吻。
巴德事先知道要求於他的是誠懇,現在有機會顯示了,他坐在椅子上不禁扭功起來。
那晚read.99csw.com,除了那張承受著欣克爾小姐苗條身材的幸運的柳條搖椅之外,還有四張椅子上也坐著人。我們三個按捺著興奮的心情,等待試驗的開始。首先受試的是巴德。
當時我們幾個都年輕,所以沒有得出結論。
我不願意聽人們提到波洛克的《時間的歷程》,你也是如此;可我一看到傑克斯,就會想起這位詩人描寫另一位詩人拜倫時所用的話,他說拜倫「飲得早,飲得深——他的量超過了芸芸眾生,然後渴死了,因為無可再飲。」
「我怎麼考驗呢,爸爸?」
我們三個人在晚上十點鐘告辭后,總是到傑克斯的木板小車站去,坐在月台上,晃蕩著腿,想方設法互相摸底,了解艾琳小姐著意于誰。情敵就是這樣的——他們彼此並不迴避,也不怒目而視;而是聚在一起談論分析——竭力用機智和權術來估計敵方的實力。
傑克斯、巴德和我——有時憑運氣只有我們中間的一個或兩個人——等飯館生意忙過之後,晚上常去那裡坐坐,「拜訪」欣克爾小姐。
至於「某主教」和「某牧師」,同我們的故事沾不上邊,恐怕只能割愛了。
「我告訴你怎麼做。你稍稍能唱些歌,艾琳;你在洛根斯波特學了將近兩年。時間不算長,不過當時我們的財力也只能做到那樣。你的老師說你的嗓子不行,繼續學下去只是浪費金錢。你不妨問問那幾個人,對你的歌唱是怎麼評價的,聽聽他們每個人的說法。對你說實話的人肯定很有勇氣,是可以把終身託付給他的人。你覺得這個辦法怎麼樣?」
拼法沒有錯,因為我見過她是這麼寫的。毫無疑問,她的名字是單憑字音起的;不過再差勁的綴字法到了她身上也分外出色。假如湯姆·莫爾本人見到了她的話,也會認可這種表音法的。
第一種類型是你喜歡的雀斑臉、塌鼻樑的姑娘。第二種是莫德·亞當斯。第三種是布格樓畫中的女人。艾琳·欣克爾是第四種。她是純潔無瑕市鎮的女市長。同她相比,特洛伊的海倫只能算是洗衣婦,一千個金蘋果都得判給她。
「你覺得怎麼樣呢,傑克斯先生?」她接著問。
「坎寧安先生,」艾琳唱完《當葉子變黃的時候》,粲然一笑說,「你確實對我的嗓子有什麼評價?你可得坦率,說實話,你知道我要你永遠這樣對待我。」
巴德每周兩次從綠谷牧場騎馬進城,來巴黎飯館就餐。他騎著一匹專橫跋扈的肯塔基馬,快得嚇人;跑到涼棚角上的牧豆樹邊時,他猛地勒住韁繩,馬蹄在肥土上犁出好幾碼長的溝。
這時候,西·文森特·維齊提一提上衣袖管,露出了雪白的襯衣袖口,洛多爾瀑布開始奔騰而下。
結尾的時候,他預言——鄭重地預言——「西南部將要出現的一顆新星——一顆足以使老大的得克薩斯州自豪的新星」——在聲樂藝術上前途燦爛輝煌,在音樂史上無與倫比。
「請你相信我,」傑克斯說,「你算不上歌劇里掛頭牌的角色。美國各大城市歌劇明星的演唱我都聽到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嗓子吃不開。不然的話,你早就比垮了那些歌劇大演員,把她們打發到肥皂廠去幹活了——我指的是相貌;因為那些尖嗓子一般都長得象是趕集的農村姑娘。不過你唱的實在不行。你的會厭不靈活——沒有章read.99csw.com法。」
當然,我們表示感激和喜悅;不過假如艾琳坐在那把矮矮的搖椅里不動窩,讓我們面對面地瞧著她,我們一定會更高興。因為艾琳不是艾德萊納·帕蒂,連那位歌劇演員的告別巡迴演出的最後一場的水平都夠不上。她的嗓音很低,象斑鳩的咕噥,假如把門窗都關好,廚房裡的貝蒂又不把爐蓋搞得卡卡直響的話,客廳里幾乎可以聽到。我估計她唱的音域在鋼琴鍵上只有八英寸左右;她順著音階順序連唱的聲調和顫音象你姥姥用鐵鍋煮衣服的噗噗聲。我說我們覺得她的唱歌象音樂時,你該相信她確實長得漂亮。
巴德坐在椅子上不踏實地扭來扭去,不停地窩著帽檐;這頂帽子他任什麼場合都不肯脫手。他拿不准她要聽的究竟是她口頭上所說的她愛聽的那種話,還是她心裏明知道她應當得到的恭維話。許多比他更聰明的人在作出決定時都猶豫過。巴德終於作出了決定。
我本來想為你把艾琳·欣克爾描繪一番,但是我必須介紹你看看埃德蒙·伯克的一部書,書名是《我們對崇高與美的概念的起源的哲學探索》。這是一部論述十分詳盡的論著,先談到美的原始概念——我記得伯克說的是圓潤和光滑。說得很有道理。圓潤具有明顯的魅力;至於光滑——女人添的皺紋越多,她就變得越滑。
「哦!」她說;然後我也象巴德和傑克斯一樣領受到我那一份微笑。
巴黎飯館自成中心,吸引著方圓數英里的顧客。即使在它影響範圍之外的地方,也有人騎馬趕到帕洛馬來博她一笑。他們總能如願以償。一頓飯——笑一笑——一塊錢。不過,儘管艾琳對她的愛慕者一視同仁,她似乎特別賞識其中的三個。根據禮貌的原則,我最後才提我自己。
那年月,帕洛馬還是南太平洋鐵路線上的一個新興城鎮。新聞記者也許會用「雨後蘑菇」之類的詞兒來形容它的蓬勃發展;可是不行。帕洛馬自始至終是屬於毒菌類的。
我再形容兩句,就把傑克斯交給你們了。他穿一套鮮藍色的衣服,腳蹬黃皮鞋,打的領結和襯衫的料子一樣。
「哎,爸爸,」她回答說,「他們幾個我都很喜歡。我認為坎寧安先生、傑克斯先生和哈里斯先生都是極好的青年。他們無論對我說什麼都是那麼坦率,那麼誠實。我認識維齊先生的時間不長,不過我認為他是個極好的青年,他無論對我說什麼都是那麼坦率,那麼誠實。」
艾琳·欣克爾!
「人們老是讚美我的外貌,」有一晚,我們三個牧豆樹下的火槍手在小客廳里時,艾琳說道,「真叫我膩味。我知道自己並不美。」
我們衝進廚房,正好碰到欣克爾老爹兩手端著兩杯熱咖啡出來。
我們知道坦率和誠實贏得了勝利,情敵的數目已經從四個減到三個了。
欣克爾大媽同一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叫「貝蒂」的下手在廚房裡掌勺。長著兩根耐高溫的大拇指的欣克爾老爺親自端出滾燙的菜肴。開飯最忙的時候,有個墨西哥小夥子幫他跑堂,招呼顧客;上菜空閑的時候,就捲煙抽煙。巴黎筵席的習慣最後一道是甜食;我把甜美的東西也放在我的文字菜單的最後。
我的第二號情敵是巴德·坎寧安,他在帕洛馬附近的一個牧場上工作,協助把不聽話的牛群管得俯首貼耳。我見過的舞台下的牧人中,唯有巴德象是舞台上的牧人。他戴著闊邊帽,穿著皮套褲,脖子上圍著一塊手帕,結打在後面。
這幾句話很符合傑克斯的情況,只不過他沒有死,卻到帕洛馬來了,這同死也相差無幾。他是鐵路報務員兼客貨運售票員,每月工資七十五元。一個什麼都懂,什麼都會的青年人,怎麼會甘心干這樣一份默默無聞的差使,我怎麼都不明白;儘管有一次他露了點兒口風說,他這麼干是他個人給南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董事長及股東們幫個忙。
艾琳是欣克爾家的女兒;如果自東向西畫一條通過加九*九*藏*書爾維斯頓和德爾里奧的線,艾琳就是第一個進入這條線以南地區的女出納員。她坐在廚房門口涼棚下一個粗糙的松木大櫃檯——是櫃檯還是殿堂?——裏面的高腳凳上。她面前有一張鐵絲網保護著,網上開了一個拱形小窗,你付錢時就從那下面遞進去。為什麼要鐵絲網,只有天知道;在那裡吃巴黎式飯菜的人個個都願意豁出性命為她效勞,絕不會損害她。她的工作很輕鬆;每餐飯一塊錢,你把錢擱在窗口下面,她只消收錢就行了。
艾琳還認為,波士頓的文化修養高於芝加哥;羅莎·邦烏爾是最偉大的女畫家之一;西部人比東部人開朗坦率;倫敦準是一個多霧的城市;春天的加利福尼亞一定很美。她還有許多別的見解,表明她絕不落後於世界上最優秀的思想。
艾琳的音樂興趣相當廣泛。她把鋼琴架上左邊的一摞活頁樂譜一份份地唱下去,「宰」掉一份,就擱到右邊去。第二天晚上,她再從右邊唱到左邊。她最喜愛的是門德爾松,還有穆迪和桑基。經我們要求,她總是拿《甜蜜的紫羅蘭》和《當葉子變黃的時候》兩支歌作為結束。
我們挽著胳臂,高興地在月台上亂蹦亂跳,扯直了嗓子唱著《馬爾登是個老實人》。
我們十點鐘告辭的時候,艾琳同往常一樣,帶著她那迷人的笑容和我們每個人熱情誠懇地握了手,請我們再去玩。我看不出有什麼厚此薄彼的跡象——但是我們中間有三個人知道——我們知道。
欣克爾老爹是個厚道人。「哎,兩位先生,」他說,「她突然心血來潮,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手頭有這筆錢,我就隨她去了。她到波士頓一個唱歌——不,一個音樂學院去學四年,培養她的嗓子。唷,兩位先生,讓我過去吧,咖啡燙得很,我的大拇指受不了啦。」
「是啊,一點不錯!」艾琳說。「我見過她的畫像,真不怎麼樣。她的鼻子長得要命。」
一天,帕洛馬來了個實力難測的傢伙,一個剛到鎮上就大吹大擂亮出招牌和本人的年輕律師。他名叫西·文森特·維齊。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剛從西南部某個法學院畢業的學生。他身上的禮服大衣、淺色條紋褲、寬邊黑軟帽和窄窄的白細布領結,比任何文憑更能說明他的身份。維齊是丹尼爾·韋伯斯特、切斯特菲爾德勛爵、「花|花|公|子」布魯梅爾和小傑克·霍納的混合物。他的來到使帕洛馬也頓時興旺起來。他抵達的第二天,鎮上就測量出一片新的擴充地區,並且劃成一小塊、一小塊的。
艾琳聽了傑克斯的批評,快活得笑出了聲,隨即帶著詢問的神情瞅瞅我。
假如維齊沒有見到艾琳·欣克爾,從而成為第四個角逐者的話,命中注定一說就靠不住了。他不上巴黎飯館,而是氣派十足地在黃松板旅店用餐;不過,他卻成了欣克爾家客廳read.99csw.com里不可輕視的拜訪者。他的競爭使巴德觸景生情,嘴裏的髒話越來越多;逼得傑克斯滿口俚語,俗不可耐,比巴德最惡毒的咒罵更可怕;把我搞得灰溜溜的,一言不發。
我承認當時我猶豫了一下。坦率不是也有過火的時候嗎?我下的斷語也許有點兒躲躲閃閃;不過仍舊以批評為主。
他們一家住在一幢有四個房間,釘著檐板,未經油漆的木板房裡。廚房旁邊用木杆搭出一個涼棚,上面用櫟樹枝條覆蓋。棚子底下擺開一張桌子和兩條各長二十英尺的板凳,那都是帕洛馬本地木工的手藝。巴黎飯館菜單上的烤羊肉、熬蘋果、煮豆子、蘇打餅乾、布丁或餡餅、熱咖啡就在這裏供應。
「多謝你們各位,」她非常、非常甜蜜地說,「對我那麼坦率。那麼真誠。我就是要你們永遠這樣。你們把心裏的想法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們就是世界上最親密的好朋友。現在,為了你們對我這樣好,這樣了解我是多麼討厭一味捧我的人,我要為你們唱唱歌,彈彈琴。」
四天平平而過,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
艾琳純粹是植物性化合物,根據亞當被逐出伊甸園那年頒布的《純正仙食與基列乳香法案》,保證絕不摻假。她是鮮果攤式的金髮女郎——草莓、桃子、櫻桃等等,美不勝收。她的眼睛分得很開,她的神態具有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但是暴風雨永遠不會來到。我認為用文字(不論稿費標準高低)來描繪美總是白白浪費。因為美同幻想一樣,「來自眼中」。美女有三種類型——我命中注定愛發議論;老是說著說著就離了題。
「古往今來,欣克爾小姐,」我說,「不管每個時代的詩歌和傳奇怎麼說,女性的智慧始終比她的美貌更能博得人們的傾慕。即使在克里奧帕特拉身上,男人們發現她那女皇的智慧比她的容顏具有更大的魅力。」
因為維齊的口才太好了,語言滔滔不絕地從他嘴裏出來,彷彿油井噴出的石油。誇張、恭維、讚美、激賞、甜蜜的奉承、絕妙的辭令、頌揚和不加掩飾的推崇,爭先恐後地脫口而出。我們不指望艾琳在他的雄辯和他那身打扮面前能抵擋得住。
我們探討的問題是,對一個女人到底是說謊好,還是說實話好。
從東北的班戈到西海岸的舊金山,往北到波特蘭,再往南偏東四十五度到佛羅里達的特定的一點,這個範圍里的每一個城市他都熟悉。世界上的各種技藝、行當、遊戲、事務、職業和運動,他無不精通;從五歲開始,東西海岸之間發生的每一重大事件,他都親眼目睹,或者正趕去參加。你可以打開地圖冊,隨便指點一個城市,傑克斯在你合上地圖冊之前就能把那裡三個著名人士的小名告訴你。他談到百老匯路、燈塔山、密執安路、尤克利德路、五馬路以及聖路易四大院時,態度大大咧咧,甚至帶有輕蔑。如果要同他比見多識廣,那麼到處流浪的猶太人簡直象是隱士了。世界能教給他的東西,他都已學會,他還願意講給你聽聽。
我一向認為,並且時常斷言,女人並不神秘;男人可以對她作出預言、分析、馴服、了解和解釋。女人神秘一說,是她們自己強加在輕信的人們頭上的。我的話對不對,下文自見分曉。《哈潑斯雜誌》以前常說:「下面這個有趣的故事講的是某小姐、某先生、某先生和某先生。」
在這個到處都是黑蠟樣泥土的地方,欣克爾家的前房可算是很整潔的小客廳了。客廳里的柳條搖椅上墊著手織的罩布,擺著不少照相冊和一排海螺殼。角落裡還有一架豎式小鋼琴。
「說老實話,艾琳小姐,」他誠摯地說,「你的嗓子不比鼬鼠大多少——你知道,只能算吱吱叫。當然,我們都喜歡聽你唱歌,因為你唱歌時畢竟還是甜美喜人的;再說,你坐在鋼琴凳上同你臉朝我們坐著時一樣優美。不過真說唱歌的話——我看你還算不上。」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都被一個振奮人心的想法弄得神魂顛倒。這個試驗肯定會把維齊從競爭中淘汰九*九*藏*書掉。他同他那套甜言蜜語的奉承將會被一筆勾銷。我們清楚地記得艾琳喜愛坦率和誠實——她多麼珍視真實和直率,厭惡虛假的恭維和討好。
「艾琳,」他說道,「我注意到最近以來經常有三四個年輕人來找你。他們中間有沒有你特別喜歡的?」
「艾琳在哪兒?」我們帶著歌劇宣敘調的口氣問道。
「確實是這樣,艾琳小姐,」他說:「漂亮的人並不是事事都行。當然,你並不難看——不過那毫不相干。我在杜布克見過一個姑娘,臉長得象椰子似的,可她在單杠上可以不換手,連續做兩次懸垂穿腿后翻成后懸垂。儘管有長得羞花閉月的姑娘,這一手卻不在行。我見過——呃——長相比你難看的人,艾琳小姐;但是我喜歡的是你做事有條有理。冷靜和聰明——這是女孩子討人喜歡的品質。那天欣克爾先生告訴我說,你干這份工作以來從沒有收進一塊鉛大洋或是一塊啞板。女孩子就該這樣——那才是叫我喜歡的地方。」
「謝謝你啦,哈里斯先生。」欣克爾小姐打斷了我的話。「我知道我可以信賴你的坦率和誠實。」
「恕我冒昧,」我接著說,「艾琳小姐,你叫我想起了克里奧帕特拉。」
他用白皙的手指歷舉了各大洲的歌劇明星,從珍妮·林德說到埃瑪·艾博特,無非是貶低她們的才能。他談到喉音、胸腔共鳴、短句、琶音、以及歌唱藝術的其它怪名詞。他彷彿愛莫能助地承認珍妮·林德在高音域里有幾個音是欣克爾小姐未能達到的——不過「!!!」——那只是練習和訓練的問題。
「艾琳小姐,我對科學性的音樂並不在行,」我說,「但是說老實話,我不能高度讚揚老天賜給你的歌喉。人們老愛用鳥同出色的歌唱家比較。可是鳥跟鳥不一樣。我要說你的嗓子使我想起鶇鳥——帶喉音而不響亮,音域不廣,變化不大——不過——呃——自有它的——呃——韻味——呃——」
這時候,艾琳朝我瞟了一眼,我覺得她臉上有一種期待的神情。我突然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要向命運挑戰,對她說在偉大的造物主所有美妙的產品中,她是最秀麗的——她是一顆毫無瑕疵的明珠,在黑泥和蔥翠草原的背景下散發著純潔恬靜的光芒——她是——她是天生尤|物;就我而言,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象蛇牙那樣殘忍地對待父母,也不管她是不是能辨認啞板大洋和馬籠頭上的搭扣,我只要能夠歌頌、讚美、膜拜她那無與倫比的美麗就心滿意足了。
第一個是名叫布賴恩·傑克斯的人工產物。這個名字顯然碰到過許多釘子。傑克斯是鋪柏油馬路的大城市的產物。他五短身材,象是柔韌的沙岩之類的材料做的。他頭髮的顏色如同磚砌的貴格會教徒聚會所;他的眼睛好象兩顆酸果蔓的果實;他的嘴則象信箱的投信口。
艾琳是個思想有深度的姑娘。她不該整天坐在鐵絲網後面收錢,而註定要過高人一等的生活,如果還有什麼比目前的工作位置更高的話。她注意閱讀、傾聽和思索。換一個志趣不高的姑娘,單憑容貌,就能幹出一番事業;但是艾琳超越了單純的容貌美,她要建立一個文藝沙龍之類的東西——帕洛馬獨一無二的沙龍。
「我只不過是個中西部的小姑娘,」艾琳接著說,「只求簡單樸素地生活,幫襯著爸爸糊口謀生。」
(巴德·坎寧安後來告訴我,她說這話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說她言不由衷。)
「唔——呃,艾琳小姐,正如你會說的,美並不是一切。我不是說你長得不漂亮,不過你待你爺媽的那份溫順厚道一向使我比對什麼都更為欽佩。一個人待父母好,又顧家,不一定要長得太漂亮。」
「你認為莎士比亞是不是偉大的作家?」她稍微皺起彎彎的眉毛問道。她的模樣那麼俊俏,如果已故的伊格內修斯·唐納利本人見到她的話,就很難袒護他的培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