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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特寫

並非特寫

「一元給我,」特里普說,「買威士忌。你干不幹?」
「你憑這個材料寫不出一篇特寫嗎?」他沙啞地問我。「哪怕你捏造一部分,好歹總算一篇特寫吧?」
她說她把馬(倒霉的畜生)拴在火車站附近的一棵樹上,特里普和我囑咐她一到站就騎上那匹有耐性的馬兒,儘快趕回家。到家以後,她要說怎麼跟蘇珊·亞當斯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她可以向蘇珊打個招呼——這點我想不成問題——然後什麼事也沒有一了。
「怎麼?」我說,使勁盯著他。
特里普未老先衰的臉上皺紋變得更深了。從他那堆亂蓬蓬的頭髮里可以看出他心事重重地皺著眉頭。他攤開雙手,伸出顫巍巍的食指來加重他回答的語氣。
「洛厄里小姐,我的朋友,」(我打了個冷戰。)「查默斯先生,」特里普說,「他的意見會同我剛才講的一樣。他是新聞記者,比我能講話。所以我把他帶來了。」(噢,特里普,難道你需要的是一位能說會道的演講家嗎?)「他懂得很多事情,他會告訴你怎麼辦最合適。」
「有。」我說;接著又重複一遍,「我有,」嗓門更高、態度更不客氣,「此外還有四塊。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好不容易才在阿特金森老頭那裡硬要來的。我這筆錢,」我接著說,「是要辦一件事——一件非辦不可,十萬火急的要事,正好要用五塊錢。」
「哦,是的。」他木然說道。「我就是喬治·布朗,又名特里普。有什麼用?」
陰暗的客廳中央,一個姑娘坐在一張有裂紋的大理石桌子旁邊,稱心如意地哭著,同時嚼著口香糖。她是個毫無瑕疵的美人。哭泣只不過使她那明亮的眼睛更加光彩照人。當她嚼口香糖的時候,你只聯想到這個動作的詩意,同時羡慕那塊毫無知覺的糖。夏娃出世五分鐘后,想必同現在這位十九歲或二十歲的艾達·洛厄里小姐是一個模樣。特里普替我作了介紹,一塊口香糖便因此受到冷落。這期間她對我表示了一種天真的興趣,就象一頭(評選得獎的)小狗可能對一隻爬行的甲蟲或者青蛙表示興趣一樣。
「我很過意不去。」特里普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害得你破費,我很過意不去。我嘛,以為是發現了一個好題目,我是說——一個可以寫成相當精彩的特寫的素材。」
「哎,特里普,」我相當不耐煩地抬起頭來看看他說,「怎麼樣?」他今天的模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凄慘,更瑟縮,更憔悴和更潦倒。他可憐到那種地步,那麼強烈地激起了你的同情,以至你真想踢他一腳。
恭順,諂媚,想討好我而又枉費心機的特里普,領我坐上電車,去麥金尼斯大娘的當鋪。坐車是我掏的錢。看來,這位渾身都是火棉膠氣味的堂吉訶德連一枚最小的小錢都沒有。
我咳了一聲,竭力按捺住我對特里普的怒火。我明白我的責任所在。我被他騙進了狡猾的圈套,如今脫不了身。特里普第一個論點倒是公平正確的。一定要把這位小姐當天送回格林堡去。一定要同她講道理,說服她,讓她安心,教她怎麼辦,替她買好火車票九九藏書,馬上送她回去。我恨海勒姆,我鄙視喬治;但是責任一定要盡到。崇高的責任感同區區五塊錢是不很相容的。但有時候也可以把它們調和一下。我的任務就是先當一陣子預言家,然後代付盤纏,因此我裝出所羅門兼長島鐵路客票總售票員的神氣。
特里普在桌邊站定,一手撒開五指按在桌上,就象一位律師或者司儀。其實他什麼「師」都不象。他那件褪色的上衣領子扣得高高的,似乎要掩飾領帶和襯衫的欠缺。我看到他那亂蓬蓬的頭髮和鬍子之間的一雙游移不定的眼睛,就想起一條蘇格蘭狗。一剎那間,我覺得當著這樣一位落難佳人的面,作為特里普的朋友被介紹給她實在丟人。不過特里普顯然打算主持所有的儀式,不論這些儀式是什麼。從他的動作和姿態中,我認為他企圖把這個場合當作報紙特寫材料強加給我。他還存有一線希望,想從我這兒弄到買威士忌的那一塊錢。
「哎,你知道,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這個赫德森河畔的滿是色鬼的城裡到處亂跑。我想她認為隨便找個人打聽,那人就會說:『喬治·布朗?——哦,是啊——我想想看——他是個矮個子,藍眼睛,是不是?哦,對了——喬治在第一百二十五號街,就在雜貨鋪隔壁。他在一家馬具店裡當收帳員。』她就是那麼天真,那麼美。你了解格林堡那類長島的水邊小村——消遣的地方只有一兩個養鴨場,收入只靠摸蛤蜊和那麼八九個夏季遊客。她就是從那種地方來的。不過,喂——你真該見見她!
「洛厄里小姐,」特里普說,「我勸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查默斯先生,他是我的朋友,」(這時候我已經習慣了。)「他會告訴你該怎麼辦,准沒錯。」
「你有一塊錢嗎?」特里普帶著他最阿諛諂媚的神情問道。他那狗一樣的眼睛,在長得很高的,糾纏在一起的鬍子和長得很低的,糾纏在一起的頭髮之間的狹窄的空白地帶上一眨一眨。
看來第二陣眼淚已迫在眉睫,可是特里普挺身而出,擋住了這個缺口。該死的傢伙,我看透了他的把戲。他是想把這個場合搞成特寫材料,達到他卑鄙的目的,從中漁利。
「我當然喜歡他。」洛厄里小姐說。「海很不錯,他待我當然很好。誰對我都很好。」
「難道你不明白,」他帶著絕望的鎮靜說,「今天必須把這個姑娘遣送回家?——不是今晚,也不是明天,而是今天。我沒法幫她忙。你知道,我是倒霉俱樂部的門房兼通訊秘書。我認為你可以根據這個材料寫一篇東西,總可以拿到一筆錢。可是,不管怎麼說,難道你不明白天黑之前,她就該回到家裡嗎?」
「喂,洛厄里小姐,」在她期期艾艾的時候,特里普大聲插嘴說,非常沒有禮貌,非常鄙俗,「你喜不喜歡海勒姆·多德這個小夥子?他挺不錯,待你也挺好,是不是?」
除了基督教婦女禁酒聯盟以外,我請問有誰不同意我馬上掏出給特里普買威士忌酒的一塊錢,並且毫不猶豫地放到他手裡呢?
「洛厄里小姐,」我把話說得盡量動聽,「生九-九-藏-書活畢竟是相當奇怪的。」說出口后,我自己覺得這些話有點耳熟,我希望洛厄里小姐從沒有聽到過科漢先生的歌詞。「我們很少同初戀的情人結婚。我們早期的戀愛披上了青春的奇異光輝,往往不能實現。」最後一句說出來有點兒陳詞濫調的味道。「可是那些珍藏在心中的美好理想,」我接著說,「不論它們多麼不切實際,多麼虛緲,往往在我們未來的生活上投射一片絢麗的餘輝。然而生活除了夢幻之外,還充滿了現實的東西。人們不能依靠回憶生活。洛厄里小姐,我想請問一下,假如除了甜蜜的回憶以外,多德先生在其它方面似乎還——呃——合格的話,你是否認為可以跟他度過幸福的——就是說,滿足的、和諧的一生?」
「哦,那些鄉下小子進了城,見了一點世面就忘乎所以了。我猜喬治大概成了流浪漢,不然就是被別的女人纏住了;再不然就是喝上了威士忌或者賭賽馬,把自己毀了。你聽查默斯先生的話回家去,包你萬事大吉。」
我橫下心腸,不容他說出他那顯而易見的慾望。不管他軟磨硬抗,也休想搞到他渴望的那一塊錢。那類冤枉事我已經干夠了。
門打開了六英寸寬的一條縫。麥金尼斯大娘站在那裡,瞪著一雙白眼——我沒說錯,是白的——一張黃臉皮,一手抓住身上骯髒的粉紅色法蘭絨睡衣的領子免得它散開來。特里普一聲不吭,把那塊錢塞進門縫,這才為我們買了路進去。
我故弄玄虛地笑了笑,擺開兩條胳臂,彷彿準備繼續寫我手頭的東西。但是這個不屈不撓,垂頭喪氣,卑躬屈節,假裝老實的牛蒡似的倒霉鬼怎麼也擺脫不掉。他的腦門子忽然變得濕中透亮了。
她那金髮光澤的腦袋倒在緊握著的擱在桌上的兩隻胖乎乎的手上。一場多美妙的四月的暴風雨啊!她縱情地嗚嗚哭了起來。我希望我能夠安慰她。可我不是喬治。同時我又為自己不是海勒姆而慶幸——不過我也很難過。
「哦,海是挺好的。」洛厄里小姐回答說。「我可以跟他過得挺好。他答應給我買一輛汽車,一條摩托船,可是不管怎麼樣,婚期臨近的時候,我不由得希望——不由得想起喬治來。他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不然總該寫信來的。分手的那天,他和我用鐵鎚和鑿子把一枚一毛錢的銀幣鑿成兩半。我拿一半,他拿另一半,我們許下了願,彼此永不相忘,永遠收藏著那兩半銀幣,直到我們再次見面。我那一半現在藏在家裡梳妝台抽屜中的一個戒指盒裡。我想我來這兒找他是犯傻。我沒料到城裡有這麼大。」
「她在客廳里。」麥金尼斯太太說罷便扭過身,把睡衣後背對著我們。
「這是什麼話,特里普?」我說。「你不是說有一篇特寫材料嗎?東江上每條輪渡都有許多來去長島的姑娘。」
「一行都寫不了。」我說。「如果我拿這樣的狗屁交上去,可以想象出格蘭姆斯的臉色會變成什麼樣。不過我們總算幫了這位小姐的忙,恐怕只有這一點才算是我們的報酬了。」
這時,特里普刺耳地笑著插了嘴,他還想湊些read.99csw.com小插曲、小花絮來博取他所渴求的那可憐的一塊錢。
「還有一元呢?」我很快地盤算一下問道。
特里普軟弱無力地解開他身上那件花紋已經褪色,邊緣已經磨破的上衣,探手到一個很難夠著的,深得象窟窿似的口袋裡去掏一條曾經是手帕的東西。他正掏著的時候,我看到他坎肩上橫掛著一條廉價的鍍銀錶鏈的閃光,錶鏈上弔著一件東西。我伸出手去,好奇地一把抓住。那是用鑿子鑿開的半板一毛錢的銀幣。
「當然可以。」艾達小姐嚼著口香糖對我說。「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是——喏,什麼都安排好了,讓我下星期四晚上跟海勒姆·多德結婚,他有二百英畝地,水邊的地很多;還有一個菜園子,在島上算是數一數二的。可是今天早晨我備了馬——一匹叫做舞蹈家的白馬——我騎馬到了火車站。我對家裡人說我是去蘇珊·亞當斯那兒玩一天。我想這是撒謊,不過我不管。我坐火車到了紐約,在街上遇見了弗里普先生,問他知不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喬——喬——」
「難道你看不出來,」他說,「這材料可以寫一篇多麼精彩的特寫?你可以寫得很好。圍繞著這段戀愛故事,你知道,描寫描寫這個姑娘,加些有關真正愛情的那套玩意兒,插|進幾段笑話——挖苦挖苦沒有見過世面的長島人,唔,還有——反正你知道該怎麼寫。不管怎麼樣,你這篇東西換十五塊錢不成問題。你只要四元左右的成本,可以凈賺十一元。」
現在到了該行動的時候了,因為時針將近正午。我皺著眉頭瞪了特里普一眼,再溫和地、富有哲理地同洛厄里小姐講道理,很細緻地讓她相信立刻回家的重要性。我還著重告訴她一個送理,就是她不必把她來到這個吞食了不幸的喬治的城市的奇迹或者事實告訴海勒姆,即使她不說,也不會影響她未來的幸福。
「唔——呃——洛厄里小姐,」我對特里普那套拙劣的開場白心裏氣得要命,只得這樣開口說,「我當然樂於效勞,不過——呃——由於我還不清楚這件事的情況,我——呃——」
這時我開始感到那種沉重的,使人喪氣的,一般稱做責任的感覺。為什麼這種感覺要作為一個累贅和負擔落在人們肩上呢?我知道那天我在劫難逃,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一大部分要掏出來救濟這位艾達·洛厄里。但是我對自己發誓,特里普休想弄到買威士忌的那塊錢。他可以慷他人之慨,拿我的錢去行俠仗義,可是事後休想痛飲一番來紀念我的軟弱可欺。我帶著冷冰冰的慍怒,穿上大衣,戴好帽子。
「什麼樣的題材?」我擺出編輯的架勢,拿著鉛筆問他。
為了避免多疑的讀者把這本書扔到角落裡去,我要及時聲明這不是一篇新聞報導。你不會遇到只穿襯衫的無所不曉的本市新聞版編輯,不會遇到初出茅廬、頭角崢嶸的採訪記者,不會遇到獨家新聞,不會遇到——什麼都不會遇到。
「說吧,查默斯先生,」他說,「告訴這位小姐該怎麼辦。我就是這樣告訴她的——你跟她直話直說。說吧。」
「我同她聊起來read•99csw•com,知道她下星期四就要同一個名叫多德——海勒姆·多德——的莊稼小夥子結婚。可是喬治·布朗在她年輕的幻想里還佔著第一把交椅。幾年前,喬治把他的牛皮靴上了油,到城裡來碰碰運氣。可是他忘了回格林堡去,海勒姆就入選為第二名。不過到了緊要關頭,艾達——姑娘的名字叫艾達·洛厄里——找了一匹馬,騎了八英里到了火車站,搭早上六點四十五分的火車來到紐約。來找喬治,你知道——你了解女人的脾氣——喬治不在,所以她就要找他。
那天,我死乞白賴地從出納員那裡領了五塊亮晃晃的銀元,作為星期日版編輯很勉強地採用了我的一篇特寫的預支稿費。因此,我雖然並不覺得與世無爭,至少已經對世界宣布了休戰;我幹勁十足地開始寫一篇布魯克林橋的月夜景色的稿件。
「可是,」洛厄里小姐接著說,「昨晚我想起喬——喬治,我——」
可是如果讀者能允許我把第一場的背景放在《燈塔晨報》的訪員室里,我一定投桃報李,嚴格遵守上面的諾言。
我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實際上是用一條腿支著。
「我告訴你,」特里普說,「關於一個姑娘。一個美人。絕頂地漂亮。帶著露珠的玫瑰花|蕾——長滿青苔的花壇上的紫羅蘭——你可以放手描繪一番。她在長島住了二十年,從沒到過紐約市。我在第三十四號街遇上她。她剛搭東江的輪渡來紐約。我告訴你,她是個叫人見了就要神魂顛倒的美人。她在街上把我叫住了,問我在哪裡可以找到喬治·布朗。問我怎麼在紐約市找喬治·布朗!竟有這種事!
「我想我也許傻得要命,」她一面抽抽噎噎地嘆氣,一面說,「可是我沒有法子。喬——喬治·布朗跟我,從他八歲,我五歲的時候起,我們就愛上了。他十九歲那年離開了格林堡進城來——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他說他要當警察或鐵路總經理之類的人,然後回來找我。但是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可我——我又喜歡他。」
這場驟雨慢慢過去了。她伸直了腰,顯得很勇敢,露出了笑容。她一定能成為非常好的妻子,因為哭泣只是使她的眼睛更明亮,更溫柔。她往嘴裏放了一塊口香糖,開始講她的經歷。
「一元給麥金尼斯太太,」特里普馬上答道,「兩元給這個女孩子作回家的路費。」
「我不想借。」特里普說,這才使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想提供一篇好特寫的線索給你,你會滿意的。」他接著說。「我替你找了一個很精彩的題目,足夠一欄的篇幅。如果你寫得對路,一定很漂亮。取得這個材料,也許要你破費一兩元。我自己不要任何好處。」
我變得和氣了一些。這個建議證明特里普對於我過去給他的好處,雖然沒有報答,還是知恩的。如果他當時開了竅,問我要兩毛五,准能到手。
「先給我一塊錢——快!」他說。
有一天,特里普進來靠在我桌邊。特里普在車間幹活——我想他同圖片有些關係,因為他身上有一股製版藥品的氣味,他的手總是帶著酸類的染污和灼傷的痕迹。他大概二十五read•99csw.com歲,可是看上去卻有四十。他的臉被短短的、捲曲的紅鬍子遮去一半,象一塊擺在門口,「歡迎」字樣已蹭掉的棕墊。他面色蒼白,很不健康,顯出一副阿諛諂媚的可憐相,一天到晚凈向別人借錢,數目是兩毛五到一元。一元是他的最高限額。他了解自己信用的限度,正如國家化工銀行對附屬擔保品加以分析,就了解它的水分一樣。他坐在我桌子上的時候,一隻手緊握著另一隻手,好讓兩隻手都不發抖。這是喝威士忌的結果。他有一種假裝不在乎和冒充好漢的神氣,但是騙不了誰,不過這在他借錢時有用,因為這種神氣太可憐,裝得太明顯了。
特里普在一幢發霉的紅磚寄宿舍前拉了一下門鈴。他聽到微弱的鈴聲,臉色刷地發白,就象兔子聽到獵狗的聲息似的,彎下腰,準備隨時跳起來逃脫。我猜到他以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被房東太太的腳步聲嚇破了膽。
「怎麼要我花四元呢?」我滿腹狐疑地問他。
「我們還是把它忘了吧,」我用值得讚揚的強顏為歡的口氣說,「我們坐電車穿過市區回去吧。」
那時,我替《燈塔晨報》撰稿,領計件工資,希望有一天能當上正式職員。不知是誰拿耙子或鏟子替我在一張堆滿交換刊物、《國會記錄》和舊資料本的長桌上清出一小塊空地來。我就在那裡工作。我在街上逛得很勤,市上凡是有什麼小聲說的,大聲嚷的,哈哈笑的事情我都寫,我的收入卻不穩定。
這時候,美色當前,我心裏動了一下,對這種冒險也熱心起來。我們三人趕到輪渡碼頭,我發現去格林堡的票價不過一塊八毛錢。我買了一張票,又用剩下的兩毛錢買了一束紅而又紅的玫瑰花送給洛厄里小姐。我們送她上了輪渡,站在碼頭上望著她向我們揮動手絹,直到變成一個幾乎看不清的小白點。然後,特里普同我面面相覷,回到了塵世,乾枯冷寂地留在生活的黯淡現實的陰影里。
美和愛創造出來的魅力,在逐漸消退。我瞅著特里普,差點兒要發出冷笑。他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顯得苦惱,可鄙和惡劣。我擺弄著口袋裡剩下的兩塊銀元,輕蔑地半合著眼皮看看他,他勉強裝出能抵擋一陣的樣子。
「哦,」洛厄里小姐粲然一笑說,「事情沒有那麼嚴重——沒有什麼情況,從我五歲時來過紐約后,這還是我自己頭一次來,我沒想到紐約有這麼大。我在街上遇到——斯尼普先生,向他打聽我的一個朋友,他就把我領到這兒來,讓我等著。」
這一點我可以發誓。在艾達·洛厄里小姐一生中,所有男人都會對她很好的。他們一定會爭先恐後替她打傘,替她取行李,撿起她的手絹,請她喝汽水。
我得強調這一點,因為我有一種預感,覺得當時就要損失一塊錢。
「你說我有什麼辦法?我沒有隔宿的錢,錢的模樣我都記不清了。她買了火車票,把零用錢全花了。只剩下兩毛五分錢,也買了口香糖。她捧著一紙袋的糖在吃。我領她去第三十二號街我住過的一家寄宿舍,把她押在那裡,要一塊錢才贖得出來。這是麥金尼斯老大娘一天房租的價錢。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