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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場上的博皮普夫人

牧場上的博皮普夫人

「我想的是,」奧克塔維亞溫柔地說,「同我的經理一起在羊群中間作一次結婚騎行,然後回來和麥金太爾太太在游廊上吃婚禮早餐,懸在餐桌上空的紅陶瓮也許扎著一枝桔樹花。」
「好姑媽,這不是糖果問題,而是咄咄逼人,情況不妙的赤貧,等著你的是廉價的現成服裝,用汽油除污的舊手套,馬虎的伙食和門口的傳說中的餓狼。我剛從我的律師那裡回來,姑媽,『太太,行個好吧,我什麼都沒有。買些花好嗎,夫人?買支花插在鈕扣里吧,先生?幫幫一個可憐的寡婦,買些鉛筆吧,老爺,五分錢三支。』我能行嗎,姑媽,拿掙麵包的本領來說,我以前的演講課程沒有完全白學吧?」
「你上年紀啦,特迪。你的記性不行了。誰都知道你從來不錯過一次舞會,除非它同你參加的另一個舞會衝突,你分不開身。此外,你和同一個舞伴跳得太多,很不得體。讓我想想,福布斯家的那個姑娘——白星眼的那個——她叫什麼來著,梅布爾,是嗎?」
「很好,韋斯特萊克先生。」奧克塔維亞一本正經地說。
「那次的人真多啊!」她知道自己象是一個女學生在敘說初次參加的舞會似的,有點不知所云了。「陽台上都象屋子裡那樣悶熱。我在那次舞會上——丟了——一件東西。」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存心要拆除任什麼樣的鐵絲網。
「不;阿黛爾。梅布爾是瘦胳臂的那個。阿黛爾的眼睛也沒有白星。有的是靈魂。我們時常在一起談十四行詩,還談論魏爾蘭。那時候,我正想從靈感之泉鋪設一條水管呢。」
「『樹蔭牧場,』」奧克塔維亞照一張深紫色的打字稿念道,「『在聖安東尼奧東南一百一十英里,離最近的火車站,埃其納鐵路上的諾帕爾,有三十八英里。牧場包括七千六百八十英畝領有州政府地契的灌溉良好的土地;其餘二十二塊地,或一萬四千零八十英畝,一部分是按年續租,另一部分是根據州土地二十年出售法案購置的。牧場上有八千頭良種美利奴綿羊,以及必要的馬匹、車輛和一般設備。牧場正宅是磚建築,有六個房間,按照當地的氣候要求布置得相當舒適。整個牧場圍著一道堅固的鐵絲網。
奧克塔維亞帶著挑釁的眼光去找特迪。
「你丟了什麼東西嗎?」奧克塔維亞非常客氣,然而不感興趣地問道。
「它能不能提供麵包、茶和果醬給另一個文明社會的流放者呢?」
「我真想辭退你。」
「你說得未免太過火了,親愛的奧克塔維亞。」正在看報紙的埃倫姑媽抬起眼睛,溫和地說。「假如你暫時需要一些買糖果的零錢,我的錢袋在寫字桌的抽屜里,你不妨去取。」
在這次巡視中,特迪忽然想起古斯姥姥童謠里的博皮普的名字,他立刻把它加在奧克塔維亞身上。由於名字相仿,職業相同,這個諢名使他非常得意,他便一直掛在嘴上。牧場上的墨西哥人也用這個名字稱呼她。他們發不好「普」字的音,便加了一個音節,一本正經地管她叫「博皮貝夫人」。這個名字終於流傳開來,「博皮普夫人的牧場」和「樹蔭牧場」這兩個名稱簡直等同起來了。
下午四點鐘光景,兩匹小馬繞過一座坡度緩和,灌木叢生的山岡,然後象兩股奶油色的旋風似地撲向樹蔭牧場。這時候,奧克塔維亞快活得嚷了起來。一簇氣象萬千的橡樹灑下一大片涼爽喜人的蔭影,「樹蔭牧場」的名稱就是這樣得來的。紅磚砌的平房在樹底下顯得又矮又寬。一條有拱頂的闊過道從正當中把六個房間一分為二,過道里擺著開花的仙人掌,懸著紅陶水瓮,別有情趣。一條低闊的「游廊」圍繞著整個建築。游廊上攀滿了藤蔓,鄰近的空地上移植了草皮和小樹。房屋後面一個又長又窄的小湖在陽光下閃爍發光。再過去就是墨西哥工人的棚屋、羊欄、羊毛倉庫和剪毛欄。右面是點綴著一叢叢暗色櫟樹的矮山;左面是同藍天溶成一片的無邊無際的綠色草原。
「哈默史密斯家的什麼呀?」特迪茫然問道。
她隨即想到如今自己落到一個只有羊肉、蜈蚣和貧困的荒野里,這些不相稱的享受使她詫異,她便懷著女人直覺的猜疑,開始翻看一本本書的扉頁。每本書上都有西奧多·韋斯特萊克的字跡流利的簽名。
「我還不知道呢,」她柔和地說,「我還不知道有那件事。是誰呀,親愛的?」
「『目前的牧場經理似乎很稱職可靠,以前由別人掌管時,牧場遭到忽視,經營不善,現在卻迅速地轉為有利的事業。
「契約規定。生意買賣要尊重一切沒有過期的契約。我的契約訂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二點鐘為止。到了那天,你可以在半夜裡起來辭退我。如果你不到時候要辭退我,我就有權提出法律解決。」
「三個月前,當我丈夫去世的時候,」奧克塔維亞說,不好意思地把「丈夫」二字含混帶過,「我還以為我有一筆相當數目的財產。他的律師在六十分鐘有充分例證的談話中推翻了那個理論。我把牧羊場當作最後的一著。你是不是碰巧知道曼哈頓的公子哥兒們中間有一種時髦的風氣,促使他們放棄馬球和俱樂部,來到牧羊場上當經理?」
「你在這個牧場上幹活為的是什麼?」她又一次問道。
「瞧你說的,https://read•99csw•com」特迪急切而不信地說,「哪有這樣的事?」
特迪笑了,開始唱道:
「奧克塔維亞!」埃倫姑媽把她無法表達的不滿全部壓縮在這一聲呼喊中。
奧克塔維亞的搖椅不動了。她肯定這個地方是有蜈蚣的;還有印第安人;還有廣大、孤寂、荒涼、空虛的曠野;全部圍在堅固的鐵絲網裡。她有范德雷塞家族的自尊,但也有范德雷塞家族的心腸。她一定要弄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忘了。
「小小的博皮普丟失了她的羊群,
「死者沒有遺留什麼,姑媽——甚至連下半句都用不上。親愛的老上校——說到頭,他只是虛有其表!我這方面卻是公平交易——我全在這兒了,可不是嗎?合同上開列的項目一應俱全:眼睛、手指、腳趾、青春、古老的家系、無可置疑的社會地位——我這兒沒有搞非法投機。」奧克塔維亞揀起地上的報紙。「但是我不打算『怨天尤人』——當你吃了虧,大罵命運的時候,人們是不是用這句話來形容你?」她平靜地翻著報紙。「『股票市場欄』——沒有用了。『社交活動欄』——無緣了。這一版才適合我的情況——應聘欄。作為范德雷塞家的成員,我當然不能說是『求職』。使女、廚娘、推銷員、速記員——」
於是——」
奧克塔維亞勾住他的脖子,讓他低下頭,悄悄地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一隻手套。」奧克塔維亞說。敵人逼近她的戰壕時,她卻退卻了。
特迪似乎也想起了這隻手套,他下午回家后,不聲不響,翻箱倒櫃地尋找了一番。直到晚上,他在月光照耀的東頭游廊才發現。它給戴在他原以為再也不會屬於他的那隻手上,他不禁又說出了先前吩咐他再也不要說的廢話。特迪的鐵絲網垮下來了。
「特迪,」奧克塔維亞突然相當尖銳地問道,「你在這裏牧場上幹活為的是什麼?」
「用不著可憐。我喜歡這個工作。我積蓄了一半兒工資,身體又象消防龍頭那樣結實。它比馬球強多了。」
「象一段牧豆樹榦那麼結實。我有一件事騙了你。當我知道牧場的產權不屬於你的時候,我花了五萬元把它買了下來。在這裏牧羊期間,我在銀行里積攢下來的收入差不多有這個數目,因此這筆交易幾乎象是買便宜貨。銀行里還有一筆小小的不花力氣的增益,塔維。我打算乘遊艇作一次結婚旅行,船桅上扎著白緞帶,穿過地中海,途經赫布里底群島,然後到挪威和須德海。」
「別拿你那該死的禮貌來麻煩我啦。我剛要開始新的生活。別讓我想起任何不自然的事情。這種空氣如果能貯存起來就好啦。單為空氣跑來也是值得的。哦,看哪!一頭鹿!」
「不過,」特迪快活地接著說,「不管怎麼樣,我本來也打算辭職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枕頭翻開,看到一個又長又細的暗色的東西躺在那裡,正要開口發出求援的信號。但是她立即抑制住呼喊,抓起一隻手套——一隻珠灰色的手套——壓在那個忘掉哈默史密斯家舞會的人的枕頭底下,顯然經過了許多夜晚,已經壓得扁扁的。這天早晨,特迪一定走得非常匆忙,以至忘了把它藏到白天安放的地方。即使狡猾調皮得出名的經理們,有時候也有漏洞被人抓住。
「辦不到。」特迪咧嘴笑著說。
「一百——」他正想重複,但是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都明白了。她手裡還拿著班尼斯特先生的信。他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
由於長途旅行的勞累,奧克塔維亞那晚很早就上床了。她躺在雪白涼爽的床上,愜意地休息著,但遲遲不能入睡。她傾聽著微弱的,使她的感官保持警覺的奇特的聲音——叢林狼的嚎叫,風的無休無止的低沉的交響樂,遠處小湖周遭的蛙鳴,以及墨西哥人棚屋裡如怨如訴的手風琴聲。她心裏湧起紛紜複雜的矛盾情緒——感激與不滿,寧靜與不安,孤寂感與得到庇護和照顧的安慰,快樂和徘徊不去的舊時的痛苦。
「博普雷上校的產業,」奧克塔維亞插嘴說,她一面說,一面用戲劇性的手勢來加重語氣,「是空中樓閣。博普雷上校的財力是——清風。博普雷上校的股票是——白水。博普雷上校的收入——全完啦。我這些話里沒有我剛才聽了一小時之久的法律術語,不過把它翻譯成大實話就是這個意思。」
「我高興得不會吆喝了,特迪。哦,人們為什麼要買遊艇,乘豪華列車旅行呢?其實一輛馬車、一對老馬和這樣的一個春天的早晨就能滿足所有的慾望了。」
「問題自動解決了,姑媽。」她嚷道。「我決定去那個牧場。我決定靠它生活。我要培養對羊肉的愛好,甚至發掘蜈蚣的優點——當然是隔著相當距離。那正是我所需要的。那是我舊生活剛結束時到來的新生活。那不是絕路,而是解放。試想在那廣闊的草原上縱馬馳騁,讓勁風拂動你的頭髮,接近大自然,重溫那些生機盎然的青草和不知名的小野花的故事!該有多麼美妙。我該打扮成頭戴瓦杜式帽子,手拿彎柄杖,不容惡狼禍害羔羊的牧羊姑娘呢,還是打扮成星期天報紙副刊上那種把頭髮剪得短短的典型西部牧場姑娘?我想後面這種打扮好。他們會把我的照片登出來,照片上還有我獨自殺死的,掛在鞍頭上的猞猁。『從紐約上層社會到牧場』,他們一定會九-九-藏-書用這樣的標題。他們一定還會刊登范德雷塞家的老宅和我舉行婚禮的教堂的照片。他們可搞不到我本人的照片,不過可以請畫家畫。畫像一定帶有西部情調,很狂放,我自己也要成為狂放的牧羊女啦。」
「火車,」奧克塔維亞說,「不得不來;十分鐘之前;從家裡來的。你的膚色變了,特迪。嗯,怎麼——為什麼——幾時——哪裡?」
「奧克塔維亞!」埃倫姑媽這時才顯得驚慌。「我簡直不能相信。以前大家都認為他的財產有一百萬呢。並且還是德佩斯特家介紹的!」
她如此熟悉的舊時的特迪在哪裡呢?他性格的這一方面,也正是討她喜歡的一方面,仍然和以前一樣;但她現在看到的只限於此。他的熱情到哪裡去了呢?——他那不顧一切的求愛,富於幻想的、吉訶德式的忠誠,使人心碎的憂鬱,可笑的溫柔,傲慢的自尊,往時那些多變的情緒到哪裡去了呢?他的性格很敏感,他的氣質非常接近藝術。她知道特迪除了追逐時尚的愛好和運動之外,還培養了格調比較高的興趣。他寫過文章,搞過繪畫,並且對某些藝術可以說是有些研究;他一度還把自己的希望和思想都向她傾吐。但是現在——她無法迴避這個結論——特迪把自己性格的各方面都向她關了門,只留下一方面,那就是作為樹蔭牧場的經理和一個已經寬恕和忘懷的愉快的朋友。奇怪得很,她想起了班尼斯特先生介紹她產業情況時用的字句——「整個牧場圍著一道堅固的鐵絲網。」
「只有一個條件。我能——我可以抽煙嗎?」
「希望你原諒。」他相當尷尬地說。「你明白,我在這個櫟樹地帶已經呆了一年。我沒聽說。請把行李票給我,讓我替你把行李裝上大車。讓何塞押行李回去。我們乘馬車先走。」
他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在她是不難理解的。根子是在哈默史密斯家舉行的舞會上。那時候,她剛決定接受博普雷上校和他的百萬家財(這同她的容貌和社會地位比較起來,也算不了什麼)。特迪滿腔熱情、不顧一切地向她求婚,她直勾勾地瞅著他,冷冷地、斬釘截鐵地說:「再也別讓我聽到你這種無聊的廢話了。」「你再也不會聽到了。」特迪嘴角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說。現在,特迪周圍有了一道堅固的鐵絲網。
「朝南偏東南,全帆行駛。你看到天邊那片最低的捲雲下面的黑點嗎?那是一簇櫟樹,也是界標。朝那個黑點子和左邊的小山中間駛去就行啦。我不妨把得克薩斯州草原上駕車的全部規則告訴你:別讓韁繩落在馬腳底下,經常向馬吆喝。」
「老實告訴你,塔維,」特迪安詳而真摯地說,「我並不是為了工資。這點兒錢只夠我買雪茄和防晒油。醫生囑咐我到南方來。由於打馬球和運動過度,我的右肺要出毛病了。我需要好的氣候,新鮮空氣,休息和諸如此類的條件。」
「每月一百塊錢,」特迪對答如流地說,「外加膳宿。」
七月里的一個晚上,博皮普太太和她的牧場經理坐在東頭游廊上。特迪翻來覆去地預測秋季剪毛是不是有兩毛四分錢一磅的可能,把話都談光了,終於不聲不響地沉沒在一片哈瓦那雪茄的麻醉人的煙霧裡。只有女人這樣的拙劣的判斷者,才沒有老早發現他的工資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變成了那些進口雪茄的煙霧。
「我以為談的是眼睛和胳臂呢。」特迪思索了一會兒之後說。
一條沿著命運劃出的路線爬行的蜈蚣澄清了這個局面。一天清晨,奧克塔維亞和麥金太爾太太在西頭游廊修剪忍冬草。特迪天沒亮就匆匆忙忙起身走了,因為有人來報告,前一晚的雷雨把基地上的一群母羊驅散了。
奧克塔維亞卻若有所思。她的眼睛凝視著視野以外的地方。她張著嘴,臉上閃現著開拓者的興奮狂熱和冒險家的激動不安。她突然興高采烈地合抱著手。
「哦,好吧,特迪,」她裝得很有禮貌地說,「這裏冷靜得很;你當然渴望回到舊日的生活——回到馬球、龍蝦、劇院和舞會中去。」
「你是不是那個牧場的經理?」她有氣無力地問道。
奧克塔維亞往電報局的牆上一靠。有這麼巧的事?難道他不知道嗎?
她做了任何別的女人都會做的事——毫無理由地,盡情地哭了一場,這才鬆快了些。她入睡前喃喃地自言自語說:「他忘啦。」這句無可奈何的話一直悄悄地在她心頭縈繞。
他們兩個很自然地恢復了舊時的親睦,只是逐漸感到他們之間新關係的彆扭。
「好姑媽,你的三千塊錢只夠你自己喝不摻柳葉的真正熙春茶,讓那隻波斯貓吃消毒奶油。我知道人們願意幫助我,但是我寧肯象撒但那樣沉淪,也不願意象佩里那樣徘徊在邊門口聽音樂。我要自謀生活。沒有別的辦法。我成了一個——哦,哦,哦!我忘啦。沉船里撈出一件東西。那是一個畜欄——不,一個牧場,在什麼地方來著——讓我想想——在得克薩斯州;親愛的老班尼斯特管它叫做一筆資產。他終究發現一些沒有抵押掉的東西。他告訴我的時候是多麼高興!他硬要我從他辦公室帶回來的那些無聊的文件中,有一份牧場的情況介紹。我找找看。」
「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會上,」奧克塔維亞不讓他岔開話題,接著說,「你同她跳了五次。」
說到頭,草原上的這個地方是多麼可愛!當你發現了你認為早已丟失的東西時,這地方簡直象是盛開的玫瑰!窗口吹進來的夾雜著黃金雀花香的清新而甜美九-九-藏-書的晨風是多麼可人!你能不多站一會兒,睜著明亮的眼睛眺望遠方,幻想著誤會可能得到諒解嗎?
「我以後稱呼你夫人。」他考慮后得出結果說。「墨西哥人都會這樣稱呼你——你明白,牧場上幾乎全是墨西哥人。我認為這樣比較合適。」
「一句話也別說,姑媽。我決定去了。我要看那夜晚的天空象大碗那樣蓋在世界上,我要同星星再交朋友,從我稍微長大點兒以後,再也沒有同它們聊天了。我真想去,這一切都叫我厭倦了。我不名一文倒也高興。為了那個牧場,我可以祝福博普雷上校,原諒他的虛有其表。牧場生活的艱苦孤寂算得上什麼呢!我——我是活該這樣。除了那個可憐的希冀以外,我已是心如死灰了。我——哦,我但願離開,把這一切忘懷——忘懷!」
「我一向不喜歡舞會。」特迪規規矩矩地說。
幾天後,奧克塔維亞接到班尼斯特先生答覆她所詢問的有關事務的回信。信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正是。」特迪得意地回答說。
「我丟失的是身份。」特迪不損一兵一卒地停了火。「我同哈默史密斯家一個開礦的成員聊了半晚,那傢伙一直把手揣在口袋裡,象天使長似地談著礦石破碎廠、小平巷、主平巷和洗礦槽。」
奧克塔維亞來後過了幾天,特迪要她取出一條騎馬裙子,按照櫟樹叢林的要求改短一些。
「哎,塔維亞!」他嚷道,困惑得有點兒前言不搭后語。「怎麼——為什麼——幾時——哪裡?」
「你為什麼要在這裏幹活?」奧克塔維亞仍舊想打破特迪的謎,追問道。
「哎,」特迪有些驚慌地說,「那未免太過份啦,是不是?」
奧克塔維亞垂下眼帘,微妙地向他斜瞟了一眼——特迪一向把這種眼色叫做「上擊拳」。但他那真摯、黧黑的臉上並沒有什麼使人懷疑他另有所指的表示——一點兒也沒有。毫無疑問,奧克塔維亞想,他已經忘啦。
奧克塔維亞彷彿在考慮打官司的前景。
「不錯。」特迪說。
她不無疑慮地穿上裙子,又照特迪的吩咐綁上一副鹿皮護腿,跨上一匹跳跳蹦蹦的小馬,跟他一起去巡視她的產業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指點給她看——一群群的母羊、公羊和吃草的羔羊,浸洗槽、剪毛欄、小牧場上粗野的美利奴公羊、預防夏季乾旱的水箱——他象孩子似地興緻勃勃地彙報工作。
一個墨西哥小夥子從草地里冒了出來,帶過奶油色小馬。女主人和經理走進屋裡。
奧克塔維亞輕快地站起來,在那拘謹古板的小老太太柔弱的臉上伶俐地吻了一下。
「永遠可以!」奧克塔維亞快活地接過韁繩嚷道。「我朝什麼方向趕車呢?」
隨它們去吧,它們自會回家,
他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到了奧克塔維亞,便轉過身,象以往那樣筆直朝她走來。當她在近處注意到他變得陌生時,不禁產生了一種近似敬畏的感覺;他那晒成紅褐色的皮膚被淡黃色的鬍髭和鋼灰色的眼睛襯托得分外顯著。然而他一開口,舊時的稚氣的特迪又回來了。他們從小就認識了。
「我找到啦。」麥金太爾太太呯地把門關上說。
「吸煙間。」特迪並不感情用事地說。「我愛在馬車上吸煙。風把煙吹進你肺里又吹出來。省得你自己花氣力。」
「哦,麥金太爾太太,用不著替特迪道歉。是的,我管他叫特迪。只要沒受他騙,不把他當作一回事的人,都這樣稱呼他。你明白,很久以前,我們老是在一起剪紙娃娃,玩抽桿遊戲。他說什麼話,誰都不在乎。」
「我破產啦,特迪,」奧克塔維亞親切地說,這時她正全神貫注、小心謹慎地駕車從一株仙人掌和一叢櫟樹中穿過去,「除了這個牧場之外,我一無所有了——甚至沒有另一個家。」
奧克塔維亞·博普雷脫掉帽子,坐在她姑媽椅子旁邊的腳凳上,雙手抱住膝頭。她那苗條柔軟的身體穿著時髦的喪服,從容優雅地適應著這種不舒服的姿勢。她那青春煥發的面孔和一雙充滿活力的眼睛,竭力裝出同當前局面相應的嚴肅神情。
「可憐的特迪!」奧克塔維亞微微一笑說。
那種陌生老成的神情暫時又回來了,把特迪和她隔得遠遠的。
「我在這裏幹活。」特迪說。他象那些想把禮貌和責任結合起來的人那樣,斜著眼打量車站周圍。
「舞會——舞會。」奧克塔維亞狠狠地說。「我們剛才談的還有什麼?」
奧克塔維亞和特迪並排坐在一對烈性的、奶油色西班牙小馬拉的輕便馬車上,她興高采烈,什麼念頭都拋在腦後。他們飛也似地駛出小鎮,朝南方平坦的路上跑去。沒多久,道路逐漸變窄消失了,他們進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鋪著捲曲的牧豆草的世界。車輪悄沒聲息。不知疲倦的小馬駒穩步向前奔跑。夾雜著千萬畝藍色黃色野花芬芳的和風在他們耳邊呼呼作響。他們彷彿御風而行,心醉神移,產生了一種無休止的興奮感。特迪似乎煞費心思地在考慮問題。
麥金太爾幹嗎這樣可笑地用掃帚在亂捅?
奧克塔維亞突然一轉身跪了下去,把她泛紅的臉埋在姑媽的膝頭,激動地抽噎起來。
特迪懶洋洋地扭過頭。奧克塔維亞的椅子已經空了。
「那個小惡鬼!」麥金太爾太太狠狠地說。「你已經忘了嗎?」
奧克塔維亞把這隻灰色手套塞在她夏季晨裝的懷裡。這是她的。把自己圍在堅固的鐵絲網裡,只記得哈默史密斯家舞會上礦工所談的洗礦槽的男人們是不應該有這種東西的。
「這份介紹,」她帶著城裡人難以妥協的懷疑說,「並沒有提到蜈蚣或印第安人。此外,你一向不喜歡吃羊肉。我看不出你從這片——這片沙漠中能得到什麼好處。」
「我也是的。」特迪放低聲音說。
蜈蚣在這樣空蕩蕩的房間九-九-藏-書里隱藏得這樣巧妙,確實是有天才的。麥金太爾太太用掃帚柄捅書架背後。奧克塔維亞朝特迪的帆布床走去。房間里的樣子同經理匆匆離去時完全一樣。墨西哥使女還沒有來收拾。他的大枕頭中央還有睡過的跡象。她認為那條令人厭惡的蟲可能爬到床上躲起來,打算咬特迪。蜈蚣對經理們總是這樣殘忍狠毒的。
「夫人,」特迪遲疑地說,「你怎麼會想起到這裏來離群索居?難道最近上層社會的風氣是不去新港,而往牧羊場上跑?」
這個房間似乎是斯巴達人或軍人居住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大帆布床;另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個小書架;第三個角落裡架著幾支可怕的溫切斯特槍和滑膛槍。一面是一張極大的桌子,上麵攤著信件、紙張和文件,還有一個分類架。
「我想沒有。」奧克塔維亞思索著說。「你有沒有碰巧見到一個灰鬍子的大個兒,他穿著藍襯衫,佩著六響手槍,頭髮上沾著一撮撮的美利奴羊毛?」
繼之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溫和、沉悶、芬芳的夜晚,這些夜晚隨著星期和月份的流逝,照說應該驅使斯特雷方翻過任什麼鐵絲網去找克蘿伊,或者引得丘比特親自拿起套索在那些含情脈脈的牧場上捕捉獵物,但是特迪的鐵絲網仍舊圍得嚴嚴的。
奧克塔維亞格格笑了起來,接著又變得相當嚴肅。
「這樣的人多得很。」特迪說。由於緊張,他顯得心緒不定。「你是不是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真是個住家的好地方,特迪,」奧克塔維亞氣喘吁吁地說,「一點兒不錯——真是個住家的好地方。」
奧克塔維亞真想一把揪住那個愜意地靠在帆布椅上的腦袋上的久經日晒的黃頭髮,好不容易才壓住了這種想法。她以最可人的交際口吻接著說:「哈默史密斯家的那些人錢實在太多了。開礦的,是嗎?那門行業可賺錢呢。在他們家甚至找不到一杯白開水。那次舞會上一切都過火得叫人害怕。」
「親愛的,」埃倫姑媽聲音發顫地說,「請你別說那種話。即使你的經濟情況真糟到那種地步,我還有三千——」
「特迪也圍著鐵絲網。」奧克塔維亞自言自語說。
「我能——我可以駕車嗎?」奧克塔維亞喘著大氣提議說,她臉頰緋紅,眼光象小孩兒那麼急切。
奧克塔維亞念完后,埃倫姑媽在她教養許可的範圍內,嗤了一下鼻子。
「哎,我請求你別把這對飛禽叫做老馬,」特迪抗議說,他一根接一根地在馬車擋泥板上划火柴,但總是划不著,「它們一天能跑一百英里呢。」他終於划燃了一根火柴,窩在掌心裏點著了雪茄。
「空間!」奧克塔維亞熱烈地說。「那才是造成氣氛的因素。如今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麼了——視界——廣度——空間!」
「對,」特迪說,「正因為誰都不在乎他說什麼話,他再也不開口了。」
「『這注產業是博普雷上校向西部一個灌溉辛迪加洽購的,產權似乎絕無問題。經過精心管理,加上土地的自然增值,它應該成為業主一筆穩妥財產的基礎。』」
奧克塔維亞背對電報局,站在月台上。她想憑直覺在那群散亂的、大搖大擺的閑人中尋找樹蔭牧場的經理。班尼斯特先生事先吩咐他來車站接她。她以為那個穿藍法蘭絨襯衫,打白領帶的上了年紀,一本正經的高個子肯定是經理。但是不對,他走過去了。當這位太太瞅著他時,他卻按南方的規矩掉過目光。她想牧場經理一定等得不耐煩了,其實要找她不應該有什麼困難。穿著最時髦的灰色旅行裝的年輕女人在諾帕爾是不多的。
東頭兩個房間已經收拾好給牧場的女主人居住。她進去時,發現裏面傢具很少,空蕩蕩的,便不禁有點兒失望;但她隨即想到這裡是亞熱帶氣候,他們煞費苦心地把房間布置得適合於氣候的特點,又產生了感激的心情。大窗戶的框格已經卸掉,闊百葉窗口吹來柔和的海灣風,白窗帘飄拂不停。白木地板上鋪了許多涼席;深深的舒適的柳條椅彷彿在邀請;牆紙是愉快的淺橄欖色,她的起居室的一壁是光滑的白松木書架,擺滿了書。她立刻跑過去。她面前是一批精選的藏書。她瀏覽一下,發現有些小說和遊記還是出版不久的新書。
「一隻珠灰色的手套,幾乎是新的。」奧克塔維亞傷心地說。
「這個牧場是我的。」特迪說,象幹了壞事被人抓住的小學生似的。「一個經理幹了一段時間而不能吸收他老闆的企業的話,這個經理就未免太無能了。」
「以牧羊場來說,確實不太壞。」特迪帶著可以原諒的驕傲承認說。「我經常修修補補的。」
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
埃倫姑媽彎下身,撫摩著她黃褐色的頭髮。
「正經一點,親愛的,」埃倫姑媽說,讓手裡的報紙落在地上,「先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博普雷上校的產業——」
「得克薩斯的牧場。」埃倫姑媽嘆了一口氣說。「依我看,它不象是資產,倒象是負債。那種地方只有蜈蚣、牧童和方丹戈舞。」
不知道去哪兒找尋。
這次沒有虛榮心從中作梗,求愛的事情很自然,很順利,正象熱情的牧羊人和溫柔的牧羊姑娘之間應有的情況一樣。
「一個了不起的傢伙,那個麥卡德爾。」特迪讚許地說。「他不喜歡都市文明;他把大山當作炸肉餅;把隧道架在空中;他生平沒有說過一句無聊的廢話。你有沒有把那些租地展期申請的表格填好,夫人?三十一號之前要交給土地局的。」
「韋斯特萊克先生愛開玩笑。」麥金太爾https://read.99csw.com領奧克塔維亞到她的房間里去時說道。「但是,」她又忠心地補充說,「當他認真的時候,這裏的人都很尊重他的話。沒有他,我真不知道這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
奧克塔維亞立刻向那個有毛病的部位靠去。班尼斯特先生的信飄落到地上。
為命運所驅策的蜈蚣出現在游廊的地板上,兩個女人的尖叫提醒了它的注意,它便撒開所有的黃腳一溜煙跑進特迪住的最西頭房間的開著的房門。奧克塔維亞和麥金太爾太太抄起兩件長的家庭用具作為武器,撩起裙子,在誰做進攻部隊的後衛的問題上爭論了一番,然後跟了進去。
「為什麼?」奧克塔維亞氣勢洶洶地問道。
管家麥金太爾太太,正如小湖或橡樹似的,簡直成了這個地方的固定物,聽了這句誹謗牧場食品供應的話,不免有點兒不痛快。她剛要發作時,奧克塔維亞開口了。
「埃倫姑媽,」奧克塔維亞把她的黑色小山羊皮手套輕輕地扔向窗台上那隻端莊的波斯貓,快活地說,「我成了叫化子啦。」
奧克塔維亞正這樣揣摩著等候可能是經理的人時,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吃驚地看到特迪·韋斯特萊克在月台上朝列車趕來——特迪·韋斯特萊克,或者是一個穿著舍維呢衣服,著長統靴,戴著皮帶箍帽子的極象特迪的皮膚曬得黧黑的人——西奧多·韋斯特萊克原是業餘馬球運動員(幾乎是錦標選手),全能的花|花|公|子和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可是比一年前她最後一次看見他時,特迪顯得豁達、穩重、果斷、堅定。
草原變成了花園。樹蔭牧場變成了光明牧場。
「你搭火車來,」他問道,「有沒有看到一位有著灰色捲髮,帶著一頭獅子狗的老太太?她帶著不少大包小包,佔了兩個座位,老是跟乘務員拌嘴。」
即使在這樣危險而要求全神貫注的活動中,奧克塔維亞發現自己置身於特迪的私室時,仍然產生了一種敬畏的好奇心理。在這個房間,他平時獨自坐著,默默地轉著如今不讓別人分享的念頭,懷著不讓別人知道的想望。
五月到九月這一漫長而炎熱的季節來到了,牧場上的活很少。奧克塔維亞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書籍,吊床,同少數幾個好朋友通通信,對水彩顏料和畫架重感興趣——這些東西排遣了悶熱的白天。傍晚倒一直是很快活的。尤其令人感到歡暢的是和特迪在一起,由盤旋的夜鷹和受驚的貓頭鷹陪伴著,在那月光照耀的,當風的曠野上策馬馳騁。墨西哥人時常帶著吉他從棚屋裡跑來,唱著最古怪的傷心的歌曲。還有在微風吹拂的游廊里的娓娓長談,特迪和麥金太爾太太之間沒完沒了的鬥智。麥金太爾太太的左右逢源的蘇格蘭人的機靈,往往彌補了她所缺乏的輕鬆的幽默,使她吃不了虧。
她們兩人合力弄死了那條蜈蚣。由於它,在哈默史密斯家舞會上丟失的東西才重新找到,它卻得到了這種酬報。
「我就是博普雷夫人,」奧克塔維亞虛弱地說,「但是我的頭髮並不捲曲,我對乘務員也很客氣。」
關於牧羊場的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你報告。你移居牧場兩個月之後,我們才獲悉博普雷上校的產權是沒有價值的。我們發現了一個文件,知道他去世前就已變賣了這注產業。這件事通知了你的經理韋斯特萊克先生,他立即贖回了牧場。我簡直無法想象你怎麼會始終一無所知。我希望你馬上同那位先生商談一下,他至少可以證實我的話。
「這是麥金太爾太太,」當一個寧靜、整潔、上了年紀的婦人來到游廊上迎接他們時,特迪介紹說。「麥克太太,女主人來啦。她剛乘了車,很可能想吃一大塊鹹肉和一盤豆子。」
「長耳兔。」特迪頭也沒回就說。
「我生平沒有同她見過面。她的模樣完全是我想象出來的。我在混飯吃的那個小地方,樹蔭牧場,就是她的產業。我按照她律師的吩咐,趕了車來接她。」
「現在——現在是不是好了,特迪?」
母家姓范德雷塞的奧克塔維亞·博普雷夫人在諾帕爾下火車時,她一向從容安詳的舉止暫時有點兒遜色。這是一個新建的小鎮,彷彿是用粗糙的木料和飄拂的篷布倉促搭起來的。聚集在車站附近的人,雖然並不令人討厭地感情外露,但顯然是習慣於並且隨時準備應付突然事件的。
「不;我這番描述完全出於想象。你是不是認識你所形容的那位老太太?」
奧克塔維亞把她的購物袋拿來,取出一個裝滿了打字文件的長信封。
「春季剪毛的收益,」經理說,「剛彌補了去年的虧損。以前浪費和疏忽的情況十分嚴重。秋季剪毛除了一切開支以外還可以有一些盈餘。明年就有果醬了。」
蜈蚣一進屋子彷彿失蹤了,兩個要它性命的女人開始徹底而小心的搜索。
樹蔭牧場的經理並不是外行。他是個精力充沛的實幹家。每天清晨,屋子裡其餘的人還沒醒時,他多半已經起身,騎馬出去巡視羊群和營地了。這原是那個氣派威嚴的墨西哥老總管的職責,但是特迪彷彿事必躬親才放心。除了忙季之外,他一般總在八點鐘回到牧場上來,帶著一種充滿了草原氣息的健康而輕鬆的歡快,同奧克塔維亞和麥金太爾太太一起,在中央過道里的小桌上吃早餐。
「我的情況是容易解釋的。」特迪立即回答說。「我得找個工作。我在紐約掙不到衣食,於是我跟老桑福德混了一陣子,在這個牧場上找到一個位置。牧場在博普雷上校買下以前是一個辛迪加的產業,老桑福德就是辛迪加裏面的。開始我並不是經理。我騎著馬滿處跑,仔細研究這門行業,最後都搞清楚了。我發現缺點在哪裡,有什麼補救方法,桑福德便讓我管理牧場。我每月工資一百元,確實是花力氣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