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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檞的買主

黑檞的買主

戈里在擦額頭,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樣子很奇怪,是嗎?」他問道,勉強一笑。「我剛想起一些事。」他腦袋裡的酒精蒸發掉了一點。「我想起那兩百塊錢是怎麼來的。」
但是亞當考慮問題時沒有想到他的夏娃。在他看來,這些東西代表實用的財富,然而在他那骯髒的小木屋裡,有一個沉睡的野心翱翔在他那些原始的需要之上。加維太太心頭某處還存在著一點女性的東西,沒有被二十年的黑檞生活所扼殺。長久以來,她聽到的只是中午樹林里鱗狀樹皮剝落的聲息和夜晚岩石間的狼嗥,這些足以蕩滌她的虛榮心。但是當條件成熟時,她重新產生了要求女性權利的慾望——吃些茶點,買些無聊的東西,用一些儀式和禮節來掩飾可怕的生活現實。於是她冷淡地否決了派克關於加強防禦的建議,聲稱他們應該降臨人間,在交際場中周旋一番。
「這裡是兩百塊錢,戈里先生,對於你們家這種歷史悠久的世仇來說,這個價錢已經不壞了。你們家只剩下你來報仇,而你在殺人方面可不在行。我從你那裡接過來,我和加維太太卻因此可以踏進上流社會。錢在這裏。」
戈里站在窗口附近。「過來,」他舉起手指說,「我把你新買的仇人指點給你看。他剛走到對街去了。」
最後,他說指望戈里幫他忙,搞一個設計,把一大批砍伐好的木材從高山邊運到水道,才使戈里答應了。他知道戈里從前發明過一種輸送木材的辦法——一套滑道和斜槽的設計——在這件事上戈里足以自豪。這個可憐的傢伙覺得自己居然還有用處,非常高興,立即把紙攤在桌上,飛快地用顫抖得可憐的手畫了一些草圖,說明他所能做的和打算做的事情。
命運之神不理會許多急切的追求者,卻異想天開地飛到了黑檞的矮樹叢生的峽谷,對派克和他忠誠的老伴大加青睞。
「將近兩百塊。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據我了解,一個多月以來,揚西身邊一個錢都沒有。」
那天下午,貝瑟爾鎮上的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一個科爾特蘭同一個戈里家的人親善地一起經過鎮上,不禁大為驚訝。他們並排騎著馬,離開了塵土飛揚的街道和目瞪口呆的居民,穿過小橋,向山區走去。這個浪子已經作了一番梳洗,稍微象樣一些了,但是在馬背上老是搖搖晃晃,並且彷彿在苦苦思索什麼傷腦筋的問題。科爾特蘭也不去打擾他,指望換了環境之後便可以幫助他恢復心理上的平衡。
「沒有,我哪兒也沒去。兩個月來,我一塊錢也沒有。我想大概是同往常一樣,酒瓶碰得太多了。」
那是二十四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揚西的父親是科爾特蘭最好的朋友。
山地居民彎下瘦長的身體,朝窗外戈里指點的方向望去。艾布納·科爾特蘭少校正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走過,他身材魁梧筆挺,年紀將近五十,穿著南方議員們不可少的雙排鈕扣的大禮服,戴著一頂舊綢禮帽。加維望著那人時,戈里向他的臉瞥了一眼。假如世上有黃狼這種動物的話,加維的臉就是個模型。加維的沒有人味兒的眼睛跟蹤著那個走動的人,露出一口琥珀色的長牙,咆哮起來。
「一切都好,先生,加維太太和我對房產非常滿意。加維太太喜歡你的老宅,也喜歡街坊鄰居。她認為她需要的是交際,事實上她也開始交際了。羅傑斯、哈普古德、普拉特、特羅伊家那些人都來看過加維太太,她在他們大多數人家吃過飯。最上流的人請她參加過各種應酬。戈里先生,我卻不能說這些玩意兒對我也合適——我要的是那邊。」加維的戴著黃手套的大手朝山那邊一揮。「我是屬於那邊的,在野蜂和熊中間。但是戈里先生,我來找你並不是為了想說這些話。是為了我和加維太太想問你買一件東西。」
「你一本正經地跑來,」他嚷道,「是不是專門向我提出這樣一件荒唐可笑,欺侮人的事情?」
揚西·戈理的法律事務所里最丟人的東西,就是趴在吱嘎發響的舊扶手椅上的戈里本人。那個紅磚砌的,東倒西歪的小事務所,在貝瑟爾鎮的大街上也有點兒自慚形穢。
一天,幾個戴眼鏡,穿燈籠褲,相當可笑的勘探人員侵入了加維家的木屋附近。派克唯恐他們是稅務緝私員,便摘下掛在牆上的打松鼠的來複槍,從老遠朝他們開了九_九_藏_書一槍。幸好他沒有打中。那些一無所知的幸運的使者走近后,加維才發現他們同法律和治安毫無關係。後來,他們說明來意,願意拿一大筆嶄新挺括的現款來買加維家的三十英畝開墾地,並且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廢話,提到這片地產下的雲母礦藏等等,作為他們瘋狂舉動的借口。
「今天還要別的什麼東西嗎?」戈里略帶諷刺地問道。「要不要什麼家庭傳統,先輩的幽靈或者柜子里的骨骼骷髏?價錢低到不能再低了。」
「算了吧,揚西。山地的空氣立刻會把它搞清楚的。我們首先到頂峰瀑布去釣魚。那裡的鱒魚象青蛙似地蹦跳。我們帶著斯特拉和露西一起去,到鷹岩去野餐。揚西,你有沒有忘記,飢餓的漁夫吃到夾著胡桃木熏過的火腿的麵包時是什麼滋味?」
他們來到月桂村,正碰上揚西·戈里迫切地想把房地產變為現錢,便買下了戈里家的老宅,把四千塊錢交到那個敗家子的顫抖的手裡。
「這很公道。」打松鼠的人說,但是他伸出手,彷彿想把錢收回去的樣子;這時,戈里領悟到他的一陣火氣並不是出於自尊或者憤怒;而是出於對自己的憎恨,因為他知道他將落到自己腳下更深的底層中去。剎那間,他從一個大發雷霆的紳士變為急於吹噓自己貨色的議價人。
「買東西!」戈里應聲說。「問我買?」接著他粗聲粗氣地大笑起來。「我想你大概搞錯了吧。我全都賣給你了,正如你自己說的,瓶瓶罐罐全賣了。連火槍通條都不剩一根。」
當戈里家窮途末路,丟人現眼的末代子孫趴在他那丟人現眼的事務所里,把家產都輸給了他的好朋友,再被他們一腳踢開的時候,陌生人卻住在他祖宗的廳堂里。
「他以前一直是地方檢察官。」戈里不在意地說。「順便提起,他還是個第一流的射手呢。」
「現在,」戈里抓起韁繩說,「我很體面啦。我們經過那裡時,我希望你離我身後十英尺,少校,讓他們好好看看我。他們將發現我還不是背時的人,絕對不是。我想不管怎麼樣,我要在他們面前再好好出一次風頭。我們走吧。」
戈里陰沉地皺起眉頭。對一個有世仇的人提起他的冤讎,按照山地的習慣來說,是犯大忌的。「那邊」來的人對於這種事同律師一般清楚。
戈里冷漠地看著這輛招搖過市的馬車來到他門前。當那瘦長的駕車人把韁繩繞在鞭子上,笨手笨腳地下了車,走進事務所時,戈里蹣跚地站起身,迎上前去,發現來人竟是派克·加維,經過改變,新近開化的派克·加維。
不久以後,戈里覺得難以忍受這種排斥,便回到自己的事務所,一面踉蹌地走過那條倒霉的小徑,一面暗自嘀咕。他拿起桌子底下的長頸酒瓶,喝了一點威士忌,然後往椅子里一倒,悲哀地呆望著溶入夏天霧靄里的山嶺。他看到山上黑檞旁邊一小塊白色的地方就是月桂村,他是在那附近出生成長的。那裡也是戈里和科爾特蘭兩個家族之間世仇的發源地。現在,除了這個潦倒落魄的倒霉鬼外,戈里家族已經沒有直系後代了。科爾特蘭也只剩下一個男性的後代——艾布納·科爾特蘭少校;他有錢有勢,是州議會的議員,和戈里的父親是同輩。他們之間的世仇在當地是出名的;它留下了一串血淋淋的仇恨、冤屈和殺害。
「哎,這是什麼意思呀?」科爾特蘭覺得他夥伴的奇怪的請求同他目前清醒的神情和鎮靜的舉止並不相稱,有點納悶。但他很快就同意了,隨即解開上衣的鈕扣,彷彿這個想法一點兒也不奇怪。
桌上那一小卷鈔票慢慢地自動鬆開,翻騰著,扭動著。在加維說完之後的靜寂中,可以清晰地聽到縣政府傳來撲克籌碼的碰擊聲。戈里知道縣長剛贏了一局,因為他贏錢時壓低的喝彩聲隨著熱浪飄過院子。戈里的額頭冒出汗珠。他彎下腰,從桌子底下取出那只有柳條編護著的長頸瓶,斟了一大杯。
「這件東西你有;而我們需要。『把錢帶去,』加維太太說,『公公道道地把它買來。』」
「說吧,揚西。你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擁戴你當月桂村的公爵和藍嶺的男爵;還可以從斯特拉的孔雀尾巴上拔一根羽毛讓你戴在帽子上。」
貝瑟爾座落在藍嶺的山腳下。上面是高聳入雲的山嶺,下面是混濁的卡托巴河read.99csw.com,在陰鬱的河谷里泛著黃光。
衣帽很適合戈里。他滿意而神氣活現地扣好上衣。他的身材和科爾特蘭差不多——相當高大、魁梧、挺直。他們相差二十五歲,可是外表卻象兄弟。戈里顯老;他的臉浮腫而有皺紋;少校心情平和,因此面容光潤煥發。他換上戈里的不體面的舊麻布上衣和褪色的垂邊帽子。
「別忙,加維。」他說,他的面孔漲得通紅,舌頭也不聽使喚了。「我接受你的建議,儘管兩百塊錢未免太便宜了。只要買賣雙方同意,交易就成了。要我替你包紮起來嗎,加維先生?」
科爾特蘭拍拍他的肩膀。
「別生氣,」他接著說,「我完全是從生意買賣著眼。加維太太研究了有關世仇的一切。山地的上流人物多半都有世仇。塞特爾家和戈福斯家,蘭金家和博伊德家,賽勒家和蓋洛韋家,他們的世仇都有二十年到一百年的歷史。最後一次仇殺是你叔叔佩斯利·戈里法官退庭之後,從法官席上開槍把萊恩·科爾特蘭打死了。加維太太和我,我們是窮苦白人出身。誰也不同我們這些沒根沒由的人尋仇。加維太太說,到處的上流人都有世仇。我們不是上流人,不過我們要儘可能買個上流人做做。『那麼把錢帶去吧,』加維太太說,『公公道道地把戈里先生的世仇買來。』」
「也許是找到了一個訴訟人。好吧,我們在天亮之前回家吧。他醒來時會好的,除了腦袋裡嗡嗡發響。」
「我不是說著玩。再過幾分鐘,我們就要經過山上的那幢房子了,我在那裡出生,我的親屬在那裡住了將近一個世紀。現在住在那裡的是陌生人——可是瞧我這副模樣!我將要這樣襤褸潦倒地、象流浪漢和乞丐似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科爾特蘭少校,我沒有臉這樣做。我請求你讓我穿戴你的衣帽,直到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我知道你會把這看成是愚蠢的虛榮,但是我經過老宅時,總希望儘可能出出風頭。」
「同朋友們混了一陣子嗎?」科爾特蘭和善地問道。
「別想啦。」科爾特蘭快活地說。「等會兒我們一起來解決。」
「你認識我嗎,揚西?」科爾特蘭問道。
「你是不是知道我這個人虛榮心很強,少校?」他問道。「對外表講究得有些過份?」
「昨晚我打撲克輸了兩百塊錢,我這筆錢是從哪裡來的?」
「原來是他?嘿,把我送進監獄的就是這個傢伙!」
「還有一件事,」那個不動搖的打松鼠的人回答說,「那是加維太太的主意。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是加維太太一定要我問問,假如你願意的話,她說,『公公道道地把它買來。』戈里先生,你知道,你們老宅後院的杉樹底下有一片墓地。埋在那裡的是你家被科爾特蘭家殺死的人。墓碑上有姓名。加維太太說,一個家族有了自己的墓地就是高貴的標誌。她說如果我們弄到了世仇,還得有一些附帶的東西。墓碑上的姓是『戈里』,但是也可以改成我們的——」
少校不忍看他那骯髒的、窩窩囊囊的麻布衣服和褪色的垂邊帽。
戈里沉重地靠在科爾特蘭身上,但是沒有摔下去。兩匹馬並排齊步,少校用胳臂扶著他。半英裡外的月桂村一簇白色的小房子在樹木中閃閃發亮。戈里伸出手摸索著,終於把手擱在科爾特蘭替他抓住韁繩的手上。
「我們有許多錢,」山地居民不離本題地緊接著說,「從前我們象袋鼠一般窮,如今我們每天可以請人吃飯。加維太太說,我們已經獲得最上流社會的承認。但是我們還需要一些東西,而我們沒有。她說這原應開在售貨清單上,可是清單上沒有。『那麼把錢帶去吧,』她說,『公公道道地把它買回來。』」
炎熱的街道上慢慢升騰起一蓬塵埃,塵埃中間有什麼在行進。一陣微風把塵煙吹向一邊,可以看見一匹懶洋洋的灰馬拉著一輛嶄新的,油漆光鮮的輕便馬車。車子駛近戈里的事務所時,離開了街心,停在他門口的水溝邊。
「你沒帶斯特拉和露西來玩嗎?」他平靜地問道。
加維夫婦有了許多錢,多得算都算不清時,黑檞生活的缺陷就變得明顯了。派克開始談到新鞋子,在角落裡放一大桶煙草,在來複槍上裝一個新扳機,又領著馬特拉到山邊某一個地點,向她指出,如果架上一門小炮——他們的財力無疑也能辦到——把通向木read.99csw.com屋的唯一的小徑控制住,便可以一勞永逸地趕走稅務緝私員和討厭的陌生人。
這件事終於決定,並且付諸實現。加維太太喜歡比較大的山鎮,派克則眷戀原始的孤寂,最後選擇了月桂村作為折衷。月桂村提供了一些同馬特拉的野心相適應的,不太經常的社交消遣,對於派克也有它可取之處,因為它接近山區,萬一時髦社會不歡迎他們的話,可以立刻引退。
「舊惡?」戈里睜大眼睛說。「拿我來說,我們中間根本沒有什麼舊惡。我覺得我們一直是極好的朋友。可是老天哪,少校,我這副模樣怎麼能去你家呢——我是個可憐的酒鬼,沒出息的、墮落的敗家子和賭棍——」
「一點不錯。」戈里急切地說。「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了,我內心仍舊是愛虛榮的。哦,我象火雞那般虛榮,象撒但那般傲慢。我請求你在一件小事情上成全我這個弱點。」
「那是加維,」科爾特蘭說,「你把家產賣給他的那個人。他的頭腦准有毛病。幾年前,我不得不讓他坐一次牢,罪名是販運私酒,儘管我相信他不能負全部責任。哎,怎麼啦,揚西?」
戈里筆挺地坐在馬上,昂起頭,但是眼睛瞟著右面,仔細打量老宅的每一處樹叢、籬笆和可以躲人的地方。他自言自語說:「那個瘋瘋癲癲的傻瓜會不會真的下手,或者這隻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
「喝點玉米威士忌嗎,加維先生?你準是在開玩笑吧——你說的什麼?開了一個嶄新的市場,是嗎?第一流的世仇,兩百五十到三百。次貨世仇——兩百元,我想是這樣吧,加維先生?」
加維把他的垂邊帽扔在桌上,探身向前,那雙一霎不霎的眼睛直盯著戈里。
山地居民接過律師交給他的那張奇特的字據,使勁把它折好,然後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
那幫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悄悄跑了。這以後再瞅著可憐的戈里的是白天的太陽。它從沒有帷簾的窗子窺探進來,先以一派淡淡的金光淹沒了那個睡著的人,不多久就以洞察秋毫的夏季的熱光傾瀉在他那紅斑點點的皮肉上。戈里在雜亂的桌子上糊裡糊塗地動了一下,想轉過臉背著窗口。他這一動碰倒了一本厚厚的法律書,呯的一聲掉在地上。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穿黑禮服的人正俯身向著他。他抬起頭,看到一頂舊的綢禮帽,帽子下面是艾布納·科爾特蘭少校的和氣光潤的臉。
戈里的眼睛打量著屋子。少校明白他要什麼。「躺著別動,我去替你弄點來。」他說。後院有一個抽水機,戈里合上眼睛,欣喜地聽著機柄的卡噠聲和流水的汩汩聲。科爾特蘭端了一罐冷水來,拿給他喝。戈里立刻坐了起來——一個叫人看了傷心的可憐蟲,他的麻布夏裝又臟又皺,怪丟人的,搖搖晃晃的腦袋上頭髮蓬亂。他試著向少校揮揮手。
少校對於見面的結果如何,有點拿不準,便看對方有沒有認識他的表示。二十年來,這兩個家族的男性成員從沒有迎面相遇而太平無事的。戈里眯起模糊的眼睛,想看清楚這個客人,接著他沉著地露出了笑意。
到了小墓地對面的時候,他看到了他所尋找的東西——角落裡濃密的杉木叢中騰起一縷白煙。他慢慢往左面倒去,少校趕快策馬追上,用胳膊抱住了他。
「太看重了。」樂天的狀師說。「象他那樣好酒的人根本不應該打撲克。不知道他今晚輸了多少。」
有一次,戈里突然一陣顫抖,幾乎摔下馬背。他不得不下馬,在路邊休息休息。少校預料到有這種情況,帶了一小瓶威士忌準備讓他路上喝;但是他給戈里時,戈里幾乎是粗暴地加以拒絕,並且聲明今後再也不喝了。過了一會兒,他恢複原狀,不聲不響地騎著馬走了一兩英里。接著,他突然勒住馬,說道:
「我似乎記得,」他雖然莫名其妙,仍然湊和著他說,「一個二十來歲的花|花|公|子,在藍嶺一帶數他的衣服最合身,頭髮最光溜,坐騎最矯健。」
是六月份一天中最悶熱的時候。貝瑟爾在不很涼爽的蔭影下打著瞌睡。買賣完全停頓了。周圍一片靜寂,趴在椅子里的戈里清晰地聽到籌碼的碰擊聲從大陪審團的屋子裡傳來,那是「縣政府的人」在打撲克。事務所敞開的後門外,一條踩得光禿禿的小徑蜿蜒穿過草地,通向縣政府。這條路害得戈里傾家蕩產——先是喪失了幾九九藏書千元的遺產,接著是祖傳的老宅,最後連所剩無幾的自尊心和男子氣概都搭了上去。那幫人把他攆了出來。潦倒的賭徒成了酒鬼和寄生蟲;他終於看到那些贏了他錢的人連翻本的機會都不給他。他的信用也一文不值了。每天的牌局照常進行,他卻被指派做了旁觀者的丟臉的角色。縣長、書記、一個愛開玩笑的警官和一個樂天的狀師,以及一個「山谷里來的」,臉色灰白的人,他們仍舊坐在桌子周圍;被榨乾的人就這樣得到暗示,讓他去長些油水后再來。
打松鼠的人伸直一條腿,幾乎跨出半間屋子,從褲袋裡掏出一卷鈔票,往桌上一扔。
清晨三點鐘,他們把他抬回事務所。他不省人事,新長的毛又給剪得精光。縣長、愛開玩笑的警官、縣書記和樂天的狀師抬著他,由那個「山谷里來的」,面色灰白的人護送著。
戈里笑得很不自然。
打松鼠的人並沒有過份吹噓他的眼力。他的槍彈打中了他想打的、也是戈里預料的地方——艾布納·科爾特蘭少校的黑呢上衣的前胸。
戈里搖搖頭。「柜子里是空的。」他說。
少校顯然不相信他輸錢的事情;戈里又陷入沉思。
「剛才,揚西,」他開始說,「你問我有沒有帶斯特拉和露西來玩。那時候你還沒有完全清醒,一定在夢想你自己又成了一個小孩兒。現在你清醒了,我希望你聽著我說的話。我從斯特拉和露西那兒來找她們舊日的遊伴,來找我老朋友的兒子。她們知道我打算帶你一起回家,你將發現她們會象從前那樣歡迎你。我要你住到我家裡去,直到你完全恢復,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們聽說你境遇不好,並且處在誘惑之中,我們都認為你應當到我們家裡去再做一次客。你願意去嗎,孩子?你是不是願意不計我們家族的舊惡,跟我一起去?」
他從桌子上一歪,倒在扶手椅里,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灑下真正悔恨和羞愧的眼淚。科爾特蘭堅持曉之以理地同他談,讓他回憶起他一度十分喜愛的、淳樸的山區生活的樂趣,並且再三表示真誠的邀請。
「擱在桌上。」其中一個人說,他們便把他抬到亂攤著沒用的書本和文件的桌子上。
加維站起來,抖抖他的厚呢衣服。「加維太太一定很高興。從今以後,這筆帳歸科爾特蘭和加維兩家,沒你的事啦。戈里先生,你是律師,請你寫一張字據,作為我們這筆交易的憑證。」
「當然認識,你替我買過一根頭上有哨子的鞭子。」
科爾特蘭很高興地看到他的夥伴被山林的魅力迷住了。現在他們只要繞過畫家岩,渡過接骨木溪,爬上那邊的小山,戈里就可以看到他賣掉的祖宅。他經過的每一塊岩石,每一株樹和每一尺路,對他都是熟悉的。儘管他忘了山林,它們卻象《甜蜜家庭》那支歌的調子一樣使他心醉。
他想起六個月前向他買戈里家老宅的那個人,即使在這種苦惱的時候,他也不禁微笑起來。那是從山區「那面」來的兩個最古怪的傢伙:派克·加維夫婦倆。說到「那面」兩個字時,他還用手朝山那面一揮,山地居民一聽就知道那是指最遙遠的人跡罕至的地方,深不可測的峽谷,亡命徒出沒的林藪,狼和熊的巢穴。這對古怪的夫婦在黑檞山巔的小木屋裡,在那些最荒僻的地方住了二十年之久。他們既沒有狗,也沒有小孩來減輕山地沉悶的寂寞。居留地的人很少知道派克·加維,但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說他「瘋瘋癲癲」。除了打松鼠之外,他沒有什麼正當職業;不過他偶爾販販私酒,作為調劑。有一次,稅務緝私員把他從窩裡給掏了出來,他象(犭更)犬似地不聲不響,拚命爭鬥了一場,終於被送進州監獄,蹲了兩年牢。刑滿釋放后,他又象一隻發怒的鼬鼠似地鑽進窩裡。
打松鼠的人慢吞吞地出門向馬車走去。他上車的時候,戈里以狂熱的速度撿起從手裡掉在地上的鈔票。車子慢吞吞地拐彎時,那隻新長出毛的羊不很體面地、急急忙忙向縣政府趕去。
他們上馬渡過小溪,到山腳下時,戈里又停下來。
「我可以打中一百碼以外的松鼠的眼睛,」加維說。「原來那是科爾特蘭!我做的這件交易比我料想的還要好。戈里先生,這個世仇由我來處理要比你好得多。」
揚西·戈里經過祖宅的時候,在他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出了最了不起的風頭。
https://read.99csw.com他策馬向小山款步而去,少校按照他的請求跟在後面。
山地居民在戈里指點給他的椅子上就座。懷疑加維的神經是否健全的人,在他的容貌上找到了有力的證明。他的臉太長,顏色暗紅,同雕像一般獃滯。不長的睫毛、一霎不霎的灰藍色的圓眼睛使他那古怪的面相顯得可怕。戈里琢磨不出他的來意。
「說出來吧。」戈里痛苦的神經感到不耐煩了。
「去!去!」戈里臉色氣得發紫,尖聲叫道。他向那個山地居民伸出兩手,手指彎曲發抖。「去,混蛋!你居然打我祖墳的主意了——去!」
戈里心頭突然火起。他把拳頭往桌上一擂。一張鈔票彈過來,碰到了他的手。他彷彿給蜇了一下,急忙縮回手。
「一切——請原諒。」他說。「昨夜我一定喝得太多了,睡到桌子上來了。」他困惑地皺起眉頭。
他們繞過岩石,到接骨木溪畔,停留了片刻,讓馬匹在湍急的溪里喝些水。右邊是一道柵欄,在那個地點拐了彎,順著路和溪水伸展下去。柵欄裏面是一溜高高的濃密的商陸樹、接骨木、黃櫨和黃樟。樹林間一陣悉索聲,戈里和科爾特蘭都抬起頭來,只見柵欄上面有一張蠟黃的,象狼一樣的長臉,一雙一霎不霎的灰眼睛正盯著他們。這張臉很快就消失了;樹叢劇烈地搖晃一下,一個醜陋的人形穿過蘋果園,曲曲折折地向樹木中的房子跑去。
前座是一個瘦削的高個子,穿著黑色的厚呢衣服,僵硬的手上戴著緊窄的,黃色的羊皮手套。後座是一個把六月的炎熱視作等閑的太太。她那結實的軀體上裹著一件繃緊的所謂「變色」的綢衣服,色彩絢麗,變幻多端。她筆挺地坐著,揮著一把裝飾紛繁的扇子,眼睛獃獃地盯著街道盡頭。漫說馬特拉·加維心裏對於新的生活感到多麼歡樂,黑檞嚴重地影響了她的外表。黑檞把她的容貌刻劃成空虛茫然的形象,用頑石的魯鈍和幽谷的冷漠感染了她。不論身處什麼環境,她彷彿總在傾聽鱗狀樹皮掉落和滾下山坡的聲息。她總是感到黑檞最寧謐的夜晚的可怕的靜寂。
那個山地居民接過戈里遞給他的酒杯,一飲而盡,那雙直瞪瞪的眼睛眨都不眨。律師帶著欣羡的神情讚賞這種本領。他給自己斟了一杯,象酒鬼那樣一口口地吞著,聞到和嘗到酒味就產生一陣陣的快|感。
如今揚西·戈里想的並不是世仇。他那醉醺醺的頭腦正在無望地思索著以後怎麼維持自己的生活和心愛的嗜好。最近,戈里家的老朋友為他解決了吃飯和睡覺的問題,但是不能為他買威士忌,而他沒有威士忌就活不了。他的律師業務已經完了;兩年來從沒有人請教過他。他一直靠借債和吃閑飯在混日子,他之所以沒有落到更糟糕的地步,只是時候不到罷了。再給他一個機會——他對自己說——再讓他賭一次,他覺得有把握贏錢;但是他沒有可變賣的東西了,他的信用也早已破產。
從貝瑟爾到月桂村有十二英里,將近黃昏時,他們已經走了十英里。離月桂村不到半英里的地方就是戈里家的老宅;再往前一兩英里就是科爾特蘭家。現在路很陡,走起來很費勁,但是有許多使人得到補償的東西。森林里象搭了天篷,枝葉蔓披,鳥語花香。沁人心脾的空氣使醫藥相形遜色。林中空地明暗交映,暗的是苔蘚地衣,明的是在羊齒植物和月桂間閃爍流過的小溪。他們從簇葉中望出去,可以看到遠處乳白色霧靄中若隱若現的山谷的絕妙景色。
「月桂村那邊一切都好嗎,加維先生?」他問道。
「你家和科爾特蘭家之間,」他清晰地、緩慢地說,「有一個古老的世仇。」
「揚西灌足酒之後,老是把一對小二子看得太重了。」縣長沉思地嘆了一口氣說。
「好朋友。」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走向門口,可是在那兒流連不去,顯得有些為難。
「當然要有一張售貨單。『貨名、所有權、買賣雙方』……『永無反悔以及』——不,加維,維護權益這一項我們不寫了。」戈里大笑著說。「得由你自己來維護所有權。」
這個人已經對醉生夢死的生活感到憎惡;他那顆浪子的心又嚮往山區了。他的頭腦還是遲鈍得古怪,他的思想和記憶只是一個一個地回來,象風浪滔天的海面上的信鴿似的。但是科爾特蘭對他的進步相當滿意。
「兩百塊。」加維重複說。「錢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