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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第二部

第四章

「你可以轉過身了。」茱莉婭說。
「二十三點半。」
「是咖啡,」他低聲說,「真正的咖啡。」
但是多年前的笑容還有淚水,
他們說時間可以愈合一切,
溫斯頓環視著查林頓先生樓上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房間。窗戶旁邊,那張特大的木床已經鋪好,上面放著破舊的毯子和沒蓋枕巾的長枕頭。那座有十二小時刻度的時鐘在壁爐台上滴滴答答走著。牆角那張摺疊桌上,放著上次來時買的那塊玻璃鎮紙,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幽幽閃著光。
「你怎麼搞到這些東西的?」
「老鼠!」溫斯頓咕噥道,「就在房間里!」
就像四月天般易逝。
她肯定是溜到群眾住處的某間鋪子里買了一整套化妝用品。她的嘴唇塗得鮮紅欲滴,臉頰搽了胭脂,鼻子上也撲了粉,甚至眼睛下邊也不知用什麼描了描,讓她的眼睛顯得更明亮。她的化妝技巧並不高明,而溫斯頓在這方面的欣賞標準也不高。他從未看到或想象過女黨員的臉上會用上化妝品。化妝后,她的容貌不知好看了多少。就那樣,在合適的地方描上幾筆,她漂亮了許多,最重要的是,更有女人味了。她的短頭髮和男孩式的工作服更是強化了這種效果。他把她摟到懷裡時,一股合成的紫羅蘭氣味躥進他的鼻孔。他想起那間地下室廚房裡半明半暗的感覺,還有那個女人洞穴般的嘴巴。那個女人用的是同樣的香水,但在此時,這好像也不重要了。
「內黨黨員喝的咖啡,這兒有整整一公斤。」
「對不起,」他說,「沒什麼,我討厭老鼠,如此而已。」
溫斯頓心不在焉地透過棉布窗帘往外看。下面的院子里,那個紅胳膊女人仍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闊步來回。她從嘴裏又取下兩個夾子,帶著深沉的感情唱道:
愚蠢,愚蠢,愚蠢啊!他又想。不可想象他們一連幾周都來這個地方而不被抓到,然而對他們兩人來說,有個完全屬於他們的,在室內而且近在咫尺的藏身之處,這種誘惑太大了。去過那個教堂鐘樓后,有段時間他們沒辦法再安排會面。為迎接仇恨周的到來,工作時間大大延長。距仇恨周還有一個月時間,但是隨之而來的規模宏大而且複雜的準備活動讓每個人都必須加班。終於,他們等來了兩人都不用上班的一天下午,他們商量過要再去樹林里的那塊空地。之前一天的傍晚,他們在街上短暫地見了一面。他們在人群中向著對方漸漸走近時,溫斯頓照例幾乎不怎麼看茱莉婭的臉龐,但在很快瞟了她一眼時,發現她的臉色比平時更為蒼白。
那個驚慌失措的黑色時刻已經差不多快被忘掉了。他略微感到難為情,靠著床頭坐了起來。茱莉婭起了床,穿上工作服,開始煮咖啡。深底鍋里九-九-藏-書冒出的氣味濃烈而令人興奮,他們關上窗子,以防別人在外面聞到而好奇。比咖啡味道更好的,是加了糖的綿滑口感。用了許多年糖精后,溫斯頓幾乎忘了還有糖這種東西。茱莉婭一隻手揣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拿著一塊抹有果醬的麵包在房間里隨意走動,冷淡地掃視著書架,指出最好該怎樣修理一下那張摺疊桌,猛地一下坐到那張破扶手椅里,看它坐著是不是舒服,而且多少算是饒有興味地研究那座古怪的時鐘。她把玻璃鎮紙拿到床上,好在亮一點的地方看,他把它從她手裡拿過來,它柔和如雨水一般的樣子總讓他心醉神迷。
「等會兒,」她說,「給你看看我帶了什麼來。你有沒有帶那種垃圾勝利咖啡過來?我想你會。你可以把它扔掉,因為我們不需要了。你看。」
已經把我的心兒竊取!
溫斯頓轉過身,有那麼一秒鐘,幾乎沒能認出她來。實際上,他本以為會看到她赤身裸體,然而不是。那種轉變比看到她赤身裸體更讓人吃驚:她化了妝。
過去幾周里,倫敦到處能聽到這首歌,它是音樂司之下某個科為群眾出版的無數類似歌曲中的一首。譜寫這些歌曲時,完全不用人動手,而是由一部韻曲機寫出來。然而那個女人能把它唱得悅耳動聽,以至於把那種臭大糞的東西變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悅耳。他能聽到那個女人的歌聲,她的鞋子走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刺耳聲音,還有街上小孩子的哭喊聲,遠處還隱隱傳來隆隆的汽車聲,但房間里似乎安靜得出奇,那是沒有電屏的緣故。
「『你什麼時候還我?』老百利的大鍾說——
「哦,還是那個原因,這次提前了。」
茱莉婭跪在地上一把扯開袋子,把放在上層的扳手和螺絲刀掏出來。下層是幾個漂亮的紙包,她遞上的第一個紙包有種模模糊糊的熟悉感覺,裏面裝的是某種沉甸甸、沙子一樣的東西,摸起來很鬆軟。
有那麼一陣子,溫斯頓感到火冒三丈。認識茱莉婭之後的那個月里,他對於她的慾望性質改變了。一開始,這種慾望中真正性|欲的成分很少。他們第一次做|愛只是種興之所至的行為,然而第二次以後變了。茱莉婭頭髮的氣味、嘴裏的味道、皮膚的觸覺似乎已經進入他的內心,或者說進入他周圍的空氣中。她已經成為實際上的必需物,他不僅想擁有她,而且覺得有權擁有她。茱莉婭說她沒法去時,他有種被她欺騙的感覺。但就在此時,人群把他們推到一起,他們的手無意中碰到了。read.99csw•com茱莉婭把溫斯頓的指尖很快地握了一下,好像那喚起的並非是肉|欲,而是愛意。他突然想到男人跟女人一起生活時,像這種感到失望的情形肯定屬於正常,一再出現。他突然陷入一種發自內心的柔情中,以前他對茱莉婭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他希望他們是已經結了十年婚的夫妻,希望他和她是在大街上一起走著,就像那時候一樣,然而是正大光明、無所恐懼的,說無關緊要的話,買零零碎碎的家庭用品。他最希望的,是能有個地方讓他們可以不受打擾地待在一起,也不用感到每次非得做|愛不可。那天之後的第二天而不是當天,他想到可以租下查林頓先生的房間。向茱莉婭提議時,出乎意料的是她欣然同意。他們兩人都明白那是種瘋狂而且愚蠢的行為,好像他們故意向自己的墳墓邁近了一步。他坐在床邊等待時,他再次想到仁愛部里的牢房。那種註定降臨的可怖之事會在一個人的意識里進進出出,這堪稱怪事。它就在那裡存在著,在未來某個時候,在死亡之前,就跟九十九之後是一百一樣絕無差錯。你不可能避開它,但有可能把它往後推,然而恰恰相反,人們會時不時在清醒狀態下故意縮短這段時間,令其提前發生。
「什麼?」他詫異地問。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數老鼠了!」
這時,樓梯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茱莉婭突然進了房間。她挎了個棕色粗帆布工具包,就是他有時看到她在部里上下班挎著的包。他向前一步,想把她抱到懷裡,她卻很著急地掙開,部分原因是她還挎著工具包。
「宿舍里二十三點關燈。不過必須在那之前回去,因為——嘿!滾開,你這髒東西!」
「水都燒乾一半了。」她說,「我過會兒要起來煮點咖啡,我們還有一小時時間。你住的公寓什麼時候關燈?」
這不過是種無用的幻想,
「明天下午我去不了。」
她好像已經把整首愚蠢的歌曲了記於心。她的聲音和著怡人的夏日微風往上飄揚著,很悅耳,飽含感情,有種半是快樂半是憂鬱的味道。人們對她會有種感覺,就是如果夏日傍晚無窮無盡,衣物也取之不完,即使讓她那樣待上一千年邊夾尿布邊唱垃圾歌曲,她也會很滿足。他突然想到,他從未聽過黨員一個人自發性地唱歌。這件事說來奇怪,那種行為好像多少有點非正統,是種危險的怪癖,如同自言自語。也許只是當人們接近餓肚子時,才會去歌唱。
溫斯頓在床上又待了幾分鐘。房間內正在變暗,他往光亮處挪了一點,盯著看那塊玻璃鎮紙。它讓人百看不厭之處,不是珊瑚,而是玻璃內部。它很厚,但又幾乎像空氣一樣透明。那塊玻璃的表面像天空的穹頂,包容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各種特點無不具備。他感覺能夠進入其中,而九_九_藏_書實際上他已經身處其中,跟那張紅木床、摺疊桌還有鋼雕版畫及鎮紙本身一起都在其中。鎮紙就是他所在的房間,珊瑚是茱莉婭和他自己的生命,被固定在清澈透明的玻璃中心,並成為一種永恆之物。
「最近的茶葉很多,他們攻下了印度還是哪裡。」她含含糊糊地說,「可是聽著,親愛的,我要你轉過身,三分鐘別看我。你過去坐在床那邊,別太靠近窗戶。我叫你轉身你再轉身。」
「一隻老鼠,我看見它從護壁板里伸出鼻子,那裡有個洞。不管怎麼樣,我可是把它嚇了一大跳。」
他們扯掉身上的衣服並爬到那張特大的紅木床上。這是他首次在她面前脫|光衣服,在此之前,他一直為自己蒼白而瘦削的身子、小腿肚上的靜脈曲張和腳踝上方變了顏色的那一塊感到很難為情。沒有床單,他們躺在其上的毯子儘管破舊,但是平滑。那張床的寬度及彈性讓他們兩人都很吃驚。「裏面肯定長滿了臭蟲,可是誰會在乎呢?」茱莉婭說。除了在群眾的家裡,人們現在是看不到雙人床了。溫斯頓小時候偶爾睡過,茱莉婭就記憶所及,從未睡過雙人床。
「老鼠到處都有,」茱莉婭又躺下來無所謂地說,「我們宿舍那兒連廚房裡都有。倫敦有些地方老鼠已經成災了。你知不知道它們咬小孩子?真的,真的會。那種地方的街道上,婦女們不敢把嬰兒自個兒放下兩分鐘不管,是那種個頭很大、毛是褐色的老鼠乾的。最噁心的是,這些東西總——」
「是糖嗎?」溫斯頓問。
窗戶下邊有人唱歌,溫斯頓從擋得嚴嚴實實的平紋布窗帘後向外偷看。六月的太陽離下山還很早,樓下灑滿陽光的院子里,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腳步通通響地來回于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正在往繩上夾一溜四方形的小片東西,溫斯頓認出那是尿布。那個女人結實得像根巨大的圓柱,長著肌肉結實的紅色手臂,腰上系了一條粗麻布圍裙。只要嘴裏沒噙著衣服夾子,她就會用渾厚的女低音唱道:
她突然在床上一扭身,從地板上抓起一隻鞋子,像男孩子一樣突然胳膊一掄把它扔向牆角,跟她那天上午在兩分鐘仇恨會時,把詞典扔向戈斯坦因的動作一模一樣。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她往下接道:
「為什麼去不了?」
她把自己貼緊溫斯頓,四肢纏在他身上,像是在用她的體溫讓他放心。他沒有馬上睜開眼睛。很長一陣子,他有種回到了他不時會做的噩夢中的感覺。基本上總是完全一樣:他站在一堵黑暗之牆的前方,牆那邊是某種無法忍受、恐怖得不敢面對的東西。在夢裡,他最基本的感覺總是在自欺欺人,因為他其實知道那堵黑暗之牆後面是什麼。他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就像從大腦上扭下來一塊,他甚至本來能把那種東西拖出來,但總是在還沒有發現那是什麼之前醒來。不知為何,它九*九*藏*書總是跟他打斷茱莉婭的話時,她正說著的東西有關。
「全吹了,」在覺得安全時,她馬上低聲說,「我是說明天。」
「別說了!」溫斯頓說著緊緊閉上了眼睛。
「什麼?」
「誰教你的?」他問道。
那就像一問一答的口令,但「老百利」那一行後面肯定還有,也許給查林頓先生以適當提示,就能從他的記憶中挖掘出來。
「還要早些,我想會有兩百年。沒法確定,如今不可能發現哪樣東西有多少年歷史了。」
但是一個眼神、一句話和喚起的夢啊,
「『你欠我三個法尋。』聖馬丁教堂的大鍾說,
「你覺得它是幹嗎用的?」茱莉婭問他。
很快,他們在那裡躺著睡了一小會兒。溫斯頓醒來時,那座時鐘的指針已經溜到差不多九點的位置。他沒有動,因為茱莉婭頭枕在他的臂彎上睡著了。她臉上化妝品的絕大部分都蹭到了溫斯頓的臉上或長枕頭上,一道淺淺的胭脂仍讓她的顴骨顯得美麗。夕陽的一道黃色光線照射在床腿上,照亮了壁爐,鍋里的水已經沸騰。下面院子里,那個女人已經不再唱歌,街上卻仍然隱隱約約傳來的小孩子的叫嚷聲。他在模模糊糊琢磨像此時這樣,一男一女在夏日傍晚的涼爽空氣中不|穿衣服躺在床上,想做|愛就做|愛,想聊什麼聊什麼,沒有覺得必須起來不可,只是躺在那裡聽外面平和的聲音,這在已被消滅的過去是不是一種很尋常的體驗?肯定從來不會是尋常的,不是嗎?茱莉婭醒了,她揉著眼睛,用胳膊肘撐起身來看油爐。
「還用了香水!」他說。
愚蠢啊愚蠢,他心裏一直在說:這是明知故犯、無緣無故、自尋絕路的愚蠢,在黨員能犯下的所有罪行里,數這種罪行最不可能掩蓋。實際上,他第一次有了這個想法,是在看到摺疊桌面反射出的那塊玻璃鎮紙的樣子時。不出所料,查林頓先生很爽快地把房間租給了他,他顯然為能賺到幾元錢而高興。弄清楚溫斯頓租房間是為了跟情人幽會後,他也沒有流露出震驚或者令人反感的心照不宣的模樣,而是目光前視,泛泛而談起來,帶著一種微妙的神色,給溫斯頓造成的印象是他已經變得處於有形與無形之間。他說獨處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誰都希望有地方讓他們可以偶爾獨自待一下。他們有了這麼一個地方時,對任何一個知情人而言,不再外傳是唯一有禮貌的做法。他甚至又加了一句,說那幢房子有兩個入口,其中之一穿過後院通向一條小巷。說話時,他好像幾乎就要隱身不見了。
溫斯頓在她身邊蹲下來,把一個小紙包撕開一角。
「對,親愛的,還用了香水。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幹什麼嗎?我要找來一件連衣裙穿上,而不是這種操蛋的褲子。我要穿絲|襪,還有高跟鞋!在這房間里,我要做個女人,而不是黨員同志。」
她走過去看那read•99csw•com幅版畫。「那東西就是在這兒露了一下頭。」她說著用腳踢了一下那幅畫正下方的護壁板。「這是什麼地方?我以前在哪兒看到過。」
壁爐擋板那裡,有個破舊的鐵制油爐,一口深底鍋,還有兩隻杯子,是查林頓先生提供的。溫斯頓點著油爐並把一鍋水放到上面去煮,他帶來了滿滿一信封勝利咖啡和一些糖精片。時鐘指針指向七點二十,其實是十九點二十,她將在十九點半到。
「我不記得下面是怎麼說的了,可我總算還記著最後一句:『這兒有支蠟燭照著你去睡覺,這兒有把斧頭把你的頭剁掉!』」
不過茱莉婭不需要告訴溫斯頓為什麼要把它包起來,那種氣味已經瀰漫在整個房間,一種很濃烈的氣味,似乎散發自溫斯頓的童年早期,但即使在如今,也的確偶爾會聞到。在某間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之前,這種氣味會從過道飄來,或者在人群里神秘地瀰漫,有一陣子能聞到,然後又聞不到了。
仍把我的心兒給攪亂!
「我記得什麼是檸檬,」溫斯頓說,「五十年代的時候很常見,酸得聞一下就能把牙齒給酸倒。」
「都是內黨黨員用的,那些豬玀一樣也不缺,沒有一樣。不過當然還有服務員、僕人以及能偷到東西的人們會有,還有呢——看,我還弄來了一包茶葉。」
「那是座教堂,或者至少以前是,叫聖克萊門特的丹麥人。」他又想起查林頓先生教給他的那首押韻詩的片段,有點懷舊似的又說:「『橘子和檸檬。』聖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鍾說!」
說你早晚都會忘完。
「我敢說那張畫後面有臭蟲,」茱莉婭說,「我哪天把它取下來好好打掃一下。我想差不多該走了,我得馬上把這妝給洗掉。真煩人!等會兒我再把你臉上的口紅擦掉。」
「別擔心,親愛的,以後我們不會再有那種髒東西了。走之前,我會用帆布把洞塞住。下次來這兒時,我要帶些灰泥把它封得嚴嚴實實。」
「那幅畫,」她示意對面牆上的版畫,「會不會有一百年?」
「我最親愛的呀!你臉色蒼白。怎麼回事?老鼠讓你不舒服?」
「我爺爺,小時候他經常給我念。我八歲時他被蒸發掉了——不管怎麼樣,他失蹤了。我不知道什麼是檸檬。」她又隨口說道,「我見過橘子,是圓圓的黃色水果,厚皮。」
「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刺莓葉。」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這兒還有塊麵包——正宗的白麵包,不是我們吃的那種操蛋玩意兒——還有一小罐果醬,這兒還有一聽牛奶——你看!這是我最得意的東西,我非得包上一點帆布,因為——」
「我覺得它什麼也不是——我是說我覺得它沒做過什麼用,這就是我喜歡它的原因。它是他們忘了篡改的一塊歷史,是來自一百年前的一則信息,如果你知道怎樣讀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