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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章

第二部

第三章

「那些書是寫什麼的?」溫斯頓好奇地問。
「哦,垃圾到了極點,都很沒勁,真的。情節總共只有六種,不過他們把這幾種情節翻來覆去地用。當然,我只是在小說寫作機上工作,從來沒在重寫組干過。我文筆不行,親愛的——根本不夠格。」
在教堂的塔樓里相見時,他們又補上了零零碎碎談話的斷茬。那是個炎熱的下午,在大鍾上面的小方屋子裡,空氣悶熱且不流通,鴿子糞臭氣熏天。他們坐在滿是灰塵、遍布小樹枝的地板上一談就是幾小時,還要不時透過瞭望孔往外看,以確保沒人來。
「哦,廢話!我跟骷髏,你更想跟哪個睡覺?你覺得活著不好嗎?你來感覺一下:這是我的手,這是我的腿。我是真實的,有形的,活著的!你難道不喜歡這樣?」
「沒錯,親愛的,你會。如果當時的我是像現在這樣,我也會。要麼說,我也許會——我不敢肯定。」
「那就別說死了。聽著,親愛的,我們要定好下次見面的時間。我們還可以回到樹林里的那個地方,好久沒去了。不過你這次去,一定要走另外一條路,我全計劃好了,你坐火車——哎,我還是給你畫出來吧。」
她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裡,幾乎是猛烈地吻他。過了一會兒,她在小樹苗中撥開一條路,便消失在樹林中,弄出的聲響很小。即使到這時,他還是不知道她姓什麼,在哪裡住,但這無所謂,因為不可能想象他們能在室內見面,也不可能有什麼文字交流。
他感到她的肩膀不同意地扭動了一下。每次他說出這種話時,她總是跟他意見相左,她接受不了個人總會被打敗是條自然法則。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也意識到自己劫數已定,或早或晚,思想警察會抓到並處死她,然而在她另一半心思中,她相信不管怎樣,有可能構建一個秘密世界,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其中生活,需要的只是運氣、計謀和膽量。她不理解不存在幸福這回事,不理解唯一的勝利是在遙遠的將來,在你死後很久,不理解從你向黨宣戰的那一刻起,你最好想象自己已經是一具屍體。
他們挨著坐在落滿灰塵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向自己,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她頭髮里好聞的氣味蓋過了鴿子糞味。他想,她很年輕,對生活還有點期盼,她不理解把一個礙事的人推下懸崖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現在我得走了。」溫斯頓一明白給他的指示后茱莉婭就說,「我應該在十九點半回去,我一定要在青少年反性同盟那裡花兩個小時,要麼散發傳單,要麼read.99csw•com干別的事。是不是很操蛋?請你幫我把身上拍一拍。我頭髮里有沒有小樹枝?你肯定嗎?那麼再見了,親愛的,再見!」
「你怎麼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那個詞,不過我認識那種人,認識得夠多的了。」
那發生在結婚後三四個月,他們在去肯特郡的一次遠足中迷了路。他們只落後其他人一兩分鐘,卻轉錯了向,不久發現走到一個老白堊採石場的邊緣,前無去路。邊緣離底部的垂直高度有二三十米,底下全是大石頭。他們看不到一個可以問路的人。凱瑟琳一意識到他們迷了路,就顯得特別不安,離開鬧哄哄的那群人哪怕只是一會兒,也讓她有種做錯事的感覺,想儘快沿原路返回,然後向別的方向尋找。但就在那時,溫斯頓注意到他們腳下懸崖的裂縫裡有幾叢黃連花,其中一叢有兩種顏色,品紅和磚紅,顯然長在同一條根上。他從未見過那種黃連花,就叫凱瑟琳也過去看。
「要不是因為那件事,我本來還能忍下去。」溫斯頓說。他告訴她凱瑟琳每周同一天晚上強迫他來一遍的令人沮喪的儀式:「她很不喜歡那樣,可是怎麼樣也不能讓她停下來不做。你永遠猜不到她怎樣稱呼它。」
茱莉婭的身子轉過來,把胸膛緊緊貼著溫斯頓。透過工作服,他能感覺到她的乳|房,成熟但仍堅挺。她的身體好像在把青春和活力傾注進他的體內。
「我上過學,親愛的。對十六歲以上的學生每周一次性教育,青年團里也有。他們花很多年時間把它強灌進人們的腦子。我敢說在很多人身上是奏效了。當然這永遠也說不準,人們總是很虛偽。」
「其實那也無濟於事。」他說。
事實上,他們從未再去過那片林中空地。五月份,他們只有另外一次機會真正做了愛,是在茱莉婭知道的另一個很好的藏身之所,在一間廢棄教堂的鐘樓上。那裡三十年前挨過原子彈,周圍幾乎完全荒廢,只要能去,倒是個很好的藏身之所,但路上很危險。其他時間里,他們只能在街上見面,每天傍晚換個地方,而且每次見面從來不超過半小時。一般情況下,在街上可以勉強談話。他們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算是並排走,從不互相看。他們進行有一句沒一句的奇特交談,如同燈塔光柱的一閃一滅。接近身穿黨員制服的人,或者到了電屏附近時突然打住話頭,保持沉默,然後幾分鐘後接上沒說完的那句繼續說。到了商量好的地點突然中斷談話,第二天read•99csw•com幾乎不需要開場白就接著往下說。茱莉婭好像很習慣進行這種談話,稱之為「分期談話」。她擅長說話時不動嘴唇,令人吃驚。在幾乎有一個月之久的傍晚會面中,他們只接過一次吻。那次,他們正在一條小街上走著(在大街以外的街上,茱莉婭從來不說話),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大地在震動,空中一片黑煙。溫斯頓發現自己側躺在地上,皮膚擦傷了,嚇得要命。一發火箭彈肯定落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突然,他看到離他幾厘米外的茱莉婭的臉龐,死一般蒼白,連她的嘴唇也是蒼白的。她死了!他緊緊抱著她,卻感到親吻的是一張活人的溫暖面龐,然而有些粉末之類的東西進到他嘴裏。他們兩人的臉上,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泥。
「她是——你知不知道新話里有個詞叫『思想好』,意思是生來正統,不會產生壞想法?」
他的思緒突然又轉回到凱瑟琳身上。如果她沒有愚蠢得察覺不到他的觀念不合正統,無疑會向思想警察檢舉他。然而此刻讓他想起凱瑟琳的,是那天下午令人窒息的燠熱,他額頭上因此冒出了汗珠,他開始向茱莉婭講述以前發生過的一件事,或者說,是沒有發生過的一件事,那也是在一個悶熱的夏天下午,十一年前的事了。
她已經轉過身走了,但還是很不情願地走回來待了一會兒。她甚至在懸崖上往前傾著身子看他手指的方向。他在她身後不遠處站著,用手扶著她的腰。此時,他突然想到他們有多孤單,一個人也看不到,沒有一片樹葉在顫動,沒有一隻小鳥在啼叫。在這種地方,不大可能哪裡藏有話筒,而且就算有,也只能拾音而已。那是下午最熱、最讓人想睡覺的時候,太陽火辣辣地照著他們,汗水在他臉上流著,痒痒的。他想到……
「你幹嗎不猛推她一下?」茱莉婭說,「換了我就會。」
「這地方我們還可以再來一次,」茱莉婭說,「藏身處通常用兩次還安全,不過當然要隔上一兩個月。」
他驚訝地得知,色情科里所有工作人員除了科長都是女孩子。有種說法是男人的性本能比女人的更難控制,因此男人受到所經手的淫穢作品腐蝕的危險更大。
茱莉婭二十六歲,跟三十個女孩住集體宿舍(「總是生活在女人的臭味當中!」她補充道)。她的工作,正如溫斯頓已經猜到的,是負責小說司的一部小說寫作機。她喜歡自己的工作,那主要是開動並維護一台功率很大、難以侍弄的電動馬達。她「不算聰明」,卻喜歡九_九_藏_書動手,機械方面是行家裡手。她說得清楚生產一部小說的全部流程,從計劃委員會發布總指令到由重寫組進行最後的潤色。但她對最終的成品不感興趣,按她的話說,是「不怎麼喜歡讀書」。書籍只是種必鬚生產出來的日用品,如同果醬或者鞋帶。
「你老婆是什麼樣的?」茱莉婭問道。
「是的,我喜歡。」他說。
她以那種實際作風,很老練地用手聚攏了一小方塊灰塵,用一根從鴿子窩裡拿的樹枝,開始在地板上畫地圖。
她不記得六十年代初之前的事,認識的唯一一個經常說起革命前生活如何如何的人是她爺爺,在她八歲時就失蹤了。上學時,她當過曲棍球隊隊長,連續兩年獲得過體操比賽的獎盃。她當過偵察隊的中隊長,加入青少年反性同盟前,當過青年團的支部書記。她一貫表現出過硬的素質,甚至被選中(那是名譽很好的標誌,絕對可靠)在色情科——小說司下面的一個科——工作,這個科負責生產出低級下流的黃色書籍在群眾中發行。據她說,這個科被其工作人員起了個綽號叫「糞坑」。她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幫助生產用密封套封起來的小冊子,有著像《過癮故事》或《女校一夜》這種書名。群眾里的青年偷偷摸摸地購買,覺得自己在購買某種違禁品。
「不是說在肉體上,那要再過半年,一年——五年,可以想象能再活那麼久吧。我不怕死。你年輕,所以你大概比我更害怕死。顯然我們會把死亡盡量往後推,但效果極其有限。只要人類仍然保持人性,生和死便是同等的事情。」
茱莉婭說了個他們下班后可以見面的地方,是在四天後。那裡位於貧民窟,有個露天市場,一般情況下總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她會在攤點間轉悠,裝著在找鞋帶或者縫衣線。如果茱莉婭認為平安無事,會在他走近時擤一下鼻子,否則他就和她擦肩走過,裝作互不相識。但如果運氣好,他們可以在人群中談上一刻鐘話,安排下次會面。
他們沒討論過有沒有可能結婚這個問題,那太遙不可及了,不值得去想。即便溫斯頓的妻子凱瑟琳有辦法擺脫,也想象不到哪個委員會批准這樣一樁婚姻,連做夢都別想。
「那你幹嗎後悔沒幹?」
他開始講起有關他婚後生活的事,然而很奇怪的是,茱莉婭好像已經了解這種生活的基本內容,好像她已經看到過或者感到過一樣,她開始向溫斯頓描述他一碰到凱瑟琳,她的身子就變得僵硬,還有即使她的手臂緊摟著他,她仍好像在全力推開read.99csw.com他的樣子。跟茱莉婭在一起,他感到說起這種事情沒有一點困難:不管怎樣,關於凱瑟琳的記憶早已不再是痛苦的了,而是變得令人不快。
「你是不是後悔沒幹?」
她一醒來,舉止立刻變了個樣,變得機警而且有條理。她穿上衣服,把那條鮮紅色飾帶在腰間打了個結后,就開始安排回去怎麼走,把這些留給她安排好像很自然。她顯然有種機變處事的能力,這是溫斯頓所缺乏的。茱莉婭似乎對倫敦周圍的鄉下了如指掌,那積累自無數次集體遠足。茱莉婭跟他說的回家路線跟他來時走的很不一樣,他要在另外一個火車站下車。「回家時走的路,永遠不要跟出來時是同一條。」她好像是在宣布一條重要的基本原則。她會先走,溫斯頓等半個小時后再走。
有幾個晚上,他們到達約會地點后,卻不得不連個信號也沒打就擦肩而過,那是因為有支巡邏隊正好從街角轉過來,或者有一架直升飛機正在頭頂盤旋。就算沒那麼危險時,仍然難以擠出時間見面。溫斯頓一星期工作六十個小時,茱莉婭的工作時間還要長一些,他們的休息日則根據工作緊迫度調整,不一定是哪天,不能經常湊到一起。不管怎樣,茱莉婭很少有哪個晚上完全空閑。她把令人吃驚的大量時間花在像聽講座、遊行、散發青少年反性同盟的宣傳品、為仇恨周準備旗幟、為節約運動收捐款之類的事情上。她說那都值得,是偽裝,遵守一些小條條,就能違犯一些大框框。她甚至說服溫斯頓犧牲一晚上時間去報名參加兼職軍火生產工作,那都是黨員積極分子自願參加的。所以溫斯頓每星期有一個晚上要煩得要命地花上四小時,把小金屬塊用螺絲擰在一起,大概是用來做炸彈的引信的。幹活的車間里過堂風很大,光線不足,鎚子聲跟電屏里的音樂聲混在一起,令人生厭。
「他們甚至不喜歡結了婚的女人在那兒工作,」她又說,「女孩子總被認為很純潔,可是不管怎樣,我不算。」
她第一次跟男人發|生|關|系是在十六歲,跟一個六十歲的黨員,他後來為避免被捕而自殺。「幹得也很漂亮,」茱莉婭說,「要不然在他坦白時,他們會從他嘴裏知道我的名字。」在那以後,她還跟別的許多男人發生過關係。生活在她看來很簡單:你想開開心,「他們」——指的是黨——不想讓你開心,你就盡量去違反規定。她似乎覺得「他們」會力圖剝奪你的快樂,就跟你力圖不被抓到一樣,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她仇恨黨,而且是以最粗俗的語言說出來,但九-九-藏-書她也並非一切看不順眼。除了觸及到她個人生活,她對黨的教義沒興趣。他注意到除了已經進入日常生活的,她從不使用新話的詞語。她從未聽說過兄弟會,也不相信其存在。在她看來,凡是針對黨的有組織反抗都註定會以失敗告終,而且是愚蠢之舉,聰明的做法是違反規定,同時也保住腦袋。他不知道年輕一代中還有多少人像她那樣——在革命的天下長大,對別的一無所知,接受黨就像接受天空一樣,是不可改變的,不去對抗它的權威,只是躲避它,就像兔子會躲避狗一樣。
一點沒錯,他想。禁慾和政治正統性之間有著直接和密不可分的關係,因為黨想把黨員們的恐懼、仇恨和理智盡失的輕信保持在合適水平,除了抑制某種強烈的本能並把它轉化成驅動力,又有什麼別的辦法?性衝動對黨危險,黨對之加以利用。他們對父母本能也照此處理。家庭無法在事實上被消滅,人們甚至被鼓勵以差不多古已有之的方式鍾愛他們的孩子。另一方面,孩子被有系統地改造得與其父母為敵,被教導監視其父母,並揭發他們的越軌行為。家庭實際上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物。這樣,每個人就會被十分了解他們的告密者日以繼夜地包圍。
她開始就這一話題發了番議論。在茱莉婭眼裡,一切以她自己的性|欲為出發點。一談到這個問題,她就有極為敏銳的看法。跟溫斯頓不一樣,她了解黨的禁欲主義的內在含義:不僅因為性本能會造成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那是黨無法控制的,因而可能的話,一定得把它消滅掉,更重要的,是性壓抑能導致歇斯底里,這求之不得,因為它能被轉化成對戰爭的狂熱和對領袖的崇拜。她是這樣說的:
「對,總的說來,我後悔沒幹。」
「我們對黨的義務。」茱莉婭馬上說。
「我們還沒死呢。」茱莉婭倒是實話實說。
「我只是喜歡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處事方式。在我們參加的這場比賽中,我們無法取勝。以某些方式失敗比以別的方式失敗要好一些,如此而已。」
「你看,凱瑟琳!你看那些花,靠近底下的那一叢,你看到它們是兩種不同顏色的嗎?」
「我們是死人。」他說。
「你做|愛時,耗盡了全部力氣,然後你感到愉快,對一切都無所謂。他們不能忍受你有這種感覺,他們想要你時時保持精力充沛。所有那些來來去去的操練、歡呼、揮舞旗幟等等,都無非是另外的性發泄方式。如果你內心感覺愉快,你幹嗎還要為老大哥、三年計劃、兩分鐘仇恨會以及所有別的操蛋玩意兒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