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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章

第二部

第九章

從原則上說,這三個集團的成員並非世代相傳。內黨黨員的後代理論上並非生來就是內黨黨員,能否當上內黨或外黨黨員,要在十六歲時通過考試決定。也不存在任何種族歧視或任何明顯的一個地區控制另一個地區的現象。黨的最高層有具有猶太人、黑人、南美人血統的黨員,每個地區的行政管理者總是從那一地區的居民中挑選出來的。大洋國的所有居民都沒有自己被別人從一個遙遠的首都殖民的感覺。大洋國無首都,其名義上的元首,是一個無人知其行蹤的人。除了英語是通用語言,新話是官方語言,所有其他方面都未實行集中化。它的統治者不是靠血緣關係聚攏在一起,而是靠著信奉同樣的教義。確實,我們的社會是分等級的,而且分得很嚴格,是按照乍一看似乎是世襲的脈絡分等級。不同階層之間發生的互相流動情況,比在資本主義甚至是工業前時代都要少得多。黨的兩個分支之間有一定數量的人員換位,但目的只是把意志薄弱者從內黨剔除出去,並提拔外黨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以使其不致造成危害。群眾實際上得不到提拔,其中最具天賦的,有可能成為傳播不滿的核心人物,他們只是被思想警察盯上並消滅掉。但此種狀況並非一定永遠不變,而且並非原則問題。黨不是原先意義上的階級,其目的不是將權力交給自己的下一代這樣簡單。如無其他辦法讓最能幹的人留在最高層,它會完全準備好從群眾階層中提拔整整新的一代。關鍵年代里,黨並非世襲體制這一點很大程度上能化解反抗。老式社會主義者被訓練跟所謂的「階級特權」作鬥爭,他們以為不是世襲的,便不會是永遠的,然而他們不明白寡頭政治的連貫性並不需要在實際意義上世襲,也未能想一想世襲貴族統治總是短命的,而像天主教會這樣具有吸納性的機構,有時會維持幾百到幾千年。寡頭統治的要旨不是父傳子、子傳孫,而是堅持死者加諸生者的某種世界觀和生活方式。只要它能指派自己的後繼者,統治集團就永遠會是統治集團。黨所關心的不是血統上的永存,而是自身的不朽。只要等級化結構永遠保持不變,至於是誰掌握權力並非重要。
沒有回答,她睡著了。他合上那本書,小心地放在地板上,躺下來把床罩拉上來蓋住兩個人。
黨員不應該有任何個人情感,而且內心要永遠保持熱情,他應該生活在仇恨國外敵人和國內叛徒的持續狂熱狀態之中,因為打勝仗而歡欣鼓舞,在黨的力量和智慧面前對自身產生渺小感。通過像兩分鐘仇恨會這種活動,他對貧乏的、無法得到滿足的生活產生的不滿被精心導向外部並消散,而有可能導致反抗態度的懷疑感被他很早就形成的內心紀律提前消除。這種紀律中首要的也是最簡單的,甚至能教給小孩子的,就是新話里所謂的「止罪」。「止罪」意味著在即將產生任何危險思想的關頭,具有馬上停下的能力,如同本能。它包括掌握不了類推、看不到邏輯錯誤的能力,如果某個最簡單的論點對英社不利,就對其進行誤解的能力,還有對可能導致向異端思想發展的思緒感到厭煩或者抵制的能力。簡而言之,「止罪」意味著保護性的愚蠢,但光是愚蠢還不夠,恰恰相反,在廣義上,正統要求一個人像柔體雜技演員控制自己的身體那樣,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思路。大洋國社會從根本上守著這樣的信條,即老大哥無所不能以及黨永遠正確,然而因為在現實中,老大哥並非無所不能,而黨也並非永遠正確,這就需要在現實問題上不懈地、時時刻刻地彈性對待。此處的關鍵詞為「黑白」,跟新話里的許多詞一樣,這個詞也有恰好相互矛盾的兩種含義。用在敵人身上,它意味著無視客觀事實、厚顏無恥地顛倒黑白的習慣。而用在黨員身上時,它的意思是在黨的紀律要求如此時,要出於忠誠的意願去顛倒黑白。但它同時還意味著相信黑就是白這種能力,而且不止如此,知道黑的就是白的,然後忘記他曾相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這就要求一刻不停地篡改過去,這需要一種能夠真正包容一切的思維體系,才有可能完成。在新話里,這被稱為「雙重思想」。
到十九世紀後期,在許多觀察者看來,此種模式的反覆性顯而易見,因此產生了一個思想家學派,他們將歷史詮釋為循環發展的,聲稱這一點表明了不平等乃人類生活的不變法則。當然,這一學說向來不乏擁護者,但在如今,它被提出的方式是大大不一樣了。過去,等級社會這種社會形式的必要性特別被上等階層宣揚,它被國王、貴族和靠其過著寄生生活的牧師、律師之類的人鼓吹,一般說來,是通過承諾死後可以進入一個想象出來的世界,從而淡化等級社會的嚴峻性。中等階層只要仍在為掌權而鬥爭,便總是使用自由、平等、博愛這些字眼。然而如今的情況是,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觀念受到目前還沒有、只是希望不久就會掌權的人們的攻擊。過去,中等階層打著平等的旗幟鬧革命,然後當舊的專制一被推翻,就馬上會建立起新的專制,而新的中等階層實際上事先就宣稱要實行專制。社會主義作為一種理論,出現於十九世紀,是可以上溯到古代奴隸起義的一系列思想鏈條上的最後一環,它仍然深深受到舊時代烏托邦主義的影響。然而約從一九〇〇年以來出現的社會主義的每一變種都多少公開拋棄了建立自由、公平社會的目標。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新運動——即大洋國的英社、歐亞國的新布爾什維主義、東亞國的通常被稱為「崇死」的主義——都有自覺的目標,即保持不自由、不平等永遠不變。這種新運動當然是從舊的發展而來,趨於變得有名無實,對舊的主義中的意識形態只是口頭宣揚而已。然而這三種運動的目標都是抑制進步,在某個時刻讓歷史止步不前。那種常見的鐘擺式運動將再次發生,然後就停下來。照例,上等階層將被中等階層推翻,後者就成了上等階層,不過這一次,通過有意採取的策略,上等階層將永遠保持地位不變。
沒有回答。
對這種即將到來的征服,所有內黨黨員都將其當做事關信仰之事。征服要麼通過攫取一塊塊領土逐漸達到,從而積聚起無堅不摧的強大力量,要麼靠著研製出無法與之對抗的新式武器。這種研製新式武器的工作正在持續不斷地進行,這也是具有創造力或者愛思考的頭腦能得到用武之地的極少數活動之一。在當今大洋國,傳統意義上的科學幾乎已經不復存在。新話里沒有「科學」這個詞,過去的科學成就賴以建立的思維上的經驗主義方法跟英社中最基本的原則相矛盾。就連技術進步,也必須是在它的產品能以某種方式用以減少人類自由的前提下才能取得。所有實用技術方面要麼停滯不前,要麼在倒退。耕作農田用的是馬拉犁,書本卻是用機器寫就。但在至關重要的問題上——其實指的就是戰爭和警方的偵察活動——仍然鼓勵用經驗主義方法,要麼至少這種方法得到容忍。黨有兩個目標,一是征服全世界,二是一勞永逸地消滅獨立思考的可能性。因此,黨要解決的最主要難題有兩個,一是如何在並非本人自願透露的情況下發現他正在想什麼,二是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於幾秒鐘內消滅上億人口。科學研究之所以仍繼續進行,這些就是研究課題。現在的科學家要麼是集心理學家和審訊者於一身,對臉部表情、動作和說話音調所蘊含的意義進行極其細緻的研究,而且對讓人說實話的藥物、休克療法、催眠和拷打肉體的效果進行試驗;要麼他是個化學家或者物理學家,或者生物學家,只研究專業上的特定分支,跟殺人有關。在和平部里的巨型試驗室里和隱蔽在巴西森林里——或是在澳大利亞的沙漠中,或是南極洲的不為人知的島嶼上——的試驗站里,一隊隊專家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有些專家只是在制訂將來戰爭的後勤計劃,有些專家在設計越來越大個的火箭彈、威力越來越大的炸藥和防護性能越來越好的裝甲;還有些專家在尋找更致命的毒氣,或者可大批生產的可溶性毒藥,以致能全部消滅地球上的植物或者能抵抗所有可用抗生素的病菌種類;另外有些專家在努力製造出可以在地下前進的車輛,如同潛艇在水下那樣,或者像帆船一樣不需要基地的飛機;還有些專家的研究方向更是匪夷所思,例如通過架設於幾千公里以外太空中的透鏡聚焦太陽光,或者利用地心熱量,人為製造出地震和海嘯。
本世紀中葉之後,上述第一種危險在現實中已不復存在。如今將世界瓜分的三個國家中的每一個,實際上都不可征服,只有通過緩慢的人口變化使其有可能被征服,然而作為一個擁有廣泛權力的政府,很容易就可以避免這樣。第二種危險也只是種理論上的危險。大眾從來不會自發造反,他們也從來不會僅僅因為受到壓迫而造反。確實,只要不讓他們掌握做比較的標準,他們就根本永遠意識不到自己在受壓迫。過去周期性發生的經濟危機毫無必要,如今也不允許發生,但是其他情形,具有同樣大範圍的混亂狀況能夠而且確實會發生,只是不會帶來政治性後果,因為不滿不可能被表達得清晰有力。至於生產過剩的問題——因為機械技術的進步,在我們的社會,這一直是個潛在問題——可以通過連綿不斷的戰爭解決(參見第三章),戰爭也有利於將大眾的士氣鼓舞到必要水平。因此,從我們目前統治者的角度來說,唯一的真正危險,是從他們自身階層分化出一個由能幹、未盡其才、渴望權力的人所組成的集團,從而產生出自由主義和懷疑主義精神。這就是說,問題在教育,要不斷促進領導集團和緊挨其下的更大的行政管理集團的覺悟,而大眾的覺悟則要以否定大眾的方式來影響。
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得難以忍受,眼鏡片每隔幾分鐘就需要擦一次。這就像在撐著干一件極其累人的體力活,一件有權利拒絕去干,然而又神經質地渴望將其完成的活。他低聲向口述記錄器念出的每個詞、蘸水筆的每一畫都是精心編造的謊言,然而在有時間回想一下時,他不記得自己被這一事實困擾過。跟檔案司里的別人一樣,他渴望能把這種偽造工作幹得十全十美。第六天上午,紙捲來量少了下來。長達半小時里,什麼也沒有從管子里吹送出來,然後又是一個紙卷,接著又沒有了。差不https://read.99csw.com多在同一時間,每個地方的工作都輕鬆了。記錄司里的每個人都悄悄長嘆一口氣,一件不可提及的偉大功績完成了。現在對任何人來說,都無法以文件證據證明跟歐亞國發生過戰爭。十二點時,出人意料地收到通知,說部里所有工作人員從下午到第二天上午都不用上班。溫斯頓仍帶著裝有「那本書」的公文包——工作時放在兩腿之間,睡覺時放在身子下面——回了家,刮過臉后,他幾乎在浴缸里就睡著了,雖然水才微溫而已。
篡改過去有兩個必要原因,一種是次要的,可以說,是預防性的。這個次要原因,就是黨員之所以像群眾一樣忍受現狀,部分原因是他沒有可資比較的標準。一定要把他和過去切斷,就像把他與外國切斷一樣,因為對於他,有必要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得更好,而且平均物質享受水準一直處於提高中。然而之所以需要對過去進行調整,重要得多的原因是要保證黨的永遠正確性。不只是講話,統計數字和所有檔案都必須不停被更新,以顯出黨在所有問題上預測都正確,也因為這樣,才可以不承認所有教義以及政治聯盟上的變化。因為改變自己的思想甚至是政策,都等於承認自己有缺點。例如,如果歐亞國或東亞國(不管哪一國)是當今的敵國,那麼這個國家一定永遠都是敵國。如果存在與此矛盾的其他事實,那些事實就必須被篡改,因此歷史一直在被重寫。這種每天都在偽造過去的工作由真理部進行,它跟由仁愛部進行的鎮壓及偵察行為一樣,對政權的穩固性都是必要的。
黨員從出生到死亡都在思想警察的監視之下。即使獨處時,他也永遠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在獨處。不管他在哪裡,睡著還是醒著,工作還是休息,洗澡還是在床上,他都能在不經通知也不知覺的情況下被監視。他的一切行為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的友情、娛樂、對妻子兒女的行為、獨處時臉上的表情、睡夢時的咕噥講話,甚至獨具特點的身體動作,都被警惕地、一點不漏地監視著。不只是任何輕罪,而且是任何不管有多不顯眼的古怪行為、習慣上的改變、任何可能是內心鬥爭徵兆的緊張姿態都註定會被發覺。在所有方面,他都不能隨心所欲。另一方面,他的行為不是由法律或者任何清楚寫明的行為規範所規定。大洋國沒有法律,被查到就意味著肯定被處死的行為並未明示為嚴禁之列,持續不斷的清洗、逮捕、拷打、監禁和蒸發這些懲罰手段並非針對實際所犯罪行而使用,而只是為消滅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候犯下某種罪行的人而使用。對黨員的要求是他不僅要有正確的思想,而且要有正確的本能。許多他被要求擁有的信念和態度從未被清楚地說明白,而要想說明白,就必然會將英社的內在矛盾之處赤|裸裸地揭示出來。如果他天生是個思想正統的人(新話稱為「好想者」),他在所有情況下不用想就知道什麼是正確信念或者應有情感。然而不管怎樣,由於在他的兒童時期對他進行過圍繞著「止罪」、「黑白」和「雙重思想」這些新話詞語的精心思想培訓,他不願意,也無力對任何方面想得太深入。
溫斯頓停止了閱讀。遠處,一顆火箭彈雷鳴般爆炸了。獨自在沒有電屏的房間里讀禁書的極樂感覺仍未消逝。獨處和安全是種身體上的感覺,不知為何,它跟身體上的疲累感、扶手椅的柔軟感以及窗外吹入的微風拂在臉頰上的感覺摻雜在一起。那本書讓他讀得入迷,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它給了他安心的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本書上所寫的內容沒有什麼他不知道,但那正是它吸引人的部分原因。如果他有可能把自己的零亂思想整理出來,書上所說的正是他會說的東西。它是由另外一個跟他具有類似思想的人寫出來的,但在能力、系統性和無畏精神方面,此人比他強了許多倍。在他看來,最好的書本是告訴你一些你已知事情的書本。他剛剛翻回到第一章,就聽到茱莉婭走上樓梯的聲音,他從椅子上起身去迎接她。她把褐色工具包扔到地上,一下子撲進他懷裡。他們超過一星期沒見過面了。
第三章
伊曼紐爾·戈斯坦因 著
現代戰爭最重要的目標(根據雙重思想原則,這一目標被內黨的頭頭腦腦承認的同時也加以否認)是消耗機器的產品而不提高總體生活水準。從十九世紀末期開始,如何處理剩餘消費品的問題就成為工業社會的潛在問題。當前,少數人還算能填飽肚子,這個問題顯然仍不緊迫,即使不進行人為銷毀,也可能不會成為緊迫問題。當今世界跟一九一四年以前的世界比較起來,是個物質缺乏、食不果腹、滿目瘡痍的世界,跟當時人們所設想的未來世界比起來更是如此。二十世紀初期,設想中的未來社會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富足安逸、井井有條、效率極高的社會——是個由鋼鐵和雪白水泥所構建的光彩奪目、一塵不染的世界——那是幾乎每個識字的人們意識中的一部分。科學技術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而且很自然可以想象科技會永遠發展下去。但這些並未發生,部分由於長期戰爭和革命所造成的窮困,部分由於科技進步需要思想上的經驗主義習慣,在一個嚴格軍事化管理的社會裡,這種習慣無法倖存。總體而言,當今世界比五十年前的世界更原始。有些落後地區得到發展,不少東西被發明出來,但總是以某種方式跟戰爭和警方的偵察活動有關,實驗和發明總體上說是停止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核戰爭所造成的破壞從未被全面修復過。然而,機器的潛在危險性總是存在著。機器首次出現時,在所有能夠思考的人們看來,人們不必再從事苦工,因此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現象很大程度上也將消失。如果機器是有意為此目標而使用,那麼幾代人以後,飢餓、過勞、骯髒、文盲和疾病就會被消除。實際上機器並非有意為此目標使用,而是按照一種自動的過程。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差不多五十年時間里,機器確實大大提高了普通人的生活水平,這是通過生產出有時不可能不分配的財富來完成的。
幾乎毋庸置疑,「雙重思想」最高明的實行者,是那些創造出「雙重思想」並知曉它是種超級思想欺騙系統的人。在我們這個社會裡,對世事最明察的人也是最看不清其本質的人。總而言之,越是理解透徹,越是幻覺重重;越是聰明絕頂,越是頭腦昏庸。一個明顯的例證就是越往上層,戰爭的歇斯底里症就越厲害。對戰爭有著最接近理性認識的人,是被爭奪地區的被統治對象,對他們而言,戰爭無非是持續不停的災難,浪潮一樣來回沖刷他們的身體。對他們來說,哪一方取得勝利完全無所謂,他們明白統治者變化無非意味著他們仍然要干同樣的活,因為新主人會以舊主人的方式對待他們。地位稍高一點,我們稱之為「群眾」的工人只是偶爾才意識到戰爭的存在。需要時,他們能被刺|激進入恐懼和仇恨的狂熱狀態中,然而在被放任自流時,他們可以很長時間都想不起來正在打仗。真正的戰爭狂熱存在於黨內上下,特別在內黨,相信能夠征服世界的人,正是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人。這種對立面的奇特聯繫——有知和無知,悲觀懷疑和狂熱盲信——正是大洋國社會有別於其他社會的顯著標誌。官方意識形態中充滿自相矛盾之處,甚至有時也看不出有什麼實際原因需要這樣。因此黨拋棄並貶低以前社會主義運動中採用的每種原則,而且決定以社會主義的名義這樣做。黨宣揚要對工人階級採取輕視態度,這在前幾個世紀都未曾有過。黨卻要求黨員穿上制服,那曾是體力勞動者的特別制服,黨如此決定正是出於「雙重思想」的考慮。黨有系統地削弱家庭的穩固性,用一個能直接喚起家庭式忠誠的稱呼來稱其領導人。甚至統治我們的四個部的名稱在蓄意混淆事實方面,也揭示了一種厚顏無恥的行徑。和平部負責戰爭,真理部製造謊言,仁愛部負責拷打,富足部則製造飢餓。這些矛盾之處不是偶然,也不是由一般的虛偽所致,而是精心運用「雙重思想」的結果。因為只有通過調和矛盾,才能永遠保住權力,要打破古老的循環別無他法。如果能做到永遠避免人人平等——如果我們已經以高等階層稱之的那些人要永遠保持統治地位——那麼主要思想狀態就必定是受控的瘋狂狀態。
「茱莉婭,你醒著嗎?」
溫斯頓察覺到了寂靜,就像察覺到新的聲音一樣,他覺得茱莉婭似乎有一陣子一動不動了。她側躺著,腰部往上光著身子,臉枕在手上,一綹黑髮散蓋在她的眼睛上,她的乳|房在緩慢而勻稱地起伏。
寡頭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
直到在床上躺了有半小時后,他們才又回到這個話題。傍晚的涼意剛好可以讓他們蓋上床罩。樓下照常傳來熟悉的唱歌聲和靴子走在石板路上的摩擦聲。溫斯頓第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個強壯的紅胳膊女人幾乎是院子里的固定景緻,只要太陽不落山,她似乎沒有一個鐘頭不是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走來走去,嘴裏不是塞著晾衣服的夾子,就是在興緻勃勃地唱歌。茱莉婭側躺著,像是已經快睡著了。他伸手拿過在地板上放著的「那本書」,然後靠床頭坐著。
至此,我們就要談到最重要的奧秘。正如我們已經明白的,黨的神秘性,最重要的是內黨的神秘性是依靠「雙重思想」來實現的。然而比這更深一層就是最初的動機,也就是那種從未被懷疑過的本能,這種本能首先導致奪權,然後引出「雙重思想」、思想警察、連綿不斷的戰爭和隨後出現的其他必要的那套東西。這種動機實際上包括……
這是本黑面厚書,裝訂較差,封面上沒印作者名或書名,印刷字體也略微有點不一致。頁邊已經破舊不堪,很容易就會散頁,似乎這本書已經過很多人的手。有書名的那一頁上印著: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過去五年內的政治性文獻的絕大部分都已完全落伍,所有報道和檔案、報紙、書籍、小冊子、電影、錄音、照片等等——一切都必須以閃電般的速度改掉。雖然沒有什麼指示,但大家都明白,部里的首長希望在一星期內,讓所有地方都不再提到跟歐亞國打仗、與東亞國結https://read.99csw.com盟之事。這項工作極其艱巨,而且由於不得明言涉及到的做法而更顯艱巨。檔案司里的每個人都是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小睡兩次,每次三個小時。從地窖里取出了床墊,走廊上攤的全是。三餐飯由食堂服務員用推車推著到處發放,包括三明治和勝利咖啡。每次溫斯頓暫停工作去睡會兒覺時,總是努力把桌子上的活幹完;而每次當他眼皮沉重、腰酸背痛地拖著腳步回來后,他的桌子上又堆滿積雪一樣的紙卷,不僅把口述記錄器埋了一半,而且多得掉到了地上,因此他要做的第一件事,總是把紙卷堆成夠整齊的一堆,好給自己騰出地方幹活。最難辦的,是這項工作根本不是完全機械性的。儘管一般情況下用一個名字代替另一個就行了,然而凡是處理某些事件的詳細報道時,都需要細心再加上想象力,甚至在把某場戰爭搬到世界上另外一個地方,這需要相當豐富的地理知識才行。
第一章
無知即力量
他爬上查林頓先生鋪子里的樓梯,關節有點叫人舒服地咯咯作響。他身上累,卻不再睏乏。他打開窗戶,點亮骯髒的小油爐,在上面放了一鍋水,準備煮咖啡。茱莉婭很快也會來,還有「那本書」也在這裏。他坐在那張髒兮兮的扶手椅上,解開了公文包的系帶。
「你讀吧,」她眼也沒睜地說,「讀得大聲點,這樣最好了,你可以邊讀邊解釋給我聽。」
然而為了長期保持等級社會,問題還要複雜得多。統治集團之所以下台,會有四種情形,要麼被外部勢力所征服,要麼其統治的效率不高,以致大眾被發動起來造反,要麼它讓一個強大的、心懷不滿的中等階層得以出現,要麼它喪失了統治的自信和意願。這些因素都不是單一起作用的,作為規律,某種程度上說,這四種因素全都存在。統治集團如果能防止此四種因素出現,就會永遠掌權。說到底,決定性因素還是統治集團自身的精神狀態。
但是所有這些項目離實現從來差得很遠,三大國中,沒有哪個能明顯領先另兩個。更值得注意的是,所有三者都已經擁有原子彈,那比他們目前任何一種研製工作有可能製造出來的武器的威力都更大。雖然黨習慣性地將原子彈的發明歸功於自己,然而原子彈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已出現,差不多十年後開始大規模使用。當時,幾百顆炸彈投在工業中心地區,主要在俄國的歐洲部分、西歐以及北美。其後果令三國的統治集團明白再多投幾顆,就意味著有組織社會的末日,因而也是他們自己掌權的結束之日。因此,雖然正式的協定不曾存在過或者有跡象存在過,然而沒有誰再扔原子彈。三大國全都只是繼續製造原子彈並儲備起來,等待決定性機會的到來,他們都相信那一天遲早會來。同時,戰術在三四十年的時間里幾乎被固定下來。直升飛機比以前使用得更頻繁,轟炸機在很大程度上已被自動推進的炮彈所取代,易受攻擊的脆弱的戰艦讓路給了不會沉沒的水上堡壘,然而在其他方面,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坦克、潛水艇、魚雷、機關槍,甚至步槍和手榴彈都仍在使用。雖然報章上和電屏里在報道沒完沒了的殺戮,但是像早期戰爭中孤注一擲的戰鬥,也就是在幾周內使幾十萬甚至是幾百萬人送命的戰鬥,卻從未再次發生過。
三大國中沒有一個會企圖進行有可能帶來重大失敗危險的部隊調動,所採取的任何大規模軍事行動,都是對盟國的突然襲擊。三者都採用的,或自欺地採用的都是同樣的策略。三者的計劃是通過結合戰鬥、討價還價和時機計算恰當的背叛行為,去佔領多個基地,這些基地形成一個圓圈,將兩個對手國家之一完全包圍起來。然後跟該國家簽下友好條約,在許多年時間里與其保持和平關係,以致其疑心全失、麻痹大意起來。這段期間,裝有核彈頭的火箭彈可以集中到所有戰略據點。到最後,這些火箭彈在同一時間發射,造成鋪天蓋地的效果,以至於不可能進行反擊。然後再跟剩下的對手國家簽訂友好條約,併為下次攻擊作準備。幾乎不值一提的是,這種如意算盤只是白日做夢而已,沒有實現的可能。不僅如此,除了赤道及北極附近的被爭奪地區,從來沒有哪個國家進攻過敵國領土,這就說明了各大國之間在某些地方有確定的邊界。例如,歐亞國很容易就能攻佔不列顛群島,從地理位置上說,那是歐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大洋國也能將其邊界擴張到萊茵河甚至維斯圖拉河,但那樣就違反了各大國都遵循的關於文化統一性的不成文原則。如果大洋國佔領以前被稱為法國和德國的地區,就需要或者消滅掉當地的居民——會是一項實行起來極為困難的工作,或者把差不多有一億的人口同化,從技術發展角度來說,這些人口與大洋國的人口處於一致的水平。三大國都面臨同樣的難題,對其結構來說,絕對需要除了有限度地和戰俘和黑人奴隸接觸,不與外國人發生任何聯繫。甚至對目前的正式盟國,也以最複雜的猜忌之心度之。大洋國的普通公民除了見到戰俘,從未見過一個歐亞國或者東亞國的公民,而且被禁止學習外語。如果他被允許跟外國人接觸,就會發現他們跟他是一樣的同類,他被告知的關於那些人的說法絕大部分是謊言,他在其中生活的封閉世界將被打破,而他的道德觀賴以存在的恐懼、仇恨和自以為是的正義感就可能灰飛煙滅。因此,所有三方都意識到不管波斯或者埃及,或者爪哇島,或者錫蘭易手多少次,除了炮彈,一切都絕對不可越過邊界。
戰爭即和平
歷史上所有寡頭統治者都倒台了,是因為要麼他們變得僵化,要麼變得軟弱,要麼變得愚蠢自大,不能與時俱進地調整而被推翻,要麼變得開明而且懦弱,在需要使用武力時卻讓步,所以也被推翻了。這就是說,他們倒台要麼是有意識導致,要麼是無意識。創造出兩種情況並存的一種思想系統,這是黨的成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思想基礎能讓黨的統治千秋萬代。如果要實行統治並使之持續下去,就必須混淆現實感,因為統治的秘訣,在於把對自身永遠正確的信念和從過去錯誤中吸取的教訓結合起來。
他想,他仍對最根本的秘密不得而知。他明白怎麼做,卻不明白為什麼。第一章和第三章一樣,並未告訴任何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只是把他已經掌握的知識系統化了。然而讀過之後,他比以前更明白他沒瘋。作為少數派,即使是一個人的少數派,也並不能說明你瘋了。世界上存在著真理和非真理,如果你堅守的是真理,即使要跟整個世界對抗,你也不會是瘋的。正在下沉的夕陽把一縷黃色光線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枕頭上。他閉上眼睛,照在臉上的陽光和挨著他的那個女孩的光滑軀體給了他一種強烈的、催人慾睡的、自信的感覺。他是安全的,一切正常。他嘴裏咕噥著「理智不是個統計學概念」就睡著了,他覺得這句話蘊藏了深刻的智慧。
要麼聯甲攻乙,要麼聯乙攻甲,三個超級大國永遠處於交戰中,過去二十五年裡一直如此。然而戰爭也不再像二十世紀前幾十年的戰爭那樣,具有孤注一擲、你死我活的性質。它是各個無法擊潰對方的參戰國之間目標有限的戰事,既無具體開戰原因,也無意識形態方面的真正差異。但這並不是說戰爭方式或者在戰爭問題上的盛行態度變得沒那麼嗜血或者多了點騎士精神,恰恰相反,戰爭歇斯底里症在各國內部都經久不衰並普遍存在,像強|奸、劫掠、屠殺兒童、把大批人口變成奴隸,甚至發展到煮死及活埋這樣針對戰俘的報復行為都被視為正常,而且如果是己方而不是敵方所為,此種行為就更值得稱頌。然而從實際意義上說,戰爭涉及的人數很少,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受到高度訓練的專家,造成的傷亡數字相對少一些。戰鬥都是在一些不清不楚的邊境地區,一般人都知之不詳,要麼在扼據海路戰略地點位置的水上堡壘附近。從各國社會和生活方式意義上說,戰爭的意義僅限於消費品的常年短缺和偶爾打來一顆火箭彈炸死幾十個人而已。事實上,戰爭的特點已經改變。說得更準確點,發動戰爭的理由在重要性順序上已經改變。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大戰中只佔較小程度的動機現在已成為主導性的,被有意識認可並依照其行動。
這三個階層的目標永遠不可調和……
戰爭最根本的行為是毀滅,不一定是人命,而是人們的勞動產品。戰爭是個將物資粉碎或者拋到同溫層,或者沉到海底的辦法,否則這些物資就會讓人們生活得過於舒適,因而從長遠意義上說,會過於聰明。即使戰爭武器真的被摧毀了,武器生產仍是消耗勞動力的方便途徑,而不用去生產任何可供消費的東西。例如,建造一個水上堡壘所使用的勞動力就能建造出一百艘貨船,然而這一堡壘最終也會報廢拆掉,永遠不能為任何人帶來物質上的好處,接著再花費極其巨大的勞動力去建造下一座水上堡壘。從原則上說,戰爭努力總是計劃得能夠消耗掉滿足人們最低需求之外的所有剩餘物。實際上,人們的需求總是被低估,結果是生活必需品中有一半總處於短缺狀態,然而就連這點也被認為是有利條件。這是精心制訂的政策,讓即使享有特權的團體也在困苦的邊緣徘徊,因為普遍的物資缺乏能夠增加小小特權的重要性,因此能夠導致不同集團之間的差別更為明顯。以二十世紀初的標準衡量,甚至一個內黨黨員所過的生活也是艱苦樸素、工作繁重的。然而,他的確擁有的一些奢侈條件——他住面積很大、配套設施齊備的公寓,穿質地更好的衣服,享用高級的食物、酒類和煙草,還有兩三個僕人供他驅遣,有自己的汽車或直升飛機——讓他和外黨黨員的生活有天淵之別,而外黨黨員和他們稱為「普羅」的貧不聊生的大批群眾相比,又享有類似的特權地位。社會氣氛是那種相當於被圍困的城市之內的氣氛,貧富的差別可能就是有沒有一塊馬肉可吃。同時,由於人們意識到處於戰爭中,因此是處於危險中,這使得將全部權力交給一個小小的階層似乎是自不待言,是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而為之。九九藏書
有史以來,很可能自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界上一直存在三種人:上等、中等和下等。他們以很多方式再往下細分,有過無數不同的名稱,他們的相對數量以及相互態度都因時代而異,然而社會的基本結構卻從未改變。即使經過翻天覆地和似乎不可逆轉的變化之後,同樣的格局總是重新得以奠定,就像無論往哪個方向推得再遠,陀螺儀都會恢復平衡一樣。
可以看出,戰爭不僅完成了必需的摧毀工作,而且完成得在心理上也能接受。從原則上說,通過建造廟宇和金字塔,挖個坑然後再填上,或者甚至是生產出大批貨物然後放把火燒掉這些方式,也能很簡單地把過剩的勞動力浪費掉,然而這些方法僅能提供等級社會的經濟基礎,而非感情基礎。在此,要關注的不是群眾的精神面貌——只要讓他們一直處於工作中,他們的態度便無關緊要——而是黨自身的精神面貌。甚至是地位最低的黨員也要求他們稱職而且勤勞,甚至在有限的程度內頭腦聰明,但是同樣需要他們做易於輕信和愚昧無知的狂熱分子,他們主要的精神狀態是恐懼、仇恨、無限敬仰和欣喜若狂。換句話說,他應該具有和戰爭狀態相適應的心理狀態。戰爭是否真正發生著沒有關係,而且因為不可能取得決定性勝利,戰爭進程的順勢逆勢也沒有關係,需要的只是應當保持戰爭狀態。黨要求其黨員的智力分裂——這在戰爭氣氛中更容易達到——現在幾乎成了種普遍現象,而且所處職務越高,這一點就越突出。恰恰是在內黨中,戰爭的歇斯底里症和對敵人的仇恨最強烈。以他作為管理者的身份,一個內黨黨員經常需要知道這條或那條戰爭消息是不實的,他也許經常也能意識到整個戰爭都是無中生有之事,既非正在發生著,也非為了跟所宣稱的相去甚遠的目的而發動,然而通過「雙重思想」,不難使這種認識失效。同時,沒有一個內黨黨員對戰爭正在進行著的神秘信念有過一絲動搖,而戰爭註定將以己方取勝而結束,大洋國將成為無可爭議的世界主宰。
「茱莉婭,你醒著嗎?」溫斯頓問道。
「我們一定要讀讀它,」他說,「你也得讀,所有兄弟會的成員都得讀。」
他在五天內的工作時間超過九十個小時,部里其他所有人也是。現在全結束了,直到明天上午,他實際上無事可做,沒有任何黨安排的工作要做。他可以去那個藏身處過上六小時,然後再在自己的床上睡九小時。在不算炎熱的下午陽光中,他慢騰騰地走上一條通向查林頓先生的鋪子的骯髒街道,同時也注意看有沒有巡邏隊出現,然而他感情用事地相信這天下午不可能有誰來干涉他。他帶的公文包重得每走一步都碰到他的膝蓋,讓他的腿部皮膚從上到下都有發麻的感覺,裏面裝的就是「那本書」。他帶著它已有六天,但是還沒有打開過,甚至也沒看過一眼是什麼樣子。
「噢,你拿到了嗎?好。」她沒有多大興趣地說,幾乎馬上就在油爐旁邊跪下來煮起了咖啡。
溫斯頓開始閱讀:
只是在全球範圍內經過十年國際戰爭、內戰、革命和反革命之後,英社和與其並立的其他主義才成為被全面貫徹執行的政治理論,其到來則早被其他許多體制預示過了,那些體制一般被稱為極權主義,出現於本世紀早些時候,而將在大亂之後出現的新世界的輪廓則早就顯而易見,由什麼樣的人來控制這個世界也同樣顯而易見。新生貴族絕大部分由官僚、科學家、技|師、工會組織者、宣傳專家、社會主義者、教師、記者和專業政治家所組成。這些人來源於領工資的中產階級和工人階級中的上層,由以壟斷工業和中央集權政府所組成的貧瘠的世界造就,並團結到一起。跟舊時代相應階層的人們比起來,他們沒那麼貪婪,更不易被奢侈生活所誘惑,更渴望擁有純粹的權力,而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自己正在進行的行為有更清醒的認識,在鎮壓反抗方面更有決心,最後一個區別最重要:跟現今的專制比起來,過去的專制並非全力維持,而且缺乏效率。過去的統治集團某種程度上總受到開明思想的影響,對到處存在的控制不住的現象聽之任之,只是關註明目張膽的行為,而且對他們的國民想什麼毫不關心,甚至中世紀的教會以當今標準衡量,也具有寬容性。之所以如此的部分原因,是在過去,沒有哪個政府能對其公民持續進行監視。然而印刷術的發明使得公眾意見易於控制,而電影和收音機更在這方面推進一步。隨著遠程視像技術的開發,技術進步使得用同一台設備同時接收和傳送信號變得可能,人們從此無法再過不受干涉的生活。在其他信息渠道都已斷絕的情況下,任何公民,或者說至少每個重要到值得被監視的公民都可能每天二十四小時處於警方監視之下,也二十四小時被置於官方的宣傳聲浪中。這樣,不僅是完全服從於國家的意志,而且在所有問題看法上的絕對統一就史無前例地成為可能之事。
二十世紀中期以前,即可預見到世界將分成三個超級大國。由於俄國吞併了歐洲,大英帝國被美國所吞併,現存三大國中,有兩個在當時已實際存在,第三個大國東亞國將在又經過十年混戰後崛起。三者之間的邊界在有些地區很明確,而在另外一些地區,隨著戰爭形勢發展而波動,但一般而言是按照地理界線劃分的。歐亞國包括整個歐亞大陸北部,從葡萄牙到白令海峽;大洋國包括美洲、大西洋島嶼以及不列顛各島、澳大利亞和非洲南端;東亞國比另外兩國小一些,西部邊界不是很確定,它包括中國及其以南地區、日本群島以及滿洲和蒙古。
在五六十年代的革命之後,社會照例進行自我重組,分成上、中、下三個階層。但是新的上等階層跟以前的上等階層不一樣,他們並非依本能行事,而是知道怎樣做才能保住地位。他們早就認識到寡頭政治最穩固的基礎是集體主義。財富和特權如果被集體擁有,捍衛起來也最為容易。二十世紀中葉進行的所謂「消滅私有財產」運動,其實意味著財富集中到了比以前少得多的人手裡,不同之處是新的財富擁有者是個集團,而不是許多單獨的人。從單獨個人意義上說,黨員除了很少的個人財產,別的什麼都不擁有,但在集體意義上,黨擁有大洋國的一切,因為它控制一切,並以其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置產品。革命之後那些年裡,它幾乎未遭反抗就獲得了這種主宰地位,這是因為整個過程都以集體化為代表。一般人總會設想,如果資本家被剝奪財產所有權,社會主義就肯定隨之而來。毫無疑問資本家被剝奪了財產,包括工廠、礦山、土地、房屋、運輸工具——他們被剝奪了一切。因為這些不再是私有財產,那就一定應該是公共財產。作為源於早期社會主義運動的英社,沿用了社會主義的措辭,實際上也執行了社會主義綱領的主要部分,結果既是提前預見的,又是蓄意導向的,那就是經濟上的不平等變成永久性的了。
有史以來,很可能自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界上一直存在三種人:上等、中等和下等。他們以很多方式再往下細分,有過無數不同的名稱,他們的相對數量以及相互態度都因時代而異,然而社會的基本結構卻從未改變。即使經過翻天覆地和似乎不可逆轉的變化之後,同樣的格局總是重新得以奠定,就像無論往哪個方向推得再遠,陀螺儀都會恢復平衡一樣。
無知即力量
所有被爭奪的地區都蘊藏著寶貴的礦產資源,有些地方出產重要的植物產品,如橡膠。在較寒冷的地方生產橡膠,則需要以費用相對較高的合成方法。然而最重要的,是這些地區擁有永不枯竭的廉價勞動力儲備。不管哪個國家,只要佔領了赤道非洲或者中東地區,或者印度南部,或者印度尼西亞群島,就同時能夠支配幾千萬乃至幾億廉價而勤勞的苦力。這些地區的居民多少被公開置於被奴役的地位,永遠是前一個征服者剛走,下一個又來,而且被當做煤和石油一樣的消耗品,為的是製造更多軍備,攫取更多領土,控制更多勞動力,製造更多軍備,攫取更多領土,就這樣無限進行下去。應該看到的是,戰鬥從未越過被爭奪地區的邊界。歐亞國的國境在剛果河和地中海北岸之間波動,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島嶼在大洋國和東亞國之間不停易手,在蒙古,歐亞國和東亞國的分界線從未穩定過;在北極地區,三者都聲稱對極其遼闊的疆域擁有主權,其實那裡大部分地區都荒無人煙,也未經探測。力量平衡卻總是被大體維持著,作為三大國的中心地域從未被侵犯過。此外,赤道地區被剝削人民的勞動對全球經濟而言,也並非真正必需,他們對全球財富總量沒有貢獻,因為不管他們生產的是什麼,總被用於戰爭這個目的,發動戰爭的目的,總是為了讓己方國家在發動下次戰爭時處於有利地位。通過被奴役人民的勞動,永不停息的戰爭的速度會加快。然而即使他們不存在,全球社會結構以及這種結構自我維持的過程也不會有根本不同。
溫斯頓回頭想一想時,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個演講者實際上是在某句話中間變了調,不僅沒打頓,而且甚至沒破壞句子結構。但在那時,他還在想著另外一件事。宣傳畫被扯掉的混亂時刻,有個他沒看到其長相的男人拍拍他肩膀說:「對不起,我想您的公文包掉了。」他沒說話,心不在焉地接過公文包。他知道還要再過幾天,他才有機會看看裏面的東西。示威活動結束后,他立即回到了真理部,儘管那時已經差不多二十三點,部里全體工作人員都是這樣做的。電屏里已經傳出要他們回到工作崗位上的命令,但那幾乎是多此一舉。
「雙重思想」意味著在一個人的腦子裡,同時擁有兩種相互矛盾的信念,而且兩種都接受。黨的知識分子明白他的記憶必須往哪個方向改變,因此他知道自己在玩弄現實,然而通過實行「雙重思想」,也能讓他心安理得地認為現實不曾被改變。這個過程一定要有意識地進行,否則過程中精確度就不夠;而且它也一定要無意識地進行,否則會帶來一種做偽的感覺,因而會有罪過感。「雙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因為黨最基本的行為,是進行有意識的欺騙,同時又保持目的的堅定性,那需要絕對誠實。講著別有用心的謊言,同時又真心實意相信這些謊言;忘掉一切變得有礙的行為,然後一旦再次需要,又從遺忘中揀回來;否認客觀現實的存在,同時又考慮到被否認的現實——這些都缺一不可。甚至在使用「雙重思想」這個詞時,也需要進行「雙重思想」。因為使用這個詞時,是承認在篡改現實,通過再來一次「雙重思想」,就會清除這種認識,如此循環不已,謊言總跨在真實的前面。最終以「雙重思想」為手段,黨就能夠——我們都明白,可能在幾千年內仍然能夠——左右歷史進程。九*九*藏*書
第一章
在此背後,有一項從未明明白白講出來的事實,然而被默認,並成了行為準則,那就是所有三大國中的生活狀況都相差無幾。在大洋國盛行的哲學叫英社,在歐亞國盛行的哲學被稱為新布爾什維主義,而在東亞國盛行的哲學有個中文名字,通常被譯做「崇死」,但是也許用「消滅自我」可以表達得更透徹一些。大洋國的公民被禁止了解另外兩種哲學的任何宗旨,卻被教導將其斥為野蠻地違背了道德和常識。實際上,這三種哲學幾乎無法分別,所支持的社會體系根本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同樣的金字塔結構,同樣有著對半人半神領袖的個人崇拜,經濟同樣由連綿的戰爭所維持併為戰爭而服務。因此,三者不僅不能將對方征服,而且征服了也不會有任何獲益。恰恰相反,只要三者之間保持戰爭衝突,就會像三捆穀物那樣互相支撐著。通常而言,三者的統治集團對其所作所為在意識到的同時也意識不到。生活中,他們都致力於征服全世界,然而他們也知道,有必要讓戰爭在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永遠繼續下去。同時,因為不存在征服或者被征服的可能,使得否認現實成為可能,這也正是英社和與其對立的其他兩種思想體系的特徵。有必要重複一次之前已經講過的東西,也就是通過變得連綿不斷,戰爭從根本上說,改變了自身性質。
新學說之所以出現,部分是由於歷史知識的積累和歷史感的增強,那在十九世紀以前幾乎不存在。歷史的循環性前進如今已為人們所了解,要麼說似乎如此。如果說它是可以理解的,那麼就可以篡改。然而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早在二十世紀初,人類的平等已在技術上成為可能。仍然不變的是人們的天賦各不相同,能力也各不相同,有些人得天獨厚,另一些人並非如此。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初,已經不再有階級差別或者貧富懸殊的必要。在更早的時代,階級差別不僅不可避免,而且有利。不平等是文明的代價。然而隨著機器生產的發展,此種情形發生了變化。即使人們仍需要做不同種類的工作,卻不再需要在不同的社會及經濟水平上生活。因此,從正在奪取權力的新集團的角度看來,人類的平等不再是個值得奮鬥的目標,而是需要避開的危險。在更遠古的時代,在實際上不可能存在平等公正的社會時,就會相當容易相信其存在。幾千年以來,人們一直夢想有人間天堂,在其中沒有法律和累死累活的工作,人人親如兄弟般在其中生活,甚至在確實從革命中獲益的人們當中,這種憧憬也有一定的市場。法國、英國和美國革命的繼承者部分相信對於人權、言論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類他們自己的說法,甚至其行為某種程度上也受到這些說法的影響。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所有主要政治思想的主流都是獨裁主義的了。恰恰就在有可能實現時,人們卻不再相信有人間天堂。每一種新的政治理論,不管如何自稱,都導致倒退回等級化和軍事化。從一九三〇年左右開始,在普遍日益嚴峻的形勢下,那些停止很久的做法,有些停止幾百年了——不經審訊關押,把戰俘當做奴隸使用,公開處決,刑訊逼供,扣押人質乃至放逐整個地區的人口——不僅變得平常,而且被自認開明和進步的人們容忍甚至辯護。
溫斯頓疲勞得像凝膠一樣,凝膠是個恰當的用詞,自動出現在他腦海里。他的身體似乎不僅像果凍那樣軟,而且也呈半透明狀。他覺得如果把手舉起,會看到光線透過來。全部血液和淋巴液都因為無比繁重的工作而被抽干,只留下由神經、骨骼和皮膚組成的脆架子。所有知覺都似乎被放大,工作服在磨擦他的肩膀,人行道讓他的腳底發癢,甚至把手張開攥住都是種費力的動作,能讓他的關節格格作響。
為理解如今的戰爭——因為戰爭或結盟的對象每隔幾年總會變化,但總是同樣的戰爭——人們必須首先理解戰爭不可能是決定性的,三者的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完全被征服,甚至另外兩國聯合起來也做不到,它們過於勢均力敵,而且相互之間的天然屏障太難克服。歐亞國被其遼闊疆域所保護,大洋國依靠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寬度,東亞國靠的是其居民善於生養以及勤勞的本性。第二,從實際意義上說,也沒可以為之打仗的原因了。隨著自給自足經濟體制的形成,生產和消費達到互相平衡,在以前的戰爭中,作為主要戰爭理由的爭奪市場這點已不復存在,原材料之爭也不再是你死我活的問題。不管怎樣,三個超級大國遼闊得能夠在各自疆域內取得所需全部物資。如果說戰爭還有直接經濟原因,那就是對勞動力的爭奪。各大國的國境之間,存在一個哪個國家都不曾長期佔領的地帶,大致呈四邊形,四個角分別是丹吉爾、布拉柴維爾、達爾文港、香港,它包括了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三大國就是為了佔領這一帶人口密集的地區和北部的冰蓋區而不斷爭鬥。實際上三者中,誰都不曾佔領過全部爭議地區,它的各部分經常易手,要靠突然背信棄義,才能佔據這一塊或那一塊地方,正是這一點,造成了結盟方式的不斷變化。
「我拿到了『那本書』。」鬆開她后溫斯頓說。
通過控制物品產量來讓廣大人民保持貧窮狀態,也不是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在資本主義的最後階段,約在一九二〇年到一九四〇年之間,很大程度上採用的就是這種辦法。許多國家的經濟因此一直處於停滯狀態,土地拋荒,不再增添資本設備,很大一部分人沒有工作,靠政府慈善行為才得以苟延殘喘。然而這也會導致軍事上的弱勢,因為它造成的貧困顯然並非必需,使得反抗不可避免。問題是怎樣讓工業的車輪繼續轉動,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財富。必鬚生產出貨物來,卻又必須不去將之分配。實踐中,只能通過不斷的戰爭才能達到這一目標。
「對,親愛的,我聽著呢。往下讀,寫得太棒了。」他繼續讀下去:
在過去,一場戰爭幾乎從定義上說,是早晚會結束的,通常說來,勝利還是失敗也明確無誤。在過去,戰爭也是人類社會用以與具體現實保持聯繫的主要手段之一。每個時代的每位統治者都曾試圖將錯誤的世界觀強加給他們的追隨者,然而不會鼓勵他們擁有趨於影響軍事效率的錯覺,其後果令這些統治者承受不起。只要失敗意味著失去獨立,或者意味著通常被認為不好的結果,就一定要認真防備以避免失敗。具體事實不能視而不見。哲學或宗教或倫理學或政治中,二加二可能等於五,但在設計槍支或者飛機時,二加二就必須等於四。缺乏效率的國家總是遲早會被征服,而追求效率則不利於產生錯覺。再者,為追求效率,就有必要向過去學習,那就意味著對過去發生之事要有相當精確的觀念。當然,以前的報紙和歷史書經常是帶著偏見和經過歪曲的,但不可能像如今這樣進行偽造活動。戰爭能可靠地讓人保持理智,對統治集團而言,它也許是讓理智得以保持的所有措施中最重要的。不管戰爭是贏是輸,沒有哪個統治集團毫無干係。
溫斯頓停了下來,主要是為了體會一下他正在舒適安全地讀書這一事實。他獨自一人,沒有電屏,鎖眼上也無人偷聽,沒有扭頭掃視或捂住書本這種不安的衝動。宜人的夏日微風吹拂他的臉頰,從遠方某處,隱隱約約傳來小孩子的叫喊聲。在這房間里,除了時鐘蟲鳴般的走時聲,沒有別的聲音。他往扶手椅里坐得更深一些,把腳放在壁爐前的擋板上。這是種無上的幸福,是不變的永恆。突然,正如一個人有時會翻一本他知道最終會把每個詞都一讀再讀的書本那樣,他把書翻到另外一處,發現已經是第三章。他繼續閱讀:
過去的易變性是英社的基本教條之一。英社認為歷史事件並非客觀存在,而僅僅存在於文字檔案以及人們的記憶里。檔案和記憶在哪些方面一致,哪些就是過去。因為黨全面控制檔案,也全面控制黨員的思想,因此過去就是黨想讓它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同時雖然過去可以被篡改,但它在任何特定事例上,卻從未被篡改過。因為不管它在當時是需要按什麼樣子再創造,這一新版本就成了過去,沒有任何不同形式的過去存在過。經常會這樣,當同一事件在一年內被篡改好幾遍,已改得面目全非時,依然存在上述情況。永永遠遠,黨掌握著絕對事實,而且很清楚,這種絕對事實永遠都是現在的樣子。可以看出,控制過去的最關鍵之外在於對記憶的訓練。確認所有文字檔案都跟目前的正統性相一致無非是種機械行為,然而也需要記住,事件是按照所希望的方式發生的。如果有必要重新安排記憶或者篡改文字檔案,就有必要忘掉自己做過這種事。這樣做的竅門,可以像其他任何一種思考方法那樣學會,絕大多數黨員的確都學會了,既聰明又正統的人更不用說全學會了。舊話中,它被很直白地稱為「現實控制」。新話中,它被稱為「雙重思想」,不過還包括很多別的含義。
時鐘指向六點鐘,即十八點,他們還有三四個小時。他把書本擱在膝蓋上,開始讀了起來。
當然,無人承認有過任何轉變,只是極其突然地,每個人都知道了敵國是東亞國而不是歐亞國。大家知道的那一刻,溫斯頓正在參加一次示威活動,read.99csw•com在倫敦的中心廣場舉行。時當夜晚,那些白色的面孔及鮮紅的旗幟被耀眼的泛光燈照射著。廣場上集中了數千人,其中包括一千個身穿偵察隊制服的小學生組成的方陣。在用紅布裝飾的講台上,某個內黨的演講家正向人群做著慷慨激昂的講話。他是個瘦削的矮個男人,長著跟身材不相稱的長手臂和一顆碩大的禿頂頭,上面還有幾綹稀疏的頭髮。他長得像個侏儒,因為仇恨而扭動著身子,一隻手抓著話筒柄,另一隻手——胳膊瘦骨嶙峋,手卻大如蒲扇——在頭頂的空氣中兇狠地抓舞。他的聲音因為擴音器而帶上了金屬味,在沒完沒了地迸射著一系列內容,諸如暴行、屠殺、驅逐、搶劫、強|奸、拷打戰俘、轟炸平民、散布謊言的宣傳、侵略、背信毀約等。聽著他演講,你不可能不先是相信,然後變得瘋狂。每隔一陣子,人群的憤怒沸騰起來,喇叭的聲音被野獸般的咆哮聲壓了下去,那是從幾千個喉嚨里不可遏制地爆發出來的,而最為野性十足的喊叫,來自那些學童。講話持續了可能有二十分鐘時,一個通訊員匆匆走上講台,把一張紙條塞到演講家手裡。他打開看了一眼,然而並未停止演講。他的聲音和行為都沒有任何改變,他演講的內容也未改變,但是突然間,那些名字變了。不用說什麼話,理解像波浪一樣掠過人群。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然後出現一陣劇烈的騷動。廣場上布置的旗幟和宣傳畫全錯了!超過一半的宣傳畫上印錯了面孔。這是蓄意破壞!戈斯坦因的特務在行動!接著出現了暴亂般的一段插曲,宣傳畫被人們從牆上扯下來,旗幟被撕成碎片踩到腳底。偵察隊的隊員表現出了驚人的敏捷身手,他們爬上樓頂,把煙囪那裡飄揚的三角旗剪掉。才兩三分鐘時間,這些工作就全部完成了。那位演講家仍緊攥話筒柄,肩部前傾,另一隻空出來的手在空中抓舞,仍然在演講。再過一分鐘,人群中又爆發出因憤怒而引起的野蠻咆哮聲。仇恨周跟剛才一樣,絲毫不走樣地進行,只是仇恨的對象變了。
然而仍然存在一個直到現在我們險些忽略的問題,這就是:為何要避免人人平等?假設這一過程中的方法已得到正確說明,這種為了將歷史凝固在某一特定時間而做出不遺餘力、精確計劃的全部努力是出於何種動機?
「茱莉婭。」
然而同樣明顯的是,財富的全面增長具有毀滅性危險——確實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要毀滅等級社會。如果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只需要工作很短的時間、能夠填飽肚子、能夠住在一幢有廁所、有冰箱的房屋裡,而且擁有一輛汽車甚或飛機,最明顯和也許是最重要的不平等將不復存在。如果這成為全面現象,那麼財富就不會帶來差別。無疑可以想象有這麼一個社會,私人財產和奢侈品意義上的財富是平均分配的,而權力仍然把持在享受特權的少數人手裡,但事實上,這種社會不可能保持長期穩定。如果所有人都能享受悠閑自在、高枕無憂的生活,絕大多數人都將學會識文斷字和獨立思考——而一般情況下,他們可能因為貧窮而變得愚昧——他們學會這些后,早晚會意識到享受特權的少數人是尸位素餐者,就會將之掃除。長遠而言,等級社會只有建立在貧窮和無知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存在。回到農業社會——正如二十世紀初某些思想家夢想過的那樣——實際上不可行,它跟機械化趨勢相矛盾,而機械化在全球範圍內已經差不多類似一種本能。再者,任何國家如果一直保持工業落後狀態,那麼在軍事上都會過於軟弱,肯定會直接或間接受制於更先進的對手國家。
真正說起來,所有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信仰、習慣、喜好、情感、精神狀態,都是為了保持黨的神秘性,並防止當前社會的本質被看透而有意使其持續下去。實際的造反行為或者任何造反的鋪墊工作在目前都不可能。完全不用害怕群眾,由其放任自流,他們就會一代接一代、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地工作,生養,死去。他們不僅沒有造反的衝動,而且不會明白世界可以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只有當工業技術的發展使得有必要對他們進行更高層次的教育時,他們才會變得危險,但是既然軍事、商業以及競爭都不再重要,群眾的教育水平實際上是降低了。群眾有什麼意見或者沒有什麼意見都被認為是無關緊要之事,他們之所以被允許享受思想的自由,是因為他們沒有思想。另一方面,在黨員身上,甚至在最不重要事項上最細微的思想越軌,也不能被容忍。
這三個階層的目標永遠不可調和。上等階層的目標是保持其地位,中等階層的目標是跟上等階層調換地位,下等階層的目標,如果有——因為他們被苦工壓得喘不過氣,只是斷斷續續地意識到他們日常生活之外的事情,這已經成為他們恆久的特點——就是要消滅所有差別,創造出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因此具有相同主要特點的鬥爭貫穿了整部歷史。很長一段時期內,上等階層似乎牢固地掌握著權力,然而遲早會到這麼一個時刻,他們要麼對自己失去信心,要麼無能力進行有效統治,要麼兩者皆有。接下來,他們被中等階層推翻,中等階層假裝為了自由和正義而鬥爭,因而爭取到了下等階層的支持。但是中等階層一旦達到目的,就立刻將下等階層又強行置於原先受奴役的地位,然後自己成為上等階層。很快,新的中等階層從另外一種或兩種人中分離出來,鬥爭又重新開始。三種人中間,只有下等階層從未哪怕是暫時達到過目標。說自古至今從未有過實質上的進步是誇大其辭,即使在現在,雖然處於下降時期,一般人的生活水平跟幾個世紀前比起來還是有實質性的進步。但無論是財富的增長,還是舉止的文明化、改革或者革命,都不曾向著人類的平等推進過哪怕一毫米。從下等階層的角度來看,歷史性變動所意味的,除了主宰者的名稱變化,從來別無其他。
然而,當戰爭實際上變成連綿不斷時,它也不再是危險的了。戰爭連綿不斷時,就沒有軍事必要這一概念,技術進步可以停止,最明顯的事實可以被否認或漠視。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仍在進行的、能稱為科學研究的研究仍是為了戰爭這一目標,然而從本質上說,那是種白日夢,而研究出不了成果也不重要。效率,甚至軍事效率都不再需要。在大洋國,除了思想警察,一切都沒有效率。因為三大國的每一個都不可征服,實際上每個國家都是個自成一體的世界,在其中,幾乎想怎樣歪曲思想都可以放心實行。現實只是在日常生活需要中凸現出來——飲食需要,住房需要,穿衣需要,避免服毒或者從頂樓窗戶跳下來的需要,諸如此類。生與死、肉體的歡樂和疼痛之間仍有差別,但僅此而已。在被與外部世界以及過去切斷聯繫的情況下,大洋國的公民就像位於星際之間的人,不知道哪個方向是上,哪個方向是下。這種國家裡的統治者地位至高無上,就連以前的法老或愷撒都未曾達到。他們必須避免他們的追隨者不要餓死太多,以免造成不便,不得不與對手國家在軍事技術上保持同樣的低水平。然而一旦達到這些起碼條件,他們就可以將現實隨心所欲地進行扭曲。
在此背景下,即使一個人原先不了解大洋國社會的主要結構,也能夠推斷出來。金字塔的頂端為老大哥,老大哥永遠正確,無所不能。每次成功、每項成就、每次勝利、每項科學發現、所有知識、所有智慧、所有幸福、所有德行,都被認為是直接在他的領導和鼓舞下取得的。誰也不曾見過老大哥,他是宣傳牌上的一張面孔,電屏里的一個聲音。我們可以合理地確信他將萬壽無疆,至於他何時出生,已經成了很不確定的事情。老大哥是黨選擇用來向世界展示自己的一個形象,他的作用是作為熱愛、恐懼、崇拜的焦點,在對象是某個人而非某個機構時,這些感情更易於產生。老大哥之下是內黨,人數限制在六百萬,或者說不到大洋國人口的百分之二。內黨之下是外黨,如果內黨可以稱之為國家的大腦,外黨就像國家的手。再往下是愚昧的大眾,習慣上稱之為「群眾」,可能佔全部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我們前面所做的社會分類中,群眾是下等階層,因為赤道地區的被奴役人口經常在征服者之間易手,不是永遠或者必要的組成部分。
仇恨周的第六天,在遊行、講話、呼喊、歌唱、旗幟、宣傳畫、電影、蠟像、軍鼓敲打和小號尖響、操正步的踏地聲、坦克履帶的軋軋聲、大批飛機的轟鳴、槍炮齊響——這樣長達六天之後,最高潮顫動著接近頂點,對歐亞國的全面仇恨沸騰著達到狂亂的程度。將在仇恨周的最後一天被公開處以絞刑的兩千個歐亞國戰爭犯如果落到人們手裡,無疑會被撕成碎片。但就在這時,卻宣布大洋國根本不是在跟歐亞國,而是在跟東亞國打仗,歐亞國是盟國。
因此,按照從前的戰爭標準來衡量,現代戰爭不過徒有虛名而已,它就像某種反芻動物之間的爭鬥,這種動物頭頂的角所長的角度讓它們不會互相傷害。但是儘管戰爭是不真實的,卻並非沒有意義。它會消耗掉剩餘的消費品,也有助於保持那種特殊的精神氛圍,那是等級社會所必需的。可以看出,現在的戰爭完全成了一種內部事務。過去,所有國家的統治集團雖然也承認他們的共同利益,因而對戰爭的破壞性進行控制,但他們的確互相開仗,而且勝利者也掠奪失敗方。而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他們根本沒有互相開仗,戰爭是由統治集團向著自己的國民發動的,而且戰爭的目的,不是為了去攻佔或防止被攻佔領土,而是保持社會結構不變。因此,「戰爭」這個詞就變得能使人誤解。也許說得準確點,就是通過將其變得連綿不斷,戰爭已不復存在。從新石器時代一直到二十世紀早期的戰爭對人們造成的那種獨特壓力也不復存在,而代之以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三大國不是互相開戰,而是同意永遠保持和平,每個國家的邊界都不受侵犯,結果將完全一樣。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每個國家都仍是自成一統的天地,永遠不會有外來危險所帶來的使人頭腦清醒的影響。真正永遠的和平和戰爭將是一回事。這一點——雖然黨員中的絕大多數只是在淺層意義上明白這一點——就是黨的標語「戰爭即和平」的內在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