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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第三部

第一章

在肘部!他猛然跪了下來,身體幾乎癱軟,他用手緊捂被打了的肘部,眼前直冒金星。沒想到,真沒想到打一下就能那麼疼!眼前冒過金星之後,他能看到另外兩個人在俯視著他,看守在嘲笑他那扭曲的身體。總算有個問題得到了解答,不管有什麼理由,你永遠不會希望增加疼痛。對於疼痛,你只抱一個希望,那就是讓它停止。世界上沒有比身體上的疼痛更糟糕的事情,疼痛面前沒有英雄,沒有英雄。他徒勞地抱緊被打傷的左臂在地上翻滾時,這樣想了一遍又一遍。
「好點了。」她說著把身子向後靠並閉上了眼睛。「我的意思是永遠別忍著,趁在胃裡還沒消化的時候吐出來。」
那個男人在離溫斯頓不遠的凳子上坐下。溫斯頓沒再多看他一眼,那張骷髏一般的痛苦臉龐在他腦海里的形象卻特別鮮明,以至於好像就在他眼前。突然,他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那個男人快餓死了。好像牢房裡的每個人在同一時刻,都想到了同樣的事,長凳上出現一陣輕微的騷動。無下巴的男人不停掃視那個臉似骷髏的人,然後內疚地轉過眼,接著又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拉了回來。很快,他在那裡坐不安穩了,最後他站起來,蹣跚地走到牢房這邊,把手深深掏進他的工作服口袋,然後帶著難為情的神色拿出一片骯髒的麵包,送到臉似骷髏的男人面前。
他的大屁股一下坐到馬桶上,溫斯頓用手捂住了臉。
帕森斯被帶走了,更多囚犯被神秘地帶來又帶走。有個女人被帶去「一〇一房間」,溫斯頓留意到她聽到那個詞時似乎癱倒了,甚至臉色也變了。到後來——如果他是上午被帶來這個地方的,那就是在下午,如果他是下午被帶來的,那就是在午夜——牢房裡剩下六個人,有男有女,全一動不動地坐著。溫斯頓的對面有個男人,胖得沒了下巴,牙齒外露,特別像是某種個頭很大、於人無害的嚙齒動物。他紅一塊白一塊的胖臉頰下部有很明顯的頰袋,很難不讓人以為他在那裡還藏了點食物。他那雙灰白色的眼睛膽怯地在人們的臉上掃來掃去,接觸到別人的目光時,他很快就望向別處。
鐵門開了,又一個囚犯被帶進來,他的外表讓溫斯頓心頭一驚。他是個普普通通、長相猥瑣的男人,也許是個工程師或技術員之類。但是讓人吃驚的是他臉部的瘦削程度。他像一具骷髏,出於瘦的原因,他的嘴巴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而且那雙眼睛里似乎充滿對某人或某物殺氣騰騰、不可遏止的仇恨。
「史密斯!」電屏里傳來一聲喝斥,「六〇七九號溫斯頓·史密斯!牢房裡不準把手放進口袋!」
「我當然有罪!」帕森斯嚷道,還奴性十足地看了一眼電屏。「你不是認為黨會逮捕一個無辜的人吧?」他長得像青蛙一般的臉龐平靜了一點,甚至略微帶上了虔誠的表情。「思想罪是件可怕的事,老兄。」他用教育人的語氣說,「它很陰險,能在你根本不知道的時候控制你。你知道它是怎麼控制我的?在我睡覺的時候!對,這是事實。你看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盡我的本分——從來根本不知道我的思想里有壞東西,後來我就開始說起夢話。你知道他們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帕森斯瞥了溫斯頓一眼,眼神里既不是感興趣,也不是吃驚,而只是痛苦。他開始急匆匆地走來走去,顯然無法安靜不動。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關節時,那裡顯然在顫抖。他的眼睛圓睜著,像在盯著什麼,似乎他無法忍住不看那不遠處一樣。
電屏里沒有傳來喝斥聲。安普福斯停下腳步,有點吃了一驚。他的兩眼慢慢聚焦到了溫斯頓身上。
他感到腹內隱隱作痛,自從被推進一輛沒有窗的囚車帶走以來,就一直感到肚子疼。但他也感到飢餓,那是種折磨人的、影響健康的飢餓。他可能有一天時間沒吃過東西了,也可能是一天半,他也不知道——很可九-九-藏-書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被捕時是上午還是晚上。被捕以來,他就沒再吃過東西。
「一〇一房間。」警官說。
「你怎麼進來了?」溫斯頓問他。
那個男人被帶了出去,蹣跚地走著,垂著頭,捧著被踢傷的那隻手,不再有一絲反抗。
沒有,溫斯頓從未想到過這一點,就在當下,這也不能讓他覺得很重要或者有趣。
他們前言不搭后語地又談了幾分鐘,冷不防從電屏里傳來要他們住嘴的喝斥。溫斯頓平靜地坐著,兩手交叉著。安普福斯的身軀龐大得沒法舒舒服服地坐在窄凳子上,他不安地扭來扭去,瘦長的兩手一會兒扣著一個膝蓋,然後再換到另一個上。電屏里傳來命令,厲聲要求他老老實實坐著。時間在流逝,二十分鐘,一小時——難以判斷。外面再次響起皮靴聲,溫斯頓的心頭一緊。很快,非常之快,也許再過五分鐘,也許就是現在,那靴子聲意味著輪到他了。
他坐在那條窄窄的長凳上盡量一動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他已經學會一動不動地坐著。如果你做出意外的動作,他們會通過電屏喝斥。想吃東西的渴望卻越來越強烈。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麵包,他想到工作服口袋裡還有幾片麵包皮,甚至有可能——他這樣想,是因為好像有什麼東西不時蹭他的腿——口袋裡還有不小的一塊麵包。到最後,想弄明白的誘惑壓過了恐懼,他悄悄把一隻手伸進口袋。
無下巴的男人把麵包扔到地上。
安普福斯好像又吃了一驚。「我幾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可能是兩天或者三天前抓到我的。」他的眼睛在牆上掃來掃去,似乎有點想在哪裡找到窗戶。「這種地方白天黑夜沒什麼差別,我不明白怎樣才能計算出是幾點了。」
「巴姆斯德!」那個聲音在咆哮,「二七一三號巴姆斯德!把麵包扔到地上!」
溫斯頓一下子站起來,看到奧布蘭,讓他震驚得完全忘了應該更謹慎一點。他忘了電屏的存在,這是許多年來的第一次。
無下巴的男人服從了,他有袋的面頰在不可控制地顫抖著。鐵門當的一聲開了,那個年輕警官進來邁到一邊,從他背後,閃現出一個膀闊胳膊粗的矮胖看守。他在無下巴的男人的對面站定,然後在警官的示意下兇猛地揮了一拳,這用盡全力的一擊結結實實砸在無下巴的男人的嘴部,勁道之足好像幾乎把他打得飛了起來。他的身體一下子從牢房這頭跌到那頭,只是馬桶底座擋住了他的身體。有一陣子,他躺在那裡像暈了過去,殷紅的鮮血從他的口鼻里涌了出來。他發出了很微弱的嗚咽或者說是吱吱聲,似乎是在無意識狀態下發出的。接著他翻了個身,歪歪斜斜地以手撐地跪了起來。在淌著的血和唾液中,他的上下兩排假牙全掉了出來。
「誰檢舉的你?」溫斯頓問他。
「思想罪!」帕森斯幾乎是抽噎著說,他的聲調聽上去一方面是完全服罪,另外還有種不敢相信的震驚感,就是這個詞居然會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溫斯頓對面停下腳步,開始急切地向他訴說:「你不會認為他們會槍斃我吧,對不對,老兄?如果你沒有真的做什麼事——只是個念頭,那是你無法控制的——他們不會槍斃你,對不對?我知道他們會給我辯解的機會。哦,我相信他們會那樣做!他們了解我過去的表現,對不對?你了解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能算是壞人。不算聰明,這不用說,可是熱心。我一向全心全意為黨服務,不是嗎?我被判五年就夠了,你覺得呢?要麼甚至十年?像我這樣的夥計在勞改營里會很有用,他們不會因為我做錯一次就槍斃我吧?」
囚犯全一動不動地坐著,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無下巴的男人爬回坐的地方。他一側臉龐的下部變得烏青,嘴巴腫成了不辨形狀的一團肉,呈櫻桃色,中間是嘴巴的黑洞,不時有少量鮮血滴到他工作服的胸前位置上九_九_藏_書。他那雙灰白色眼睛仍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顯得更加心虛,似乎想弄清楚別人因為他丟人現眼而鄙視他到了什麼程度。
電屏里傳來暴怒、震耳欲聾的咆哮聲,無下巴的男人一下子跳起來,臉似骷髏的男人迅速把手放到背後,似乎在向全世界表明他拒絕了饋贈。
溫斯頓儘管疲倦,還是坐直了一點身子。他必須跟安普福斯說話,即使要冒著被電屏里的聲音喝斥的危險。甚至可能想象安普福斯身負夾帶刀片之命。
「啊,史密斯!」他說,「你也在!」
「他們很久以前就抓到我了。」奧布蘭說,話裡帶著不溫不火、幾乎有歉意的諷刺味。他往旁邊一讓,在他身後出現一個胸部寬闊的看守,手裡拎了根長長的警棍。
溫斯頓想,她真有可能是他母親,她們兩人的歲數和體形都差不多,人們在勞改營里過二十年多少會有點變化,很有可能。
他壓低嗓音,好像某個人為了治病的原因而說一句下流話。
她恢復過來了,轉過身子又看了一眼溫斯頓,似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她伸出一條粗壯的胳膊搭在溫斯頓的肩上並把他扳向自己,她嘴裏的啤酒和嘔吐味直衝溫斯頓的臉龐。
「你姓啥,親愛的?」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概在仁愛部,然而沒辦法確定。
「你犯了嗎?」
「『打倒老大哥!』對,我說了!好像說了一遍又一遍。老兄,我這是跟你說,我很高興在我還沒有進一步往下發展前,他們就抓到了我。你知不知道到法庭上我會怎麼跟他們說?『謝謝你們,』我會說,『謝謝你們及時挽救了我。』」
那個男人發狂似的看了一圈其他囚犯,似乎想到了找替死鬼的辦法。他的眼睛落到了無下巴的男人被打開花的臉上,他突然伸出一條瘦削的胳膊。
「一〇一房間。」
「跟你說實話——」他在溫斯頓對面的長凳上別彆扭扭地坐了下來。「只有一種過錯,對不對?」他說。
「是我的小女兒。」帕森斯半是傷心,半是自豪地說,「她從鎖眼裡聽到的。她聽到我那樣說,第二天就去巡邏隊報告了。對一個七歲的小傢伙來說,是夠聰明的了,對不對?我一點也不埋怨她,事實上我還為她自豪呢。不管怎樣,這說明我已經把她培養上了正路。」
「對不起,夥計,」他說,「我忍不住了,憋著呢。」
「你有罪嗎?」
他的表情變了,暫時沒了惱怒感,看上去幾乎是高興的。從他又短又硬的骯髒鬍鬚上,綻放出一種知識分子式的激動,是某個學究發現一件無用事實時的喜悅。
「這種情況是有的,」他含糊地說,「我能想到的有一次——可能就是那次。那一次是不謹慎,一點兒沒錯。我們當時正在為吉布林的詩歌創作出定稿,我在其中一行的末尾保留了『上帝』這個詞,我也是沒辦法!」他抬眼看著溫斯頓,幾乎是憤慨地繼續說道,「那一行沒法改,那首的韻腳是『棍子』,你知不知道英語里總共只有十二個詞跟『棍子』押韻?我一連幾天絞盡腦汁地想,但的確沒有其他可以押韻的詞。」
又聽到皮靴聲越來越近。鐵門打開,奧布蘭走進來。
安普福斯拿不準似的左右挪動,似乎覺得有另外一扇門可以出去,然後就開始在牢房裡踱來踱去。他還沒有注意到溫斯頓也在裡邊,他不安的眼神盯著溫斯頓頭部上方一米處的牆上。他沒有穿鞋,又大又髒的腳趾從襪子洞住外伸著。他也有read.99csw.com幾天沒刮臉了,一臉又短又硬的鬍鬚長到顴骨那裡,讓他有了副凶逞之徒的樣子,跟他高大而虛弱的身體和不安的動作形成奇特的反差。
「請原諒,親愛的。」她說,「我也不想坐到你身上,只是那幾個該死的傢伙把我撂這兒了。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女士,對不對?」她停下來,拍拍胸口打了個嗝。「請原諒,我不大舒服。」
好像又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溫斯頓的腹部疼得更厲害些了,他的心思在同一段軌道上來來回回,就像一個球次次掉進同一道狹槽。他只能想到六件事:腹部的疼痛,一塊麵包,流血和呼號,奧布蘭,茱莉婭,剃鬚刀片。這時,他心頭又是猛地一緊,沉重的皮靴聲越來越近。鐵門打開時,它製造出的氣流帶進一股刺鼻難聞的冷汗味道。帕森斯走進牢房,他穿著卡其布短褲和一件運動衫。
可能在兩三個小時前,他們把他帶到了這裏。他腹部的隱痛從未消退過,只是有時輕些,有時厲害些,他的思緒也隨之開闊或收縮。疼得厲害時,他想到的只是疼痛本身和想吃東西的渴望。感覺好一些時,他陷入恐慌。有時他真真切切預見到將要遭遇什麼事時,他心頭亂跳,屏住呼吸。他感到警棍打在他的肘部,釘了鐵掌的靴子踢在他小腿肚上;他看到自己在地上爬行,嘴裏的牙齒被打落,但還在尖叫著請求饒恕。他幾乎沒怎麼想起茱莉婭,沒辦法把心思固定在她身上。他愛她,不會背叛她,但那只是一項事實,他像知道算術規則一樣知道這項事實。他感覺不到對她的愛,也幾乎沒怎麼想她會遭遇何事。他想起奧布蘭的時候更多,還懷著一絲希望。奧布蘭肯定知道他被捕了。正如他曾經說過,兄弟會從不營救自己的成員,不過還有剃鬚刀片,他們在能做到的情況下會送進來。看守衝進牢房之前,他或許有五分鐘時間可用。剃鬚刀片帶著灼人的冰冷感覺割進他的身體,甚至拿著它的手指也會被割到骨頭。他那身病軀的所有感覺全回來了,即使是最輕的痛楚,也讓他縮著身子顫抖不已,他拿不準就算他有機會使用剃鬚刀片,他究竟會不會用。更為理所當然的是活一時算一時,即使肯定到最後還是要被拷打,多活上十分鐘也好。
「一〇一房間。」他說。
「你也進來了!」
他是在一間天花板很高、沒有窗戶的牢房裡,牆上貼著亮閃閃的瓷磚,隱藏的電燈以冷光照亮了整間牢房,另外還有種低沉的、一刻不停的嗡嗡聲,估計跟換氣系統有關。除了牢門那裡,四面牆上都安了條寬度剛好夠坐的長凳或者說擱板。對面有個馬桶,可是沒有墊板。牢房內有四張電屏,每面牆上一張。
有時他試圖計算出牢房牆上瓷磚的數量,應該不難,但他總是或早或晚忘了數到多少。更多時候,他琢磨的是自己身在何處和那時是幾點鐘的問題。有一陣子,他感到很肯定外面是一片光明,再過一陣,他又同樣肯定地覺得外面是一片漆黑。在這裏,他本能地知道電燈永遠不會關,這是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現在才明白為何奧布蘭似乎明白他那句話里的暗示。仁愛部里沒有窗戶,他所在的牢房也許在大樓的中心部位,或者挨著外牆,又可能在地下十層或者地上三十層。想象中,他把自己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試圖通過身體的感覺,來確定自己是在高高的空中還是深深的地下。
這次溫斯頓吃驚得有點忘了場合。
「一〇一房間。」警官說。
「一〇一房間。」警官說。
他又急匆匆地走來走去,向馬桶渴望地瞟了好幾眼。到後來,他突然猛地扯下短褲。
別的囚犯沒一個跟他說話。很奇怪的是,普通囚犯對黨員囚犯視而不見,他們稱黨員囚犯為「黨棍」,語氣裡帶著輕蔑和不屑。黨員囚犯似乎害怕跟別人說話,最主要的,是害怕互相交談。只有一次,兩個女黨員在長凳上被擠到一塊時,一片嘈雜中,溫斯https://read.99csw.com頓無意間聽到她們很快交談了幾句,特別提到所謂的「一〇一房間」,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史密斯。」溫斯頓說。
「同志!長官!」他叫道,「別帶我去那裡!我不是什麼都向您交代了嗎?您還想知道什麼?我全坦白出來,全部!只要告訴我您想知道什麼,我全坦白!寫下來我就會簽字——什麼都行!別帶我去一〇一房間!」
她身子前俯,往地板上吐了一大攤東西。
「您應該帶走的是他,不是我!」他大喊大叫,「您沒聽到他的臉被打以後他說了什麼話。給我一個機會吧,他說的每個字我都說給您聽。他才是反黨的,我不是。」看守往前跨了一步,那個男人的聲音變成了尖叫,「您沒聽到他說什麼!」他還在重複著,「電屏出毛病了。他才是你們要抓的人,帶他走,別帶我!」
門打開,那個冷麵的年輕警官跨進牢房,手向安普福斯一指。
對,他現在明白了,他一直就知道,可是已經沒有時間想這些。他眼睛盯著的,只是看守手裡的警棍。它有可能落在任何地方:頭頂,耳朵,上臂,肘部——
他把一隻手放到前額上壓了太陽穴一會兒,似乎想記起來什麼事。
「我顯然犯了。」
那個男人的臉龐本來已經很蒼白,那時也變了顏色,溫斯頓本來還不相信。那絕對是一層青色,不可能弄錯。
臨時拘留所里各種各樣的囚犯走馬燈般來來去去:毒品販子、小偷、強盜、黑市交易者、醉漢、妓|女。有些醉漢很兇,別的囚犯不得不合力把他制服。有個身材高大、六十歲左右的女人被四個看守一人抓著一條腿或胳膊抬進來,她仍在亂蹬亂嚷,她的乳|房沉甸甸地垂著,一頭濃密的白色鬈髮在掙扎時散開了。幾個看守扯下她用力踢人的靴子,然後隔著溫斯頓的大腿就把她撂了過來,幾乎把他的大腿骨壓碎。那個女人坐正身子後向看守的背影大聲嚷道:「操你們這些雜種!」然後她注意到自己坐得不平,就滑下溫斯頓的膝蓋坐到長凳上。
「站著不準動,」那個聲音說,「面朝門,不準動。」
「史密斯?」那個女人說,「怪了,我也姓史密斯。怎麼回事呢?」她又感傷地說:「我有可能是你媽!」
兩個強壯的看守上前要抓住他的胳膊,但就在那時,他身子在牢房的地板上一撲,抓住了撐著長凳的一根鐵腿,像頭野獸一樣,發出沒有詞的號叫。兩個看守抓住他,想把他扯開,他卻以驚人的力氣不放手。在也許有二十秒的時間里,他們在拉扯著他。囚犯全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眼睛正視前方。號叫聲已經停止,那個男人除了抓緊,再也沒力氣發出別的聲音。接著他又發出了另外一種哭叫,有個看守用皮靴踢斷了他一隻手的手指。他們把他拖起來。
史密斯放下手,帕森斯在馬桶上排便,聲音很大,泄得乾淨。接下來才知道抽水裝置有毛病,牢房裡一連幾個小時都臭氣熏天。
溫斯頓旁邊有人抽了口冷氣,囚犯中傳來一陣騷動。那個男人幾乎是一下子跪倒在地板上,十指交錯地扣著雙手。
「安普福斯。」他說。
安普福斯被兩個看守夾在中間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他臉上隱約顯出不安的樣子,但仍是一副迷惘相。
「史密斯!」電屏里傳來了喝斥的聲音,「六〇七九號溫斯頓·史密斯!把手放下來,在牢房裡不準捂著臉!」
「他們也抓到你了!」他嚷道。
「你有沒有想到過,」他說,「整個英語詩史都受到了英語缺乏韻腳這一事實的決定性影響?」
又過了很久。如果那個臉似骷髏的男人是在午夜時被帶走的,到那時就是上午;如果是在上午被帶走的,到那時就是下午。溫斯頓獨自待在牢房裡已經達幾小時。窄窄的凳子讓他坐得全身疼痛,不得不經常起身走動一下,也沒有受到電屏的斥責。那一小片麵包還在那個無下巴的男人丟下的地方。一開始,他需要費很大勁才read•99csw•com不去看它,但是不久口渴就更甚於飢餓感。他嘴巴發黏,還有惡臭。嗡嗡聲和恆久的白色燈光給他的頭腦帶來一種暈眩和空洞感。他要站起來,是因為他疼到了骨頭裡,無法忍受,但幾乎馬上又坐了下來,因為感到太眩暈,弄不准他還能不能夠站立。每當他身體上的感覺稍微可以控制時,那種恐怖感就會回來。有時,他懷著越來越小的希望想著奧布蘭和剃鬚刀片。如果早晚會給他東西吃,可以想象他會拿到藏在食物里的剃鬚刀片。茱莉婭也依稀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她正在某個地方受苦,也許比他受的苦要大得多。她可能此時正在號呼叫痛。他想:「如果能把我的疼痛增加一倍就能救下茱莉婭,我會那樣做嗎?對,我會的。」但那只是理智狀態下所做的決定,之所以如此決定,是因為他應該這樣做。他沒感覺到那種疼痛。在這種地方,除了疼痛和預知將有的疼痛,感覺不到其他任何事情。再說,當你真的在承受疼痛時,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你還有可能希望再增加自己的疼痛嗎?到目前為止,這一問題仍無法回答。
「你怎麼也進來了?」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他問道。
他又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被帶到這裏之前,他被帶到另外一個地方待了段時間,那肯定是巡邏隊使用的一個普通臨時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裡待了多長時間,不管怎樣,會有幾小時,在沒有時鐘也沒有日光的情況下,難以判斷有多長時間。那是個鬧哄哄、臭氣熏天的地方,他曾被關在跟現在這間差不多大的牢房裡,可那間髒得要命,而且總是擠滿十到十五個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是普通罪犯,但其中也有幾個政治犯。他一直靠著牆不做聲地坐著,被身上骯髒的人擠來擠去,他的心思全被恐懼和腹部的疼痛所佔據,因此對周圍的情況興趣不大。不過他還是留意到黨員囚犯和其他囚犯在行為上有極大差別。黨員囚犯總是默不做聲,一副害怕的樣子。普通囚犯倒像誰都不放在眼裡,高聲咒罵看守,在其財物被沒收時奮力還擊,在地板上寫下流話,還把食物藏在衣服里不知什麼地方偷偷帶進牢房。電屏里傳來想維持秩序的聲音時,他們甚至嚷得比它的聲音還大。另外,他們中間有幾個似乎跟看守的關係很要好,他們喊看守的外號,並花言巧語從他們那裡騙到煙捲,從門上的觀察孔塞進來。看守對待普通囚犯時,也有一定的寬容,儘管他們也必須粗暴對待他們。他們經常談論勞改營,大多數囚犯都要被送進那裡。溫斯頓聽明白了,如果能跟別人搞好關係,懂得訣竅,勞改營也「不賴」。勞改營里有各種各樣的行賄受賄、開後門和敲詐勒索行為,也有同性戀和賣淫行為,甚至還有用土豆做的非法蒸餾酒。被寄予信任的總是普通囚犯,特別是歹徒和殺人犯,他們組成類似貴族的群體。所有臟活累活都讓政治犯來干。
鐵門開了。年輕警官做了個小小的手勢,指著的是那個臉似骷髏的男人。
外面響起皮靴走路的聲音。鐵門當的一聲打開,一個年輕警官敏捷地一步跨入。他身穿整潔的黑制服,渾身上下像擦亮的皮革一樣閃閃發光,他蒼白而缺乏表情的臉龐像是蠟制面具。他向外面的看守示意把領來的囚犯帶進來。詩人安普福斯踉蹌著走進牢房,鐵門當的一聲又關上了。
「對我怎麼樣都行!」他喊道,「你們已經幾個星期沒讓我吃東西了,乾脆讓我死了吧。槍斃我,弔死我,判我二十五年吧。你們還想讓我把誰供出來?你們只用說是誰,想讓我說什麼我就會說什麼,不管是誰,你們怎麼樣處置他我都無所謂。我有老婆還有三個孩子,最大的還不到六歲,您可以把他們全帶走,在我面前割斷他們的喉管,我會在旁邊看,可是別帶我去一〇一房間!」
「你是知道的,溫斯頓。」奧布蘭說,「別再自己騙自己了,你以前就知道——你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