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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章

第三部

第二章

「不,溫斯頓,這樣沒用。你在撒謊,你還在想著有四根。說吧!有幾根手指?」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現在你想起來了吧?」
奧布蘭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他。更有甚於以往,他有了種教師的樣子,正在不辭辛苦地教一個任性但仍有希望的孩子。
「那是四十。」奧布蘭說,「你可以看到,這個盤上最高的數字是一百。請你記好了,在我們的全部談話時間里,我能隨心所欲地隨時用任何一種級數讓你疼痛。你說任何謊話,或者試圖以任何方式搪塞我,甚至顯得比你的一般智力水平更低些,你就會馬上疼得叫起來。明白嗎?」
「對。」溫斯頓說。
「你現在看到了,」奧布蘭說,「不管怎麼樣那是可能的。」
「老大哥會死嗎?」
「這次不會疼。」他說,「盯住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覺得有幾個月。」
「你希望的是什麼:說服我你看到五根還是真的看到五根?」
「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從你出生開始,從建黨開始,從有史可查以來,戰爭一直沒間斷地進行著,一直是同一場戰爭。你想起來了嗎?」
「剛才我向你舉起我的手指。你看到了五根手指,記得嗎?」
「對。」
「一〇一房間里有什麼?」
「在記憶里,說得很好。可是我們,也就是黨,控制所有的檔案,我們也控制所有的記憶,因此我們控制過去,對不對?」
「如果黨說不是四根而是五根——那麼是幾根?」
毆打沒那麼厲害了,而主要變成一種威脅,一種在他的回答讓人不滿意時,隨時會繼續毆打他的恐懼感。審訊他的不再是身穿黑制服的暴徒,而是黨員知識分子,都是些動作敏捷、戴著亮閃閃眼鏡的矮胖男人,他們輪番審他,一次持續——他覺得有,沒辦法肯定——十到十二個小時。這些後來的審訊者確保他處於不厲害的疼痛中,但他們也並非主要靠讓他疼痛來折磨他。他們抽他耳光,扭他耳朵,讓他單足站立,扯他的頭髮,不允許他去小便,用炫目的電燈照射他的臉,直到他的眼淚止不住流出來,但他們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羞辱他,並摧毀他爭辯和推理的能力。他們真正的武器,是殘酷無情地對他審訊個沒完沒了,一小時接一小時,提出迷惑性的問題,讓他說出不想說的話,給他設置陷阱,歪曲他所講的一切,證明他每次都在撒謊和說話自相矛盾,直到他既是因為羞愧,也是因為精神疲勞而哭了起來,有時在一次審訊中,他會哭上十幾次。幾乎每次審訊時,他們都會高聲辱罵他,每次回答得遲疑時,都會威脅要把他交回給看守。有時他們卻突然改變語氣,稱他為同志,以英社和老大哥的名義向他懇求,不無傷感地問他即使到了現在,他是否還留有對黨的足夠忠誠,希望洗刷自己的罪惡。經過幾小時審訊,他的神經已處於崩潰狀態時,就連這種懇求的話,也能讓他涕淚交流。到了最後,那種嘮嘮叨叨的聲音跟看守的皮靴及拳頭比起來,能讓他垮掉得更徹底些。簡而言之,他成了讓他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嘴巴,讓他簽什麼就簽什麼的一隻手。他唯一關心的,是發現他們想讓他坦白什麼,然後在凌|辱再次開始前很快坦白出來。他坦白自己刺殺了黨的高級幹部、散發煽動性的小冊子、貪污公款、出賣軍事秘密、進行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等等。他坦白早至一九六八年,他就是東亞國的間諜。他坦白自己是個宗教信徒,是資本主義的崇拜者和性變態者。他坦白自己殺害了妻子,儘管他知道,審訊他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妻子還活著。他坦白許多年來,他跟戈斯坦因保持個人聯繫,還是某地下組織的成員,幾乎包括所有他認識的人。坦白一切,牽連所有人,這樣也較為容易,再說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都沒錯。沒錯,他是黨的敵人,在黨看來,思想和行為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一個針頭刺進溫斯頓的手臂,幾乎就在同時,一種令人極其愉快、能讓人康復的溫暖感擴展到了他的全身,疼痛幾乎已經忘了一半。他睜開眼睛,感激地看著奧布蘭,看著那張陰沉而有皺紋的臉——非常醜陋,但又非常聰明——他心裏好像在翻騰著。如果能夠活動身體,他會伸出一隻手搭在奧布蘭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真摯地愛著奧布蘭,原因不僅是奧布蘭讓他不再疼痛。那種舊感覺又回來了,就是說到底,奧布蘭是朋友還是敵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是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也許和被人愛比起來,人們更想要的是被理解。奧布蘭把他折磨得快瘋了,要不了多久,他肯定會把他送上死路,但那無關緊要。從某種意義上說,那種感情比友誼還要深厚,他們是至交。總存在那麼一個地方,讓他們可以面對面交談,雖然真正要說的話可能永遠也不會說出。奧布蘭在俯視著他,那種表情說明在他自己心裏,可能有著同樣的想法。他開口時,是種平易近人的談話式語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那麼做我要死了。四根,五根,六根——一絲一毫也不騙你,我不知道。」
「我記得直到我被捕前一星期,我們根本不是在跟東亞國打仗,而跟他們是盟國。戰爭是跟歐亞國打的,已經持續四年。在那之前——」
溫斯頓不說話躺在那兒,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些。他還是沒有問他最先想到的那個問題。一定要問,但好像他的嘴巴說不出話。奧布蘭的臉上有一絲開心的樣子,連他的眼鏡也似乎閃著嘲弄的光芒。他知道,九*九*藏*書溫斯頓突然想,他知道我要問什麼!想到這裏,他脫口而出:
「四根!停下來,停下來!你怎麼能不停下來?四根!四根!」
奧布蘭帶著滿足的神情站了起來。在他左邊,溫斯頓看到那個白大褂打破一支針劑,抽了一針管葯。奧布蘭面帶笑容地轉向溫斯頓,幾乎跟以前一樣,他推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鏡。
然而也出現了另外一些記憶,孤立地出現在他腦海里,就像一圈全是黑色的照片。
「誰掌握歷史,誰就掌握未來。」溫斯頓順從地重複道。
「我在為你費神,溫斯頓。」他說,「因為你值得。你很清楚自己有什麼毛病,你已經認識到了好幾年,儘管你試過想否認。你精神不正常,有記憶缺失的毛病。你記不住真正的事件,你還說服了自己,認為你記得別的一些從未發生過的事件。幸好你可以被治好。你自己從來沒將自己治好,因為你不願意那樣做。你需要在意志上再努力一點,可是你不想那樣做。即使到現在,你仍然抱著你的病症不放,自以為那是種德行,我很清楚。現在我們可以舉例說明一下。目前,大洋國在跟哪個國家打仗?」
「任何問題。」他看到溫斯頓的眼睛在看控制盤,「已經關掉了。你想先問什麼?」
「有進步。」奧布蘭說。
「你知不知道你到這兒多長時間了?」
「他當然存在,黨也存在,老大哥是黨的體現。」
「幾根手指,溫斯頓?」
「你在想,」他說,「既然我們有意徹底毀滅你,那麼你所說或者所做的不會有任何作用——既然如此,我們幹嗎要費事先審訊你?你想的就是這個,對不對?」
「我不記得。」奧布蘭說。
「幾根手指,溫斯頓?」
「可是你們怎麼能阻止人們記東西?」溫斯頓叫道,他再次暫時忘了控制盤。「那是不由自主的,個人控制不了的。你怎麼能控制記憶?你還沒能控制我的記憶呢!」
奧布蘭舉起左手伸出手指,只是把拇指彎了起來。
他是在一間不知是明是暗的牢房裡,因為除了一雙眼睛看不到別的。近在咫尺,有台儀器正緩慢而有規律地滴滴答答走著。那雙眼睛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突然他從座位上漂浮起來,跳進那雙眼睛便被吞沒。
「四根。」
「懲罰他們。」
「對。」
「我伸著幾根手指,溫斯頓?」
就在此時,傳來一聲毀滅性的爆炸,或者說好像是爆炸,不過也說不準是否真的有什麼聲音。但無疑有過一道炫目的光亮。溫斯頓沒感覺到疼痛,只是被放平了。雖然在發生之際,他也在仰面躺著,但他有種奇特的被打到那個位置的感覺。沒有痛感的可怕一擊把他打得平躺著了。他的腦子也受到了某種影響。他的眼睛重新能看清東西時,他記起了自己是誰,身處哪裡,也認出了正盯著他看的那張臉。但在某個地方,有塊很大的空白,似乎他的腦子被取走了一塊。
他不記得審訊是怎樣結束的。先是一段黑暗期,然後就到了現在所住的牢房或者說房間里,他這時逐漸看清了周圍的東西。他幾乎完全平躺著,無法移動身體。他身體的每個主要部位都被綁緊了,甚至後腦勺也不知怎樣被固定住了。奧布蘭在俯視著他,嚴肅並且相當悲傷。從下往上看,他的臉龐顯得粗糙而衰老,眼下有眼袋,從鼻子到下巴有一些勞累留下的皺紋。他比溫斯頓想象的還要老,可能有四十五或者五十歲。他的手下面有個控制盤,上面有個控制桿,盤上還有數字。
「對。」
即使睜開眼睛后,他仍然只是逐漸看清了周圍的東西。他有種印象:他是從一個很不相同的世界游進了這房間,那裡有點像是個在房間之下很深的水下世界。他不知道在那裡已有多久,自從他們逮捕他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黑夜或者白天。另外,他的記憶也不連貫,有時他的意識完全停止了,就連睡覺時也是,然後在一段空白期后又重新擁有,然而他無從得知間隔究竟是幾天、幾周還是只有幾秒鐘。
他向溫斯頓彎著身子。由於距離近的關係,他的臉龐看來奇大無比,而且極為醜陋,因為是從下往上看到的。除此之外,這張臉上還洋溢著得意和狂熱。溫斯頓的心再次抽緊了。如果可能,他會在床上再往下縮一些。他很有把握地認為奧布蘭正要完全是隨心所欲地扭動指針。但就在此時,奧布蘭轉過身子,來回走了幾步,然後以沒那麼激動的語氣繼續說道:
奧布蘭的舉止沒那麼嚴肅了,他沉思地推了下眼鏡,來回走了幾步。再次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既溫柔又耐心。他有種醫生或是教師,甚至是牧師的樣子,苦口婆心地想解釋或者說服別人,而不是懲罰。
「再舉個例子吧。」他說,「幾年前你有過確實很嚴重的錯覺。你以為名叫瓊斯、艾朗森和魯瑟福的三個曾經是黨員的人——他們在對其罪行完全供認不諱后,因為叛國罪和破壞行為而被處決了——你以為他們沒犯下被指控的罪行。你相信你看到了確鑿無疑的文件證據,可以證明他們的坦白都是假的。有一張讓你產生了幻覺的照片,你以為你真的在手裡拿過。那是張像這樣的照片。」
「黨的標語中有一條是關於對過去的控制的,」他說,「可以的話,請為我重複一下。」
兩個感覺稍微有點濕的軟墊夾著溫斯頓的太陽穴。他感到恐懼,感到疼痛——這是種新的疼痛。奧布蘭用一隻手撫慰地,也幾乎是慈祥地把手放在溫斯頓的手裡。
有那麼一瞬間,在他頭腦里的景象變化之前,他確實看到了。他看到九-九-藏-書五根手指,每根都伸直著。然後一切又都恢復正常,那種過去有過的恐懼、仇恨和困惑再次紛至沓來。但是有那麼一刻——他不知道有多久,也許有半分鐘——是清清楚楚、很有把握的一刻。在那時,奧布蘭的每個新暗示都填充了那塊空白,成為絕對的真實。在那時,二加二很容易可以根據需要等於五,也可以等於三。那一刻在奧布蘭把手拿開之前就已經結束。雖然他無法再次體驗那一刻,但他仍然記得,如同一個人會生動地記得許多年前的一次經歷,而當時他其實是另外一個不同的人。
「五根!五根!」
「兄弟會存在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猜得到,是在仁愛部。」
「他像我一樣存在嗎?」
「再來。」奧布蘭說。
疼痛掠過溫斯頓的身體,指針一定到了七十或者七十五。這次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還在那裡,還是四個。唯一重要的是不管怎樣都不能死,要堅持到疼痛結束。他不再留意自己哭了還是沒哭。疼痛又減輕了一些。他睜開眼睛,奧布蘭把控制桿又復了位。
「過去存在的話,會存在於哪裡?」
突然,他靠著奧布蘭搭在他肩膀的手臂想坐起來。他也許有幾秒鐘昏了過去,綁著他的繩子鬆開了。他感到很冷,在控制不住地顫抖,牙齒咬得咔嗒咔嗒響,眼淚在順著臉頰往下流。有那麼一陣子,他像個嬰兒似的抱緊了奧布蘭,奇怪的是,那雙抱著他肩膀的粗壯手臂給了他安慰。他有種奧布蘭是他保護者的感覺,疼痛是外來的,來自別人,而奧布蘭會讓他免受疼痛。
「很快就不疼了。」奧布蘭說,「看著我的眼睛。大洋國正在跟哪個國家打仗?」
奧布蘭舉起左手,手背對著溫斯頓,拇指藏著,伸出四根指頭。
「成灰了,」他說,「甚至不是可以辨認出來的灰,是塵土。它不存在,從來沒存在過。」
「對。」溫斯頓說。
溫斯頓的心沉了下去。這就是雙重思想,他有了種徹底無助的感覺。如果他能肯定奧布蘭在撒謊,那就似乎有其重要性,但完全有可能奧布蘭真的忘了那張照片。真的如此,那麼他也會忘記他否認過記得那張照片,然後又忘記忘記這一行為本身。你怎麼能肯定這僅僅是個花招而已?也許大腦的瘋狂混亂狀態真的有可能發生,正是這想法打敗了溫斯頓。
「不對,不是那個原因。再想想看。」
指針一定是更高了些,但他沒看到,他看到的,只是那張陰沉嚴厲的臉龐和四根手指。幾根手指柱子一樣矗立在他眼前,巨大而模糊,好像在搖晃著,但無疑是四根。
奧布蘭避而不答。「下一個問題。」他說。
「有時候是,溫斯頓。有時候二加二等於五,有時候等於三,有時候三種答案都對。你一定要再努力一點,變得理智是不容易的。」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溫斯頓?」他問道。
「你害怕了,」奧布蘭看著他的臉說,「害怕再過一會兒什麼東西就會斷掉,你最害怕的是你的脊椎骨會扭斷。你腦子裡有幅生動的圖像,就是你的脊椎喀嚓一聲斷掉,脊髓從裏面流出來。這就是你正在想的,對不對,溫斯頓?」
「你記得嗎?」他又說道,「你在日記里寫過『自由就是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恰恰相反,」他說,「是你沒能控制住它,所以讓你到了這兒。你之所以到了這兒,是因為你在謙恭和自律上做得不夠,沒能做到服從,這是為理智而付出的代價。你寧願當個瘋子,當一個人的少數派。只有受過訓練的頭腦才能看到現實,溫斯頓。你相信現實是客觀和外在的東西,是獨立存在的,你也相信現實的本質不言自明。當你讓自己迷惑,以為自己看到什麼東西時,你設想每個人都像你一樣看到了。不過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不是外在的。現實存在於人們的頭腦中,而不是在別的地方。它不在個人的頭腦里,個人的頭腦會犯錯,而且無論如何,很快就會消亡。現實僅僅存在於黨的頭腦里,那是集體性的,也是不朽的。無論如何,只要黨認為對,它就是對的。除非從黨的觀點來看,否則不能看到現實。溫斯頓,你必須重新學習,這就是事實。它需要自毀行為和意志上的努力。你一定要讓自己變得謙恭,然後才能變得理智。」
「你在日記里寫過,」他說,「不管我是朋友還是敵人都沒關係,因為我至少是個能理解你、可以跟你交談的人,還記得嗎?你寫得沒錯,我喜歡跟你談話。你的頭腦讓我感興趣,跟我的類似,只不過你剛好是精神失常的。我們結束這節談話之前,如果你願意,可以問我一些問題。」
「真的看到五根。」
他正轉動輪椅通過一條極闊的走廊,它有一公里寬,被燦爛的金色光線照徹。他用最大的嗓門哈哈大笑,並喊叫著坦白的話。他什麼都坦白,甚至把被拷打時挺住沒說的話也坦白了。他在把他一生的全部歷史講給一個已全部知悉的聽眾聽。跟他在一起的有看守、其他審訊者、那個白大褂、奧布蘭、茱莉婭、查林頓先生等,他們全都一起在走廊里轉動輪椅往前走,在大喊大笑。某種隱藏在未來的恐怖的東西被略過了,沒有發生。一切順利,不再有疼痛,他生命里最為微末的細節都暴露出來,他被理解並被原諒了。
「老大哥存在嗎?」
「我伸的是幾根手指,溫斯頓?」
「檔案里,那是書面的。」
「跟東亞國,好。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對不對?」
「讓他們坦白。」
「我能怎麼辦?」他哭哭九九藏書啼啼地說,「我怎麼會看不到在我眼前的東西?二加二等於四。」
奧布蘭又微笑起來。「她背叛了你,溫斯頓,迅速而且徹底,我還從來沒見到有誰那麼快就投向我們。你見到她的話會幾乎認不出她。她的反叛性,欺騙性,愚蠢,骯髒思想——一切從她身心裏消除乾淨了,是種完美的轉變,教科書式的。」
「對。」溫斯頓說。
「檔案里,還有呢?」
「幾根手指,溫斯頓?」
指針達到了六十。
「腦子裡,在人們的記憶里。」
他被綁在一張周圍都是儀錶的扶手椅上,就在炫目的電燈之下,一個白大褂正在讀儀錶。從外面傳來沉重的皮靴聲,鐵門當的一聲打開,那個長著蠟像臉的警官走進來,後面跟著兩個看守。
「再來。」奧布蘭說。
「不。」奧布蘭說。
「你首先要明白的是,在這裏,沒有烈士這個概念。你讀過以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紀有過宗教裁判所,那是失敗之舉。它以剷除異教為目標,結果卻讓異教永遠紮下了根。在火刑柱上燒死一個異教徒,會有幾千個人站出來。怎麼會這樣?因為宗教裁判所公開把敵人殺死。是在他們還沒有悔悟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掉的。實際上,他們是因為不肯悔悟而被殺掉。他們之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真正的信念。自然,所有的光榮都歸於受害者,所有的恥辱都歸於把他們燒死的人。到後來,二十世紀出現了所謂的極權主義者。他們是德國納粹和俄國的共產黨。俄國人對異端的迫害比宗教裁判所還要殘酷。他們想象自己已經從過去的失誤中吸取了教訓,至少知道不能製造烈士。在對受害者進行公審時,決意摧毀他們的尊嚴。他們通過拷打和單獨關押擊垮受害者,直到受害者變成人所不齒、畏畏縮縮的無恥之徒,讓他們坦白什麼就坦白什麼,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互相指責,拿別人當替罪羊,嗚咽著請求原諒。然而僅僅幾年後,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了。死去的人成了烈士,他們曾經名譽掃地的歷史被忘記了。還是那個問題,怎麼會這樣?首先,因為他們的坦白顯然是逼供出來的,不真實。我們不會犯下這種錯誤。在這裏,所有坦白都是真實的,我們讓它是真實的。最重要的是,我們不允許死人再還魂反對我們。你必須別再想象後世會為你平反,溫斯頓。後世會從來不曾聽說過你,你在歷史的河流中完全消失乾淨。我們會把你變成氣體,把你注入平流層。你一丁點兒也不會留下,檔案里不會有你的名字,活人的腦子裡也沒有一點關於你的記憶。你在過去和未來的意義上都將被毀滅,你將永遠不曾存在過。」
他走到房間另一邊,對面牆上有個記憶洞。奧布蘭掀起蓋子,那薄薄的一片紙沒看到就被一股暖氣流捲走,在火焰一閃之際消失了。奧布蘭從牆那邊轉過身。
奧布蘭臉上的表情仍然沒變,他冷冷地說:
奧布蘭用手勢制止了他。
那幹嗎要費事來折磨我?溫斯頓想,一時感到了痛苦。奧布蘭停下腳步,就好像溫斯頓把這個想法大聲說了出來。他那張大而醜陋的臉龐又湊近一些,眼睛略微眯了起來。
「你們把茱莉婭怎麼樣了?」
「三千。」他向站在溫斯頓頭後面的那個白大褂說。
「我被捕時,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
他的聲音變得幾乎像是夢囈一般,那種興奮和狂熱之情仍然掛在他臉上。溫斯頓想,他沒有裝扮,他不是個虛偽的人,他相信他所說的每一個詞。最折磨溫斯頓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智力不如他。他看著那具巨大然而優雅的軀體踱來踱去,一會兒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一會兒不在。奧布蘭哪方面都比他強,他有過或者可能會有的想法沒有一樣不是奧布蘭早就想到、思考並擯棄過的。他的頭腦包容了溫斯頓的。但既然如此,奧布蘭又怎麼會是瘋狂的呢?一定是他,溫斯頓,才是瘋狂的。奧布蘭停下腳步俯視著他,他的聲音再次變得嚴厲。
他從木板床上向上瞪著,不太肯定他是否聽到了奧布蘭的聲音。整個審訊過程中,雖然從未看到過他,但溫斯頓感到奧布蘭就在旁邊,只是他看不見而已。是奧布蘭在操縱一切,是他派來看守毆打溫斯頓,又不讓他們把他打死。是他決定溫斯頓什麼時候應該痛得尖叫,什麼時候讓他的痛苦暫緩,什麼時候該給他東西吃,什麼時候讓他睡覺,什麼時候把藥物注射進他的胳膊,是他提問並提示問題的答案。他是折磨者,保護者,審訊者,也是朋友。有一次——溫斯頓不知道自己是處於藥物作用下的睡眠中還是在正常的睡眠中,要麼甚至在沒有睡著時——有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別擔心,溫斯頓,你在我的照料之下。我觀察你已經七年了,現在到了轉折點。我會拯救你,我要讓你變得完美。」他不肯定那是不是奧布蘭的聲音,但跟向他說「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見面」的聲音一樣,那是在另一次夢中,七年前的事。
溫斯頓想了想。他知道大洋國是什麼意思,他自己就是大洋國的公民。他也記得歐亞國和東亞國,然而不知道誰跟誰在打仗,事實上,他意識不到有什麼戰爭。
「不對!」奧布蘭大叫一聲。他的聲音變化很大,他的臉龐突然變得既嚴厲又表情生動。「不對!不僅僅是為了掏出你的供詞,也不僅僅是為了懲罰你。我告訴你我們為什麼把你帶到這兒好嗎?為了治愈你!讓你變得理智!我們帶到這裏的每個人沒有誰在離開時還沒被治好。你明白嗎,溫斯頓?我們對你犯的read•99csw.com那些愚蠢的罪行不感興趣。黨對公然的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只是思想。我們不只是消滅敵人,我們還把他們改變過來。你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嗎?」
「四根。」
「誰掌握歷史,誰就掌握未來。」奧布蘭點著頭說,算是終於表示了認可。「溫斯頓,以你看來,過去是真實存在的嗎?」
「一〇一房間。」那個警官說。
「問什麼都可以?」
溫斯頓沒回答。奧布蘭扭回控制盤上的控制桿,那種疼痛之波去得幾乎和來時一樣迅速。
「對。」
「你知道一〇一房間里有什麼,溫斯頓。誰都知道一〇一房間里有什麼。」
「四根!四根!還用說嗎?四根!」
那種無助感再次向他襲來。他知道,或者說他能想象到證明他不存在的理由,但都是胡說八道,是文字遊戲。像「你是不存在的」這句話,難道沒包含一種邏輯上的荒謬之處?不過這樣說又有什麼用處?想到奧布蘭可能用以把他駁得一敗塗地的那些瘋狂理由,他的頭腦陷入枯竭的狀態。
無助感再次籠罩了溫斯頓。他用眼睛掃了一眼控制盤,他不知道「是」或者「不是」這兩種回答哪種能讓他免遭疼痛之苦,甚至也不知道哪種回答他相信是正確的。
「溫斯頓,不管你向我們屈服得多徹底,你都別心存可以活命的妄想。走入歧途的人沒有一個會被放過,就算我們決定讓你盡享天年,你還是跑不出我們的手心。現在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將永遠抹不掉,你得先明白這一點。我們會把你收拾得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你活上一千年,將要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還會讓你永遠無法忘記。你永遠不會再有普通人的情感,你內心的一切全會死掉,你永遠無力再擁有愛、友誼、生的歡樂、好奇心、勇氣或正直心。你將是空心的,我們把你擠空了,然後用我們自己把你填滿。」
「這無關緊要,他存在。」
「你拷打過她嗎?」
也許指針到了九十五,溫斯頓只是斷斷續續記得為何會感到疼痛。他緊閉上眼睛之後,一片手指的森林跳舞般動來動去,時而交織,時而分開,一根遮擋著另一根,接著又重新顯露出來。他在試圖數數那是多少,不記得為什麼要數,只知道不可能數清,而不知何故,那是由於四和五之間的神秘特性。疼痛又消失了,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仍在看著同樣的東西:數不清的手指就像移動的樹木,正向兩個方向不斷掠過,交叉,分開。他又閉上眼睛。
奧布蘭微微一笑:「你是圖案上的一個瑕疵,溫斯頓,你是個必須清除的污點。我剛才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和過去的迫害者不一樣?我們不滿足於負面的服從,即使是最奴性的服從也不滿足。最後當你向我們屈服時,一定是出於你自己的意志。我們不是因為異端分子反抗我們而消滅他,而是只要他反抗我們,我們就絕不消滅他。我們改變他,掌握他的頭腦並重塑他,把他的罪惡和所有幻想都從他的頭腦中除去。我們把他爭取過來,不是在外表上,而是實實在在、全心全意的。在處死他之前,我們把他變成自己人。對我們來說,不可忍受的是世界上存在一個錯誤的念頭,不管它是多麼秘密和無力。即使在處死一個人時,我們也不允許他有任何離經叛道之處。過去,異教徒在走向火刑柱時,仍然是個異教徒,同時還在宣揚他的異端邪說併為之得意。即使那些俄國大清洗中的受害者,在他們走過過道等著挨子彈時,他的腦袋裡仍然有反抗思想。但是我們在把大腦崩掉之前,先要讓它變得完美。舊專制主義者的命令是『你們不許怎麼樣』,極權主義者的命令是『你們要怎麼樣』,而我們的命令是『你們是怎麼樣』。我們帶到這裏的人再也沒有一個跟我們為敵,每個人都洗乾淨了。就連那三個你相信他們是無辜的可憐的叛國者——瓊斯、艾朗森和魯瑟福——到最後也被我們擊垮了。我參加了審訊工作,我看到他們一步步垮掉,嗚咽著求饒,在地上爬——到最後他們有的不是痛苦或恐懼,而是悔悟之心。到我們結束對他們的審訊后,他們只是徒具人形。除了對他們所犯之事感到悔恨和對老大哥的熱愛別無其他,看到他們那麼熱愛老大哥,我真感動。他們懇求儘快被槍決,以便死時他們的思想仍然乾淨。」
溫斯頓吸了口氣,他張口想說卻沒說出來,他沒辦法不看控制盤。
他把溫斯頓放回床上,溫斯頓的四肢又被綁緊,但疼痛感已經退去,他也不再顫抖了,只剩下虛弱和冰冷的感覺。奧布蘭向那個身穿白大褂的人點頭示意,那人在整個過程中一動不動地站著。白大褂彎下身子仔細檢查了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脈搏,耳朵貼在他心口聽,到處敲了敲,然後向奧布蘭點點頭。
「四根。」
「這個嘛,溫斯頓,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就算我們把你審完后決定釋放你,就算你活上九十歲,你仍然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對』還是『不對』。只要你活著,它就是你腦子裡的不解之謎。」
「明白。」溫斯頓說。
奧布蘭的手指間拿著一片長方形的報紙,在也許有五秒鐘時間里,從溫斯頓的角度能看到它。是張照片,是哪張照片毋庸置疑,就是那張照片,另外一張瓊斯、艾朗森和魯瑟福在紐約進行黨務活動的照片,他在十一年前碰巧看到過,但馬上就毀掉了。它在他眼前一晃,然後又看不到了。但是他已經看到,毫無疑問他是看到了!他極度痛苦地拚命想把上身掙脫,可是不管向哪個方向,移動一厘米都不可能。他暫九_九_藏_書時忘記了控制盤。他想做的,只是把那張照片再次拿在手裡,或者至少再看一眼。
奧布蘭微微一笑。「你可根本不是什麼玄學家,溫斯頓。」他說,「直到這會兒,你從來沒有考慮過存在意味著什麼。我說得更準確一點吧。過去是有形地存在於空間中嗎?有沒有另外一個地方,一個由實物構成的世界,在那裡,過去仍在進行中?」
沒有警告,只是奧布蘭的手輕輕一動,一波疼痛感就襲過他的身體。這是種令人恐懼的疼痛,因為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承受某種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承受那種傷害,也不知道那種效果是否由電流造成,但他的身體扭曲得變了形,關節正被慢慢扯開。雖然那種疼痛讓他的前額冒出汗珠,但最糟糕的是害怕他的脊椎會喀嚓一聲扭斷。他咬緊牙關,用力通過鼻孔呼吸,試圖盡量久地保持沉默。
「我想不起來了。」
「幾根手指,溫斯頓?」
那個身穿白大褂的人沒轉身,也沒看溫斯頓,只是在看儀錶。
他停下來向那個白大褂示意。溫斯頓意識到某種很沉重的器械在他腦袋後面被推到位。奧布蘭在床邊坐了下來,那讓他的臉龐和溫斯頓的處於同等高度。
說出這個詞后他馬上痛苦地抽了一口氣,控制盤的指針一下子跳到了四十五。溫斯頓猛地出了一身汗。他使勁吸著氣,呼出來時,是低沉的呻|吟聲,即使牙關緊咬也控制不住。奧布蘭看著他,仍然伸著四根手指。他把控制桿又復了位,這一次,疼痛只是稍微減輕了些。
「四根!五根!四根!你想是幾根就是幾根,可是停下來吧,別讓我受罪了!」
從第一次肘部被打以來,噩夢便開始了。後來,他意識到當時發生的全部,只是個前奏而已,是差不多每個囚犯都須經過的常規審問。罪行很廣泛——間諜、破壞之類——不言而喻的是每個人都會坦白。坦白是種例行手續,拷打則是實實在在的。他不記得他被毆打過多少次以及每次毆打持續多久,總有五六個身穿黑制服的人在同時毆打他,有時用拳頭,有時用警棍,有時用鋼棍,有時用皮靴。很多次他在地上滾來滾去,像頭牲畜一樣不知羞恥地將身體扭來扭去,一直在企圖躲避腳踢,然而沒用,那樣只不過招致更多踢打,就在肋骨、腹部、肘部、小腿、腹股溝、睾丸、尾骨等地方。有許多次,這種毒打沒完沒了,到最後對他來說,殘酷邪惡、無法原諒的事情不是看守不停毆打他,而是他無法強迫自己變得不省人事。許多次他完全嚇破了膽,以至於甚至在毒打開始前,就喊著求饒,只是看到一個拳頭往回收準備擊打時,也能讓他一股腦坦白出真實或者想象出來的罪行。有許多次,他決心什麼也不說,每個字只能在他忍疼吸氣的間隙從他嘴裏擠出來。還有許多次,他軟弱無力地想妥協,會對自己說:「我會坦白,但不是現在。我一定要堅持到疼痛變得不可忍受時。再被踢三下,再被踢兩下,我就會告訴他們想知道的事。」有時他一直被毆打到幾乎無法站立,然後像袋土豆一樣,被扔到牢房的石頭地板上,讓他恢復幾個小時,然後又被拖出去再次毆打。還有些時候恢復的時間較長一些,他只是隱約記得,因為在那些時候,他要麼在睡覺,要麼處於昏迷中。他記得住進過一間牢房,裏面有張木板床,一個從牆上突出來的類似擱板的東西,洗臉盆,還吃到了有熱湯、麵包和偶爾有咖啡的幾頓飯。他記得有個粗魯的理髮匠來給他理髮剃鬚,另外還有些身穿白大褂的公事公辦、缺乏同情心的人,他們量他的脈搏,測試他的反應,翻開他的眼皮,用粗糙的手指摸索他有無骨折,還往他手臂上打針,讓他入睡。
「對。」
「你不存在。」奧布蘭說道。
「當然不會,他怎麼會死呢?下一個問題。」
「我想我是存在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我出生,我將死去,有胳膊有腿,在宇宙中佔據一個特定的位置,沒有另外一個固體跟我同時佔據同一個位置。在這種意義上,老大哥存在嗎?」
「這兒是五根手指,你看到五根手指了嗎?」
「四根,我想是四根,我能看到五根就會看到五根了。我正在努力看到五根。」
他躺在一張像是行軍床之類的東西上,不過離地面更高一些,他被綁在床上動彈不得,似乎有比平時更強的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奧布蘭站在他旁邊,目不轉睛地俯視著他。在他的另一側,站著個身穿白大褂、手持注射器的人。
他向白大褂舉起一根手指,顯然這節談話到此為止。一個針頭突然刺進溫斯頓的手臂,他幾乎馬上就沉沉睡去。
「在你看來,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兒來呢?」
「請說實話,溫斯頓,你的實話。告訴我你自以為記得什麼。」
他停頓了一陣子,好像是讓他所說的被領會。
「它存在的!」溫斯頓叫道。
奧布蘭的態度又變得嚴厲。他把手放在控制盤上。
「十一年前,你編造了一個關於三個因為叛國罪被判處死刑之人的傳奇故事。你自以為你看到了能證明他們無辜的一片報紙。但是不存在這樣一片報紙,是你虛構出來的。後來你就越來越信以為真。你現在還記得你第一次虛構的那一刻,記得嗎?」
「我告訴過你,」奧布蘭說,「我們再次見面的話,會是在這裏。」
「記得。」溫斯頓說。
「可是它存在過!現在也存在!它在記憶里存在。我記得,你也記得。」
「你學得很慢,溫斯頓。」奧布蘭和藹地說。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