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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章

第三部

第三章

「那不重要,我們會在我們認為合適的時候征服它們。即使我們不去征服,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可以讓它們不存在,大洋國就是整個世界。」
他停下腳步是因為他被嚇壞了。一個駝背、面色蒼白、貌似骷髏的物體正向他走來,讓他感覺恐懼的,是它的實際外表,而不單是知道那就是他自己這一事實。他又向著玻璃鏡走近了一些,那個怪物的臉部好像向前突出,是因為它彎著腰的姿勢所造成。那是一張絕望的囚犯的臉,有著和禿頂連成一片的寬闊前額、鷹鉤鼻子和似乎被擊打過的顴骨,顴骨之上是一雙兇狠而警覺的眼睛。臉頰上布滿皺紋,嘴巴有種凹進去的樣子。這無疑是他自己的臉,但在他看來,他的臉跟內心比起來改變得更多,表現出來的情感跟他所感到的不一樣。他已經部分禿頂。他一開始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臉色蒼白,但只不過是他的頭皮變成了蒼白色。除了手和臉部,他渾身上下一片蒼白,積著陳垢,灰垢下面還有處處皆有的紅色疤痕。腳踝附近的靜脈曲張潰瘍處紅腫了一大片,皮膚正在掉碎屑。但真正可怕的,是他身體的消瘦程度:他的肋骨腔窄小得像是骷髏身上的,腿上瘦縮得以至於膝部比大腿還粗。這時他也明白了奧布蘭讓他看看側面是什麼意思。他脊椎的彎曲度讓他觸目驚心,他瘦削的肩膀往前方聳著,好保持有胸腔,只剩骨頭的脖子在頭顱的重量之下似乎在對摺著。如果讓他猜,他會認為這是個六十歲男人的身體,而且患了某種不治之症。
「你起身下床吧。」他說。
「可是整個宇宙都在我們之外。你看那些星星!有些有幾百萬光年之遠,永遠不可能到達。」
「什麼是星星?」奧布蘭漠不關心地說,「那只是幾公裡外的火光,我們想的話,就能到達那兒,或者說我們可以抹滅它。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陽和星星繞著它轉動。」
他剛開口就幾乎大叫起來。一陣劇痛穿透了他的身體,奧布蘭把控制盤上的控制桿扳到三十五的位置。
溫斯頓解開把工作服連在一起的細帶子,拉鏈扣早被扯掉了。他不記得從被捕以來,他有沒有脫過一次衣服。工作服下面,他身上套著骯髒的、顏色有點發黃的破布,勉強還能認出那是殘存的內衣。把衣服脫到地上后,他看到房間那頭有個分為三面的鏡子。他向那面鏡子走去,接著突然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
「你看到過那些骨頭了嗎,溫斯頓?你當然沒有,那是十九世紀考古學家杜撰出來的。有人類之前一無所有,人類之後——如果他會走到終點的話——也將是一無所有。除人類之外,都一無所有。」
「你的改造分三個階段。」奧布蘭說,「也就是學習、理解和接受。現在你該進入第二階段了。」
「作為說明是對的,它列出的計劃則是胡扯。秘密積累起知識——逐漸擴大啟蒙的範圍——最終導致群眾起來造反——推翻黨的統治。你也料到會怎樣寫,全是胡扯。群眾永遠不會造反,再過成千上萬年也不會,他們沒能力。我沒必要告訴你為什麼,因為你已經知道了。如果你懷有什麼暴動的夢想,最好還是放棄吧。黨是無法被推翻的,黨的統治永永遠遠,把這個當做思考的出發點吧。」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他說,「看看你全身骯髒的樣子,看看你腳趾縫裡的灰塵,看看你腿上讓人噁心的潰瘍。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臭得像只山羊?也許你已經不再注意了。看看你這副瘦削的樣子,看到了嗎?我一隻手就能捏住你的胳膊,能把它像根紅蘿蔔一樣扭斷。你知不知道從你落到我們手裡以來,你的體重下降了二十五公斤?就連你的read.99csw.com頭髮也在一把把往下掉,你看!」他在溫斯頓的頭上一下就揪下了一把。「張開你的嘴巴,九,十,十一,還剩下十一顆牙齒。你到這裏時有多少顆?就連你剩下的這幾顆也快掉了。你看!」
「那是蠢話,溫斯頓,愚蠢!」他說,「你明白你不該說這種話!」
「你是最後一個人,」奧布蘭說,「你是人類精神的守護者,你會看到自己的真實模樣。把衣服脫掉。」
「再往前走,」奧布蘭說,「站在鏡子邊上,就能看到側面的樣子。」
「可你們怎麼能控制實體呢?」他脫口而出,「你們甚至控制不了氣候或者重力定律,還有疾病、疼痛、死亡——」
「那麼會是什麼,這種會打敗我們的法則是什麼?」
「你躺著時,」奧布蘭說,「經常在琢磨——你甚至問過我——為什麼仁愛部會在你身上這樣費時費神。你被釋放后,還會感到困惑,基本上是為了同一個問題。你能理解你在其中生活的社會機制,可你不理解根本的動機。你記不記得你在日記本上寫過『我明白怎麼做,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就是在想到『為什麼』時,懷疑起自己神志是否清楚。你已經讀過『那本書』,戈斯坦因的書,或者說至少已經讀了一部分。它有沒有告訴你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不,我相信如此。我知道你們會失敗,宇宙中有某種東西——某種精神或者某種法則,我不知道——你們永遠不能戰勝。」
溫斯頓又猛然動了一下,這次他沒再說什麼。奧布蘭像是聽到一個說出來的反對意見一樣繼續說道:
有那麼一陣子,溫斯頓置控制盤于不顧,猛地用力想坐起身子,但只能痛苦地扭動身體而已。
他向床又走近了一些。「永永遠遠!」他重複道,「現在讓我們回到那個『怎麼做』和『為什麼』的問題上。你對黨是怎麼做來保證掌權的有透徹的理解。現在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要抓住權力不放。我們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想掌權?說吧。」溫斯頓不說話,他又加上一句。
「現在讓我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這樣的:黨要掌權,完全是為了自身利益,我們對他人的幸福不感興趣,只對權力感興趣。不是財富、奢侈生活、長壽或者幸福,只是權力,純粹的權力。什麼是純粹的權力,你很快就會明白。我們跟過去所有的寡頭統治者都不一樣,區別在於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有其他人,甚至跟我們類似的人,都是懦夫和偽善者。德國納粹和俄國共產黨在統治手段上很相似,但他們永遠沒勇氣承認自己的手段。他們偽稱——也許甚至還相信——他們是不情願地取得了有限時間內的權力,在不遠的將來,會有一個天堂社會,到那時,人人自由平等。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知道從來不曾有誰取得權力是為了放棄。權力不是手段,而是目的。人們不會為了保衛革命而建立獨裁政權。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權力的目的就是權力。你現在開始明白我的話了嗎?」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
「是你乾的!」溫斯頓嗚咽著說,「你把我弄成了這樣!」
「溫斯頓,如果你是人的話,那你就是最後一個。可是你這種人已經絕種,我們是繼承者。你明白你是獨一無二的嗎?你在歷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舉止改變了,語氣也更加嚴厲,「因為我們說謊而且殘酷,你就自以為在道德上高出我們一等?」
「你讀過了嗎?」
「它說得對不對?」
溫斯頓恢復得有氣力說話了。「你們做不到。」他虛弱地說。
「胡說,地球跟我們人類一樣古老,不會更古老。它怎麼會更古老呢?除非九*九*藏*書通過人類的意識來反映,否則一切都不存在。」
「我不知道——我不管。不管怎麼樣,你們會失敗,某種東西會擊敗你們,生命會擊敗你們。」
但溫斯頓還是有一陣子沒說活,一陣疲勞感洶湧而來。奧布蘭的臉上又隱約現出那種狂熱神情,他提前就知道奧布蘭會說什麼話,那就是黨要掌權並非為了自身,而是為了多數人的利益。它要掌權,是因為人民大眾是意志薄弱的膽怯之徒,不能忍受自由或者面對事實,一定要被另外那些比他們更堅強的人統治和有系統地欺騙。人類有兩種選擇,即自由和幸福,對大多數人而言,選擇幸福比較好。還有黨永遠是弱者的保護人,是具有獻身精神的一群人,為了美好的未來能夠來到而做罪惡之事,為了他人的幸福而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可怕的是,溫斯頓想,可怕的是奧布蘭說這些話時,他在內心裡也相信,這點從他臉上看得出。奧布蘭無所不知,比溫斯頓對世事真相的理解力要超過一千倍,也就是大批人的生活有多麼潦倒不堪,以及黨為了讓他們保持那樣,採用什麼樣的謊言和暴行。他全都明白,全都盤算過,不過這無關緊要,一切因為最終目的而正當化了。溫斯頓想,你又能拿一個比你更聰明的瘋子怎麼樣?他可以充分聆聽你的論點,卻只是守著他的瘋狂不放。
「你正在爛掉,」他說,「正在散架。你算什麼?一袋垃圾而已。現在轉過去再看看鏡子,你看到和你面對面的東西了嗎?那是最後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類,那就是人性。現在再把衣服穿上。」
「為什麼呢?」
「你在想,」他說,「你在想我的臉又衰老又疲憊,你在想,我一方面談論著權力,另一方面,我甚至擋不住自己身體的衰敗。溫斯頓,你難道不明白個人只是細胞?有了細胞的疲勞,才有機體的活力。你給自己剪指甲會死嗎?」
「你覺得自己算是個人嗎?」
「記著那是永永遠遠的。永遠有臉可供踐踏,異端分子以及社會的敵人總是存在的,因此可以一次次打敗他們,羞辱他們。從你落到我們手裡之後經過的一切——這些都將繼續下去,而且還會不斷升級。偵察,背叛,逮捕,折磨,處決,失蹤,這些都永遠不會停止。這既是個恐怖的世界,也是個狂歡的世界。黨越強大,它的容忍度就越小;反抗越弱,就越變本加厲地實行專制。戈斯坦因和他的邪說將繼續存在下去,每一天,每一刻,它們會被粉碎、懷疑、嘲笑、唾棄,但總是會存在。我和你在過去七年裡演出的這場戲將一遍又一遍、一代又一代演下去,總的形式上越來越微妙。這裏總會有異端分子任我們擺布。他會因為疼痛而尖叫,精神崩潰,變得可鄙——到最後他徹底悔悟,從自我中拯救出來,自願爬到我們的腳前。這就是我們正在建設的世界,溫斯頓。這是個一場勝利接著一場勝利,一次凱旋接著一次凱旋的世界,沒完沒了壓迫著權力神經的世界。我看得出,你開始明白那個世界是怎麼樣的了。但是到最後,你不止理解它就夠了,你還會接受它,歡迎它,並成為其中一部分。」
溫斯頓的心裏又湧起對奧布蘭的奇特敬意,似乎一切都不能摧毀這種敬意。多麼有智慧,他想,多麼有智慧啊!沒有一次奧布蘭不理解向他所說的話,換了世界上別的任何人,都會馬上說他已經背叛了茱莉婭,因為在拷打之下,還有什麼是他沒坦白過的呢?他告訴過他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一切:她的習慣、性格和以前的生活,他巨細無遺地坦白了他們每次見面時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他們之間所有的談話,在黑市上吃的幾餐飯,通姦,針九*九*藏*書對黨所訂的不清不楚的計劃——無所不及。然而從他話里的本意上說,他並未背叛她。他沒有停止愛她,對她的感情依然未變。奧布蘭不需要解釋,就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你有時候想,」奧布蘭說,「我的臉——內黨黨員的臉——看上去既衰老又疲憊。你覺得自己的臉又怎麼樣呢?」
「我不管,到最後他們會打敗你們。或早或晚,他們會看清你們的本來面目,然後就會把你們撕成碎片。」
「對,我認為自己要高一等。」
他用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抓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溫斯頓的頜部掠過一陣刺心的疼痛。奧布蘭把那顆鬆動的牙齒連根拔掉並把它扔到了牢房的那頭。
溫斯頓開始用緩慢而僵硬的動作穿上衣服。直至現在,他好像仍未留意到自己有多麼瘦削和虛弱。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在這裏一定待得比他想象的還要久。他把那些骯髒的破布裹上身時,陷入對自己被毀掉的身體的憐憫感中。他還沒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就跌坐在床邊一張小凳子上,眼淚奪眶而出。他意識到自己的醜陋和不堪入目,他是穿在骯髒衣服里的一捆骨頭,正在刺眼的白色光線下啜泣,可是他無法停下來。奧布蘭幾乎可以說是仁慈地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
「不,溫斯頓,是你把自己弄成了這樣,這是你決心跟黨作對時,就已經接受了的,這全包含在第一步行為中。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一樣是你沒預見到的。」
奧布蘭沉思著俯視溫斯頓。「對,」他說,「對,完全正確,你沒有背叛茱莉婭。」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期待溫斯頓說話。溫斯頓又一次試圖在床上縮得更緊一些,什麼話也說不出,他心裏好像結了冰。奧布蘭繼續說道:
溫斯頓停止了啜泣,不過眼淚仍從他的眼裡往外涌著。他抬頭看著奧布蘭。
「我沒有背叛茱莉婭。」他說。
他抓住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扭過來,好正對著自己。
「可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灰塵,人類是渺小的——無能為力的!人類才存在多久?在幾百萬年的時間里,地球上沒有人類居住。」
「你們創造不了一個你剛才描述的世界,是做夢,不可能。」
他身上的束縛自動鬆開了,溫斯頓自己下了床,在地板上搖搖晃晃地站著。
「你這話什麼意思,溫斯頓?」
正如以前曾經有過的,溫斯頓被奧布蘭臉上的疲憊之態打動了。這張臉是堅強的,易於感動的,然而又是殘酷的,它充滿了智慧,還有種克制的熱情。在這張臉面前,他感到自己是無助的,但那是張疲憊的臉,眼袋明顯,顴骨下方皮膚鬆弛。奧布蘭向他側過身,有意把那張充滿疲憊之態的臉靠近他。
跟往常一樣,溫斯頓臉朝上平躺著。最近以來,他被綁得沒那麼緊了,雖然仍被綁在床上,但是能夠稍許活動膝部,頭能往兩側轉動,還能抬起小臂。控制盤也沒那麼可怕了,如果他夠機智,就能免受那種劇痛。只有在他表現得愚蠢時,奧布蘭才會扳動控制桿,有時在他們整整一節談話里,控制盤一次也沒用上。他不記得他們進行過多少節談話,整個過程似乎難以確定地拖長了——可能有幾個星期——而兩次的間隔有時可能是幾天,有時只有一兩個小時。
奧布蘭做了個手勢,讓他不再往下說。「我們控制實體,是因為我們控制了思想。現實是裝在腦袋裡的,你會逐步認識到,溫斯頓。沒有我們辦不到的事,隱身、升空——任何事。如果我想像個肥皂泡一樣浮離地板,我就能做到,可是我不想這樣,因為黨不想這樣。你一定要清除十九世紀關於自然規律的那些想法,自然規律由我們來制定。」
「我不知道,是人https://read.99csw•com類的精神吧。」
「我們把你擊敗了,溫斯頓,我們已經把你打垮了。你已經看到你的身體是什麼樣子,你的思想處於同樣的狀態,我不認為你還剩下什麼自尊心了。你已經被拳打腳踢過,也被辱罵過;你因為疼痛而尖叫過,在地板上自己的血跡和嘔吐物中翻滾過,哀求饒恕過,背叛了所有人、所有事。你還能想起哪一樣丟臉的事情沒做過?」
「可能要很久,」奧布蘭說,「你的情況棘手一些,但是別放棄希望,每個人都或早或晚會被治愈,到最後我們才槍斃你。」
「我寫的,也就是說我參与了寫作。你也知道,沒有哪本書能由一個人寫出來。」
「為什麼不可能?」
「對。」
「你相信上帝嗎,溫斯頓?」
溫斯頓想了一下。「通過讓他受折磨。」他說。
溫斯頓在床上縮著身子。不管他說什麼,張口就來的回答都會像根大頭棒一樣把他砸倒。但他仍然知道,知道他是對的。關於在你自己的頭腦之外什麼都不存在的信念——是不是肯定有辦法能證明是錯的?那不是在很久以前已被揭露是個謬論嗎?它甚至有個名稱,他忘了是什麼。奧布蘭俯視著他,一絲淡淡的微笑浮現在他嘴角。
他把控制桿扳回來,繼續說道:
「它不會有活力,會解體,會自行毀滅。」
「胡說。你的印象是仇恨比愛更有消耗性,怎麼會呢?即便如此,那又有什麼關係?假設我們決定讓自己衰老得更快,假設我們調快人類生命的速度,到三十歲時就已衰老,還是同樣的問題,那又有什麼關係?你難道不明白個體的死亡不是死亡嗎?黨是不朽的。」
「你們是為了我們的利益而統治我們,」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們相信人類不適於自己管理自己,所以——」
「可是你們沒有!你們甚至不是我們這個行星上的主人。歐亞國和東亞國又怎麼樣?你們還沒征服呢。」
「可是石頭裡都是絕種動物的骨頭——是人類存在之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的猛獁、乳齒象還有巨大的爬行動物的骨頭。」
「你看到過有證據表明正在發生那種情況嗎?或者任何會是這樣的理由?」
「我們控制生命,溫斯頓,在所有層次上都是。你在想象有種所謂人性的東西,它會被我們的所作所為激怒,因此會反抗我們,不過是我們創造的人性。人具有無限可塑性,如果你是回到你的舊想法上,認為群眾或者奴隸會起來推翻我們,那你最好還是忘了那個想法吧,他們是無能為力的,就像動物。人性就是黨,其他都是外在的——不相干。」
「我告訴過你,溫斯頓。」他說,「玄學不是你的專長。你想找的詞是唯我論,可是你錯了。這不是唯我論,你願意的話,可以稱它為集體唯我論。但不是一回事,其實恰恰相反。這些都是題外話,」他又換了口氣說,「真正的權力——我們必須日日夜夜奮力爭取的權力——不是對物體的權力,而是對人的權力。」他頓了一下,有那麼一陣子,他又帶上了老師提問一個有希望的學生時的樣子。「一個人怎樣對另一個人實施權力,溫斯頓?」
「不。」
「我們是權力的祭司,」他說,「權力是上帝,但目前對你來說,權力只是個單詞而已,現在到了該讓你掌握一點權力含義的時候了。你必須明白的頭一件事就是權力具有集體性,個人只有在他不成其為個人的情況下才擁有權力。你知道黨的標語:『自由即奴役』。你有沒有想到過反過來說也行?奴役即自由。單個的、不受約束的人總會被打敗,人們必然受到約束,那是因為每個人必然死去,這是最大的失敗。可是如果他能完全徹底地服從,如果他能掙脫個體身份的束縛,那麼九九藏書他就無所不能、永生不死。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是權力是對人的權力,建立在身體上的,但最重要的,是建立在思想上的。對於實體——你會稱其為外在的現實——的權力不重要。我們對實體的控制已經是絕對性的。」
同樣,這個聲音又一次打擊了溫斯頓,讓他茫然無助。再者,他害怕如果他堅持不同意,奧布蘭會再次扳動控制桿,然而他無法保持沉默。他有氣無力地又開始反擊,不是爭辯,除了對於奧布蘭所說的懷有說不出的極端厭惡,支撐他的別無其他。
他從床那裡轉身走開,又開始來回踱起步來,一隻手放在口袋裡。
「不會永遠這樣的,」他說,「你什麼時候決定好了,就什麼時候可以避免,一切取決於你。」
「完全正確,通過讓他受折磨。服從還不夠,除非他在受折磨,否則你怎麼能肯定他服從的是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權力就在於對別人施加痛楚和屈辱。權力就是把人們的頭腦撕成碎片,然後再按照你自己的決定拼成新的形狀。你有沒有開始明白我們正在創造什麼樣的世界?它跟先前的改革家設想過的愚蠢的、享樂主義的烏托邦剛好對立,它是個恐懼、背叛和痛苦的世界,是個踐踏和被踐踏的世界,是個隨著自身的完善變得不是沒那麼殘忍,而是更加殘忍的世界。我們這個世界的進步將是向更多痛苦發展的進步。舊文明聲稱自身建立於仁愛或者公平的基礎上,我們的文明,則建立在仇恨上。我們這個世界上,除了恐懼、憤怒、狂喜和自貶,沒有別的情感。我們會摧毀一切情感。我們已經在打破革命以前遺留下來的思想習慣。我們切斷了孩子和父母之間、男人之間和男女之間的聯繫紐帶,沒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孩子或者朋友了,不過將來也不會有妻子和朋友。孩子剛生下來就被從母親身邊帶走,如同從母雞身邊拿走雞蛋一樣。性本能將被根除。生育將是一年一度的例行手續,就像更新一個配額卡。我們將消滅性高潮,我們的神經學者現在正在進行研究。除了對黨的忠誠,不會有別的忠誠;除了對老大哥的愛,不會有別的愛;除了因為打敗敵人而笑,不會有別的笑。不會有藝術、文學或者科學。在我們是全能的情況下,就不再需要科學了。美和丑之間不再有區別,不會再有好奇心和生命進程中的樂趣,所有其他類型的快樂將被摧毀。但是始終——一定別忘了這一點,溫斯頓——始終存在著對權力的陶醉感,始終呈增強之勢,始終在變得更為敏感。每時每刻,始終有對勝利的興奮和踐踏一個無力抵抗之人時的激動之情。你如果願意想象一下未來是什麼樣,就設想一下皮靴踐踏在一張人臉上的感覺吧——那會是永永遠遠的。」
「告訴我,」他問道,「他們還有多久會槍斃我?」
「因為不可能以恐懼、仇恨和殘酷為基礎建立一種文明,它永遠不會支持很久。」
奧布蘭沒說話。這時聽到有兩個聲音在說話,過了一會兒,溫斯頓辨認出其中一個聲音是自己的,那是他報名加入兄弟會的那天晚上與奧布蘭交談的錄音,他聽到自己保證會撒謊、偷盜、造假、殺人、唆使吸毒及賣淫、傳播性病、向小孩臉上潑硫酸等等。奧布蘭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似乎這番演示幾乎不值得。他轉動一個鈕,那聲音就停止了。
「當然,某些特定情況下並非如此。在大海上航行或者預測日食、月食時,我們經常發現假定地球圍繞太陽轉、星星在億萬公里之外的地方較為方便,可那又怎麼樣?你以為我們不可能創造出兩套天文學體系嗎?星星可以根據我們的需要或遠或近,你以為我們的數學家無法勝任?你忘了有雙重思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