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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章

第三部

第四章

「你恨他,好,那麼你該進入最後一個階段。你必須熱愛老大哥,單是服從還不夠,你必須熱愛他。」
溫斯頓站在他面前,奧布蘭把雙手放在溫斯頓的肩膀上,死死盯著他。
權力即上帝
他頓了一下,然後又以更溫柔的聲音說:
又過了一陣子,他聽到外面響起皮靴聲。他們不可能不對這樣的發作進行懲罰。如果他們以前不曾知道,這次則是知道了,也就是他正在違反和他們之間達成的協議。他服從黨,卻依然仇恨黨。過去,他在順從的外表下掩藏著異端思想,現在又後退了一步:他在大腦里已經投降,卻希望自己的內心深處保持不變。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卻寧願做錯。他們會明白的——也就是說奧布蘭會明白,在那愚蠢的一聲叫喊里,一切全坦白出來了。
他開始鍛煉自己學習止罪,他向自己提出命題——「黨說地球是平坦的」,「黨說冰比水重」——然後訓練讓自己看不到或者理解不了與其矛盾的觀點。這並不容易,它需要很強的能力和即時反應。例如,像「二加二等於五」這樣一句陳述所引出的算術問題,就非他的思維所能解決。這也需要大腦類似體育運動那樣活動,在某一刻能運用最精細的邏輯,而在下一刻變得意識不到最基本的邏輯錯誤。愚蠢像智慧一樣必要,也同樣難以學到。
「你有過欺騙我的想法,」他說,「那是愚蠢的。站直一些,看著我的臉。」
漸漸地,他在睡覺上花費的時間開始越來越少,不過仍然不想起床。他想做的,只是靜靜地躺著,感覺體內正在積聚的力量。他會到處摸摸自己,想弄清這不是幻覺,那就是他的肌肉正向著圓滾的方向生長,他的皮膚越來越緊繃了。最後可以確定無疑的是,他正在長胖,他的大腿肯定比膝部粗些了。此後,他開始定期鍛煉,一開始不大情願。不久就可以走上三公里,那是通過在牢房裡踱步計算出來的。他佝僂的肩膀也挺直了一些。他試圖做更複雜的鍛煉動作,卻既震驚又羞愧地發現有些動作他做不到。九_九_藏_書他只能走,不能跑,不能把凳子平舉起來,不能單腿站立,每站必倒;他蹲下去,把體重集中到腳後跟上,卻發現忍著大腿和腿肚子鑽心的劇痛,也只是能站起來而已;他俯卧著試圖用雙手撐起身體,但一點希望也沒有,他甚至無法把自己撐起一厘米高。然而又過了幾天後——也就是在又吃了幾頓飯後——他連這項壯舉也能完成了,後來他一口氣就能做六次。在他心裏,竟然開始對自己的身體感到自豪,而且時不時還抱有一種信念,即他的臉龐也在長回正常模樣。只是當他正好把手放在禿頂的頭皮上時,才會想起曾從鏡子里望向他的那張布滿皺紋、備受摧殘的臉龐。
然後幾乎沒停頓就又寫下:
他只能從頭開始,也許要花上幾年。他撫摸自己的臉龐,想讓自己熟悉新的模樣。他的臉頰凹陷很深,顴骨摸著很尖,鼻子變平了。另外,從上次看到自己的鏡中模樣以來,他領到了一副新的假牙。在不知道自己的臉龐是什麼樣時,不容易保持難測的表情,不管怎樣,僅僅控制外表還不夠。他第一次認識到,要想保住秘密,必須把它藏得連自己也不知道。你必須時時知道它就在那兒,然而不到需要時,你必須永遠不讓它以任何叫得上來的名堂進入你的意識。從此以後,他必須不止要想得正確,還必須感覺正確,夢得正確。同時,他也必須把自己的仇恨鎖在體內,它就像是個有形的球體,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卻跟他的其餘部分沒有聯繫,類似囊腫。
他們給了他一個白色的記事板,角上綁了個鉛筆頭,一開始他沒使用。就算醒著,他也完全不想動。他經常在兩頓飯的間隔躺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有時候在睡覺,有時候會醒著模模糊糊幻想起來,這種時候,睜開眼睛太費事了。他早就習慣了強光照在臉上時仍能睡覺,強光好像無關緊要,只是他所做的夢更有連貫性了。他在這段期間做了很多夢,而且總是愉快的夢。他會在黃金鄉,有時他和母親、茱莉婭以及奧布蘭一起,坐在廣闊無垠、環境宜九_九_藏_書人、陽光普照的廢墟之間——也沒做什麼,只是坐在太陽地里聊著家常話。他醒來后所想的絕大部分是關於他做的夢。現在少了疼痛的刺|激,他似乎已經失去思維的能力。他並不覺得無聊,不想與人交談或者分散一下心思。只是獨自待著,不被毆打及審問,有夠吃的東西,渾身上下都乾淨,這完全令人滿足。
他握著鉛筆,感覺又粗又不好用。他開始寫下想到的東西,首先以笨拙的大寫字母寫下:
「你在進步,在思維上,你只有很小的毛病,只是情感上沒進步。告訴我,溫斯頓——記著,別撒謊,你知道我總能識別謊言——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某天——不過「某天」不是正確的用詞,只是因為它可能在某個深夜,可以說曾經——他陷入奇特而極其愉快的幻想。他正順走廊走著,等待著子彈。他知道子彈在下一刻就要到來。一切都解決了,消除了,和解了。不再有疑惑,不再有爭辯,不再有痛楚,不再有恐懼。他的身體健康而強壯,他輕快地走著,因為感動而快樂,有種走在陽光下的感覺。他不再是走在仁愛部里那道長長的白色走廊上,而是在一條陽光普照的過道上,有一公里寬。走在那裡,他好像處於藥物作用下的極度興奮中。他是在黃金鄉,走在野兔啃噬的草場上的一條小徑上,他能感受到腳下短短的、富於彈性的草地和照在臉上的溫暖陽光。草場邊上是榆樹,在微微顫動著,草場盡頭某處是那條溪流,鯪魚在柳樹之下的綠色池塘里懶懶遊動著。
他閉上眼睛。這比接受一條思維準則還要困難,是個自我貶低、自我糟塌的問題,他一定會投入到最最骯髒的污穢中,而最可怕、最令人厭惡的會是什麼?他想到了老大哥。那張巨大的面孔(因為經常在宣傳畫上看到,他總覺得有一米寬)好像自動浮現在他腦海,長著濃密的黑色八字鬍,眼睛跟著人轉來轉去。他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茱莉婭!茱莉婭!茱莉婭,我的愛人!茱莉婭!」
突然,他變得驚恐萬狀九_九_藏_書,汗水順著他的脊樑一下子流下來。他聽到自己在大聲喊叫:
有一天,他們會決定槍斃他,說不準何時發生,然而可以提前幾秒鐘猜到。總是從後面,正在走廊上走著時,只要十秒鐘就夠。那時,他體內的世界會翻轉過來,然後突然之間,不說一句話,沒有停下腳步,臉上的表情一點沒變——偽裝突然撤下。砰!他仇恨的炮群開火了。仇恨會像熊熊大火一樣充滿他,幾乎就在同時,砰!子彈來了,太晚了,或者太早了。他們會在改造他的大腦之前把他崩成碎片,那種異端思想會不受懲罰,未曾悔悟,永遠在他們的掌握之外。他們會在自身的完美之上崩一個洞。死時仍然仇恨他們,這就是自由。
他的頭腦變得更活躍了一些。他坐在木板床上,背靠著牆,記事板放在膝蓋上,他開始工作了,有意以重新教育自己為任務。
任何事情都可能對,所謂自然規則全是胡扯,重力定律是胡扯。奧布蘭說過:「如果我想像個肥皂泡一樣浮離於地板,我就能做到。」溫斯頓琢磨出來了:「如果他認為他浮離於地板,而我同時認為我看到他這樣做,那麼這件事就是發生了。」突然,就像淹沒於水下的一大塊殘骸露出水面那樣,一個想法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它不會真的發生,而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是幻覺。」他馬上壓住了這個念頭,其謬誤之處顯而易見。它預先假定在某處,在個體外部存在一個「真實的」世界,其中發生著「真實的」事情。然而又怎麼會存在這樣一個世界?事情全發生在大腦里,不管是什麼,只要在大腦里發生,就真的發生了。
白色光線和嗡嗡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但這間牢房比他待過的別的牢房都要舒服一些。木板床上有枕頭和床墊,還有張凳子可以坐。他們給他洗了個澡,還允許他較為經常地在一個鐵盆里沖洗,甚至還提供沖洗用的熱水;他們給了他新內衣和一套乾淨的工作服,給他靜脈曲張的潰瘍處抹了鎮痛的藥膏,把他剩下的牙齒拔掉,併為他新配了假牙。
他接受了一切。過去可以被篡九_九_藏_書改,過去從未被篡改過。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瓊斯、艾朗森和魯瑟福犯下了被指控的罪行,他從未見過可以推翻他們罪行的照片,從未存在,是他杜撰出來的。他想起來他記住過相反的事情,但那是錯誤的記憶,自欺的產物。這全都多麼容易啊!只要一投降,其他都順理成章。如同逆流游泳時,不管你如何用力,水流都把你往回沖,可是突然,你決定順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除了你自己的態度,什麼都沒變化,命里註定的事情總要發生。他幾乎不知道他為何反抗過。一切都容易,只是——
有那麼一陣子,他有了極其強烈的幻覺,就是茱莉婭出現在他面前。她似乎不僅出現了,而且到了他體內,似乎她進入了他的皮膚肌理中。那一刻,他對她的愛比他們在一起並且自由時還要強烈得多,他也知道在某個地方,她還活著,而且需要他的幫助。
二加二等於五
「起來,」奧布蘭說,「過來。」
接下來卻出現了停滯。他的大腦好像在躲避什麼,似乎無法集中思想。他知道自己明白接下來是什麼,卻暫時記不起來。確實記起來時,只是通過有意識的推理,而非自動出現。他寫道:
「一〇一房間。」他說。
他輕而易舉就清除了那個謬見,沒有受其誘惑的危險,但他仍然意識到,他永遠不該動這種念頭。大腦應該在危險思想冒頭之際產生一個盲點,這個過程應該是自動的,本能的,在新話里,被稱為「止罪」。
他又躺回床上。他做了什麼?那軟弱的一刻會讓他的苦役增加多少年?
肯定又過去了幾星期或者幾個月,現在他有興趣的話,還是能夠計算出時間進程的,因為好像是按照正常間隔給他送飯。據他判斷,他每二十四小時吃三頓飯,有時候他會琢磨那幾頓飯是白天還是夜裡吃的。食物好得讓人吃驚,每三頓有一頓能吃到肉,有次甚至給了他一盒香煙。他沒有火柴,那個從不說話的看守會為他點個火。第一次吸的時候他感到噁心,不過堅持下來了。這read.99csw.com盒煙讓他抽了很長時間,每頓飯後抽半根。
他投降了,在這點上已經達成共識。事實上,現在他也明白了,做出決定之前很久,他就準備好投降了。從他到了仁愛部的那一刻——沒錯,甚至當他和茱莉婭無助地站立著,聽著電屏里傳來的刺耳聲音讓他們怎麼做的幾分鐘內——他已經看透他試圖以自身對抗黨的力量的輕率及膚淺之處。他現在已經知道,思想警察就像透過放大鏡看甲蟲一樣看了他七年整。每一個具體動作,每一句大聲講出來的話都逃脫不了他們的監視,沒有一種思緒他們猜不出來。他們甚至把那粒白色灰塵小心放回到日記本上。他們給他放過錄音,展示過照片,有幾張是茱莉婭跟他自己的合影,對了,甚至還有……他不能再跟黨作對,再說黨也是對的,必然如此。不朽的、集體的大腦怎麼會錯呢?你又有什麼外在標準來衡量它的判斷呢?理智是個統計學概念,只是個學會像他們那樣思考的問題。只是——
「我恨他。」
同時,他的腦子裡部分也在琢磨要多久他們會槍斃他。「一切都取決於你自己。」奧布蘭這樣說過,然而他知道不能靠有意識的行為讓這天提前到來。可能在十分鐘之後,或者十年之後。他們可能把他單獨關押好幾年,可能把他送進勞改營,可能像有時會做的,釋放他一段時間。完全有可能的是,被槍斃之前,他被逮捕和被審訊的整套情節都會重演一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死亡從來不會在某個預期的時間到來。傳統做法——未曾說出口的傳統做法,不管怎樣你會知道,但從未聽別人說起過——就是他們會從後面槍斃你,總在腦袋後面,沒有警告,就在你順著走廊從一間牢房走向另一間時。
溫斯頓的狀況好多了。如果「每天」這個詞還適用,那麼他每天都在長胖起來,強壯起來。
他鬆開溫斯頓,把他向著看守輕推了一下。
自由即奴役
過道里響起了沉重的皮靴聲,鐵門當的一聲打開了,奧布蘭走進牢房。他身後,是那個長著蠟像臉的警官和身穿黑制服的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