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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五章

第三部

第五章

溫斯頓第一眼看到籠子,立刻像有預感一般全身戰慄起來,另外還有種不太清楚的恐懼感。但在此時,他突然明白籠子前端安裝面罩狀東西的意圖何在,他感到五內俱寒。
籠子里突然傳出一陣吱吱的尖叫聲,在溫斯頓聽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兩隻老鼠正在打架,想衝破隔離網互咬。他還聽到了絕望低沉的呻|吟聲,好像也不是他發出的。
「對你而言,」奧布蘭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正好是老鼠。」
奧布蘭沒有直接回答,再次開口時,他帶上有時會表現出的老師神態。他沉思著望向遠處,像是在跟溫斯頓身後的聽眾講話。
「奧布蘭!」溫斯頓儘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說,「你知道不需要這樣。你想讓我幹什麼?」
奧布蘭提起籠子,放到近處那張桌子上,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呢子桌布上。溫斯頓能聽到自己血脈賁張的聲音,有種他正在絕對孤寂地坐著的感覺,是在空曠而廣袤的平地上,一塊沐浴在陽光下的平坦沙漠,所有聲音隔著沙漠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入他耳中。然而裝著兩隻老鼠的籠子離他不到兩米,那是只碩大無比的老鼠,老得鼻口部已經變得鈍平兇猛,毛呈read.99csw.com褐色而不是灰白色。
在他被關押的每個階段,他都知道——或者說他似乎知道——他在那幢沒有窗戶的大樓里的方位,也許在氣壓上有些微差異。看守毆打他的那間牢房是在地下,奧布蘭審訊他是在高處靠近樓頂的地方。現在這個地方是在地下許多米,在最下邊。
奧布蘭拎起籠子,拎起來時,他按下了籠子上的某個東西,傳來一聲脆響。溫斯頓發狂似的想從椅子上掙脫,但那是沒指望的,他身體的每一部分,甚至他的頭部,都被固定得不可移動。奧布蘭把籠子拿近一些,離溫斯頓的臉不到一米。
面罩逼向他的臉,鐵絲在拂拭他的臉頰。接著——不,那不是解脫,只是一丁點希望。太晚了,可能已經太晚了。但他突然明白在全世界只有一個人,他可以向其轉移他所受的懲罰——只有一個軀體,他可以將其推到自己與老鼠之間。於是他狂亂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籠子又移近一些,越逼越近。溫斯頓聽到一連串尖叫聲,似乎在他頭部上方的空氣中響著。但是他在跟自己的恐慌激烈鬥爭。想,想,甚至在最後一剎那——想是唯一的希望。突然,九*九*藏*書那東西難聞的霉味直衝他的鼻孔。他有種強烈的想嘔吐的感覺,幾乎讓他昏了過去,眼前一片漆黑。有那麼一刻,他精神錯亂,像頭尖叫的動物。然而在一片漆黑中,他抓住了一個念頭,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救自己,他一定要把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人的身體——放在他和老鼠之間。
有一陣子,他獨自待著,後來鐵門打開,奧布蘭走進來。
這間牢房比他待過的牢房中的多數都要大一些,但他幾乎沒注意周圍的情況,只注意到他正前方有兩張小桌子,每張上面都鋪了綠呢布。其中一張離他只有一兩米,另外一張還要遠些,靠近門口。他被直直綁在一張椅子上,緊得讓他不能活動分毫,連腦袋也不能。有個類似墊子的東西從後面緊緊夾著他的腦袋,迫使他往正前方看。
「咬茱莉婭!咬茱莉婭!別咬我!咬茱莉婭!我不管你們把她怎麼樣。把她的臉撕碎,把她啃得只剩骨頭。別咬我!咬茱莉婭!別咬我!」
「你不能那樣做!」他聲音嘶啞地高聲喊道,「你不會的,不會的!那不可能!」
「就其本身而言,」他說,「疼痛並非總能奏效,有時候一個人能夠承受疼痛,九-九-藏-書甚至到了死時那一刻也能。然而對每個人來說,都有種不可忍受的東西——一種想都不敢想的東西,跟勇氣和怯懦無關。你從高處摔下時,抓緊一條繩子並不是怯懦行為;你從深水裡上來,往肺里吸滿空氣也不是怯懦行為,只是種不可違背的本能。老鼠也一樣。對你來說,它們不可忍受,是你無法承受的一種壓力,即使你希望承受也無法做到。讓你幹什麼你都會。」
鐵門又打開了,走進一個看守,手裡提著一個鐵絲編織的東西,是盒子或籃子之類。看守把它放在遠處那張桌子上。因為奧布蘭所站的位置,溫斯頓看不到是什麼。
「可那是什麼,是什麼?我不知道是什麼又怎麼能做呢?」
「你曾經問過我,」奧布蘭說,「一〇一房間里有什麼,我告訴過你,你是知道答案的,每個人都知道。一〇一房間里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
他往後倒去,往極深的地方落下去,遠離了老鼠。他仍被綁在椅子上,但已穿過地板向下墜落,穿過樓上的牆壁,穿過地球,穿過海洋,穿過大氣層,進入外層空間,進入星際深淵——一直和老鼠遠離,遠離,遠離。他遠去了許多光年,但奧布蘭九*九*藏*書仍站在他旁邊,溫斯頓的臉頰上仍有鐵絲的冷冷觸覺,然而從裹著他的黑暗中,他又聽到一聲金屬相碰的咔嗒聲,他知道籠子門咔嗒一聲關上了,沒有打開過。
「什麼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奧布蘭說,「這要因人而異。可能是被活埋,或者被燒死,或者被淹死,或者被用釘子釘死,或者是別的五十種死法。然而對有些人來說,最可怕的可能是很普通的東西,根本不致命。」
「我已經按下了第一個控制桿,」奧布蘭說,「你也明白這個籠子的構造。這個面罩會緊緊扣到你頭上,不留一丁點兒空隙。我按下另一個控制桿,籠門就會滑開,這兩個正在挨餓的東西會像子彈一樣躥出來。你有沒有見過一隻老鼠跳到空中的樣子?它會跳到你的臉上並一直掏進去。有時候先咬眼睛,有時候會從顴骨那兒直掏進去,咬掉你的舌頭。」
「你還記得嗎?」奧布蘭說,「那些在你夢裡經常會有的恐慌時刻。你前面有堵黑牆,還有你聽到的喧鬧聲音。牆那邊有某種可怕的東西,你也知道你明白那是什麼,可是你不敢把它們拖出來。牆那邊是老鼠。」
這時,面罩的邊緣大到能擋住外界,讓他看不到其他一切東西九_九_藏_書。鐵絲門離他只有兩手掌那麼遠,兩隻老鼠那時知道能啃到什麼,其中一隻跳上跳下,另一隻比陰溝老鼠大得多,老得已經脫毛,它粉紅色的爪子搭在鐵絲柵上站立著,在猛嗅空氣。溫斯頓能看到它的鼠須和黃色牙齒。他再次陷入那種黑色的恐慌感中,他看不見東西,毫無辦法,腦子裡空空如也。
「老鼠,」奧布蘭仍像對著無形的觀眾一樣說道,「雖然它不過是嚙齒類動物,但也是肉食性的,你也明白。你也聽說過這個城市的貧民窟里有過的事。在有些街區,婦女不敢把她們的嬰兒一個人留在家裡,五分鐘也不行。老鼠肯定會襲擊嬰兒,只要很短一段時間,就會把嬰兒啃得只剩骨頭。老鼠也會襲擊生病或者快死的人,表現出驚人的智力,知道一個人什麼時候是無助的。」
「在中華帝國,這是種常見的刑罰。」奧布蘭以他好為人師的一貫方式說道。
奧布蘭往旁邊挪了一點,溫斯頓得以更清楚地看到桌子上那件東西。它是個長方形鐵絲籠,有個可以拎的把手。固定在前端的,是個看上去像是擊劍面罩的東西,凹面向外。雖然相距三四米,他仍能看出籠子被縱向隔成兩半,每間裏面都有某種動物。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