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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二、我為何寫作

附錄

二、我為何寫作

我錯過了那個適意的避風港,
史密斯呢?瓊斯呢?你呢?
我也許會當個快樂的牧師,
我們曾是如此易於高興,
醒來后發現竟是真的
西班牙內戰和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七年間所發生的事改變了態勢,此後我就知道我的立場如何。一九三六年以來,我所寫的每一行嚴肅文字都是直接或者間接反對極權主義,支持我所理解的民主社會主義。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那種以為可以迴避寫這些題材的意見在我看來是無稽之談。每個人都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寫它們,無非是簡單選擇何種立場和用什麼方式寫的問題。一個人越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政治傾向,就越可能達到既政治性地行事,又不犧牲自己在美學和思想上的誠實的目的。
就能讓我的敵人戰慄。
我們把歡樂粉碎或是藏起;
過去全部十年裡,我最想做的,就是將政治性寫作變成一種藝術。我的出發點總是有感於黨派偏見和不公。動筆寫一本書時,我不會跟自己說:「我要寫一本完美的書。」我想寫它,是因為我想揭穿某種謊言,想喚起人們注意某些事實。我最初關心的,就是讓人們聽到我的意見。但如果同時沒有一種美學感受,我就不會寫一本書,甚或為雜誌寫一篇長文。任何人如果有心詳細讀一下我寫的東西,就會發現即使是純粹的宣傳,其中還是包括很多一個全職的政治家會認為跟主題無關的東西。我不能也不願意完全拋棄我自孩提時期開始形成的世界觀。只要我活著,就會繼續追求文字上的風格,繼續熱愛大自然,繼續樂於欣賞那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以及星星點點的無用信息。我想壓制自己的這種天性是徒勞的。我的工作,是將自己根深蒂固的好惡感與時代強加給我們所有人身上基本上是大眾的、非個體的活動相調合。
十六歲前後,我突然發現了純粹屬於單詞本身的樂趣,即單詞的發音和關聯。如《失樂園》的這一行——
我們把煩心事輕輕放下,
這並非易事,它引出了結構及語言的難題,而且以新的方式引出了真實性的難題。我可以舉例說明出現的基本困難。我那本關於西班牙內戰的書《向加泰羅尼亞致敬》的確是政治性作品,但它主要是以一定的超脫心態和體例上的九*九*藏*書考慮寫成的。我確實很努力地想在裏面說清全部事實,又不與我的文學本能相悖。但除了別的,這本書中還包括篇幅很長的一章,裏面全是引用報紙上的片段之類,是為托洛茨基主義者辯護的,他們被指控陰謀串通佛朗哥。很明顯,再過一兩年,任何普通讀者都會對這樣一章失去興趣。這必定將毀了這本書。一個我所尊敬的評論家給我上了一課:「你幹嗎要把那些玩意兒放進去?」他說:「你把本來不錯的一本書變成了新聞報道。」他說得不錯,可我只能這麼做。我剛好知道清白的人們受到了不實的指控,而在英國只有極少數人有條件知道這一點。如果我不曾為之憤怒,就可能永遠也不會寫那本書。
不過,這段時間從頭到尾,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從事過文學活動。先是下單交貨的東西,我可以很快很容易地寫出來,也不曾感到過多大樂趣。除了學校的作業,我還寫過應景之作和打油詩,那些我能以如今看來驚人的速度寫出來——十四歲時,我一星期左右就寫了一部詩劇,仿的是阿里斯托芬風格。我幫著編過學校里的雜誌,有印出來的,也有手抄的。那些雜誌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滑稽和令人同情的東西,我編雜誌比現在寫最垃圾的新聞報道還要輕鬆許多。但與此同時,在十五年乃至更久的時間里,我也以另外一種很不一樣的方式進行文學訓練:即編寫關於自己的連載「故事」,那是一種僅僅存在於自己腦子裡的日記,我相信這是小孩子和青少年都會有的習慣。很小的時候,我經常幻想自己是比如說羅賓漢這樣的人,幻想自己是從事令人心驚膽戰的冒險活動的英雄。但是很快,我的「故事」不再有拙劣的自戀性質,開始越來越多變成單純對自己所作所為及所見的描寫。一次幾分鐘地,會有諸如此類的東西進入我的腦海:「他推門進入房間,一束經過細棉布窗帘過濾過的黃色太陽光斜照在桌子上,那裡放了一盒半打開的火柴,旁邊是墨水壺。他右手插在口袋裡走到窗前。下面的街上,一隻毛色是龜背紋的貓正在追趕一片落葉。」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我二十五歲左右,貫穿了我的非文學生涯。雖然我不得不尋找合適的詞,也確實尋找過,但我好像在幾乎違背自己意願地做這種描寫性嘗試,是處於外界的某種壓力之下的行為。我想我的「故事」肯定反映了我在不同年齡時仰慕過的作家的風格,但就我能回憶起的,「故事」總是具有一絲不苟的描寫性特點。
置於樹冠之中。read.99csw.com
美學熱情。即對外部世界之妙處的感知,或者另一方面,對詞語以及它們恰到好處排列的美感上的認知;對於一個發音對另一個發音的影響,或是好文字的精當,或是好小說的節奏給人的愉悅;渴望跟別人分享本人認為很有價值、不容錯過的一段經歷。美學衝動在很多作家身上很不明顯,但即便是個小冊子作者或者教科書作者,也會有些喜歡用的詞,這些詞為他所偏愛,並非出自實用方面的原因;要麼他可能對印刷樣式、邊緣寬度等等有強烈的偏愛。除了鐵路時刻表之類,沒有哪本書完全排除了美學考慮。
但是生在,唉,極壞的時代,
牧師和政委兩人中間;
後來的日子仍是不錯,
純粹的個人主義。渴望顯得聰明、被談論、死後被記著、報復在你童年時怠慢過你的成年人等等。裝做個人主義不是動機或者很強的動機,那是欺人之談。在此特點上,作家跟這些人有相通之處:科學家,藝術家,政治家,律師,戰士,商界成功者——簡而言之,是人類中的全體精英。人類中的大多數並非很自私。一過三十歲左右,他們幾乎完全放棄了作為個人的感覺——主要為了別人活著,要麼在苦差中壓得喘不過氣來。但還有另外少部分具有天分、隨心所欲的人,他們決心一輩子到頭為自己生活,作家就屬於這類人。至於嚴肅作家,我要說總體而言,他們比記者更自負,更以自我為中心,儘管他們對金錢的興趣要少一些。
歷史衝動。即渴望看到事情的本來面目,發現真相併將其載存,以供後來者使用。
從很小的時候起,可能有五六歲吧,我就知道長大后我要當作家。約在十七歲到二十四歲之間,我試過放棄這個念頭,然而在放棄時,也意識到那樣做違背自己的真正天性,早晚我會不得不專註于寫書的。
就不變的世界末日佈道,
也看著我的核桃樹長高;
這個問題還會以種種方式一再出現,而語言方面的問題與之相比更為微妙,討論起來也需要太長時間。我只是要說近幾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寫得不那麼栩栩如生,更追求準確性。不管怎樣,我發現當你已經完美地形成任何一種寫作風格時,你總是已經超越了這種風格。《動物農場》是第一本對自己寫作意圖有完全清醒的認識,混合了政治目的和藝術目的的書。我有七年時間沒寫過長篇小說了read.99csw.com,但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再寫一部。它註定會失敗,每本書都會失敗,但我對要寫什麼樣的書則多少已經心中有數。
回頭看看前面的一兩頁,我看到似乎我的寫作動機完全出自於熱心公眾利益,我不想讓這成為別人對我的最終印象。凡是作家都自負自私,也是懶惰的,在他們各種寫作動機的根子裏面,還存在一個謎團。寫作是場可怕的、令人疲憊不堪的掙扎,就像很長一段時間得了令身心痛苦的病症。如果不是為某種他既無力抵抗又無法理解的魔鬼所驅使,他永遠不會做起這樣一件事。就人們所知,這隻不過跟小孩子號啕以引起別人注意一樣屬於一種本能。但同樣正確的是,除非他不停奮力消除自己的個性,否則就寫不出任何具有可讀性的東西。好的文字就像窗玻璃。我不能十分肯定地說出我的幾種動機里哪種最強,但我知道哪一種值得遵循。回頭看看我的全部作品,我看到在我缺乏政治目的時,寫出來的書總無一例外地沒有生氣,蛻化成華而不實的段落、無意義的句子和裝飾性形容詞,而且總的說來,是自欺欺人之作。
一個無後宮可以逞威的宦官;
我生在如今可謂不逢時
家裡的三個小孩中我排行老二,但往上往下都差了五歲。八歲以前,我幾乎沒見過我父親。種種原因之下,我多少感到孤獨,不久我就有了些不討人喜歡的癖性,讓我在上學期間一直不受歡迎。我有了那種孤獨小孩擁有的習慣,就是編故事和跟想象出來的人對話,我覺得自己在文學上的野心一開始混合了被孤立和被低估的感覺。我當時就知道我能夠熟練運用文字,而且具有直面不愉快事實的能力。我覺得是這種能力創造出了一個有點個人化的世界,在其中我可以找回自信,平衡日常生活中的失意。儘管這樣,我童年和少年期間所有的嚴肅作品——即出發點是嚴肅的——總量不會超過六頁紙。四歲或五歲時,我寫下了第一首詩,我母親記錄下來,我全忘了,只知道是關於一頭老虎的,它長著「椅子般的牙齒」——很不錯的短語,可是我想是抄襲了布萊克的《老虎,老虎》。十一歲時,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的戰爭爆發后,我寫了首愛國詩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兩年後又發表了一首,是關於基欽納犧牲的。我長大一點后,時不時寫過糟糕而且是寫了半截的「自然詩」,是喬治時代風格。我還大約嘗試寫過兩個短篇小說,差得目不忍睹。那就是我那麼多年的確寫到了紙上,而且是立意嚴肅的全部作品。九*九*藏*書
因為克已奉公總有收穫
樹蔭下溪流里的斜齒鯿,
我們曾不以無知為恥,
禁止再次做夢;
馬匹,破曉時爭鬥的鴨子,
像尤金·亞拉姆一樣走在
活在兩百年前,
可以看出,這些不同衝動一定互相爭鬥,而且一定會在不同人身上在不同時候波動不已。從本性上說——把「本性」當做剛踏入成人時具有的狀態——我是個前三種動機大於第四種動機的人。在和平年代,我可能只會寫些文字絢麗或者單純描寫性的書本,也可能幾乎從來意識不到自己所持的政治信念。的確,我曾經不得不成為類似小冊子作者的人。一開始,我在不合適的職業上花了五年(駐緬甸的印度皇家警察),然後我經歷了貧困,有過失敗的感覺。這些增強了我對權力的天生恨意,也第一次全面意識到工人階級的存在,而在緬甸的工作讓我對帝國主義的本質有了認識。然而這些經歷不足以讓我具有明確的政治傾向。然後就出現了希特勒和西班牙內戰等等。到一九三五年底,我仍然未能做出明確決定。我記得當時寫了首小詩,表達了我的兩難心態。
我就是那條永遠不動的蚯蚓,
我給出了所有背景方面的信息,因為我認為人們在一點也不了解某個作家早期發展過程的情況下,不可能了解他的寫作動機。他的寫作主題由其所處的時代而決定——至少在我們目前這個喧囂和變革的時代是如https://read.99csw.com此——然而在動筆前,他會形成一種情感上的姿態,那是他永遠不可能完全與之脫離的。當然,他有一樣工作要做,就是控制自己的性情,避免糾纏在某一不成熟的階段,或者陷入某種不正常的情緒。但是,如果完全脫離早期所受的影響,他就會扼殺自己的寫作衝動。暫不論謀生需要,我認為寫作有四種最重要的動機,至少對非詩歌寫作而言是如此。這些動機在每位作家身上存在的程度不同,根據他生活的外部環境,所佔比例也會時時變動。它們是:
政治目的——此處的「政治」是最廣義上的含義。即渴望將世界向某一方向推動,改變人們應該努力實現的那種社會的概念。同樣,沒有哪本書完全無政治傾向。那種藝術應與政治無關的觀點本身即為一種政治態度。
收音機在響著,
1946年
[英國]喬治·奧威爾
而牧師保證我會有輛奧斯汀牌小汽車,
可是姑娘的腰腹和杏林,
因為我的上唇長出了鬍鬚,
所有這些都成了泡影。
度日;困厄勞作也將其壓迫。
而教士們的臉都颳得光光。
我夢見住在大理石廳
馬匹是由不鏽鋼所造,
政委正給我算命,
由矮個胖男人把它們騎。
歡樂如今卻被我們掩飾;
蘋果樹枝上的黃鸝鳥
於是他面對困厄,辛苦勞作
如今在我看來,這好像也並非特別精彩,但那時卻讓我渾身發顫;而且以「hee」來拼寫「he」更是錦上添花。至於需要描寫事物,當時我已經全知道了。如果說我當時就想寫書,要寫什麼則已經清楚。我要寫自然主義長篇巨著,有著並非皆大歡喜的結尾,裏面充滿了細緻入微的描寫和極為貼切的比喻,也充滿了詞藻華麗的段落,其中的用詞部分是因為單詞本身的發音。事實上,我完成的第一本小說《緬甸歲月》就相當接近那種風格,那是我在三十歲時寫的,但立意在之前很久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