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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闖府

第一章 闖府

繩索一松,努爾哈赤活動幾下麻木的手臂,疑慮道:「你放得了我這次,還能放得了下次?我就是出了城,也會給他們追上抓回來,何必非那些周折?就當你不欠什麼罷了。」
努爾哈赤見他起身去吹熄台上的巨燭,心想:「此時若不動手,等他吹熄了蠟燭,一片漆黑,看不真切,閣中的物件他們極為稔熟,以擊不中,給他們躲藏了,哪裡尋找?」刺啦啦左手扯裂床幃,右手持劍,躍身疾向李成梁胸口刺去。二人纏綿,正在情濃之時,不提防床后跳出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大漢,吃驚之下,李成梁身手甚是敏捷,仰身向後一倒,想要躲過劍刺,梨花卻驚羞交加,嬌呼一聲,雙手掩胸往李成梁懷裡躲藏,恰恰擋在了李成梁身前。努爾哈赤沒想到二人突然之間移形換位,眼睜睜寶劍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驚叫著閉了雙眼,努爾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閃著淚水,在燭光映照之下分外晶瑩,不忍傷及無辜,猛地一扭腰,寶劍倏地向右盪開,饒是應變迅捷,梨花的左臂上也被割開了一道血痕,霎時間,淌出殷紅的鮮血。努爾哈赤收住腳步,回看梨花渾身簌簌顫抖,彷彿風中舞動的嬌花,軟軟地暈倒在床上,心下大起憐惜之意。稍稍一緩,李成梁赤著上身翻滾到床幃後面,向外喊道:「抓刺客——」努爾哈赤挺劍疾刺,李成梁繞床躲避,窗體寬大,又有床幃遮掩,急切之間,刺他不著,努爾哈赤大急,情知總兵府乃虎狼之地不可久留,揮劍將床幃亂砍,躍身而起,李成梁依然繞床躲避,努爾哈赤早已算定他躲閃的方位,身手也比他矯健,李成梁見努爾哈赤預先當頭撲下,阻住逃路,再要躲閃,已然不及,寶劍冷森森地橫在脖頸之上。努爾哈赤叫道:「狗賊,你還我爺爺阿瑪命來!」便要割下他的首級,手腕卻給一雙柔軟的嫩手死死攀住,梨花不知何時醒來,跑上前來阻攔道:「他是朝廷命官,擅殺可是死罪!」
努爾哈赤的額娘是塔克世的大福晉喜塔喇氏,生了三個兒子,努爾哈赤是長子,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舒爾哈齊、雅爾哈齊。努爾哈赤八歲那年,喜塔拉氏撒手人寰,撇下三個年幼的孩子。繼母納喇氏年輕貌美,卻心毒如蝎,揚言要將兄弟三人趕出家門,幸虧覺昌安一意阻攔,塔世克心裏也惦記著建州左衛都督的位子,不敢做得過分出格兒,沒有往外硬趕。納喇氏變了法子,動輒打罵,不給飯吃,想方設法逼三人離開,努爾哈赤見這樣忍飢挨餓也不是辦法,依仗身體強健,進山挖參打獵,往撫順、寬甸、清河等地換回銀錢,勉強度日。如此,又過了九年,塔世克做了都督,納喇氏的兒子巴雅喇也已六歲,再也容不得三人。覺昌安偷偷給了三人一些銀子,兄弟三人抱頭大哭一場,各奔東西,出外謀生。這一年,努爾哈赤十七歲。
梨花以為他信不過自己,急切道:「此時天色將明,城門即刻開放了。你到馬廄中偷出大青馬,那是我家老爺的坐騎,腳程極快,他們斷難追上你的。若再遲疑,姥爺醒來,我也幫不了你。」
梨花順勢撲入他懷中,扯著鬍子撒嬌道:「人家掐著手指算你什麼時候回來,盼了多少個日日盼夜夜?只教你等這一會兒,就心焦了?心焦了也好,才會記著家裡有人在痴痴地等你回來,不會只想著什麼打仗用兵,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還要看身後?」
二人纏綿,正在情濃之時,不提防床后跳出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大漢,吃驚之下,李成梁身手甚是敏捷,仰身向後一倒,想要躲過劍刺,梨花卻驚羞交加,嬌呼一聲,雙手掩胸往李成梁懷裡躲藏,恰恰擋在了李成梁身前。努爾哈赤沒想到二人突然之間移形換位,眼睜睜寶劍便要刺到梨花的前胸,梨花驚叫著閉了雙眼,努爾哈赤陡然看到她眼角閃著淚水,在燭光映照之下分外晶瑩。
梨花夫人款款地坐在李成梁身邊,美目流盼,風情萬種。李成梁位不過區區一個總兵,算不得什麼封疆大吏,可他經營遼東多年,家財萬貫,鐘鳴鼎食,遼東巡撫常常走馬燈似地換來換去,若論積威與財勢,反而有所不及。酒宴上珍饈畢陳,金杯玉盞,觥籌交錯,笑語喧嘩。努爾哈赤看得無趣,不知酒宴何時才散,花廳里他們人多勢眾,單是李成梁那九個兒子就頗令人忌憚,動起手來,想近李成梁的身都難,遑論其他?若不動手,又不知他今夜歇在何處,偌大院落,夜色漆黑,找尋起來定會大費周章,正在躊躇不決,他見梨花殷勤地伺候他吃喝,大有不容他人插手之勢,心念一動:推想李成梁多半會留她陪宿,不如先到看花樓等他。
努爾哈赤到了看花樓下,見四周靜悄悄的,貼在牆壁上住身形,往樓梯上投個石子,只聽噼哩九*九*藏*書啪啦一陣響動,春夜寂靜,顯得格外清脆,屏氣等了一會兒,不見人聲,努爾哈赤徑直登上三樓,閃身進了梨花的繡閣,見裏面紅燭高燒,桌几甚為雅潔,不及多看,倏地躲入床幃後面。梨花夫人想必精心布置了繡閣,閣中飄蕩著濃濃的脂粉香氣,綿軟香甜,極是魅人,掩了口鼻,香氣竟從指縫中吸入,欲罷不能,銅盆中的炭火燒得又旺,香氣熱氣蒸騰,努爾哈赤覺得沉沉欲睡,打不起精神。恍惚之中,似是過了二更,李成梁才給攙上了看花樓。
李成梁搖頭道:「塔世克與阿台是至親,怎麼靠得住?」
梨花收住小刀,驚愕地看著努爾哈赤道:「明明是你傷了我,卻還誣賴好人!我怎麼心如蛇蝎了,你方才拿劍兇巴巴地刺我,何止是心如蛇蝎?我這樣討個公道,有什麼不對?」
「好在初春,天氣尚寒,不然真教人痛斷了腸子。」努爾哈赤眼圈一紅,忍不住落下淚來。
「難道就沒人主持公道?」
努爾哈赤見她赤著一雙粉|嫩的小腳,上身的兜肚將前胸映襯得愈發凹凸玲瓏,雪白的肌膚禁不得輕輕一擊,但她此刻卻橫身將李成梁遮住,想將她扯開,手伸到半途堪堪觸及她渾圓的臂膊,卻驀的縮了回來,臉上一陣窘熱。「好大胆的賊子!」隨著背後有人呼喝,兵刃舞動的風聲破空而來,努爾哈赤無心自保,打定主意要與李成梁同歸於盡,不顧背後的偷襲,用力將寶劍向前一推,當的一聲,一把彎刀劈到,將寶劍盪開。李成梁危情頓解,大聲命道:「如梅、如桂,此人想必是覺昌安的孫子,不可放他逃了!」李如梅、李如桂二人答應著各舞刀劍夾擊努爾哈赤。努爾哈赤見他們武藝不凡,知道李成梁強援已至,再要支撐下去,勢必凶多吉少,一邊抵擋,一邊往後窗退卻,李如梅舞出一團刀光,冷笑道:「你死了那份心吧!後面沒有樓梯,看你的身手自然不能從三樓上平安躍下。」
「茶沖得釅一些,解解酒氣,才好與你床上嬉戲。」李成梁淫笑著跟在梨花身後,伸手去摸她的雙乳,梨花打脫了他的手,嬌嗔道:「先不要這般猴急的,若碰翻了茶盞,濺在在手上可不是耍的,氣惱了我,罰你在床頭替我焐腳。」
李成梁聽了,見梨花雲鬢半偏,眄睇流盼,登時覺得閨閣之中,面對如此美人良宵,大談什麼用兵為官,實在大煞風景,攬住梨花的細腰,伸手將她的褻|衣剝下,露出嫩藕般的玉臂和紅艷艷的肚|兜來,扯下肚|兜,露出一抹酥|胸,皓白似雪,梨花半推半就,吃吃地笑起來,微閉星眼道:「老爺,拳頭粗的紅燭那般明亮,羞人答答個半死,少時再見了老爺那貪吃的模樣,又要嚇個半死,妾身豈非沒命了?」
「我……」努爾哈赤欲言又止,他看到了佟春秀隱忍的淚光,大覺痛惜,摸摸她的長發,緩聲道:「你不用擔心,我的身子素來強壯,吃得了苦。年少時沒了額娘,遭後母驅趕,傷心也慣了。我到撫順,是想看看我那幾個兄弟。」
梨花將一盞熱茶放在李成梁面前,撇嘴道:「老爺領了這麼多年兵,鐵馬金戈,衝鋒陷陣,竟還沒忘那些舊好,當真難得!」努爾哈赤生性粗豪,哪裡見過夫妻間如此調笑的,雖是身負血海深仇,不能心猿意馬,但心中也不禁一盪,隱隱覺得一陣燥熱。李成梁乘著酒興,俯身捉住梨花的一條腿,放在自己的膝上,一手捏住她的足髁,一手給她脫了羅襪,一隻雪白晶瑩的小腳握在蒲扇般的大手裡,竟是不盈一握,他輕輕撫摸幾下,艷嘆道:「高擎彩鳳一鉤香,嬌染輕羅三寸長,滿斟綠蟻十分量。竅生生,小酒囊,蓮花瓣露瀉瓊漿,月兒牙彎環在腮上,錐兒把團欒在手掌,筍兒尖簽破了鼻樑。鉤亂春心,洗遍愁腸,抓轆轆滾下喉嚨,周流肺腑,直透膀胱。舉一杯恰像小腳兒輕蹺肩上,咽一口好似妙人兒吮乳在胸膛,改樣風光,著意珍藏,切不可指甲兒掐壞了雲頭,口角兒漏濕了鞋幫。蓮杯飲酒,文人風流,由來已久了。馮惟敏這首詞將此樂事描繪得淋漓盡致,不愧大家手筆。年少輕狂,偎紅倚翠,有什麼錯?你別忘了,我年輕的時候可是中過秀才的。」
那婢女聽她語含譏諷,心裏大覺不快,嘴上卻賠笑道:「那怎麼會!妹子也沒那個福氣呢,看花樓是什麼樣的地方?梨花夫人美艷賢淑,姐姐又聰明過人,妹子就是眼紅也不敢動那個心思的。」
「小紅,怎麼又跟人家鬥嘴!快幫我將碧玉簪找出來。」閣中的夫人慍怒道:「教她回去,說我即刻便到。」
李成梁接著說道:「朝廷本來已選好了尼堪外蘭做頭羊,阿台卻橫里插這杠子,若不除去他,將來必要釀成大患。」
努爾哈赤見她轉眼之間判若兩人,心下https://read.99csw.com愕然,搖頭道:「你說得輕鬆!誰不知你們漢人心機深沉,斬草都要除根的,我躲得過么?天明后怕要給人家砍頭了,還說什麼過日子?」
「你急什麼?老爺去了多日,今日才回來,六夫人能不好生裝扮裝扮?噫!可是大夫人教你催的?」話聲未落,門外已是多了一個婢女。
「爺爺和阿瑪總不能這麼白白地死了吧!」努爾哈赤欲哭無淚,心裏無限憤懣,紅腫的兩眼看著伯叔們。
梨花將纖足縮回,不悅地說:「常言道:男不知女痛,女卻知男樂。你們男人當真好狠的心,只知道要女子裹個三寸金蓮,狀如新月,步生蓮花,可知道束腳一雙,眼淚一缸?那纏腳布一緊,鑽心也似的疼……」她憶起往事,淚水竟涔涔而落,想那痛苦記憶得極為深刻。李成梁吟詠的詞句,努爾哈赤聽得半懂不懂,但見他不勝嚮往欽羡,又見梨花赤|裸的那隻小腳,當真纖細柔軟,溫膩如玉,一顆心登時亂跳起來,待聽她哭訴纏足的痛苦與不幸,心裏暗暗發誓道:有一天,我若統一了建州,必定不教女真女子受這份苦楚,走路搖搖擺擺,極是不穩,如何操持家務,替打仗的男子們放牧割草?
小紅慌忙進去,問道:「可是老爺新近託人從京城磨製的那個?」
小紅伺候李成梁脫了外衣,轉身關門出去。此時梨花也將外衣脫去,一身鵝黃短襖和蔥綠色的褲子,一雙淡白的羅襪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因吃了幾杯酒,臉色酡紅,李成梁一把摟了,問道:「你方才遲遲不下樓去,可是有心等我上來?」
「清明還早呢!倒不急著祭奠我爺爺和阿瑪,家裡剛剛出了這麼大事,你可要當心身子。」
那大夫人也不是李成梁的原配,他的原配夫人生下九個兒子便死了,臨死前做主將身邊的陪送丫鬟給他收了房,意在替她看顧尚未成年的兒子,九個兒子感念她多年看顧,待她自然不薄,但她出身終屬卑賤,以後李成梁又續娶了五位如夫人,出身姿色都在她之上,豈會將她放在眼裡,說話也沒多少分量。大夫人倒也知道分寸,見其他幾個夫人只是臉上有些不平之色,也不出言幫腔,李成梁更是不慍不怒,登時沒有了鬥志,將目光收攏到酒席上,看著溝幫子燒雞、熏豬蹄和水餡包子出神。李成梁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命那小婢女去催,門外一聲嬌笑:「我來晚了,老爺久等!」紅燈高挑,環珮叮噹,弱柳扶風一般,一個宮裝麗人施施然走進大廳,細腰婀娜,笑靨如花,走到李成梁身邊,俯身萬福道:「老爺得勝榮歸,怎麼說也不該教大伙兒坐等掃興的。」努爾哈赤見她果然生得嬌美絕倫,難怪惹人憐愛。
「兒女都好。是兒子將來跟我打獵護家,是女兒幫你說話解悶兒!」努爾哈赤見妻子眉目流盼,帶了幾分嬌羞,一把摟住,撲簌簌地滴下眼淚來,良久狠下心腸,擦乾眼淚,勉強堆出一絲笑容道:「明日我要回趟撫順。」
小紅卻並不領情,冷笑道:「難得妹妹有這番心思,姐姐怎麼好生受!這看花樓可是人人眼紅的地方,那幾個夫人巴不得擠進來呢!怎麼,你近日跑得這麼勤快,不是也惦記上了吧?」
「其實老爺倒不需親自出馬,發個令箭給建州衛都督塔世克,命他剿滅阿台,豈不兩便?」
梨花點頭道:「怪不得老爺每年往京師打點許多的銀子、貂皮、鹿茸、人蔘,原來是去消災彌惑。」
「那倒不是,其實我並不計較一時勝敗。」李成梁搖頭說:「他們九人其實足以獨擋一面,擔當重任,只是他們還缺少人情世故的體會和歷練。我在遼東雄踞三十多年,你們也許以為單憑武藝嫻熟、兵法精通?其實打仗不能只盯著戰場和敵手,還要多想想身後。」
五年以後,塔克世小兒子巴雅喇資質駑鈍,紈絝不肖,越大越不成器,想起三個流浪在外的兒子,派人找回了三兄弟,並有意將都督之位傳與努爾哈赤。多年分別,一朝歡聚,父子相處卻也和睦,誰知不出兩月,覺昌安、塔世克雙雙慘死古勒城。
禮敦看他一眼,說道:「小罕子,你身為建州左衛都督的長子,此事當仁不讓,及早趕去撫順,免得遲了,悔恨莫及。」帶頭捐了一百兩銀子,其他幾人見了也各自捐了,一起交給努爾哈赤。努爾哈赤知道眾人給李成梁嚇破了膽,不敢去撫順,只得默默將銀子收了,孑然一人轉回到家裡。此時,夜已深了,女兒東果、兒子褚英早已睡熟,懷孕的妻子佟春秀在燈下坐等。剛剛搬回來不久,屋子還是簇新的。看著腰身日漸粗重的佟春秀,努爾哈赤想起早早死去的額娘,想起八年漂泊在外的凄苦,禁不住泗涕長流。
額爾袞低頭說:「大哥說得有理,不能意氣用事,還是想辦法籌集些read.99csw.com銀子,換回阿瑪與四弟的屍體,找個風水吉地安葬為上。小罕子,我們惹不起漢人,千萬不要再生出什麼是非了。」
「那老爺也不必事事躬親,如松他們九個都已長大成人,教他們代你出征,有什麼不可?老爺敢是擔心有什麼閃失?」
佟春秀知道努爾哈赤性情有些執拗,難以勸阻,徑自將他的手拉到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埋頭在他膝上,輕聲問道:「今兒個這小東西一直在裏面折騰,你回來時,才好了一些。你說會是兒子還是女兒,你願意要什麼?」
李成梁正在興頭上,嘴裏兀自說個不住:「你不知道竟有人寫了一本書呢,叫什麼《香蓮品藻》,細分為五式九品十八類,其實不過瘦、小、尖、彎、香、軟、正七字而已。十趾盤兮雙掌曲,三寸蓮鉤新月出……」忽見梨花哽咽而泣,才住口吃茶。
禮敦滿面憂色道:「多帶些總沒壞處。不知李成梁在撫順待幾天,事不宜遲,等他回了廣寧就要多跑路了,來回奔波,耽誤工夫倒沒什麼,可屍首若是發臭了,豈不給人恥笑!」
禮敦頗為世故地搖頭道:「你這孩子恁得任性!如今李成梁雄霸一方,明朝皇帝正倚重他,就是告到薊遼總督張國彥、遼東巡撫顧養謙那裡,他們也動不得李成梁,能有什麼用!再說他們漢人官官相護,豈會因一個無名小子,壞了義氣?」
努爾哈赤雖在撫順住了數年,可畢竟不曾與地方官府打什麼交道,遑論那些遠在京城的朝廷大事?李成梁話中滿含了多年的為官處事之道,其中玄機深奧無比,非經歷者難以道出玩味。努爾哈赤聽得自是費解,半懂不懂,一忽兒覺得大有道理,一忽兒又覺得紛亂不堪,理不出一個頭緒,但想到今後免不了要與明朝的官吏往來應付,當下用心體味,漸漸覺得這些話句句入耳,都是洞徹人情世故之言,內心竟有了多聽一會兒的期盼,一時也似忘了闖府是要刺殺此人。正自入神之際,梨花嗔怪道:「老爺說的這些話實在難懂之極,妾身聽得頭都暈了。那都是你們男人的事體,我等這些小女子何必操那些閑心?只要老爺平安回來,自然踏實了。」
「若是想將他們一口吃下,興師動眾不說,將他們擠到了一條船上,他們勢必合兵一處抗拒,做困獸之鬥,那樣就棘手嘍!」李成梁手拈鬍鬚,含笑道:「古語說:吉人自有天相。這話不假,我剿滅阿台,不想卻捎上了覺昌安和塔世克父子,倒省了我不少氣力。他們父子一死,建州更是群龍無首,無人再能與尼堪外蘭爭勝了。」努爾哈赤聽他提到自己祖父、父親的名字,耳中登時嗡的一聲,全身發熱,心道:「原來這次就是爺爺和阿瑪不去古勒城,他們隨後也要來攻打的,看來蓄謀已久了!」
李成梁不敢放肆,訕訕地說:「焐腳倒也沒什麼不好,你的小腳與這雙玉手一般嫩呢!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李成梁軍紀極嚴,卻沒什麼家規,聽大夫人當眾絮叨不止,也不以為意,賠笑道:「晚飯晚飯,晚些吃也沒什麼大礙,何必那麼著急?」
「是呀!自古沒有常勝的將軍么,不把朝廷打點好了,勝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封賞,敗了……哼!自然不用說了。天下做臣子的,一舉一動,根子無不在朝廷。就像一個風箏,繩子不在自家手裡。漢朝的李陵你知道么?」
小婢女討得無趣,將樓梯踏得咚咚響,下樓朝前院去了。努爾哈赤躡足潛身跟在後面,來到前院的花廳,小婢女進裏面去了。努爾哈赤繞到廳后,伏身貼壁,捅破花窗,向內窺看。花廳里燈燭輝煌,擺了滿滿三桌酒席。正中一桌坐著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者,自然是總兵李成梁,他一身寶藍緞員外氅,鬚髮花白,容顏略顯憔悴,卻也無龍鍾之態,雙目炯炯有神,身邊圍坐著幾個年紀大小不一的婦人,左面的一桌是九個青壯漢子,右面一桌是十幾個花枝招展的年輕婦人。努爾哈赤少年時見過李成梁,雖是遠遠瞧看,但他模樣並未有大變,只是蒼老了一些。倒是旁邊那九個青壯漢子,不可不多加提防,他們必是人人艷稱的李家九虎將:如松、如柏、如楨、如樟、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都自幼跟隨在李成梁左右,練就一身的武藝。李成梁見小婢女回來,問道:「梨花夫人可收拾妥了?」
努爾哈赤回到家中,將消息稟告了四個伯叔,四人臉上盡皆失色,禮敦嘆氣道:「你爺爺當真老糊塗了,任憑我當時怎麼勸也勸不住,非要去古勒城,還白白搭上了你阿瑪一條命,你說要報仇,談何容易?對手可不是一般的山賊草寇,李成梁在遼東經營三十多年,殺人無數,你見誰討個公道回來?胳膊扭不過大腿,他手裡雄兵過萬,又是朝廷的命官,他那九個兒子,人稱李家九虎,https://read.99csw.com獨霸一方,咱能把他怎麼樣?」
梨花見掃了他的興,忙轉話題道:「老爺此次馬到成功,實在值得慶賀。」
「還有哪個?」
不待小婢女回話,右首的那個老婦人鼻子輕哼了一聲,怒道:「都是老爺將她寵壞了,一點規矩也沒有,她是什麼人,還以為是原配夫人么,教大伙兒這麼眼巴巴地等?還吃什麼酒席,氣都氣飽了!終不成要老爺給他送到看花樓里,一口一口地喂不成?」廳內的婦人們一陣竊笑。
努爾哈赤見他們只想忍讓,知道商議下去也沒有其他辦法,無奈地說:「我那兒還有些松子、人蔘、木耳,還有十幾張獸皮,值不了幾兩銀子,不知道他們要多少?」
大凡男子富貴后討妾,重在顏色,梨花本是個宜喜、宜嗔、宜顰、宜笑的嬌娃,李成梁此時已有些酒意,燈下看美人,梨花笑暈嬌羞,俏臉緋紅,眼如秋波,神昏心搖,不能自持,口中淫喋浪語道:「燈下看美人本是人生的樂事,既然夫人不喜歡,咱就將蠟燭熄了,只是你不可在床上四處躲藏,以免咱找得心焦!」
第三天,定更時分,廣寧城大街小巷一片寂靜,街上沒了行人。廣寧地處邊塞,素有宵禁的律令,一過初更夜間不許出行,如有違反是要坐牢的。趁著沉沉夜色,努爾哈赤攜了弓箭、寶劍,悄悄來到總兵府外,見軍卒還在門前來回巡弋,繞到後面,翻牆而入。總兵府華燈初上,藉著遠近閃爍的燭光,朦朦朧朧可以分辨出府中的路徑,眼見樓閣瓦舍處處,李成梁妻妾甚多,不知他今夜歇在哪裡,總兵府情形又不甚了了,不敢隨意抓個往來的婢女和侍衛逼問,努爾哈赤一時大費躊躇。他暗想:「此次夜探總兵府,千萬不可有什麼閃失,一旦驚動了他們,爺爺和阿瑪的屍首怕是難以討回了。」想到這裏,他沉住了氣,放輕腳步,在後院仔細查探,找了小半個時辰,不見絲毫端倪,穿過一個闊大的花園,閃入一條迴廊,忽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前院的月亮門裡燈光閃動,急忙縮身藏在廊柱後面,不多時,卻見一個婢女手提一盞紅燈籠過來,努爾哈赤隨在她身後,又穿過幾個游廊,進了一個跨院,眼前突兀著一座高聳的三層樓閣,小婢女拾級而上,腳步放得極輕。努爾哈赤隱身在樓下陰影之中,向上窺視,樓上紅燈高掛,雕樑畫棟,極是氣派,想必是李成梁的居處,正要直身上樓,卻傳來那個婢女的問話聲,抬眼見她已然到了三層,在樓門外候著,並未進去,只在門外問道:「小紅,夫人打扮得怎樣了?老爺可是在廳上等著呢!」
雲遮殘月,更漏初歇。偶爾幾聲犬吠傳來,越發顯得孤寂寒冷凄涼……努爾哈赤臉頰奇癢,登時從昏睡中醒來,渾身上下冷得哆嗦。蠟香裊裊,燼垂金藕,梨花裹了紫貂大氅,獨自坐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手拿一柄拂塵,拂塵上的一束馬尾兀自在臉上拂動。梨花見他醒了,笑容收斂,變色咬牙道:「你這小賊,看你相貌堂堂的,怎麼竟做這般陰暗的勾當,闖到總兵府行刺!好!你刺了我一劍,我要刺你一萬劍。」調轉拂塵柄,在他臉上左右各打數下,努爾哈赤的臉頰立時火辣辣生疼,梨花撇了拂塵,拔出一把小刀,便要向他臉頰戳下。努爾哈赤冷笑道:「沒想到你這般貌美如花,心腸卻狠如蛇蝎,我不過無意傷了你的丁點兒皮肉,竟要一萬倍的償還,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努爾哈赤一路向南,流浪到撫順城。撫順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河,乃是女真與漢人互市貿易的大邑,成群結隊的女真人馱著人蔘、松子、木耳、蜂蜜、蘑菇、獸皮等山貨,來撫順換取銀錢,買回兵器、布匹……商賈輻輳,買賣興隆。努爾哈赤從未見過這麼高大城垣,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集市,便在城裡找了一戶人家做工,這家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者,名喚佟千順,為人和善,老實忠厚。佟姓是關外的大族,只是佟家雖然富有,門下人丁卻極單薄,生了一個兒子、五個女兒。五個女兒早已出嫁,兒子三十多歲得病死了,兒媳婦只養下一個女兒春秀。春秀長得十分標緻,性情也溫婉,對祖父母、母親極是孝順。佟千順與媳婦商量給她招個上門女婿,也好養老送終。他見努爾哈赤雖是天涯浪子,但身形魁偉,儀錶非凡,就將孫女許了他。婚後一年,佟千順病故,努爾哈赤成了佟家的主人,自立門戶。佟家家底殷實,佟春秀精明幹練,努爾哈赤過得快活自在。
梨花轉到他身後,解著他身上的繩索道:「你無功被擒,都是因為我,我欠你一條命,我放你走如何?」
「塔世克若不從命,正好一併剿殺。」
「不瞞夫人說,朝廷定的是以夷制夷之策,好教他們女真一盤散沙,猶如一群綿羊,選個聽話的做頭羊,平九九藏書日只要調|教好頭羊,其他的羊自然隨在它身後,不需再費什麼心思,可是頭羊卻不能多,若多了個頭羊,羊群就不易牧養了。」努爾哈赤聽得驚懼不已,「這個計策當真歹毒無比,李成梁又是個極厲害的腳色,若由他駐守遼東,女真只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梨花這才明白他不遠數百里奔波拚死尋仇的緣由,嘆了一聲,勸說道:「我家老爺其實也無心殺你爺爺和阿瑪,只是刀劍無眼,也是難免的。你、你孤身一人到廣寧,也實在是自不量力了,何必白白再搭上一條性命呢!方才你顧惜傷及我才沒能得手,其實、其實你就是殺了我家老爺,你爺爺和阿瑪也不能復生了,你還是回去吧!躲得遠遠的,好生過日子的好。」
「不這樣怎麼行?閣老、兵部、吏部、戶部、工部、都察院、科道言官……宮裡的公公們更是不能少。什麼冰敬、炭敬、三節兩壽……這樣有什麼事才會有人給擋著,你看遼東巡撫換了多少人,我還是巍然不動。不然幾個摺子就將你參辦了,管你會不會用兵打仗!」
談及征戰,李成梁登時一掃方才的淫邪之態,生出一股俾倪天下、旁若無人的氣概,放了茶盞,抹嘴道:「那阿台狼子野心,也忒狂妄了,竟想著統一建州,我豈能容他做大?」
「好姐姐,可不能這麼說!六夫人是老爺的心肝肉兒,闔府上下誰敢得罪?是妹妹看人都齊全了,怕六夫人得罪了大伙兒,有人背後亂嚼舌頭,過來看看。」那婢女當真機靈,一番話滴水不漏。
「你是建州衛都督塔世克的兒子?」梨花吃驚道。
「老爺蓋世英雄,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妾身實在佩服得緊!」
努爾哈赤恍若不聞,奮力擋開二人的刀劍,抓起一把椅子破窗擲出,趁二人一怔的工夫,縱身而起,兩個起落已到門邊,想循原路退走。樓下早已燈火通明,李如松與幾個兄弟率領眾家丁,各拿刀槍火把將看花樓團團圍住。他見努爾哈赤沿著樓梯欲下,大喝一聲,揮起鬼頭大刀向樓梯砍下,登時將樓梯砍作兩截。努爾哈赤見樓梯已斷,只得縱身從兩丈多高的樓閣躍下,他輕功不佳,雙腳重重摔落,身子向後歪倒。不等他起身,數十把長槍齊齊對準他的要害,上來兩個壯漢將他五花大綁,推搡著押入看花樓。李成梁順著搭好的木梯下樓,眾人過來請罪,他哈哈大笑,揮手命人將努爾哈赤綁在楹柱之上,聳眉道:「好小賊,有些膽色!明日看我怎生消遣你!」他心裏惦記著樓上的梨花,轉身上了樓,眾人也各自散去。
「若不是有此大仇,我何必遠遠、遠遠跑來廣寧?」努爾哈赤一酸,想起在家中懸望的妻子兒女,本要說何必拋下他們遠來廣寧,在這個柔媚的女子面前,又不願失了男人的尊嚴,話到嘴邊生生咽下。
李成梁笑著拉她坐在床頭,便要撕扯她的衣裳,梨花媚笑著閃躲過,說道:「方才吃了那許多的酒,妾身給老爺煮杯熱茶,好去去酒氣。」
撫順在赫圖阿拉的西北方向,不到二百里的路程。騎馬跑了大半日,剛過晌午,努爾哈赤進了撫順城。他在撫順城住了八年,對周圍的山川、道路、城垣了如指掌。他進了城內的一家小飯館,已過了吃飯的時辰,店裡沒有什麼生意,店小二正圍著火爐打瞌睡,努爾哈赤討了一碗熱水,吃著自帶乾糧,不露聲色地打問李總兵可還在城裡,那小二頭也不抬,說客官來得不巧,李大人早回廣寧了,只在撫順逗留了一夜。努爾哈赤聽了,心裏暗覺失望,道了聲謝,上馬出城趕往廣寧。廣寧是關外的重鎮,角樓巍峨,城牆高厚,人煙稠密,駐有重兵,屯兵四衛,計有二萬二千余兵員。努爾哈赤先找個客棧住下,到總兵府左右查看。廣寧的東門稱永安門,總兵府雄踞在永安門內。府門外有條大街,門前影壁高大,黑漆的大門口幾個兵卒手持刀槍,更顯得宅院深深,門禁森嚴。努爾哈赤一連看了兩天,暗暗記下了總兵府四周的路徑。
努爾哈赤恨她歪纏,憤聲道:「討個公道?你才傷了一點兒皮肉就要戳我一萬刀,那我的爺爺、阿瑪給人無故殺死,該怎樣討還?」
努爾哈赤終是不想這樣寂寂死去,問明了馬廄的路徑,偷偷牽了大青馬,出了總兵府後門,上馬揚鞭,到了城北,見城門剛剛開啟,衝出靖遠門,慌不擇路,順著向北的官道疾馳,耳畔呼嘯生風,路上寂寥無人,他明白身後不久必會有驟急的馬蹄聲與呼喝聲,稍一遲緩,將是萬劫不復,再難躲過這場殺身大禍。
佟春秀知道丈夫在撫順有五個幾位要好的生死弟兄,結義多年,平日經常往來走動,切磋武藝,一起吃酒歡笑,只是搬回了赫圖阿拉,才斷了聯絡,想到他去撫順與弟兄們見見面,也好散散心,便不想阻攔,起身給他預備路上的衣服乾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