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劫殺

第二章 劫殺

張一化拈鬚道:「這些人馬不用說李成梁,就是他手下的撫順游擊將軍李永芳,你能抗拒得了么?」
努爾哈赤一時難以記住如此繁縟的禮儀,也想象不出皇城如何壯麗堂皇,一心等著進城仔細觀看,路上的景緻再難入眼,什麼燕京八景的盧溝曉月,儘管張一化旁徵博引,說得天花亂墜,他並未數對那橋上雕刻精美的石頭獅子。過了五日,將近黃昏時分,遠遠望見了北京的城樓,落日熔金,雁陣北歸,牆垣高大、綿延數十里的京城,整個籠罩在暮靄之中,越發顯得神奇縹緲,氣勢非凡。努爾哈赤終於目睹了天下帝王之都,驚得撟舌難下,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宏偉壯麗的都城,果然是遼陽不可攀比的,脫口讚歎道:「好大的一座城池!」及至進了城裡,正是上燈時分,街上行人依然絡繹不絕,夜市酒樓,瓦肆勾欄,更是熙熙攘攘,笑語喧嘩,家家戶戶街門兩旁插著不知名的樹條草葉,門楣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圖畫,往來的女人和孩子胸前背後掛著五彩絲線編織的穗條,努爾哈赤十分好奇,問道:「京師每日里都這般熱鬧?」
張一化看了范楠一眼,躊躇道:「那豈不是辜負了朋友所託?我要先去撫順一趟,不敢一口應承下來。」
張一化見他面色陰晴不定,只顧出神地四下觀望,擔心守關將士起疑,忙勸他下關趕路,努爾哈赤兀自戀戀不捨。
「笑裡藏刀。」一旁的范楠插嘴道。
「紫禁城還有什麼深意?」
「我阿瑪一死,手下人馬多數奔散,各尋其主,剩不下幾人了。就是留下不走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殘無處可投奔的人。」
黑袍人緩緩轉過身來,放下魚鉤說:「小罕子,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見面。」
張一化聽他說得斬釘截鐵,附和道:「你志向遠大,決不是久居人下之輩。只是北京數代都城,地形之固、關隘之險、人才之聚、經濟之富,陪都金陵以外,非他處可比,若能得了天下,還是定都此城最善。」
努爾哈赤聽了,頓生疑竇,暗想:我們建州女真在關外並不罕見,居處又極分散,這些人怎麼知道我們要回赫圖阿拉?回身與張一化對視一眼,見他也正朝自己看來,便要暗令侍衛們小心戒備,卻見一頂小轎如飛而來,到了巨樹跟前停下,轎中出來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雖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搖著一把烏木摺扇,但卻凜凜生威。伐樹的幾個大漢見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禮,神色極是敬畏。這幾個樵夫難道是儒服漢子的家奴?努爾哈赤正覺詫異,儒服漢子冷笑道:「努爾哈赤,皇上賜的御酒、宮膳好吃么?」
那主事精於此道,瞥了一眼,已知是一百兩銀子,見張一化出手大方,心裏早應允了,嘴上卻說:「兄弟這樣做也是怕驗看不周,皇上怪罪,連累了兩位。其實你們千里迢迢,不用說東西如何地好,單就這份兒忠君之心,兄弟也是萬分佩服的。來來來,先坐下吃杯茶,等登記好了,再給二位擺酒接風。」努爾哈赤見他改稱兄弟,忽然十分親熱起來,心下暗自瞧他不起。張一化見他前倨後恭,轉換竟極是自然,全無生硬之嫌,也覺大開眼界。
「如何借重朝廷?朝廷在關門之內,千里以外,遠水難解近渴。」
那幾個大漢早已在樹叢中、山石后取出了暗藏的兵器,聞聲一起向努爾哈赤圍上來,十個隨行的侍衛不等努爾哈赤下令,也拔出腰刀,與他們混戰成一團。張一化怕努爾哈赤一心想著報仇,拚命廝殺,快步上前低聲道:「此地離廣寧不遠,他們又早有準備,不知帶了多少人手,若拖延太久,勢必危急,走為上計,不可戀戰。」
一頂小轎如飛而來,到了巨樹跟前停下,轎中出來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雖是一身的儒服,手中搖著一把烏木摺扇,但卻凜凜生威。伐樹的幾個大漢見了,急忙上前躬身施禮,神色極是敬畏。這幾個樵夫難道是儒服漢子的家奴?努爾哈赤正覺詫異,儒服漢子冷笑道:「努爾哈赤,皇上賜的御酒、宮膳好吃么?」
「不錯。信而安之,陰以圖之。備而後動,勿使有變。剛中柔外也。古人說:辭卑而益備者,進也;無約而請和者,謀也。你可還記得關羽為何敗走麥城?」
努爾哈赤一拳擊在火炕上,悶聲道:「還能怎樣打算?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早晚我還要去廣寧,拼著一死也要殺了李成梁。」
努爾哈赤回到赫圖阿拉,隻字不提前往廣寧之事,暗裡命人加緊採買名貴珍稀之物,不到一個月的工夫置辦齊整,張一化也從撫順趕來,又添辦了不少物品,計有虎皮十張,豹皮十張,熊掌十對,鹿皮三十張,黑貂皮二十張,人蔘二百斤,鹿茸一百架,名馬十匹,珍珠五十斤,還有榛子、松子、干蘑菇各若干斤。時節已到四月下旬,二人帶了十個侍衛護送財物,啟程上路。眾人一路奔波,到了山海關前。https://read.99csw.com山海關被譽為天下第一雄關,北倚燕山,峰巒疊翠;南臨渤海,波濤洶湧。城樓九脊重檐,城門四座:東為鎮東門,南為望洋門,西為迎恩門,北為威遠門。東門最為偉拔高聳,高大的城門上矗立著四丈多高的箭樓,樓分兩層,檐下高懸著一塊白底黑字的巨匾,鐫刻著「天下第一關」五個行楷大字,筆力沉雄頓挫,凝重遒勁,乃是當地名士肖顯所書。整個城池與萬里長城相連,以城為關。枕山襟海,峭壁洪濤,地勢險要,壁壘森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素有京師屏翰、遼左咽喉之稱。努爾哈赤究心征戰,對山川要塞尤為留意,而山海關乃是今後南下中原的必經之路,又與一般關隘不同,於是賄賂了守關的將領,登關眺望,北面山巒重疊,萬里長城如一條昂首的巨龍,蜿蜒起伏在崇山峻岭之中,氣勢磅礴,景色異常壯觀;極目而南,一望無際的渤海波濤洶湧、雲水蒼茫,那長城與大海交匯之處,碧海金沙,水天相接,令人有天開海岳、雄襟萬里之感,豪氣頓生,暗暗思忖道:「有朝一日能用弓箭、鐵騎衝破此關,南下牧馬,逐鹿中原,大快我心!」
「那報仇之事……」
二人回到館驛,靜等聖旨敕書。努爾哈赤每日與張一化在京城四下遊玩,查看帝京風物民情,中土商賈往來、物產豐沛,張一化又講了北京歷代的興衰,努爾哈赤邊聽邊看,大覺震動。萬曆皇帝倒也沒有食言,三天過後,努爾哈赤接到了聖旨,隨即啟程回赫圖阿拉。原道返回,輕車熟路,加上努爾哈赤歸心似箭,一行人走得極快,不幾天出山海關到了錦州地界,轉入一段山間小路。此山名醫巫閭山,滿語的意思為翠綠之山,山嶺重疊,迴環掩抱,竟有六重之多,山路崎嶇難行,好在沒了來時的貢物,只人匹馬,走來容易得多。山上古木蒼蒼,鳥鳴啾啾,關內春事已盡,此處地勢高峻,兀自百花盛開,各種花香隨風飄來,努爾哈赤等人趕路走得一身熱汗,精神為之一爽,勞乏也減輕了許多。張一化畢竟是熟讀經史的飽學之士,見山間碑碣、摩崖題刻隨處可見,隨手摩挲。轉過一個山坳,道路更為狹窄,眾人小心牽馬緩行,忽聽前面傳來哐哐的伐木之聲,就見幾個大漢揮著巨斧在路旁伐著一棵大松樹,那松樹拔地而起,勢可參天,剛剛吐綠的丫杈虯曲盤旋,遮擋了山路上方的天空,張一化想起《莊子》書中那棵大椿,暗自嗟嘆,替那巨樹惋惜,不知歷經多少歲月才長得如此高大。幾個大漢對努爾哈赤等人恍若不見,揮斧猛砍,那松樹已給伐得過半,那些大漢肩抗手推,只聽嘎吱吱的聲音剛過,那巨樹緩緩倒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終於倒落地上,霎時枝條、石塊四處飛濺,那巨樹橫在山路之上,堵得嚴嚴實實。饒是努爾哈赤等人早有防備,緊緊扣住韁繩,那些坐騎也驚得昂頭嘶叫。為首那大漢喊道:「想過去的快過來幫忙搬開,不然耽誤了你們回赫圖阿拉,咱心裏也是不忍的。」
「深意倒也不難領會,不過法天取象而已。紫微星垣,高居中天,永恆不移,中星環繞,名為紫宮,乃是天帝的居所,皇帝自稱天地之子,便以紫宮來象徵其居所,皇帝的居所本屬禁地,戒備森嚴,故稱紫禁城。它處在皇城、內外城的層層拱衛之中,周圍建有天、地、日、月四壇,有房屋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宮殿莊嚴瑰麗,御苑精巧秀美,窮天下財物,歷經數代的擴建修繕,才有今天的規模。千萬兩銀子堆起來座座宮闕,僅供皇帝一人居住,實在奢侈之極。」
張一化一驚,急聲道:「京城是天下的重地,廠衛橫行,若給他們偵知,可是死罪。千萬說話小心,以免壞了大事。」回頭看看四周無人,放心下來,接著說道:「你有此心,取而代之,足見氣魄。這紫禁城可不是一般的所在,從它的名稱也可領略一二。」
過了山海關,離京城還有六百里的路程,都是平坦寬闊的官道,極為好走。努爾哈赤平生第一次入關,關內的山川、景色,以至行人衣著、言談笑語,無不覺得新奇有趣,讚歎道:「天子腳下,到底與咱關外不同!」
「哈哈哈哈……」李如松仰頭狂笑,「那樣一個千人騎萬人跨的娼婦,你還心疼么?若不是我阿瑪老糊塗了,喜歡她的顏色,花了大把的銀子給她贖身,我怎容這等低賤的人玷污家聲?如今好了,她放你逃了,阿瑪醒來大怒,責打了她,沒想到她竟受不得半點兒委屈,一根白綾弔死了。除去了我的眼中釘,本該謝你,可你我勢同水火,斷難相容,再說梨花也不會放過你,怕是要向你討命呢!」一揮掌中的摺扇,喝道:「給我拿下!」
「在關外李成梁就是朝廷,二者並無分別。」
「此事自然有的。那日九九藏書你渾身傷痕,又在冰上僵卧了多時,寒毒侵體已深,師父怕你身子廢了,落下一輩子的病痛,不得已用砂石將你埋在水缸中,架火蒸烤,儘快驅出你體內的寒毒。」
「想是給皇上進貢方物,送什麼寶貝的。」
努爾哈赤見他冷眼相待,心中憤憤不平,好不容易千挑萬選地置辦了貢品,還要再經他挑選,這分明是有意刁難人么?但見張一化在一旁不住使眼色,隱忍著命人抬入大廳。那主事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撥弄著虎皮,揪下幾根獸毛,嘴裏嘖嘖怪道:「剛剛貢來就這樣脫毛,等獻給了皇上,還不剩下一張光皮子了。皇上怪罪下來,哪個敢擔待?不行不行,回去另選好的送來。這熊掌一看便不是陰乾的,還有些潮呢,存入內府發了霉,我可吃罪不起,快快收了……」
「一言難盡呀!」張一化長嘆一聲,命范楠收起魚竿魚簍,一起回家。他邊走邊說道:「李成梁不知從哪裡聽說了我占卜算卦的名聲,請我到廣寧為他看看前程。我生性耿介,據實直說,不想得罪了他。李成梁果然是梟雄本色,當時他並未有什麼不快,如數奉上程儀,那知他早已知會撫順游擊李永芳,我一回到撫順,便將我押入大牢,說我妖言惑眾,誹謗朝廷命官。好在你那五個兄弟聽說了,四下打點,才將我贖了出來。撫順是待不下去了,我只得四處遊走躲避。」
「我竟昏睡了三天三夜?」
李如松厲聲道:「哼,梨花那個賤婦,若不是阿瑪寵著她,我早一刀將她砍了,少了後患,也不用今天這樣大費周折。努爾哈赤,你躲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你的死期到了,看今天可還有哪個賤婦來救你!」
「好了,撤火吧!」一個身穿玄黑色皮袍的老者搭了搭他的脈搏,點頭道:「還算僥倖,他身上的寒毒都已除去。范楠,扶他出來,到火炕上歇息,慢慢給他煮些粥吃。」聲音之中似有幾分驚喜,在他聽來又有幾分稔熟,只是腦袋昏昏的,一時想不起來。
「你何必一定急於向他發難?還有更要緊的事該做。」
「師父何時收了這個徒弟?」
「你切莫心急,我師父到河邊釣魚去了,天黑才回來。」
努爾哈赤按照張一化講解的禮儀,躬身道:「建州努爾哈赤給大人請安。我們此次進貢的有虎皮、豹皮、熊掌、黑貂皮、鹿皮、人蔘、鹿茸、名馬、珍珠,還有榛子、松子……」
「我就在赫圖阿拉等你。」努爾哈赤哈哈大笑,點頭答應。
努爾哈赤在眾人的議論聲中,找了一家客棧歇息。次日天明,一早趕到禮部。禮部衙門在紫禁城午門以外的棋盤街,承天門至大明門之間,用石板鋪成供皇帝出入的中心御道,兩側建有連檐通脊長兩排朝房,東接長安左門,西接長安右門,俗稱千步廊,圍以硃紅色宮牆,禮部與吏部、戶部、工部、宗人府、欽天監等都在東宮牆的外邊,西宮牆外為五軍都督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武職衙門。禮部的主客司,掌管附屬諸蕃朝貢接待賞賜,努爾哈赤、張一化進了會同館,一個主事大剌剌翹著二郎腿,問道:「你們是哪裡來的,所貢都是些什麼物品?」
「張先生——」努爾哈赤驚愕不已,「你、你怎麼會在這裏?」原來此人他早已見過,乃是在撫順結識的一個忘年之交,名喚張一化,本是河北大名府人氏,蹉跎多年,好歹中了舉人,打算湊些銀子,捐個出身,卻因得罪了大名知府,反被革去了功名。大名府待不下去,輾轉流落到了遼東,在撫順設館授徒。關外地處偏僻,文風不盛,收不得幾個學生,設館的束修又少,免不了受凍挨餓。他看書極為駁雜,經史子集以外,占卜星象陰陽風水併發奇門……無所不觀,有時在酒樓茶肆談古論今,努爾哈赤喜歡聽他講述歷代興亡掌故,尤其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中用兵打仗的故事,便要跟他學習兵法。張一化見努爾哈赤識字不多,自然讀不懂《孫子兵法》等武經七書,每日教他讀一回《三國演義》。努爾哈赤聰慧異常,終日請益,不到半年的工夫竟將一本《三國演義》背得爛熟,後來他結識了五個異姓兄弟,每日舞弄槍棒弓箭,與張一化見面便稀少了許多。
女真人在京城極是罕見,努爾哈赤一行人身穿關外服飾,緊衣箭袖,樣式極為怪異,一時引得街上眾人紛紛駐足側目,交頭接耳道:「他們是哪裡來的?可是當年的、三寶公公帶來的西洋人種?」
童子答應著,與努爾哈赤一起出了屋門。小屋不大,處在河邊的樹林之中。林木經過嚴冬,變得疏朗乾枯,風吹枝條,嗚咽作響。午後正是一天最為溫暖的時光,曠野郊外卻無一點兒暖意,二人迤邐向河邊而行,河堤不高,遠遠就見一個黑袍人坐在河冰之上,獨釣寒江。四周衰草連天,凄清孤寂,越發顯得似是出世高蹈的仙人,任九九藏書意往來,不惹半點紅塵。黑袍人嘴裏反覆吟哦道:「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繼而搖頭道:「無舟無蓑無笠,卻與詩境不合了。」努爾哈赤輕輕上前跪了,叩頭道:「多謝救命,師父大恩,沒齒不忘。」
「好!我回去即刻派人四處採買特產,準備進京朝貢。還有一事求先生恩允。」
「只有阿瑪留下的十三副鎧甲……」努爾哈赤心頭異常沉重,一種近乎絕望之情油然而生。
「我想請先生到赫圖阿拉助我。」
努爾哈赤大驚,掙紮起身道:「尊師是何方高人,請來拜見。」
張一化勸解道:「此事也並非沒辦法化解,若想逃過此厄,必要借重朝廷。」
「直說無妨。」
努爾哈赤見他言詞之中有一股懾人的氣魄,驚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我進京了?」
努爾哈赤隨即醒悟,呼哨一聲,飛身上馬。李如松見他要跑,身形縱起,躍過樹身,一揚手中摺扇,劈面拍下。努爾哈赤急用劍擋,哪知李如松見他招式已老,驀的一翻手腕,向他左肩掃來。李如松武功高出努爾哈赤許多,瞬間變招,努爾哈赤猜想不出,躲閃已是不及,扇柄掃到肩胛之上,雖有箭囊略減輕了力道,努爾哈赤依然覺得痛入骨髓。李如松一擊得手,身形下墜之際,收腹擰腰,一腳踢在他的馬背上,那馬負痛,一聲哀鳴,騰空而起,堪堪躍過樹障,不想李如松暗中用上了上乘的內功,一腳之力似有千鈞,早將馬的脊骨震裂,那馬竟從空中直摔下來,眼看就要墜在樹榦之上,那樹丫杈甚多,猶如聳立的長槍利劍,若給它碰到,非死即傷。努爾哈赤忙扔了韁繩,雙腳甩離了馬鐙,雙手在馬背上一按,往旁邊躍下,立足未穩,李如松的摺扇又已點到,閃身躲避,不想踩到一粒石塊,腳下一滑,仰身摔倒,就地滾翻,躲過了李如松致命一擊。那邊的張一化等人惡鬥也酣,張一化一介書生,本不懂什麼武功,左躲右避饒是侍衛們前後掩護,也幾處挂彩,神情極為狼狽。那幾個大漢都是挑選的頂尖高手,擒下幾個功夫平常的侍衛自然不難,無奈侍衛們招招捨命相拼,心中頓生忌憚,絲毫討不到半點兒便宜,只是時候一長,侍衛們拚命打法極為耗損體力,漸漸刀法遲緩雜亂,防身尚可,卻已無力進攻,大漢們招式一緊,立時險象環生。努爾哈赤大急,想要取下弓箭相助,李如松知道女真人的弓箭極為犀利,既已搶得先機,豈肯給他半點兒喘息的機會,一招一式,好似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努爾哈赤忙於招架,自顧不暇,抽手不出,眼看侍衛們紛紛中刀,血染衣袍。正在危急,不遠的山坡上有人高聲問道:「下面可是罕子哥哥么?」樹叢之中,出來五個手持鋼叉、身背弓箭的大漢,沿著山坡飛奔而來。努爾哈赤見了,大喜道:「兄弟,快來助我!」張一化和侍衛們見有援軍到了,頓時精神大振。
努爾哈赤登時想起此人就是遼東總兵李成梁的大公子李如松,錦州地界離廣寧不遠,也是遼東總兵的轄區,方才那幾個大漢,偏偏將巨樹砍倒攔住去路,可知他們蓄謀已久,早已布好了陷阱。想到無辜死去的爺爺、阿瑪,悲憤不已,恨恨說道:「你們父子在關外橫行多年,無惡不作,遼東百姓恨不得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但凡有一點兒天良的,哪個願意替你們賣命?」
「朝中閣老王錫爵大人早有書信寄來,京中的事情有什麼能逃過我阿瑪的耳目?」儒服漢子麵皮上堆著笑容,嘲諷道:「你真好記性!才數十天的工夫竟忘了我是誰?想是以為受了皇封,便有些自覺了不起了,哼!一個小小的建州衛都督僉事,在我看來比眼前的一隻蚊子大不了多少!還想著與我們作對么?廣寧城的總兵府等著你再去闖呢!可惜再也不會有人發善心放你逃了。」
努爾哈赤聽他讚不絕口,問道:「北京比遼陽如何?」
努爾哈赤想起老者稱呼童子,問道:「小哥可是范楠?」
「是呀!撫順離赫圖阿拉不過幾十里的路程,你在李永芳的鼻子底下,有什麼風吹草動能躲得過他的眼睛?如今之計,是萬萬不可再妄興什麼報仇的念頭了。」
萬曆皇帝剛剛罷黜了司禮監大太監馮保,又追奪了已故權相張居正的敕封,大權獨攬,有意振作,聽說女真進貢方物,竟破例召見。努爾哈赤自東華門進了紫禁城,隨著小太監七拐八繞,左右前後是一座座巍峨壯麗的宮闕,最後停在一座宮殿前,小太監進去功夫不大,出來喊道:「那太監急忙站起來,走到殿外台階上,喊道:『皇爺有旨,宣努爾哈赤上殿——』」努爾哈赤手捧禮單,小心進了大殿。殿里靜悄悄的,並無什麼文武大臣,正中的御案后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金冠黃袍,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努爾哈赤急忙跪下,連嗑了幾個頭,將禮https://read•99csw.com單高擎頭頂,說道:「建州左都督塔世克之子努爾哈赤叩謝皇上天恩庇護,特來朝貢方物,願吾皇萬萬歲!」御前太監接過禮單,呈到御案上,萬曆皇帝略略看了一遍,頷首道:「那建州寒冷荒涼,乃是不毛之地,女真人騎馬射獵,置辦這些方物實在不易。前些日子,遼東巡撫報說建州都督得暴病死了,可是真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放一放,一味想著報仇,無異以卵擊石,傷不到分毫的。」張一化見他心有不甘,問道:「你有多少人馬?」
「如此關羽勢必全力戒備,荊州攻取就難了。」
「你想公然與朝廷為敵么?」
努爾哈赤一口氣跑了大半日,身上的傷痛,多時的饑渴,使他漸漸恍惚起來,伏在馬背上,一任它隨意奔走。大青馬饒是神駿異常,奔跑了半日,又不見主人呼喝催促,腳程慢了下來,竟離了官道,沿著一條小河緩緩而行。河道上結滿了厚厚的冰層,大青馬乾渴之極,收住腳步,不住地用前蹄刨踢冰面,碎冰而飲。那冰層極厚,刨了多時,只有一絲小小的裂痕,大青馬似是極不甘心,奮起前蹄,不料冰面光滑太甚,大青馬身子一晃,重重摔倒,將努爾哈赤拋出多遠。大青馬已將脛骨摔裂,掙扎幾下也未站起,仰頭迎風長嘶哀鳴。努爾哈赤給寒冰激醒,他頭痛欲裂,看這到地難起的大青馬,急驚不止,又昏了過去。朦朧之中,他感到渾身燥熱不已,伸手想解脫衣裳,卻只摸到一層單薄的內衣,似是緊緊箍在身上,撕扯不下,依稀覺得熱浪|逼人,彷彿有重物壓在身上,呼吸艱難,只聽得有噼噼剝剝的乾柴燃燒爆裂之聲。努爾哈赤血脈賁張,大叫一聲,悚然而醒,果是埋身在焦熱的砂石之中,翻身欲起,渾身卻酸軟無力。
「軍械、馬匹、糧草有多少?」
「小罕子,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張一化問努爾哈赤。
「李永芳手下有一千多號人馬,自然難於抗衡。」
努爾哈赤臉色一赧,低頭道:「我一時氣憤之極,本沒想這許多,實在魯莽了。」他深知此事極為重大,關係女真各部存亡,想到因自己一時之憤,招來彌天大禍,族人難免慘遭殺戮,神情愀然,悔恨不已。
張一化沉吟道:「三十六計之中第十計,我以為大可運用。」
「其水雖遠,不失妙用。朝廷上權相張江陵病亡,萬曆皇帝親操權柄,乾綱獨斷,他是個喜好名聲的人,首輔申時行柄政寬大,若是厚備財物,進京朝貢,納物稱臣,對朝廷言明忠順守邊,討要封號,得了朝廷敕書,李成梁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了。此事最為緊要,不可拖延。」
努爾哈赤不解道:「如此豈非動不得他了?」
范楠少年心性,對行兵打仗頗為神往,慨然道:「我若中不了進士,便要到赫圖阿拉找你,騎馬射箭,你可願意?」
張一化道:「按規矩,我們要從東直門進城,先到禮部稟報,然後由禮部堂官稟明皇帝,皇帝若有意召見,我們就可抬著貢盒,進入紫禁城,朝覲皇帝,然後領賞赴宴。」
「那是什麼計策?」
「我夢見似是有人將我埋在砂石中熱蒸,可是真的?」
「可不是么?那日師父帶我到河上破冰垂釣,見你與一匹高頭大馬躺在冰上,師父探你還有氣息,那馬卻摔斷了後腿的脛骨,怎麼也拖不動,只好救了你一個。」
努爾哈赤出了宮門,咫尺天顏,本想大明皇帝該是何等的睿智神武,不料卻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卻要向他叩頭下跪,心裏隱隱覺得上天不公,正自思想,張一化迎上來,本要詢問,見他面色如常,便忍住了。二人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努爾哈赤回望宮闕,說道:「赫圖阿拉太狹小了,不然我們多養牛羊,多獵些獸皮,多換些銀子,仿著這宮闕的樣子,也建一個小紫禁城。」
童子大笑道:「你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若不是遇到我師父,只怕是醒轉不來了。」
「那倒不是,我心裏只恨李成梁,京城的皇帝倒是絲毫不恨的。」
「遼陽可是沒法比了。北京城分外城、內城、皇城、紫禁城四層。外城、皇城各有七座城門,內城周長四十五里,城門九座,用途各不相同,最為講究,哪座城門通行什麼樣的車輛,都有定死的規矩,決不可亂來。正南的城門叫正陽門,專走皇帝龍車,宣武門走囚車,東邊的朝陽門走糧車,東直門走木材車,西邊的阜城門走煤車,西直門走御水車,北邊的德勝門走兵車……規模宏大,人丁輻輳遠遠盛過遼陽。那皇帝居住的紫禁城,更是天下少見的美苑仙閬,那好處我一時也難說盡,過幾日就可看見了,你自去體會。」
「噢!原來如此。」努爾哈赤出乎意外,又覺甚是煩瑣,問道:「那我們從哪個城門進去?」
「先生以為該怎麼辦?」努爾哈赤漸漸冷靜下來,聽他鞭辟入裡,暗自佩服。
「多日不曾飲食?我不是昨日才昏倒在冰https://read.99csw•com上,怎麼會是多日?」
「以智取不以力拚,正是陸遜的高明之處。你要報仇,其實也屬人之常情,但暗自韜晦,卧薪嘗膽,避人耳目,對李成梁恭謹從命,常言道:口裡喊哥哥,手裡摸傢伙,這樣才是上策,千萬不能泄露給人,引其警覺,非但報不了仇,反而會自取其禍,自招敗亡。你獨闖總兵府,誓死尋仇,必定已打草驚蛇,李成梁視你為心腹大患,豈會放過你?一旦大兵壓境,建州各部勢必灰飛煙滅,元氣大傷了。」
「你們把梨花夫人怎樣了?」努爾哈赤一驚。
努爾哈赤望著午門上飛翹的五座個樓閣,說道:「即是人間帝王所居,他人若做了帝王,自然可以造個新的來住,這事恐怕也不能一味地愛惜民力。」
「嗯!」童子點頭,卻無自報家門之意,努爾哈赤也不好追問,穿衣起來道:「躺卧太久,煩悶之極,小哥陪我去尋尊師如何?」
「平日也是這樣,不過看今天的情形,想必端陽節要到了。端陽節又稱端午節、女兒節、天中節、地臘節,乃是一年中較大的節日。每到端陽,家家街門旁都要插蒼蒲、艾草,門楣上要貼鍾馗、張天師等鎮宅神像,驅邪逐祟。那天午時,要飲硃砂、雄黃、菖蒲酒、吃粽子。你看街上的婦人和孩子身上也掛了用絲線將櫻桃、桑椹、茄子、秦椒、白菜、豆角等蔬果串成的長命縷。若是趕上皇帝高興,還要在西苑斗龍舟、划船,與諸大臣宴樂呢!」張一化多年避仇居住關外,也是多年不見了如此繁華的景象,一邊給努爾哈赤解說,一邊暗自嘆惋。
張一化應道:「咱們入關所見,並沒有什麼稀奇。關內受聖人教化,千年有餘,人文風物自然與四方蠻夷迥異。中原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一是位置要緊,二是天下人文淵藪,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比如魏、蜀、吳三國,莫不如此。中原的精粹一在北京,皇城根下,天璜貴胄,氣派自然無處可比;一在長江之南,杏花春雨,鶯啼梅黃,風月無二,以致當年金主完顏亮聽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頓有投鞭南下之意。」
萬曆皇帝命太監將虎皮鋪在腳下,懷裡擁著黑貂皮,微笑道:「子承父業,也是常理。難得你對朝廷一片忠心,朕准你。你路上也辛苦了,朕賜你御酒五壇,宮膳十碗,回館舍歇息吧!」
「范楠乃是我好友瀋陽衛指揮同知范沉之子,他祖上是北宋名相範文正公,世居江西,太祖高皇帝時,獲罪謫遷瀋陽。范沉銳意功名,教他隨我學習時文制藝。」
「陸遜為何不在信中名言攻取荊州?」
三人回到小屋,努爾哈赤便將獨闖廣寧的前後細說了一遍,張一化聽得唏噓不已,范楠大睜著兩眼,極為欽佩地看著他。
一個健壯的童子將努爾哈赤身上溫熱的砂石小心除去,努爾哈赤這才覺察原來自己被埋在一個碩大的水缸之中,大半缸的砂石埋了腰腹以下的身子,水缸下的木柴兀自暗火紅亮。努爾哈赤任由童子半扶半拖到炕上,覆了厚厚的棉被,覺得腰腹以下熱不可當,一股熱氣直透天頂的百會穴,「你們要將我蒸了吃么?」他心中一急,又昏了過去。醒來時,已過晌午,一股粥香飄來,那是煮得稀爛的玉米大碴子粥,努爾哈赤腹中登時一陣蛙鳴,實在是餓了。那童子果然端來一大缽粥來,努爾哈赤一口氣喝得精光,抬頭看看童子,意猶未盡。那童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的皓齒,「你想必沒有吃夠,可師父吩咐了,你多日不曾飲食,不可一餐吃得過多,尚需調理幾日,每頓飯只能吃個半飽,以免傷了脾胃。」
努爾哈赤點頭道:「陸遜為奪取荊州,給關羽寫了封書信,極力誇耀關羽功高威重,可與晉文公、韓信齊名。自稱介書生,年紀太輕,難擔大任,還要關羽多加指教。關羽為人,驕傲自負,目中無人,讀罷陸遜的信,仰天大笑,說道:無慮江東矣。親率大部人馬,一心攻打樊城。陸遜暗中向曹操通風報信,約定雙方夾擊關羽。孫權派呂蒙襲取南郡。關羽回師,為時已晚,孫權大軍已佔領荊州,他只得敗走麥城。」
經他一番挑揀,許多的貢物竟剩不下多少,努爾哈赤臉色大變,不知如何應付,張一化卻不著急,知道這是此人意在索要賄銀,他一個區區六品的小京官,那點兒俸祿只夠勉強度日,要想手頭寬裕,也沒有別的法子。等他驗看過了,取出一張銀票遞上,賠笑道:「我們那裡是小地方,沒什麼像樣的東西,讓大人見笑了。急切之間,沒有什麼好孝敬大人的,這幾兩銀子求大人笑納,權當是喝茶錢。」
那主事一翻眼皮,打斷道:「按照規矩,這些貢物還要挑選才能登記在冊,不必費什麼口舌了,將東西抬上來吧!」
「不錯,小臣此次朝貢,有心繼承父業,接著替皇上保守天朝邊陲地界,忠順朝廷。」努爾哈赤心裏一陣酸楚,爺爺、阿瑪的沉冤怕是難以昭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