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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識奸

第三章 識奸

張一化點頭說:「這把鋼刀本來算不得什麼憑證,他輕輕一句丟了的話,就推得乾乾淨淨了,要定龍敦的罪,沒有鐵證不行。鋼刀只是給咱們提了個醒,背後是不是龍敦主謀,他要想洗刷得清白,脫得沒有一絲干係,卻也不容易。」
「你當我是三歲的孩童,給你輕易哄騙了!將敕書放在地上,退後十步。」
張一化初次來到赫圖阿拉,不明白其中的底細,雖有智謀,卻無處使用,額亦都等人都是勇猛的武夫,更是拿不出什麼上佳的計策,眾人面面相覷。努爾哈赤愁眉緊鎖,苦笑道:「張先生與各位兄弟來到赫圖阿拉,尚未來得及擺酒慶賀,接風洗塵,卻遭此禍患,我心裏真有些過意不去。」
努爾哈赤道:「那個小皇帝可是威風得緊呢!一個人住了好大一片屋宇,他在金殿上召見了我,還賞賜我御酒、宮膳,下旨命我接任建州衛都督僉事。」說著取出敕書給五人傳看,五人見了敕書,紛紛說道:「哥哥做了建州之主,咱們女真各部豈不是都受哥哥節制了!」
努爾哈赤沉思道:「回去我們儘快整頓人馬,早做準備。」眾人一邊商量如何招兵買馬,一邊談論各自的見聞,說笑著回到了赫圖阿拉。努爾哈赤將伯叔禮敦、額爾袞、界堪、塔察篇古、弟弟舒爾哈齊等人請到家裡,將皇帝封職的敕書給眾人看了,並將京城見聞大略說了一遍,額亦都等人也見過了嫂子並侄女侄子。
天似穹廬,星漢燦爛,和風輕拂,草原的夜寧靜而恬美。努爾哈赤帶著侍衛帕海與洛漢二人在內城四處查看了一遍,回到家裡,躺下歇息。朦朧之中,聽到屋頂上有悉悉嗦嗦的衣袂摩擦之聲,登時醒來,凝神靜聽,房上又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響。他悄悄起身,背好弓箭,將東果、褚英和代善輕輕抱起,藏在西彎道炕腳供奉祖宗的神案下面,正要將南炕的妻子佟春秀搖醒,要她躲進南炕梢的描金紅櫃里,門外帕海已然呼喝起來:「什麼人躲在房上?快滾下來!」
「買主是誰?」
龍敦是三爺索長阿的第四子,努爾哈赤該稱堂叔,他住在離赫圖阿拉十幾里遠的城寨。龍敦人品雖有些齷齪,又因上代人的恩怨,平日里極少走動,沒有多少親情,但畢竟屬於長輩,努爾哈赤不好怠慢,迎了出來,在院中相見。龍敦搖擺著矮胖身子,進屋便大聲說道:「哎呀!大侄子,給你賀喜了!聽說你給皇帝親口封了官,叔叔好生歡喜,快將敕書拿給我看。」他摸著鬍子,接過敕書仔細端詳片刻,細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動,嘴裏嘖嘖有聲,誇獎道:「皇帝金口玉言,當真非同小可!這敕書可是做官的憑證,小心收好了,以免丟失損壞了,皇帝即便不會追究,有些宵小之徒不承認你為首領,豈不糟糕,白費了許多的心血!」
努爾哈赤跪在地上,將佟春秀抱在懷裡,看她胸口的血汩汩流個不住,臉色慘白似紙,手足冰冷,渾身不住地顫抖,抱她進屋,放在炕上,撕了袍子給她堵住傷口。佟春秀當時已懷必死之心,出手無情,傷口刺得既深且大,哪裡堵得住。急命洛漢去喊薩滿醫生,佟春秀幽幽醒來,搖頭道:「不要去了……我怕是不行了,渾身好冷……我想與你待上一會兒,說說話兒……孩子呢?他們沒事吧?」
「不想怎樣,只要你交出朝廷的敕書,讓出建州衛都督的位子,我保你的女人無恙。不然,哼……你知道我會怎麼做。」
龍敦一掃那日的猥瑣之態,目光凌厲地掃過眾人,恨聲說:「當年爺爺偏心,將都督一職傳與四叔,致使四叔這麼多年一直壓在咱們頭上,嘿嘿,他萬萬想不到死後還不出一年,努爾哈赤竟保不住這個位子。本來這個位子是祖宗傳下來的,憑什麼四叔一房做個沒完?就是輪流坐,也該到咱們一房了。其他五房人才凋零,哪裡比得了咱們兵強馬壯!」他端起一杯燒酒吃下,向另外一人問道:「你家主子的人馬可調集齊了?我想出殯之期不外明后兩天,若是小三天,死去的當夜也算一天,就是明天,如是大三天么,就是後天了。」
「你想怎樣?」努爾哈赤踏前一步。
「哥哥說得哪裡話!我們未能使嫂嫂免於禍患,又不能手刃仇人,已感對不住哥哥了。」費應東含淚道:「若是知道是哪個狗賊,小弟就事拼了這條性命,也要割下他的人頭來!」
「兄弟不要高抬哥哥了,說什麼建州之主。建州共有三衛,我不過統轄左衛一處,職權哪裡有那樣大?再說咱們建州女四分五裂,各自為政,不相統領,這個都督不過十名義上的虛銜,不用說蘇克素護河、渾河、完顏、棟鄂、哲陳、鴨綠江、納殷、朱舍里等部不會聽命於我,就是圖倫、薩爾滸、嘉木湖、沾河、安read.99csw.com圖瓜爾佳等小部城寨,也未必心服,更不用說海西女真的哈達、輝發、烏拉、葉赫四大部了。至於東海女真的窩集、瓦爾喀、庫爾喀三大部,黑龍江女真的力虎爾哈、薩哈連、索倫、使犬、使鹿等部,不少住在烏蘇里江沿海的島嶼上,相距遙遠,平日難得往來,咱們女真要想齊心協力,合在一處,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可不是一張普通的紙,是……咳咳……是祖宗留下的基業,是、是你今後施展抱負的本錢。我、我小時候爺爺就手把手教我如何管家,在嫁給你之前,經手的銀子每年也有數千兩了,我知道手頭沒錢,是什麼也做、做不成的……」佟春秀凄涼地一笑,說了大段的話不禁有些氣喘,略停了停,拉住努爾哈赤的手說:「你別攔我,我怕今後再也不能這樣與你說話了。我……」大顆的眼淚落到她臉上,她怔了怔,又說:「你又哭了?我最見不得你哭,你若一哭,我心裏竟覺比你還難受,有時想能替你哭一番,可是、可是我卻沒力氣替你哭了。你做了建州的貝勒,這樣在我身邊守著哭泣,可不給人小瞧了?」
「春秀——」努爾哈赤傷心欲絕,俯身搶回敕書,不料那蒙面人見失了活口,抽回腰刀,兜頭向努爾哈赤砍下。努爾哈赤身形甫起,又不知妻子傷勢如何,略一分神,躲閃不及,身後的侍衛帕海看得真切,暴叫道:「主子快閃開!」一掌將他推開,舉刀欲架,蒙面人怪叫一聲,鋼刀向前一推,一顆碩大的人頭飛出丈外,努爾哈赤便覺臉上一熱,帕海的一腔熱血飄灑了滿身。額亦都大吼著飛身上前,揮刀亂砍,蒙面人舞刀招架,額亦都招式威猛,勢大力沉,蒙面人震得臂膀酸麻,見幾個同夥紛紛向外奔逃,抽身欲退,努爾哈赤哪裡肯舍,疾步縱到他身後,一劍刺去,正中后心,眾人一擁而上,將他亂刀砍死,等想到要留活口時已是遲了。
張一化跨步進來,一把抓起桌上的鋼刀,笑問道:「大貝勒,你也看到上面的字跡了?」
「那我們五人該喊什麼?」扈爾漢問道。
「將她放開,有話好商量。」努爾哈赤大急,又向前跨了一步。
蒙面人呵斥道:「我知道你會些拳腳,不想與你過招。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在她臉上劃一刀。」
龍敦說完站起身來,走到西面炕前,原來那神案上早已備好了牛、馬、羊三牲,龍敦端起滿滿一碗酒,對著神位立誓道:「殺了小罕子,與尼堪外蘭一起統領建州。」
舒爾哈齊媳婦忙說:「什麼病我也不知道,人都沒了,還請什麼郎中診斷病根兒!」說著起身說:「哎呀!方才水喝多了,去方便一下。你們辛苦照看著,我去去就回來。」
守夜是個極辛苦的活兒,不能睡覺,要定時在靈前上香,照看著長明燈不致熄滅。舒爾哈齊與守靈的男人們在一旁吃喝,他媳婦陪著龍敦的兩個兒媳婦等女人在靈前擁被而坐。雖進了五月,關外夜風仍有些涼意,招魂幡被吹得簌簌作響,靈前的燈光忽明忽暗,土紅色的花頭棺材上畫的一隻仙鶴,似在雲子捲兒上振翅欲飛,舒爾哈齊的妻子見了害怕道:「都說橫死的人最容易炸屍,我這心裏敲鼓似的,老是靜不下來。」
額亦都拍案叫道:「貝勒哥哥,這個容易!小弟也學他的手段,夜裡將他偷偷擒來逼問,重刑之下,問出實情不難。」
張一化忽然想到努爾哈赤乃是異族,只有姓名,無字無號,難以表示尊崇,只得說:「咱們就以都督稱呼他如何?」
努爾哈赤傷心之極,他實在不願證實果真是龍敦所為,他兒媳婦既說什麼「給人家一刀……」顯然是他早已知情,可龍敦手下沒有那麼多兵馬,那城外的兵馬又是哪裡來的?看來他們還有更大的陰謀。他將心中的憂慮向張一化說出,張一化沉思道:「他們想得敕書,其意在於建州衛都督的職位,一計未成,知道已有準備,他們斷不會愚蠢得還派人偷搶敕書,想必換一種法子。」
努爾哈赤沉默片刻,才說:「此事不過是出於推測,沒有十足的把握,不好揭穿他。不然,若一旦龍敦不認賬,我不好向眾位長輩交待!上輩的恩怨已經多年,萬一是他人栽贓,挑撥我們相互爭鬥,豈不正中了奸計!」
不等努爾哈赤張口,張一化說:「要試探幕後真兇也不難……」
努爾哈赤聽得雄心大起,拊掌贊道:「先生說得極妙!若不能統一女真,想要不受他人欺凌實在難上加難,自然改不了做奴才的命運。我若統領女真定要教人相互友愛,老少病弱不受欺辱。」
「怕什麼!一個死去的人還能怎樣?再說咱們又是至親,她忍心嚇你么?」龍敦的大兒媳婦見她如此膽小,口氣有些不九-九-藏-書屑。
努爾哈赤默然無語,龍敦訕笑著走了,他再也沒有逗弄孩子的心情,命人將兒女帶下去看管,獨自出了一會兒神,便要去看望張一化,回來這幾日一直忙著應酬宗族的事務,害怕手下人照顧不周,冷落了他。還未起身,卻見兄弟舒爾哈齊閃身進來,問道:「剛才龍敦所說,我隱在窗戶後面,聽得清清楚楚。他說話陰陽怪氣,哥哥可聽出了什麼弦外之音?」
夜已經很深了,努爾哈赤見妻兒已經安睡,在熊油燈下看著《三國演義》。自從跟著張一化讀了《三國演義》以來,閑暇下來,總是要看上一兩個章節,揣摩其中征戰的計謀,那些計謀當真匪夷所思,不知如何想出的。今夜只看了不到一章,怎麼也靜不下心來,煩亂地丟開書冊,帶著寶劍,邁步出門。
龍敦冷笑道:「話不可說得太滿,昨日夜裡我命人假扮刺客,去偷敕書,努爾哈赤被圍困在家中半個時辰,可你們那麼多人馬還是偷不了城。回去與你家主子說,這次再不可大意了,必要成功。」
費應東也附和道:「我與二哥一起將那老賊擒來,貝勒哥哥親自問他。」
「會是什麼法子?」
「那倒也是,不過你阿瑪剛剛故去,朝廷准你繼承這個位子,這山高皇帝遠的,難保有人不聽招呼。」龍敦嘴上兀自喋喋不休。
「是誰這麼狠心?何必這麼大動肝火,小心傷了和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一個高瘦的蒙面人持刀拉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出來,努爾哈赤大驚,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寬鬆的睡袍,被蒙面人挾了脖頸推搡出來。額亦都呼喝道:「放開我嫂嫂,不然定將你碎屍萬段。」
努爾哈赤沉默良久,決然道:「今夜我到龍敦家裡,窺探一下動靜。他們如有此意,或許會趁出殯之日作亂。」
幾個蒙面人默不作聲,背靠背地持刀全身戒備,額亦都大怒道:「貝勒哥哥問他們做什麼!將他們亂刀砍了,看還有沒有人敢再來行刺!」他來得匆忙,情急之下,只穿了一條褌褲,赤|裸著上身,鐵一般的筋肉在火光下時而紅亮,時而烏黑,好似廟裡的金剛,橫眉立目,神情有幾分猙獰可怖。
張一化面帶憂色道:「不管是實職還是虛銜,建州各部對此垂涎的不在少數,你驟然之間得此重任,定會有人不服,虎視眈眈,必欲取你代之,不可不防!」
「怎麼會是他?我與他同是一個祖宗,並無仇怨,他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毒手?」
努爾哈赤見了此等陣勢,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心想:「原來他們懷著多年的怨恨,甚至不惜勾結圖倫城主尼堪外蘭,做這等辱沒祖宗的勾當!就是拚死惡戰一場,也不能教他們的毒計得逞!」
其中一人答道:「大哥都稱您作先生,我們怎麼敢忘了您老人家!怕是您老人家記不得我們五兄弟了吧!」
「福晉下葬,正可觀察龍敦的動靜,他再掩藏形跡,終會露些馬腳,我們也好想法子對付他。不然,我明敵暗,吃虧的還是咱們。」
「不能魯莽,龍敦怎麼說也是我的長輩,一旦有什麼差池,反而弄巧成拙了。我看此事不是他一人所為,他沒那麼大本事,背後必有更厲害的主謀,必要不動聲色地試探才好,千萬不可打草驚蛇。」
「他們人多勢眾,到時吃虧的怕是我們。」張一化重重吐出一口長氣。
眾人不忍再聽,各自嘆著氣,驀然走出屋子。努爾哈赤將她攬在懷裡,流淚道:「你怎的竟那麼傻!為了一紙敕書……」他哽咽著說不下去,眼淚低落在佟春秀臉上、襟前。
張一化道:「既做了朝廷命官,可要有些規矩了。今後的稱呼要改一改,小罕子之名是萬萬不可再叫了。」
佟春秀閉上眼睛,淚水無聲滑落,她已無力抽出手來擦拭,嘶啞著聲音說:「我不覺得苦,你做的是大事,總是守著妻子兒女怎麼行?我、我只……」她哇的噴出一口鮮血,努爾哈赤傷心地給她擦凈嘴角,佟春秀出氣已覺艱難,她大張著嘴巴,斷斷續續地說:「我想求、求你,千萬好生、好生看待東、東果、褚英與代善,就是他們有什麼不、是之處,也、也不要……輕易責罰……。今後要給東果找、找個好、好人家出門嫁了,褚英頑皮,代善才三個月……」她眼睛直直地望著西彎道炕上的神案。
努爾哈赤命五人見過張一化,五人又施了抱見大禮,張一化含笑道:「五位好漢可還記得小老兒?」
努爾哈赤替她撫去臉上的亂髮,唏噓道:「帶你回赫圖阿拉,本想認祖歸宗,過幾天舒坦的日子,哪裡料到變故突起,禍患不斷,反而不如在撫順時陪你的工夫多,真苦了你!」
蒙面人嘻嘻笑道:「好啊!你過來砍我幾刀,我決不還手,只是要九九藏書在你嫂嫂的嬌軀上也劃上幾下,看誰挺得住!」話語卻是極為冷酷無情,將額亦都噎得無言以對,倏的一聲,狠力將刀插入地中。
「也好,只是不可傷了她!」努爾哈赤面色一寒,「不然,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定取你性命!」說著將敕書拋在地上,身後眾人一陣驚呼,既惋惜又無奈,不知所措。
額亦都道:「我與哥哥同去。」
赫圖阿拉在蘇子河南岸,建在一片突兀的高崗之上,一面依山,三面環水,只建了東、南、北三座城門,西邊因沒有城門,沒有兵馬把守,只有一小隊兵卒時常巡城,是赫圖阿拉守衛最為薄弱的地方。努爾哈赤等人來到西城,探身向城下看,果然有些人馬已渡過了護城河,正在豎起幾架雲梯往城上攀登,搶在前邊的一個蒙面人已將腦袋探出了城牆,額亦都一刀劈下,蒙面人慘叫一聲墜落城下,下面的人吃了一驚,知道城上已有準備,不敢強攻,撤了雲梯,消失在夜色中。
「先生快說如何試探?」額亦都性如烈火,忍不住急急發問。
「龍敦。」
「殺了小罕子——」眾人隨他立在神位前齊聲立誓,將各自碗中的燒酒一飲而盡,呯的一聲將酒碗摔碎在地上。
「什麼法子我一時猜不出來,但我想他們必是乘亂攻取赫圖阿拉。」
張一化輕輕一笑,看著努爾哈赤道:「貝勒該給福晉發喪了,靈柩存放著有諸多不便,再說猛然間沒了福晉,也要向族人交待明白。」
「你若不放人怎麼說?」
「都督?那是朝廷給哥哥的官職,人人都可如此稱呼,顯不出咱們的親近之意,不如換作滿語,叫得順口。想那都督是總管一方的長官,咱們滿語稱首領為貝勒,如今哥哥做了建州之主,豈不就是咱們的貝勒了?」
他見努爾哈赤只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我到城北老街的肇家鐵匠鋪問了一遍,他們鍛造的鋼刀上個個都有記號,外人看不出什麼分別,但他們看來鋼刀每把各不相同。他們是祖傳的手藝,鍛造鋼刀既好且多,各地的人慕名來買,賣到哪裡就是當家的老闆也記不清楚,可這把鋼刀的記號藏在刀柄之內,買主事先特意叮囑過,因此時候過得再久,卻也記得清清楚楚。」
「自從阿瑪死在古勒城,哥哥又出了京城,龍敦四處走動,邀買人心,散布流言,說朝廷要另立建州之主。聽說他還常與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薩爾滸城主諾米納及其弟奈喀達往來,此人心懷鬼胎,哥哥要多加小心,夜裡多增派些侍衛,輪流當值,以防不測。」
「你不要擔心,我將他們放在了神案下面,祖宗保佑著呢!」努爾哈赤瞥見神案的幃布依然垂著,將案下遮得嚴嚴實實,流淚道:「只可惜,我沒來得及喊醒你,教你受驚了。」
最小的扈爾漢叫道:「哪個膽敢痴心妄想,我就擰下他的腦袋做尿壺用。」
龍敦的城寨離索長阿築建的河洛噶善城不足三里,努爾哈赤與費英東攀城而上,悄悄向城中摸來。見一所高大的院落,座北朝南,三楹的房門朝東開著,門前兵丁來回巡弋。二人繞到宅院後面,由一個連山的耳房爬上屋頂。女真的房屋以西為尊,通常北側居中的丈二大屋是正房,進門即是堂房,內置爐灶、炊事用具。西間稱上屋,由家中長輩居住,東間居晚輩。他們伏到西間屋頂貼耳細聽,屋內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他拔出寶劍,輕輕往屋頂插下,那屋頂乃是茅草搭築而成,登時撬了一孔縫隙,凝目往下瞧去,只見屋內燃著數盞熊油燈,照得一片通明,南面的大炕上團團圍坐著六個人,三爺的五個兒子長子禮泰、次子武泰、三子綽奇阿、四子龍敦、五子斐揚敦赫然全都在座,其餘一人只見背影,認不清面目。綽奇阿道:「努爾哈赤如今想必心神已亂,明日便可知道出殯的日子,倒是我們多派些人手,假意去送喪,他必不會防備,乘機除去了他,建州衛都督的職位自然就會由咱們這一房接掌了。」
撲通撲通幾聲悶響,房上跳下七八個身穿黑衣面蒙黑巾的刺客,聽他們落地的動靜,輕功並不怎麼高明。帕海呼喝一聲,挺刀相迎,兵器撞擊,濺出點點火星,聲音極為清脆響亮,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已經歇息的洛漢也從夢中驚醒,跳到院中支援帕海。努爾哈赤怕他二人抵擋不住,仗劍出來,眾人登時打作了了一團。打鬥之聲驚動了額亦都五人,胡亂披著衣服,各持刀槍趕來,將蒙面人團團圍在核心,努爾哈赤命人點起火把,喝問道:「我與你們有什麼冤讎?竟然夜闖我家?」
「什麼暴病?她是給人家一刀……」龍敦的大兒媳婦還要說什麼,卻給她的妯娌岔開話題說:「醫生都不及請到,大嫂得的到底是什麼暴病,你可知道?read.99csw.com
努爾哈赤率領眾人來到北面城頭,扒著城牆垛口細看,城外果有不少人影走動,卻只在護城河外徘徊,似是並不想攻打城池,詢問守城將士,說是已有半個時辰了。他蹙起眉頭,忽然揮手喝道:「快到西城!」
「就說她給刺客殺死?」
「都怪我給代善哭叫得累了,睡得太沉,竟沒有聽到你起來……」
大兒媳婦登時醒悟,順勢指著舒爾哈齊媳婦道:「這話你該問她才是,怎麼卻問起我來了?」
努爾哈赤知道她想看看孩子,含淚放下妻子,掀起西炕腳的神案幃布,見三個兒女睡得正香,沒有被屋外的叫喊廝殺之聲驚醒,輕輕將他們抱到南炕,推醒他們,再摸妻子的額頭已是冰涼,沒有了一絲氣息,三個醒來的兒女見父母渾身血淋淋的,驚恐得嚎啕大哭……
努爾哈赤知道他性情急躁,怕他一時情急誤事,婉言說:「此次窺探不是打仗,不需太多的人,三弟費英東輕功最好,我們二人去就行了。赫圖阿拉是咱們的根本,更需人手照看,絲毫大意不得,你們四個兄弟協助張先生留守,哥哥才能放心。」隨即與費英東換了夜行的衣服,偷偷出城。
神秘的兵馬雖然退了,可努爾哈赤不敢歇息,帶了額亦都等人四處巡視,直到天亮才回到家裡。佟春秀的屍體已經入殮,努爾哈赤奠酒三杯,慟哭失聲,一夜之間,神色憔悴了許多,想到兇手不知是誰,命人將棺槨放在一個空閑的小屋子裡,暫不發喪。折騰了一夜,雖覺疲憊,但想不出刺客的來歷,沒有一點兒睡意,撫摸著那死去刺客的鋼刀,鋼刀砍得有了幾處缺口,木製的刀柄已有些鬆動,略微用力,竟將刀柄拔下,裏面的鐵柄上上隱隱刻著甲肇的字樣,甲肇是城北老街祖傳肇家鐵匠鋪打制兵器的記號,本族中的人所佩帶的刀劍多半是出自肇家的鋪子,難道刺客就在身邊?也許是刺客故意設下的圈套,挑撥我們相互猜疑,自相殘殺?努爾哈赤陷入了思索,額亦都五人還以為他傷心過度,左右不離地陪侍著。
努爾哈赤停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自從回到赫圖阿拉,他日夜不離地將敕書帶在身上,小心保管,以為萬無一失,不想竟會有人明搶明奪。他暗暗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敕書,揚一揚說:「敕書在此,你過來拿吧!」
「是誰這麼狠心?何必這麼大動肝火,小心傷了和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一個高瘦的蒙面人持刀拉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出來,努爾哈赤大驚,那女人赫然就是佟春秀,身穿寬鬆的睡袍,被蒙面人挾了脖頸推搡出來。
「沒什麼可說的,刀在我手上,人在我懷中,你們人多勢眾的,怎麼也要等到我們全身而退,才會放她。」
努爾哈赤被封作建州衛都督僉事的消息傳得極快,一些遠方的親戚也趕來觀瞧敕書,努爾哈赤不勝其煩,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急需籠絡人心,因此強自隱忍,不敢露出一絲不悅之色。將近黃昏,送走了一撥客人,正要逗弄兒女嬉鬧,貼身侍衛帕海進來稟報:「龍敦老爺求見。」
「四爺放心,我家主子已將重兵埋伏在佛阿拉祖塋附近,只要努爾哈赤一到,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此事是他一人所為,還是另有幫手,能儘早弄明最好。」努爾哈赤憂慮道。
努爾哈赤家中院子的西南處,豎起一個七米長短的木杆子,木杆頂上掛起了大紅的魂幡。赫圖阿拉本來不大,附近的城寨距離也不遠,魂幡懸挂起來,不多時親朋故里紛紛而來,舒爾哈齊帶著妻子第一個趕到,痛哭了一回。進了五月,天氣轉熱,當天就入了殮,南窗之下,搭建靈棚,靈柩安放在棚中,靈前點起一盞豆油長明燈。直道晌午,弔唁的人絡繹不絕,靈前叩頭之後,男左女右,分列兩旁,直到夜間。龍敦身為長輩,不用弔唁,只派了兩個兒子與兒媳婦前來哭喪。張一化暗暗吩咐舒爾哈齊和他的妻子必要留他們守靈。女真習俗,人死以後,較為直近親友晚輩要輪流在靈前守夜。佟春秀年紀輕輕,守夜的人手不多,龍敦的兒子、兒媳雖是平輩,也不好推辭,只得答應了。
「假稱暴病而亡,看那些祭奠人的情形如何,自然不難判斷。」
五人之中以額亦都年紀最長,結識努爾哈赤最早,他聽張一化當面誇讚,急忙擺手道:「老人家不要說了,我們不過玩笑之言,千萬當不得真。哥哥在京城可見著了皇帝?」
努爾哈赤等人一口氣出了醫巫閭山,見後面沒有追兵,這才停在路旁歇息。五個大漢過來施抱見大禮相拜,多日不見,極為親熱。努爾哈赤問道:「聽張先生說你們打算結伴入關,怎麼到了此處?」
為首的大漢大笑道:「我們一路打獵遊玩,將要到了山海關,卻聽說哥九*九*藏*書哥獨闖廣寧,想哥哥必缺人手,便到廣寧去找哥哥,誰知打聽著哥哥又回了赫圖阿拉,我們就打算先到關內玩耍些日子,再去投靠哥哥。我們自關內回來,正在山上追趕一隻猛虎,聽到山下廝殺,不想卻是哥哥。」
張一化指點道:「額亦都、費英東、何和禮、安費揚古、扈爾漢五人的大名,在撫順城裡婦孺皆知,小老兒怎麼會忘?就是你們的來歷出身,小老兒都是一清二楚,額亦都世居長白山,天生神力,能拉開兩百斤的硬弓,十九歲那年在嘉木瑚寨長穆通阿家與努爾哈赤結識……」
「話是那麼說,可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麼一下子就沒了?那病怎麼來得這般兇猛,真教人膽戰心驚。你說嫂子是個多麼賢惠的人呀!怎麼老天這樣狠心,撇下一雙年幼的兒女,好命苦呀!」舒爾哈齊的妻子說到傷心處,不由擦起了眼淚。
努爾哈赤走出屋子,木然地看著眾人。額亦都等人跺腳大罵,不知如何勸解。正覺尷尬,張一化匆匆趕來,稟報道:「大貝勒,我聽說夜裡出事了,正要趕來,途中有人稟報北城外有戰馬嘶叫之聲,趕到城樓上看了,果見城外不知何時來了大隊人馬,怕是有人要偷襲城池,我已教守城將士嚴加戒備。」
「必是他妄想著做建州之主。」
「弦外之音?」
「不要呀!不要對不起祖宗——」佟春秀凄厲地嚎叫著,雙手抓住蒙面人的刀刃,向自己胸口狠命刺下,事出突然,蒙面人想要阻攔,已然不及,鮮血四處飛濺,佟春秀倒在地上。
「這事由來已久了。當年我高祖福滿給朝廷封作建州都督,他生有六個兒子,大爺德世庫、二爺劉闡、三爺索長阿、四爺就是我爺爺、五爺包朗阿、六爺寶實,傳位給誰也是頗費了一番周折。六位爺爺長大成人以後,高祖只將我爺爺留在赫圖阿拉,其他五人給了些銀子教他們出去,各自尋找合適的地方安家。五人修城的修城,蓋房的蓋房,打獵的打獵,種田的種田,沒過多久,都有了自己的城寨。大爺建了覺爾察城,二爺建了阿哈伙洛,三爺建了河洛噶善,五爺建了尼瑪蘭城,六爺建了章甲。六人之中,以三爺和我爺爺擅長做買賣,高祖本來就靠到撫順、清河、開原、廣寧等地的馬市發了家,因此最為寵愛兄弟二人,只是後來發覺三爺心術不正,最後選定了我爺爺。可三爺心裏一直耿耿於懷,以為是我爺爺在高祖面前說了他壞話,憤恨不已,幾乎斷絕了往來。這些上輩人的恩怨本來過了多年,如今卻又給人翻出,確實來者不善啊!」努爾哈赤面色沉鬱,眾人明白牽扯他家族舊事,不好多說,唯恐拿捏不準分寸,靜聽他的意思。
「好毒的惡計!走,到城頭看看!」努爾哈赤霍然起身,不顧兒女哭得嗓子沙啞。
努爾哈赤心頭一熱,與二弟患難相依多年,知道他對自己情意極是深厚,輕輕拍著他的手臂說:「你也忒小心了,放心去吧!有帕海與洛漢輪流巡守,周圍又有那五個結拜的兄弟護衛,不會出什麼事的。」
努爾哈赤聽得不是滋味,卻又不便發作,冷冷地說:「侄兒做這建州都督,有皇帝的旨意,哪個膽敢不從?」
那五個大漢如下山惡虎,一陣狂打猛衝,解了努爾哈赤等人的困厄,眾人且戰且退,向北落荒而走。李如松施展輕功,幾個起落便趕到了他們身後,努爾哈赤見他奮勇殺來,拈箭搭弓,高聲喊道:「李如松,不怕死的儘管來追,看我射你的左耳!」李如松知道女真人的弓箭厲害,近在咫尺,不敢大意,聽得弓弦聲響,急忙躲閃。努爾哈赤料他要躲,虛扯弓弦,隨即射出一箭,那狼牙箭貼著他的耳邊飛過,李如松嚇得急忙收住腳步,不敢再追,眼睜睜看他們跑得遠了。他本來準備得極為仔細,但料想不到對頭竟來了幫手,暗悔自己太過託大,帶的人手不足,廣寧城離此山十幾里的路程,增援已然是不及了,只好懊惱回城。
張一化點頭道:「女真箇個能上馬飛騰,箭發如雨,卻飽受他人的欺凌,錯在部落林立,互相戰殺,強凌弱,眾暴寡,甚至骨肉相殘,正好給人個個擊破,若要成就一番功業,第一步必先穩定自己,安內才能攘外呀!常言道: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努爾哈赤,不要管我,萬萬不可聽他的!職位可是祖宗傳下來的,不能給了別人……啊——」佟春秀急得大喊,怕丈夫忌憚自己在仇敵手中,救人心切,答應下來,她深知丈夫的脾氣,即使受了脅迫才應允,但話一旦出口,卻是萬不肯反悔的。蒙面人惱怒異常,將臂彎收緊,佟春秀喉嚨被卡住,痛哼一聲,說不出話來。
「我是想春秀死得不明不白,不能這樣沒事兒似地下葬,她至死都沒有閉上眼……」努爾哈赤哽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