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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割袍

第八章 割袍

「我與你父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為什麼這樣恨我?」
「殺了他們,你三叔更是不會回頭醒悟了。」努爾哈赤一臉茫然,心下似是極為酸楚,本來以為舒爾哈齊不會如此不顧手足之情,心裏不願坐實,如今證據俱在,再難躲避了。他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我要親自審問,看著兩個賊子如何答話?」
努爾哈赤回到木柵城,召來何合禮、費英東、褚英、代善,還特地請來龔正陸,商討被刺一事。眾人聽說此事,各自吃驚。褚英眉頭深鎖,不解道:「如今扈倫四部只剩下葉赫一部,孤立無援,還有誰有這樣的膽子?」
「你講的是什麼屁話!換了我又怎樣,還是老老實實做本份的事,不該有什麼非份之想。三叔總想著與我阿瑪分庭抗禮,那不是痴人妄想么!我阿瑪是兄長,自然該敬重,又是敕封的建州都督、龍虎將軍,這豈是任由什麼人來做的?若不是我阿瑪,你們三房怎能有這樣的榮華富貴?你們不知飲水思源,盡忠報效,也就罷了。卻貪心都督權位,謀害尊長,留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小人何用!」
阿爾通阿睜開眼睛,咬牙切齒道:「可惜我的箭法不精,不能替阿瑪出了這口惡氣。」
「是你逼的!」
褚英咬牙說:「若真三叔有什麼不軌,那就乘機除了他!他先無情,也不能怪咱們無義!不然留下什麼後患,反會遭了他的算計。」
龔正陸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大貝勒此計高明之極。二貝勒擇地另居,倒是個好法子,但不可再教那幾個心腹將領跟在身邊,應該趁此時機,除掉他的羽翼,他人單勢孤,想圖大事也不容易了。」
「我何嘗逼你?」
武爾坤臉上一陣灼|熱,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代善也說道:「上次三叔與龍敦勾結,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八弟皇太極早已稟了阿瑪。阿瑪隱忍不發,只殺了龍敦一人,難道不是顧念兄弟之情?到了今日,你還嘴硬,反咬一口,這般喪心病狂,我容不得你!」拔刀欲砍。
「不管是不是試探,你們可要小心了,萬萬不可妄動,露了馬腳!上次我曾囑咐過你們,若不能一舉成功殺了他,只要這座空城實在沒有一點兒用處!他揮師攻城,我們不是死路一條了?」
褚英上前罵道:「你這膽大的奴才,父輩就是有什麼恩怨,你也不該起下這樣豬狗不如的心腸!」
龔正陸暗自搖頭,他倆雖是自己的學生,但畢竟是身份尊貴的阿哥,不好出言申斥,淡淡地說:「沒問也罷,咱們出城到密林中走一趟。探案講究實地勘察,四處走訪,不能閉門造車,在家裡胡亂猜想。夜半行竊,僻巷殺人,路上行刺,都是愚夫俗士之行,非謀士之所為,必有破綻之處。只要用心,不難查出。」
代善答道:「那牛錄額真說當年曾在阿爾通阿和武爾坤營中效力,因此熟悉。」
舒爾哈齊得知沒有傷及努爾哈赤,望著跪在地上的常書、納奇布,悵然若失,良久恨恨地說:「你們起來,此次不成,再找其他機會。我們在他左右,我不相信老虎沒有打盹的時候?」
舒爾哈齊嘻笑著搖手說:「有大、大哥在,誰、誰敢打咱們建州的主、主意?敢是活得不、不耐煩了。」
努爾哈赤嘆息良久,滿身酒氣的舒爾哈齊這才趕來道賀,醉醺醺地說道:「東、東哥在哪、哪裡?怎麼沒、沒帶她回來?」
「林中有刺客!」努爾哈赤一驚,變故倉猝,不及思慮,他狠力一夾馬腹,白龍馬向前猛衝。樹上的刺客見一擊不中,急忙抽箭再射,不想努爾哈赤的坐騎神駿異常,骨挺筋健,賓士若風,四蹄翻飛,早已跑出了半箭之地,又有樹林遮掩,射出的羽箭掉在他身後。努爾哈赤馳出林子,與顏布祿等人會齊,向林中查探,林中已沒了刺客的人影,射落在地的羽箭也沒了蹤跡。
龔正陸催馬說:「回去稟明大貝勒,將阿爾通阿和武爾坤捉來審問。」
「好!我看你忍到幾時?」努爾哈赤將手中的火把扔到柴堆上,早已風乾的木柴登時燃燒起來,霎那間,火焰熊熊,舔噬著武爾坤的雙腳、雙腿。武爾坤本能地將兩腳縮高一尺,那火焰卻升高了兩尺,燒著了他的衣服、鬚髮……武爾坤大罵道:「努爾哈赤!你殘害忠良,不得好死!我就是死了,也要化作厲鬼,取你性命!」
扎薩克圖搶著說道:「俗話說:蛇打七寸,打了七寸,蛇頭再也無力伸縮,這條蛇也就完了。阿瑪,何時動手?我有些等不及了。」
褚英問道:「龔師傅怎麼知道?」
龔正陸下馬,與他們進了城門街邊的一家小店,坐下喝著奶茶,問道:「你們想那刺客可會大搖大擺地出城?」
舒爾哈齊道:「只好如此了。你倆在建州可要當心啊!」他留下長子阿爾通阿、次子阿敏和心腹武爾坤,帶著三子扎薩克圖、常九*九*藏*書書、納奇布等人搬到黑扯木。
「那阿瑪打算怎麼辦?」
瓜爾佳氏此時跳得香汗淋漓,見了二人,知趣地收住腳步,說道:「貝勒想是有些醉了,你們勸勸他吧!」使個眼色,帶著那些女人出去了。
龔正陸道:「這正是最可懷疑的地方。二貝勒的才智過人,卻要示人以愚,他想什麼怕什麼?不過是想讓大貝勒少了戒心罷了。大阿哥說他沒有什麼野心,那卻未必。烏碣岩大戰時,他帶領五百人馬,同常書、納奇布等止於山下,畏縮不前。大貝勒要將常書、納奇布處死,他卻請求代他們受罰,大貝勒無奈,只罰了常書白銀一百兩,撤去納奇布牛錄一職。足見二貝勒與他們情逾骨肉,如此重大的事情,那些手下不經他點頭,決不敢妄動。他如今手中沒有了兵權,知道難以與大貝勒抗衡,自然處處隱忍,不敢有絲毫的破綻。那日他與大阿哥一起出城迎接大貝勒回來,渾身的酒氣,可眼裡不時閃出怨恨之光,不是醉酒的常態,分明是裝出來的。」
「龔師傅原來是特地幫咱倆的。」褚英一拍代善的手臂,「走,我們出城。」
「那守門兵卒如何能見?」
「那何至於動了殺機?」褚英兩次留守佛阿拉,與舒爾哈齊交往最多,他心裏仍是有些迷惑,說道:「三叔這人本性不算壞,是不是他手下的那幾個將領偷偷乾的?這些日子他終日酗酒,聲色犬馬的,好像沒多大的野心。」
「怎麼會是二貝勒?」眾人驚得撟舌難下,臉色大變。
李成梁交出兵權,離職回鄉,新任總兵麻貴雖是名將,但新來乍到,諸事尚未熟悉,努爾哈赤乘機起兵再征葉赫。他將龍敦斬了祭過大旗,仍舊留下舒爾哈齊與褚英、張一化守衛佛阿拉。
「好一張利嘴!佛阿拉城寨太小,真委屈你了!我也不殺你,你自己慢慢說吧!看你什麼時候住口。來人,把他吊起來!」努爾哈赤知道他已不可理喻,再問下去也是無用,看著兩個侍衛把阿爾通阿吊在院中的大槐樹上,轉身而去。阿爾通阿聲嘶力竭地叫喊道:「你殺了我吧!我不願有你這樣殘暴、陰險、毒辣的伯父!不願看到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
龔正陸見努爾哈赤不動聲色,越發覺得推斷不誤,答道:「大阿哥,你看刺客背後主使的人是誰?」
不多時,褚英、代善二人趕上來,滿臉喜色,褚英問道:「師傅怎麼知道三叔家會有人趕著牛車出城砍柴?」
龔正陸搖頭道:「此事大可懷疑。砍柴人好像十分匆忙,心思也不在這些木柴上,想必是以此掩蓋什麼。」
「哥哥,若是換成了你,該怎樣做?以你的心胸早就當場拚命了,還要等到今日么!」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你們明白這話的意思么?」
「我等你,不識時務的狗奴才!」努爾哈赤不住冷笑,眼看武爾坤化作了一縷青煙,變成了一具焦枯的骷髏。
努爾哈赤抬手命他們起來,撫慰道:「刺客早有準備,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自然不好防備。好在上天保佑,我們沒有損傷一人,回城后此事不準向他人提起,若有人打聽,速速稟報我!」眾侍衛連聲答應。
「知道了。」舒爾哈齊略擺一下手。阿爾通阿、扎薩克圖扶他起來,舒爾哈齊將桌上的一大杯燒酒灑在身上,讓兄弟二人攙扶著上了馬,搖搖晃晃地出了城。大阿哥褚英已搶先一步,接到了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問了佛阿拉的情形,知道一切平安,一顆空懸多日的心終於放下,發現來迎的人群中少了張一化,褚英說:「張軍師幾天前病故了,靈柩停在城南的大覺寺,等著阿瑪回來再發喪。」
「那刺客要將人、馬、弓箭分散出城而不引人注意,只有夾帶在來往運貨的車輛之中,二貝勒何等尊貴,家中還少得了幾捆木柴?趕牛車出城砍柴,必是別有所圖。」
「沒有虧待?他還不如你那幾個異性兄弟呢!烏碣岩大戰,我阿瑪只帶五百人馬,你卻逼著他與布占泰廝殺,我的兩個妹妹都嫁給了布占泰,怎麼動得了手?那不是要他親手殺了兩個女兒么?你怎麼竟狠得下這樣的心腸?回到佛阿拉,你借口畏敵不前,不再派阿瑪領兵,趁機剝奪了他的兵權。其實哪裡是什麼畏敵不前,你是害怕我阿瑪與烏拉聯手,你如此猜忌他,哪裡什麼兄弟之情?」
「大貝勒,自古帝王無私事,所謂家事既是國事,此次行刺不論二貝勒知與不知,都不可聽之任之。」龔正陸急聲說道:「自古兄弟鬩於牆,爭權奪利,互相殘殺,代有其事。唐朝初年,李世民兄弟三人爭奪帝位,李世民預先發難,玄武門之變,兩死一存,才得以龍飛九五,不然哪裡會有唐太宗,哪會有貞觀之治?」
努爾哈赤聽了褚英、代善的稟報,面色一寒,久久九*九*藏*書無言。莽古爾泰一掌擊在桌案上,罵道:「不用費那些口舌了。他們做下這等狂逆的事,早已有了必死之心,還能問出話來?」
代善醒悟道:「是那些刺客在此踩盤子?」
努爾哈赤滿肚子的怒氣無從發泄,走進關押武爾坤的屋子,命人將他吊起來,腳下堆滿一堆乾柴。努爾哈赤將一支火把在武爾坤眼前不住晃動,獰笑著問道:「你為什麼刺殺我,是哪個主使的?」
「那些敵人怎樣對我都行,我容不得兄弟背後插|我一刀!」
「想是車上裝不下了。」
褚英道:「砍去樹木,或許是為便於瞭望射箭。」
砰的一聲,另一處屋角打開一扇小鐵門,送進一個小木盆來,不等他取過,鐵門隨即關上。舒爾哈齊和衣躺下,兩眼看著依稀透過一絲光亮的兩孔小洞,自己一個堂堂的二貝勒,竟落到如此的地步,城破家亡,幽居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小屋子裡,求生不易,求死不能,還不知苦熬到幾時,不禁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代善無奈地說:「守門的兵卒說沒見過城內的將領出城。」
「孩兒明白了,阿瑪原來是學三國劉皇叔的法子。」阿爾通阿、扎薩克圖恍然大悟。
龔正陸說道:「刺客所為最忌諱明目張胆,必然不會騎馬背弓出城,而是要將人、馬、弓箭分散偷運出去。你們先問問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帶著馬匹、弓箭出城。」
進來的卻是一個守在府門外的親兵,他氣喘吁吁地稟報道:「大貝勒大捷而回,離佛阿拉城還有二十里的路程,大阿哥請二貝勒一起出城迎接。」
褚英、代善二人換了便衣,到城門詢問了守門的兵卒,可見騎馬背著弓箭的城內將領出去,兵卒們都說沒有見到,褚英、代善頗覺失望,垂頭喪氣地往回走,龔正陸騎馬迎面趕來,兄弟二人拜見說:「龔師傅要出城么?」
「我沒醉,再喝三大杯也不夠。」舒爾哈齊晃著手中的金杯大叫。
努爾哈赤回頭看他在樹上掙扎,嘆氣說:「舒爾哈齊怎麼生出這樣一個目無尊長的畜牲!吊上他三天三夜,看他知不知道悔悟。」
「我飛馬賓士,那刺客卻能既快且准地認出我來,可見不是外人。再說若是外人,必不熟悉地形,更不會在眨眼之間,逃得無影無蹤了,必是內奸無疑!」說道最後,努爾哈赤的語氣變得異常冰冷,眼裡那兩道懾人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慄。
「既然仇怨深不可解,不先發制人,還要束手待斃嗎?當真可笑!」
「燒飯取火。」
次日,顏布祿端了一壺燒酒、一盤牛肉,從小鐵門中送進,說道:「大貝勒命我打發二貝勒上路。」
「哼!阿爾通阿,你以為你大伯父懷著什麼好心么?他是要拆散咱們,各個擊破呀!看來他果真起了疑心。」
「嗯!那問什麼留下這半截的樹樁,散落的這些枝條也不屑拾取?」
莽古爾泰早已按耐不住,劈面一掌,喝道:「好小子,原來真的是你下得毒手!咱們自幼一起長大,平日里哥哥弟弟地叫得親熱,如今卻膽大包天來害我阿瑪!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
他翻身起來,帶了顏布祿等人,進了西跨院。顏布祿在前面提著燈籠,努爾哈赤走到院中牛皮房子前,說道:「舒爾哈齊,你想見我,我卻不想見你。」
三人騎馬來到城南的槐樹林中,細心搜尋,幾乎找遍了每棵樹上樹下,沒有一點兒線索,褚英、代善看著龔正陸,一時沒了主意。龔正陸深鎖眉頭,找到努爾哈赤遇刺的幾棵槐樹周圍,信馬漫走,忽然看到路旁的槐樹給人砍伐了不少,四下散落著不少乾枯的枝條,幾處還留著半人高的樹樁,回身問褚英道:「大阿哥,這些樹木給人砍去做什麼?」
一直沉默的費英東說道:「二貝勒離開佛阿拉,自然少了顧忌,不必這樣夾著尾巴了,離得雖說遠了,卻更容易監視了。若是查出什麼謀反的憑據,看他如何狡辯?」
「正是。你們可查出頭緒?」
顏布祿等人跪倒請罪道:「奴才們慮事不周,讓大貝勒受驚了。」
「他覺察出了什麼?我們可是小心提防,從未大意過的。」扎薩克圖見父親如此謹慎,大覺不快,父親畢竟老了,不再有當年的銳氣果敢。
努爾哈赤聽說了這些天他沉湎酒色,見他身上齷齪不堪,酒氣熏人,沉著臉說:「老三,你又喝酒了?誤了守城,可是要罰的!」
「你要殺了我?難道不怕背上兄弟相殘的罵名,給天下人恥笑?」
褚英見他魯莽,提醒道:「五弟,若這樣殺了他倆,三叔有什麼陰謀就無從知曉了。」
努爾哈赤上前說道:「本來做兒女的要替父母分憂,也是份內之事,只是你做過了頭,沒有了是非善惡之分。我再問你,是不是你阿瑪讓你刺殺我的?你給我句明白話兒!」說到後面的話,他想起早死的額娘,想到兄弟三人被迫九-九-藏-書離家,心裏一酸,聲音顫抖起來。
努爾哈赤緩聲道:「龔師傅,你講與大伙兒聽聽。」
「馬匹呢?」
舒爾哈齊詭秘地一笑,說道:「你們以為我願意束手待斃?我這樣聲色犬馬地胡鬧,是為什麼?是給你大伯父看的,不然他怎麼會放心於我。」
舒爾哈齊搖頭道:「那倒不會,你大伯父的秉性我知道,最不能容忍親近的人有二心。他若是發覺了蛛絲馬跡,就不會只殺龍敦一人祭旗了。」
阿爾通阿譏諷道:「你們還是兄弟,我怎麼沒看出來?你若把我阿瑪當作兄弟,怎麼會奪了他的兵權?可憐他每日長吁短嘆,借酒澆愁,你不心疼,我們做兒子的還心疼呢!」他傷心之極,滿臉流淚。
「阿瑪原來還沒醉?」阿爾通阿暗自思忖,他看到了舒爾哈齊眼中深含的兩道精光,問道:「阿瑪是說他在試探咱們?」
「那就先忍幾日,看看風聲再說。」舒爾哈齊掃視眾人一眼,說道:「這幾日不要四處走動,各自好生在家裡歇著!」
舒爾哈齊端起酒壺一飲而盡,抓起牛肉大嚼起來,不多時,他突然痛呼一聲,雙手緊緊捂住了肚子,鮮血先是順著嘴角流出,隨即狂噴而出,和著燒酒、牛肉,將牛皮屋內染得一片猩紅,舒爾哈齊緩緩地躺倒……
「做大事要耐得住性子,不可急躁。你大伯父與張一化早年有師徒之情,張一化剛剛病故,靈柩暫放在城南的大覺寺,他回到佛阿拉,必會前去弔唁……」舒爾哈齊聽到一陣急急的腳步聲,趕忙住了口,歪倒在椅子上,連呼痛快,阿爾通阿、扎薩克圖二人也取杯在手。
佛阿拉與大覺寺之間,有一片茂密的槐樹林。正是深秋季節,槐樹葉子已有些發黃,但枝葉依然繁密,亭亭如蓋。努爾哈赤尚未從悲傷中脫離出來,打馬如飛,一個人跑在前頭,顏布祿等人在後面緊緊追趕。進了樹林不遠,突然聽到弓弦的響聲,努爾哈赤久經征戰,猛地將頭向外一偏,擰腰收腹,伏在馬背上,「嗖嗖」兩隻狼牙大箭,貼著鬢邊背後飛過,黑貂皮帽子竟給射落在地。
阿爾通阿道:「離得近有好處,也有壞處。時候一長,難免不露出什麼破綻,給人發覺,就危急了。」
「那會是誰呢?總不是咱們自家人吧!」
「自家兄弟竟恨不得一刀殺了我,那我寧願不要你這個兄弟!」努爾哈赤拔刀在手,撩起前襟,嗤的一聲,割下一尺多長的袍角,拋到地上說道:「舒爾哈齊,如今我們倆各不相欠了。你不用記著我的恩,我也不用記著你的義,就只當是從未做過兄弟最好!天下人若想評說,任由他們說去!」
何合禮思忖著說道:「龔師傅這樣說,我倒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來。那年朝鮮特使申忠一來到建州交好,二貝勒想要宴請他,我陪著一起到二貝勒家裡赴宴。席間,二貝勒乘著酒興對申忠一說:『我們兄弟倆一樣請你吃酒,你們朝鮮國給我們兄弟倆的禮物卻不一樣,是何道理?我們兄弟倆一母同胞,原不應該有高下之分,朝廷承認我們兄弟倆的身份都是建州都督,你們卻要不依朝廷么?』嚇得申忠一連聲說不敢。當時,我只以為他權位與財物不能與大貝勒平分秋色,心存怨氣,藉機發作而已,並沒有多想。」
外面的人卻不答話,將小鐵門牢牢關上。舒爾哈齊好不容易聽到人聲,怕他走了,呼喊道:「你不要走,我要拉屎!」
阿爾通阿冷笑道:「你是不是要對我阿瑪下手了?你要真有此心,也用不著審問了。反正你手下兵馬極多,小小一個黑扯木還能攻不破么?你想殺他,本來不需找什麼借口,何必要知道他與此事有沒有瓜葛?」
「扈倫三部已歸建州,東起日本海,西迄松花江,南達摩闊崴灣,瀕臨圖門江口,北抵鄂倫河,再也無人可與大貝勒抗衡,那些仇人大多灰飛煙滅,誰還有如此深仇?」
阿爾通阿也沒有吊到三天三夜,次日夜裡,他竟咬舌自盡了。努爾哈赤怒不可遏,命代善領五千兵馬,攻破黑扯木,把舒爾哈齊捉到了佛阿拉。舒爾哈齊被關押到了一間狹小的屋子裡,無門無窗,只記得是從屋頂的一個小孔扔落到了屋裡。裏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暴怒著用拳腳踢打著屋子的四壁,只聽到砰砰的幾聲悶響,觸及之處柔軟異常,他用手仔細地摸了一遍,原來屋子竟是用整張牛皮縫製的,無床無桌無椅無凳,想要求死也難,他怒吼道:「努爾哈赤,你在哪裡?快來見我!」反覆叫了幾十遍,也沒人答應,他翻身跌坐在屋內,大口地喘著粗氣。
次日一早,努爾哈赤帶著顏布祿幾個貼身侍衛趕往大覺寺。大覺寺離城不到十里,處在龜背山腳下,是佛阿拉惟一的一所寺廟。寺院正殿為大雄寶殿,供奉釋迦牟尼佛祖。在殿後的高台之上,另建有東配殿,供read.99csw.com奉地藏王菩薩,西配殿供奉觀世音菩薩。東西配殿之後,便是齋堂。寺廟的住持和尚聽說努爾哈赤來了,慌忙迎接出來,讓到凈室歇息,努爾哈赤道:「大和尚請自便,我只是來祭奠張軍師。」
「舒爾哈齊,他人背叛我都可寬恕,兄弟反目卻不能饒!」
住持和尚親自引領他來到齋堂後面的一間空閑屋子前,說道:「張施主修養精純,若是入我教門,必能悟道得法,煉得舍利。」
褚英、代善二人對視一眼,搖頭說:「不會。」
「我們沒再詢問。」
常書、納奇布一起說道:「我們倆誓死追隨貝勒!」
「我何嘗不想如此,哪裡捨得你們走呢!」舒爾哈齊面色悲傷。
龔正陸頷首道:「大貝勒說得極是。那些刺客想必就在佛阿拉。」他目光深窈地看著眾人,張一化已死,軍師之位正虛,初次參与機要,不免要顯出高人一籌的見識。
阿爾通阿說:「這並不難,等阿瑪到了黑扯木,你們兩人可向大伯父辭行,離開建州不就行了。」
「你我本是親兄弟,你為什麼一心要殺我?」
「那要看他自家的心地,能不能悔過自新了。」努爾哈赤搖頭嘆氣不止,對何合禮道:「你去告知老三一聲,看他選什麼地方?」然後留下褚英與代善,命他二人去查問此案。
「阿瑪,大伯父不是有意要咱們搬出佛阿拉么?那咱們正好躲得遠遠的,省得如此提心弔膽。孩兒知道有個地方叫黑扯木,那裡山高林密,距葉赫不遠,也好暗中與他們聯絡一下。」
努爾哈赤沉吟半晌,嘆口氣說道:「李世民是被逼得萬般無奈,才不得不反擊,我與三弟還沒有勢同水火,不致於動刀拿槍的。如今建州初定,正是用人之際,三弟頗有才智,我不忍心傷他。他實在不願住在佛阿拉,就另選個地方,做了一城之主,他的火氣自然就消了。」
「其實二貝勒對大貝勒懷恨已久了。當年初建佛阿拉城,以木柵城為中心,大貝勒與福晉、小阿哥們居住,二貝勒居住在此外的內城。二貝勒極為不滿,唆使心腹將領常書向大貝勒進言,二貝勒也該居住在木柵城裡,不該與其他兄弟一樣住在內城。大貝勒接待朝鮮使臣,坐在中廳的黑漆椅上,二貝勒與其他將領佩劍侍立兩旁,他同樣怨恨不服,在他眼裡只有兄弟,沒有尊卑。」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屋角見了一絲亮光,原來那裡竟是一個小小的鐵門,僅有半尺見方,送進了兩個餑餑和一碗燉菜,上面竟有幾塊肉片。舒爾哈齊大叫道:「我不想吃飯,只想見努爾哈赤,快給我叫他來!」
阿爾通阿也覺傷心,無奈地嘆道:「讓他喝吧!還能喝幾天呢!等刀架到脖子上,想喝也難了。阿瑪哪裡想著要趁城內空虛之機起事呢!總有一天,咱們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二人埋頭坐下,相顧凄然。
努爾哈赤神色黯然,聲音低沉道:「我與三弟、四弟早早沒了額娘,阿瑪又抽不出工夫教導,父母的關愛撫養極少,因此我對他倆寬容過多,管束不夠,他們難免驕橫一些。這是我們家中的私事,我倒不想教大伙兒與我一樣地寬容他,只想不要因他的驕橫得罪了大伙兒,冷了大伙兒的心。」
扎薩克圖奪過金杯,不滿地說:「每天就知道喝酒,怎麼這樣沒心沒肺了?」
「我自信對得起你阿瑪,沒有虧待他。」
「正是咱們自家人。」努爾哈赤面色陰沉,一字一頓地說:「此人就是你的三叔舒爾哈齊。」
努爾哈赤淡淡一笑,由眾人簇擁著入城,打算先到張一化靈前祭奠一番,想到大覺寺在南城以外,只好回到了木柵城,褚英、舒爾哈齊等人重新拜賀,擺酒慶功。
「那麼多馬匹,他如何一眼分辨出來?」
「林中有刺客!」努爾哈赤一驚,變故倉猝,不及思慮,他狠力一夾馬腹,白龍馬向前猛衝。樹上的刺客見一擊不中,急忙抽箭再射,不想努爾哈赤的坐騎神駿異常,骨挺筋健,賓士若風,四蹄翻飛,早已跑出了半箭之地,又有樹林遮掩,射出的羽箭掉在他身後。努爾哈赤馳出林子,與顏布祿等人會齊,向林中查探,林中已沒了刺客的人影,射落在地的羽箭也沒了蹤跡。
「努爾哈赤,你為什麼派人抓我來佛阿拉?」
「這……」褚英撓頭道:「必是與我阿瑪有深仇的人。」
自努爾哈赤離開佛阿拉出征葉赫,舒爾哈齊終日喝酒,與瓜爾佳氏等幾個年輕的福晉廝混,阿爾通阿、扎薩克圖二人焦急難耐,一起趕到家中勸諫。嗩吶嘹亮,鼓樂悅耳,舒爾哈齊斜倚在寬大的木椅上,欣賞著瓜爾佳氏的舞蹈。瓜爾佳氏身穿薄似蟬翼般的緞衣,顯出玲瓏的身段兒,手持一面銅鏡,半裸著纖細雪白的胳膊,舞步妙曼,婀娜多姿,那一頭的烏黑長發披散開來,幾可垂地,隨著身子的轉動跳躍https://read•99csw.com,散成千萬根絲線,閃著烏亮的光。她的頭髮先是聞名烏拉,漸漸享譽扈倫四部,後來她來到建州,也是無人能及。但常人所見的都是她雲髻高挽的「兩把頭」,還有頭上插滿的鮮花、金銀翠玉結成的壓發簪、珠花簪,雍容華貴,落落大方,哪裡見得到她如此狐媚的模樣?瓜爾佳氏越舞越快,飄舞的長發飛到了舒爾哈齊的臉上、脖間,癢得舒爾哈齊神魂顛倒,與身邊的女人一起大呼小叫,狂飲不止。瓜爾佳氏忽地將銅鏡拋給舒爾哈齊,鬆開系在腰間的小紅布兜,叮鈴鈴一陣脆響,赫然露出一串銀鈴,那銀鈴隨著腰肢扭動,響個不停。瓜爾佳氏索性將腳上的厚木底的繡花鞋和白襪脫掉,露出一雙白|嫩的天足,門外的阿爾通阿、扎薩克圖也看得痴了,暗自喝彩:「長發美人,金頭天足,真是天生的尤|物!」二人邁步進來,舒爾哈齊兀自鼓掌不已。
「滅了哈達以後,你獨斷專行,眼裡就沒有了我這個兄弟,我算什麼?我連你手下的那些心腹將領都不如!平日裡帶兵打仗,只給幾百兵馬;稍有不滿,便橫加訓斥。恨烏及屋,對我手下的那幾員將領,百般刁難,多有偏心。我搬到黑扯木,不想你弔死阿爾通阿,燒死武爾坤,又將關押在這黑屋子裡,你心腸也太狠了!你把哈達的孟格布祿、烏拉的布占泰都放回本部去了,怎麼卻容不得我,硬要置我于死地呢?」
代善佩服道:「師傅料事如神,那個守門的牛錄額真還說不知是誰騎了兩匹極為神駿的戰馬出城,看著好像阿爾通阿和武爾坤的坐騎。」
努爾哈赤帶著三個兒子進了關押阿爾通阿的屋子,阿爾通阿已被五花大綁地捆在木樁上,他見努爾哈赤等人進來,鼻子冷哼一聲,閉目不語。努爾哈赤坐下道:「我只問你一句話,那天在槐林中是不是你?」
努爾哈赤阻攔道:「不必心急,聽他還有什麼話說。」
「哈哈哈哈……」舒爾哈齊一陣狂笑,「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我早想死了,只是他有心折磨我,好看著我向他屈膝請罪,想不到我不怕死……哈哈哈……努爾哈赤,你好!你好狠!」
「這……」二人支吾著,無言以對。
努爾哈赤沉下臉說:「我與你阿瑪怎樣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有什麼話該由你阿瑪來對我說。我倆之間,仇也罷恨也罷,並沒有什麼爭鬥,你卻動手來刺殺我,存心犯上,罪不可恕!」
龔正陸不置可否,打馬回城,路上一言不發。進了城門,才對褚英、代善道:「你倆去問問守門的兵卒,大貝勒遇刺的前幾日可有砍柴的牛車出入?」
「那咱們就死了這條心不成?阿瑪既不甘心,又一味畏縮不前,終日沉湎酒色,悶悶不樂,這樣下去,身子如何打熬得住!」阿爾通阿又憂慮又焦急,不知如何說動父親。
「不錯,查查那日出城的人,或許有所收穫。」代善附和道。
「難道兄弟還不如那些異姓的敵人?」
努爾哈赤心裏也忐忑不安,舒爾哈齊已然囚禁在佛阿拉,但如何處置他,實在難以決斷。他畢竟是患難與共的親兄弟,是終生囚禁,留他一條性命,還是一了百了,不留後患?努爾哈赤想了半夜,也狠不下心來,朦朧之中,聽到舒爾哈齊大喊道:「努爾哈赤,你在哪裡?快來見我!」
阿爾通阿平日與莽古爾泰交情最密,二人自幼一起玩耍,吃酒玩樂,想到以前快活的光景,低頭傷感道:「我恨大伯父,但心裏一直將你看作兄弟,不想因此而傷及咱們多年相交相知的情誼。我既然走出了這一步,也不後悔。我死後,你若能有時能想起我來,不以為我對不住兄弟,就不枉咱們交往一場了。」說完,低聲悲泣,淚水漣漣。莽古爾泰也覺辛酸,悒悒不樂地退到一旁。
舒爾哈齊翻了個身,睜開朦朧的醉眼,冷笑道:「你們兩個胡亂髮什麼牢騷?跟隨我多年,竟還這麼太魯莽了。你大伯父是走了,可他留下了褚英和張一化,對咱們分明是懷有戒心,他既然有了準備,何必中他圈套呢!」
「張先生解脫成佛去了。他今世苦其身,盡其心,來世定能生個好地方,享享人間的福祿……」努爾哈赤拈香在手,半是祭拜,半是答話,但見了那紅漆的棺材,心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含淚連拜幾下,守靈的孝子大禮回拜了,他又問了張一化死時的情形,才蹙身出來,上馬回城。
舒爾哈齊嘆道:「敵強我弱,不得不如此了。假作不知而實知,假作不為而實不可為,或將有所為。當其機未發時,靜候似痴。這是假痴不癲一計的要訣。當年劉備寄身曹操門下,每日飲酒種菜,不問世事,才成就了日後的大事。若他還沒有什麼準備,就暴露了心跡,怎會存活在世上。」
不多時,二人無精打采地回來說:「每日帶弓箭出城打獵的人極多,兵卒們哪裡辨認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