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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奪城

第十一章 奪城

「阿瑪莫非想回兵么?」皇太極念頭一閃,正要勸說,卻見阿瑪兩眼看著範文程,知道是有意試探他的才智,急忙住口靜聽。
「阿瑪一直說對明朝要用蠶食之法,好比砍大樹,要先去其枝葉,其次是軀幹,最後連根拔起。明軍的城池撫順離咱們最近,取了撫順,即是打開了向南的門戶。」
李永芳厲聲問道:「怎麼不去找王命印?」
李永芳聽到一個「銀」字,渾身不由哆嗦幾下,忙將手中的銀票揣入懷中,那些賞銀一半送了撫台大人和總鎮大人,一半與馬市公署衙門提督私分了,沒剩下一兩一錢,哪裡有銀子給他們?可蒙古的五千人馬若是攻入城來,城中守軍算上虛冒的不過千人,如何抵擋?他心裏慌亂不堪,忙讓侍衛喊來千總王命印、把總王學道、唐月順等,把探馬報來的消息說與他們。
「多謝都督挂念,家父倒還康健,只是不滿朝政糜爛,奸佞當道,早已絕意仕途,自號枯心居士,只在家中讀書自娛。」
「只管說來。」
何合禮遲疑道:「撫順城堅兵強,怕是不易攻克。」
李永芳見他一手挽著鐵胎大弓,一手拈著狼牙大箭,神武非凡,肝膽俱裂,搖晃著向前墜下。費英東眼疾手快,用弓一抵他前胸,努爾哈赤也趕上前來,拉住他的胳膊道:「萬曆昏庸無道,你何必要為他盡忠?你歸降建州,我決不會有半點虐待!」
範文程叩首謝恩道:「無功受祿,慚愧慚愧!」
麻承塔登時醒悟,那些軍卒只是一味吆喝,並不動手,原來只是想著勒索銀子,並非看出了什麼異常。他心神鬆弛下來,摸出一塊二兩上下的銀子,賠笑道:「幾位軍爺,今日開市頭一天,尚未賣貨,身上的銀子不多,這點兒散碎的銀子,不成敬意,權且買杯酒吃。等小的賣掉這批貨物,再來補謝!」
王命印、王學道、唐月順等人知道馬市收取的捐銀是先留足賞銀,才解發京城,上繳戶部太倉的,但聽李永芳無中生有地胡說一氣,明白銀子已給他私吞了,誰也不敢揭穿。他們跟隨李永芳已有數年,知道他生性貪吝,到手的銀子決不肯吐出來,若惹急了蒙古兩部,激成變亂,那時再收拾就難了。他們不敢規勸,只好默然無語。兵丁又來稟報說:「城外三十里處的古勒山下,駐紮有建州兵馬萬人,不知何意。」
李永芳見那些漢子極為兇猛,不敢上前,躲得遠遠的,等著援兵。為首的漢子帶人衝到城下,打開城門,門外呼啦一聲,潮水般地湧進無數的女真兵馬。李永芳大叫兩聲,打馬便逃,迎面遇到王學道、唐月順率領部下趕來。他急忙勒住馬頭,轉身指揮軍卒廝殺。撫順城內,殺聲四起。
李永芳眼睛一亮,感激道:「汗王保媒,自然求之不得,究竟是哪家淑女?」
那探子說道:「妖書案后,不久又出了一件事,萬曆四十一年六月初二日,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告發孔學等人,受鄭貴妃指使,糾集妖人,擺設香紙桌案及黑瓷射魂瓶,由妖人披髮仗劍,念咒燒符,又剪紙人三個,寫上皇太后、皇上、皇太子三人的名字,用新鐵釘四十九枚,釘在紙人眼上,七天後焚化……」
馬市開的頭一天,城門口就收足了三千兩銀子,李永芳欣喜萬分,命人兌成一張銀票,藏在懷中。他坐在游擊將軍衙門的大堂上,取出銀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彷彿拿的不是銀票,而是如花似玉的那個青樓美人,不由得意地連聲嘿嘿傻笑,嘴裏喃喃說道:「小美人,再捱兩日,哥哥就能摟著你同榻而眠了。嘿嘿,你等得可是心焦了?」
努爾哈赤頹然地向後靠到御座上,嘆氣道:「晚了,不能讓他再動刀槍弓箭了。代善,你送他上路吧!我、我不想去了。你告訴他,我沒他這個兒子。百年以後,我見了你額娘,自會向她請罪求饒。去吧!」
那探子不敢反駁,只是據實解說:「貝勒爺,梃擊案雖然了結,但萬曆皇帝越發不理朝政,連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積如山,不審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腦後,深居內宮,尋歡作樂。皇帝不上朝,大臣和他見不著面,上了奏疏也不看,臨到大臣辭職都沒法辭,於是按慣例送上一封辭呈,也不管準不準,棄官回家。有的大臣離職之後皇帝也不知道,知道了既不挽留也不責怪,官缺了也不調補。吏部、兵部因無人簽證蓋印,邊防軍請發軍餉,無人簽發,關內的兵丁多年不行操練。這些豈不是與咱們有關了?」
「晚輩的十八世祖是北宋有名的賢相範文正公諱仲淹,文正公生有兩子,次子純仁公乃是晚輩的十七世祖。晚輩祖居蘇州吳縣,後來遷居江西,明初自江西獲罪謫徙瀋陽,居住在撫順。」說起先祖,範文程臉上一片肅穆。
王命印正在東門,他見守門的軍卒太少,吩咐軍卒找游擊大人求援。那軍卒遭李永芳劈頭呵斥,嚇得不知如何回答,突然聽到東邊殺聲四起,李永芳急忙領著侍衛read.99csw.com趕往東城門。不到城門,就見城樓上殺聲震天,無數個商販裝束的漢子揮著短刀、利斧狂殺亂砍,把守東城的軍卒被殺得所剩無幾。王命印身中數創,兀自揮刀亂剁,卻被幾人圍住,接連中刀,渾身血肉模糊,眼見倒在地上……
「這些鼠輩哪裡值得汗王動手?」費英東一提馬韁,趕到李永芳眼前,冷笑道:「你到底降是不降?」
範文程見他二人苦思冥想,眉頭深鎖,說道:「此城最好智取,不宜強攻。」
探子回道:「萬曆皇帝知道后,憤怒不堪,要嚴懲罪犯。內閣首輔葉向高卻向他進諫:此事不可聲張,不然勢必像『妖書案』那樣鬧得滿城風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上策。第二天,葉向高命三法司嚴刑拷打王曰乾,將他打死在獄中,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阿瑪,范仲淹可是文武雙全的人物,在漢人心中可是大大有名。」皇太極自幼跟隨龔正陸學習漢文,長大以後,戎馬倥傯,仍披覽不輟,已有相當根底,聽他倆談及范仲淹,自然想到他的文治武功。
範文程道:「汗王可與撫順游擊將軍李永芳熟識?」
努爾哈赤半信半疑道:「哦!漢唐以後,漢人竟還有這等的豪傑?」
馬市在撫順城東,本是官市,後來變為民市。不過是在一處平曠的地上築起一座小土城,圍成長方形的圈子,居中建起一座兩丈上下的高台,專供馬市官安坐監察所用。市圈北面有關岳二廟,關帝像騎赤兔馬,儀觀甚偉,岳飛則端坐在「還我河山」的巨匾之下。市圈南面專門搭建考究的裝檐戲台,以娛商賈,常常請來瀋陽最有名的戲班,上演二人轉、大秧歌。各戲班趁此機會,顯露頭臉,選派當家名角,購置全新的行頭登台獻藝。戲台兩旁是跑江湖的賣藝人,玩的無非是旃鞠、跳丸、意錢、蒲博等各種雜技,還有滿蒙的壯士比試射箭和摔跤。眾多買賣馬匹的牙紀掮客,嘴上說著行話,袖中勾著手勢,忙忙碌碌,穿梭其間。土城內外到處是臨時搭起的攤鋪,百貨陳列,人聲鼎沸,穹廬千帳,綿延數里。經由城東門,與城內的馬市街連成一線。
努爾哈赤對皇太極道:「小范可是咱們的智囊,吩咐下去,不準直呼其名,都要稱范章京,不準怠慢!」
皇太極見他禮數周全,揖讓得當,心裏牢牢不忘尊卑之序,卻是十分受用,頓生惺惺相惜之意,心想:若得此等英傑之士相助,何事不可成功!拉起他的手,慨嘆道:「君臣相遇,何其難也!」
努爾哈赤揮手命探子退下領賞,問眾人道:「攻打哪座城池為好?老八,你說說看。」
馬市乃一方盛事,撫順本來就是商賈雲集、煙火千家的繁華城鎮,馬市大街是以物換物的常設之地,馬市乍開,更是店鋪林立,熱鬧非凡。茶坊、酒肆、腳店、弓店、銀庄、綢庄、肉鋪、藥鋪、香鋪、當鋪、煙鋪、馬鞍具、染料坊、雜貨鋪、小吃鋪……無不買賣興隆。街上人流如織,摩肩接踵,有賣花的、算命的、各色攤販、行腳僧人、外鄉遊客……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白天城中鼓樂喧天,車水馬龍;夜晚店鋪張燈結綵,唱戲說書通宵達旦,笙歌樂曲、嘈雜吵嚷之聲,傳出數里。
「大哥求阿瑪能給他個贖罪的機會,即便不能贖罪,他寧肯戰死沙場,也不想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探子說到這裏,見眾人聽得茫然,知道自己說得太迂遠了,急忙切入正題道:「五月初四日黃昏時分,有一名男子張差手持木棒闖入大內東華門,一直打到皇太子居住的慈慶宮,后被內監捕獲。張差梃擊太子宮之事,朝內多有爭論,不少大臣以為是鄭貴妃陷害太子,陰謀擁立福王。后經刑部十三司會審,查明張差系京畿一帶白蓮教教徒,其首領為馬三道、李守才,他們與鄭貴妃宮內的太監龐保、劉成勾結,派張差打入宮內,梃擊太子。一時傳遍宮闈,震動京華。萬曆皇帝見事情牽涉到鄭貴妃,不願深究,株連太多,先將張差凌遲,又將龐保、劉成處死,草草結案……」
麻承塔率領手下軍卒直奔東門,剛到門前,卻聽一聲喝令,「站住!奉游擊將軍將令,清查貨物,嚴禁私藏。你帶了什麼貨,有多少?報上數來!」
努爾哈赤面有喜色,說道:「鄭貴妃想要加害朱常洛,便令太監龐保、劉成尋找張差這一類魯莽、弱智、狀似瘋顛之人行事,事情敗露之後也好掩蓋主謀之人。此案鄭貴妃脫不了干係,不然她為什麼要向朱常洛下拜?萬曆皇帝為什麼要秘密處死劉成、龐保?此案雖結,後患難除。朝臣閹璫,皇親國威,勢必紛結黨羽,相互攻訐,爭鬥不休。如此自然無暇顧及遼東,咱們正好出兵葉赫,掃滅扈倫四部,再伺機南下,將關外盡歸我建州。」
代善淚眼凝視著努爾哈赤,欲言又止,起身黯然離去,眾人心頭悲欣交集九-九-藏-書,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不如關閉了馬市,不然城中若是亂了,撫順怕是難保了。」王命印明知馬市乃是李永芳請開的,不好指東道西,胡亂評說,但事情緊要,一時竟隱忍不住。
範文程心中竊笑,看來他對中原知之甚少,卻又覺氣魄之大為平生所僅見,不禁暗自讚歎。皇太極平日多是與阿瑪商議軍情兵陣,難得談古論今,正好展示胸中的才學,說道:「范仲淹當秀才時就常以天下為己任,有敢言之名。做官后,曾多次上書當時的宰相,被貶三次,後來官至參知政事。西夏人造反,他奉旨平叛,號令嚴明,夏人不敢進犯,稱其為小范老子。他居官注意農桑,整頓武備,推行法制,減輕傜役,給皇帝採納,朝廷政治日漸清明,後人稱頌的慶曆新政,其實多半是他的主意。」
眾位兄弟之中,只有皇太極一人精通漢文,對朝廷的典章制度多所了解,聽了事情的原委,心下豁然開朗,贊道:「阿瑪說得極是。鄭貴妃身膺殊寵,宮闈侍宴,枕席言歡,也就攪亂了朝野。加上他們內憂外患又極多,倭寇為患東南,建州崛起東北,萬曆皇帝年老昏庸,朝中黨爭不止,大明江山恐怕也不會長久了。如今遼東巡撫換了李維翰,總兵換了張承蔭,此二人都是酒囊飯袋,與當年的楊鎬、李成梁不可同日而語。等咱們取了整個關東,就想法子入關南下,滅了大明,再建個新朝。阿瑪就可做成吉思汗那樣的大汗了!」
那書生伸手從貼身處摸出一方紙來,遞上道:「都督看了這封信,自然明白了。」
努爾哈赤絞死了長子褚英,率全體將士祭拜過堂子,周身披掛,騎上戰馬,親率二萬兵馬,誓師攻打撫順。角聲響起,螺號嘹亮,旌旗蔽日,槍戟如林,浩浩蕩蕩,殺奔撫順。大軍行進到木奇一帶,分兵兩路,一路由大貝勒代善領兵攻取東州、馬根丹;另一路由努爾哈赤親自率領直奔撫順城。四月十四,八旗軍冒雨趕路,馬不停蹄,很快進至撫順城下。將到撫順城下,大雨兀自下個不住,努爾哈赤下令在距城三十里處紮營。疾風密雨,伴著一聲聲的炸雷,將近處的樹木、村莊籠罩在無邊的煙幕之中,道路泥濘,行走艱難,軍中生火做飯也是不易。努爾哈赤坐在大帳中,帳外的雨點時而驟急時而淅瀝,將帳頂敲擊得有如鼓響,心中十分焦躁,看天色陰沉如給一塊大幕遮蓋,不知何時能放晴?正在煩悶不已,帳外忽然傳來爭吵之聲,皇太極帶著巡營的將士將一個人推搡進來,吆喝著:「跪下、跪下,快見過我們的汗王!」
「遼東連年水災,莊稼歉收,飢餓缺糧,今年的羊牛山貨價格想必大跌,李永芳又要大撈一把了。」努爾哈赤想起建州的不少百姓逃到朝鮮討飯,大批的牛羊染了瘟疫而死,朝廷不但不知撫恤,還在馬市上肆意盤剝,心情一時大壞。
額亦都握著胖大的拳頭道:「我心裏這口氣憋得很久了,再不出一出,肚子都要氣破了。」
範文程聽他們稱讚自己的先祖,心中一熱,十分感激,頓生明主知遇之感。又見那押送自己進帳的將領身形英武,儀錶奇偉,龍驤虎步,臉色紅亮,年歲與自己不相上下,卻詳知漢文典故,出口成章,暗暗喝彩道:不想建州荒蠻之地,竟有這等的英才,大起相見恨晚之意。忙穿好了油靴,整整衣衫,跪地叩頭道:「今日拜見了汗王,才知家父識人之術,確實高出一籌。」
「那你們弟兄入學讀書,不是還想著做官,為大明出力么?」努爾哈赤目光閃爍不定。
李永芳不悅道:「馬市才開,就要關閉,如何向百姓交待?再說今年馬市規模最大,號稱三千人的大市,城中往來的商販其實不止三千,勞民傷財關閉馬市,若是激怒了他們,城中才會大亂呢!」
王學道哪裡知道他私分賞銀之事,不以為然地說:「大人莫慌。蒙古宰賽、暖兔兩部出兵五千,並非有意攻打撫順,他們不過是想威懾恐嚇大人,以便於領到賞銀。大人將積欠的銀子給他們,蒙古必然退兵。」
努爾哈赤見來人生得相貌堂堂,體格魁偉,像是一員虎將,身上卻是文士裝扮,頭戴一頂黑色羅紗的四角高方巾,穿著一件藍色蠶綢直裰,外面罩件油衣,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鹿皮油靴,沾滿了爛泥,年紀在二十歲上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想是在雨中淋得久了,面色青白,身子冷得發抖,卻無一絲驚慌,站著問道:「你果真是當年的建州都督?」
努爾哈赤接過那封微微有些濡濕的信來,打開看了,驚詫道:「你是范楠的兒子?他如今在哪裡?」隨即招呼他靠近坐下烤火取暖。
「撫順乃是一座磚城,極為堅固,就是天氣放晴,道路也會泥濘不堪,騎兵難以派上用場,若明軍據守城上,龜縮不出,只以火器射擊,如何是好?」努爾哈赤這幾日一直苦苦思索,卻無計可施。皇太極也覺進退兩九_九_藏_書難,一時想不出良策。
「哦、哦!」李永芳尷尬之極,重又抱拳道:「奴才李永芳叩見汗王。」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努爾哈赤思忖片刻,拊掌道:「寫得妙,寫得妙!果然是忠君為國的名臣!這樣的豪傑之士,不能見面把盞,對坐快談,真是可惜。」
「我有心興邦,正在用人之際,欲成大業,必要賢才。聽你父親說,你們祖上是北宋的賢臣?」
莽古爾泰耐著性子聽到此處,忍不住打斷道:「他們自管爭鬥,與咱們有什麼相干?不就死了三個人么?」
「多謝汗王!」李永芳整整衣冠,便要下馬叩拜。努爾哈赤大笑道:「不必如此,你我六年前就已相識,也算故交舊友了,不必拘泥,馬上見禮就行了。」
巡營將士推他一把,喝道:「哪裡有什麼都督?我們的主子已是昆都倫汗了,還不跪下,小心打斷了你的狗腿!」
李永芳急道:「西有蒙古軍卒,東有建州兵馬,難道他們要攻打撫順城么?」
努爾哈赤拉他起來,說道:「當年你父親曾與我都在張一化先生門下讀書,只是並未同時,說起來,算是師兄弟了。今日你初到軍營,不必忙著受禮儀約束,快坐下說話。」說罷,指著皇太極道:「這是我的第八子皇太極,今後你們共事的日子想必要長了。」
麻承塔一驚,他曾來過撫順馬市,知道守門官兵與市圈提督馬市公署衙門的僕役各有司職。官兵一是驗看敕書,即衙門准許的通商證件;二是查禁私賣火藥、兵器的商販。清點貨物,按數收捐,則屬公署衙門份內之事,不該他們插手。怎麼這次竟改了規矩?他看一眼盛著蘑菇、松子的口袋,裏面藏著幾口短刀、短斧,若給他們搜出,勢必泄露了形跡,自己生死事小,因此打草驚蛇,汗王的大計就要落空,那豈不是罪無可恕了?他心急如焚,渾身直淌熱汗,思忖著如何應對。後面的馬隊不知前面出了變故,只顧向城內轟趕馬匹,城下頓時擠得滿滿的,人喊馬嘶,一片嘈雜。
果然,那幾個軍卒眉開眼笑,揮手放行。麻承塔進到城內,暗自后怕。他包下一家寬大的客棧,等著後面的人陸續到了,給馬匹喂上草料,吃飯歇息。
守門的軍卒大罵道:「他奶奶的,擠什麼擠!少交了銀子,誰也別想進城!」
「我看上了一個粉頭,可賤內甚為兇悍,必不能相容,懇請汗王將她恩賜與我,賤內懾于汗王神威,自然就不敢胡鬧了。」
努爾哈赤聞言,拈鬚大樂。皇太極與範文程會心相視,莞爾一笑。此時,雨漸漸小了下來,透過細細的雨簾,似乎依稀望見撫順高大的北門城樓……
範文程苦笑道:「我與家兄年輕氣盛,還有著為王前驅、澄清天下之志,不滿家父獨善其身的做派。中了秀才以後,屢次上書當今皇帝,暢言國是,那些摺子卻如石沉大海,杳然無音。後來聽說皇帝二十多年不臨朝聽政了,深居西苑,終日與鄭貴妃尋歡作樂。那些奏疏堆積如山,任由塵積網結,又豈會拆看我一介草民的摺子?自古良禽擇木而棲,如今明亡之兆已顯,自然該擇明主而事。聖人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晚輩自幼博覽群書,天文地理無所不知,三教九流無所不曉,兵書韜略無所不精,實在不想落拓一生,埋身溝壑。」
努爾哈赤聽他說得豪氣干雲,心頭大喜,說道:「咱們攻打葉赫,明朝屢次出兵阻攔,我實在氣他們不過!如今他們的朝廷出了這等大事,他們軍心想必也有些渙散,我想趁機給他們點兒厲害嘗嘗,不能教他們輕易小覷咱們。兵發葉赫之前,咱們先攻明軍一座城池如何?」
李永芳望望滿街滿巷的建州兵馬,知道大事已去,顫聲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汗王若能答應,我便歸降。」
努爾哈赤微笑拱手,身後的建州兵卒一陣歡呼雀躍……
次日,天氣轉晴,道路仍是泥濘難走。努爾哈赤召集眾將按計行事。派出三路探子前往廣寧,刺探遼東總兵張承蔭的動靜。又派何合禮帶著厚禮趕往蒙古科爾沁部,去找明安貝勒,請他勸說蒙古西部宰賽、暖兔兩部,一起趕來撫順討要馬市多年積欠的撫賞,以為迷惑之計。將一半人馬退到古勒山紮營,以為援兵。留下的五千精兵,一部人馬扮作趕市的商販,大隊人馬等城中亂起,伺機攻城。
努爾哈赤大喜,快步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後生可畏,你沒經過戰陣,竟有如此的妙計,看來是上天特地恩賜了個軍師給我!你初來建州,未建功勛,不便厚封。就先做個章京,參贊軍機大事,掌管往來文書。這可合你的心意,沒有辱沒了你吧?」
努爾哈赤驀然回頭問道:「怎麼個奪法?」
那書生恭恭敬敬地施過大禮,才將油衣、油靴脫了,在火盆旁烤著淋濕的衣衫,回道:「家父就住在撫順城中,晚輩在家中排行第二,家父取名文程,字憲斗,號輝岳。晚輩read•99csw.com幼遵庭訓,入學讀書,十八歲中了秀才,與兄長文采同為瀋陽縣學生員。今聞都督起兵叩關,都督風采,家父時常提及,以為都督是個成就大事的不世雄主,故不辭勞苦,不避斧銊,冒雨投營,拜謁軍門。如蒙都督不棄,願效犬馬之勞。」
「汗王可先派人扮做趕赴馬市的商販,分成數伙,驅趕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內。入夜之後,大軍偷偷潛到城下,發炮為號,裡應外合,內外夾攻,李永芳必無防備,撫順垂手可得。」
範文程心神正在遨遊古今,忽聽努爾哈赤問話,思忖片刻說:「兵法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今天降大雨,我軍行動不便,但城中明軍勢必懈怠,沒有防備之心,我軍正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努爾哈赤略點點頭,皇太極補充道:「阿瑪,出兵之時,軍卒都已備下了油衣,弓矢也有防潮的雨具,不用擔心淋濕不可使用。咱們既已興兵,斷無不戰而還之理。」
努爾哈赤笑道:「老八所言正合我意。你們回去加緊準備,喂好戰馬,整頓兵甲,不日就要攻打撫順。」
果然,努爾哈赤瞪了他一眼,緩緩說道:「不能留他。」
李永芳見王學道與唐月順二人跟著附和,命道:「火速派人飛報廣寧,請總鎮大人派兵協助守城。」
那探子不知赫圖阿拉剛剛出了類似的事情,只顧著說,皇太極咳嗽一聲,探子抬頭暗瞥一眼,見努爾哈赤面色陰沉下來,眾人也都默然,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正在遲疑,努爾哈赤問道:「朝廷是如何處置的?」
正在神魂顛倒,一個兵丁跑來稟道:「蒙古宰賽、暖兔兩部五千人馬,在遼河兩岸紮下營盤,派人來說要到撫順討要歷年積欠的賞銀。」
「我家老七阿巴泰的大女兒喇迷拉,頗有才貌,尚未嫁人,就招你為額附,擇日成婚,再升你做三等副將,仍駐守撫順。那些撫順降民,都教他們父子兄弟妻女團聚,每戶配給一頭牛、兩口大母豬、四條狗、十隻雞,並衣服、被褥、糧食等物,仍交你統轄。如此推心置腹,以免你歸順之後,還有寄人籬下之感。」
李永芳等人平日養尊處優,不問戰事,哪裡比得上女真武士剽悍勇猛?人數又居劣勢,只片刻間,就已抵擋不住。李永芳正覺彷徨無計,城外數匹健馬飛奔而來,一匹高大的白馬上有人大呼道:「李永芳,此時不降,還要等到我發狠屠城么?」
努爾哈赤唏噓道:「當年你父親曾救過我,那時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孩童,不想如今故人之子也長大成人了,日子過得真快呀!你父親可好?做什麼官?」
努爾哈赤掃視眾人一眼,見代善面有喜色,其他人卻緊鎖著眉頭,似是尚未聽明白,轉了話題,問道:「近日出了什麼事?」
李永芳一陣羞愧,便要鼓起餘勇,縱馬砍殺,卻見努爾哈赤身後跳出一匹黃驃馬來,馬上的將領彎弓連發兩箭,王學道、唐月順先後墜落馬下,咽喉上各插著一枝狼牙大箭。李永芳臉色登時慘白,冷汗涔涔而下,恍惚中,只聽努爾哈赤笑道:「費英東,你的箭法還是如此神妙!我是自愧不如了。」
李永芳聽了,撟舌難下,但話一出口,不好收回。再說那粉頭又是生得千嬌百媚,頗諳風情,也難割捨得下,就狠心定了兩月的贖身期限。可過了大半月的光景,卻尋到百十兩的銀子,與那粉頭的身價相差甚多,心裏暗自叫苦不迭。明朝官吏就是有品級的俸祿也薄,何況他這不入流的微末之官,所領俸祿,尚不足養家,好在統領一千一百人的兵卒,平日剋扣冒領些軍餉,貼補些日用,積攢幾兩活錢。他有心與鴇母商量,減些銀子,那鴇母見他一回回地空手而來,忍不住冷言冷語,說得李永芳滿面羞愧,到嘴邊的話只得生生咽回去。俗話說:粉頭愛俏,老鴇愛鈔。李永芳鬱郁地從粉頭那兒出來,迎面見幾個女真商販拉著馬匹,馱著毛皮、山貨,沿街叫賣,登時有了主意,若重開馬市,豈不是有了大把的銀子可賺?他回去即刻命師爺給遼東巡撫李維翰寫了申請文書,並備了一份厚禮,快馬送往巡撫衙門。李巡撫見了禮物,自然准了。李永芳隨即貼出告示,明令四方。努爾哈赤分派總兵麻承塔帶領五百人馬,有的扮作趕馬的商人,有的扮作買布的販子,趕著數百匹馬,滿載著各種貨物,絡繹不絕地向撫順而來。
努爾哈赤驀然回頭問道:「怎麼個奪法?」「汗王可先派人扮做趕赴馬市的商販,分成數伙,驅趕馬匹,暗藏兵刃,混入城內。入夜之後,大軍偷偷潛到城下,發炮為號,裡應外合,內外夾攻,李永芳必無防備,撫順垂手可得。」努爾哈赤大喜,快步上前,一拍他的臂膊,笑道:「真是後生可畏!」
李永芳定睛一看,建州都督努爾哈赤騎著戰馬,威風凜凜而來。他略一遲疑,王學道、唐月順齊聲大叫道:「將軍不可聽他蠱惑!我們生是大明朝九-九-藏-書的人,死是大明朝的鬼,怎能向番邦虜酋屈膝呢!」二人說罷,瘋魔一般地狂舞大刀,逢人便砍。
努爾哈赤見他倔強,大覺有趣,笑道:「我做建州都督之時,怕還沒有你呢!你問這個作甚?」
範文程又與皇太極見過禮,二人才一起坐下。此時,帳外大雨如注,透過雨幕,範文程隱隱看到一兩座營帳,大隊人馬紮下營盤,想必連綿數里,聲勢駭人,不由心潮起伏,暗吟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努爾哈赤聽雨聲甚急,擔憂道:「一連幾日,雨水不斷,軍中真是艱難了。陰雨之中,我建州鐵騎不便馳騁,此時是不是不宜攻打撫順?」
李永芳唯唯聽命,在馬上拱手道:「大明游擊將軍李永芳叩見汗王。」
範文程心想馬市之設,歷經漢、唐、宋、元,由來已久。明代自永樂四年起,陸續在遼東開設馬市,天順八年開設的撫順馬市與開原、廣寧兩地並稱遼東三大馬市,每月初六至初十開市一次,滿蒙各部以牛、馬、羊、驢、牛皮、貂皮、人蔘、木耳、蘑菇、松子、蜂蜜、珍珠等換取漢人的米、鹽、絹、布、緞、鍋、犁等,各取所需,莫不稱便,他卻獨以為有害,想必是朝廷的馬市官隨意壓低馬價,濫徵稅銀。想到此處,勸道:「汗王不必為此傷神,咱們正好趁他開馬市之機,奪了撫順,也好報了多年積攢的仇怨,討還給他多收的稅銀。」
「不用說什麼報效,你能做個亂世的謀臣,就算不負了我心。」努爾哈赤極賞識範文程的機智,但見他滿身的酸腐之氣,竟似虛情假意,暗嫌他不夠爽快。
王命印說:「既然不知他們的意圖,最好還是早加防備。」
「汗王可知道他已下令重開馬市。」
「大哥怎麼辦?」代善一直等著對褚英的判罰,不料給探子一攪擾,竟沒有了下文,阿瑪竟說起攻打明朝的事來,心急難忍,只得舊話重提。
「哈哈哈……」努爾哈赤放聲大笑,「李永芳,你也是朝廷命官,歸順建州我還要厚待你,怎麼卻甘願自跌身份,娶那千人騎萬人跨的腌臢女子?我給你找個尊貴些的,豈不更好?」
不一會兒,把守東門的軍卒趕來稟報說:「城東門吵鬧得厲害,聚集了大批建州來的商人,人馬車貨,擠得水泄不通。小的們人手不夠,約束不住,求將軍增派一些弟兄。」
「此話不假,只是如何智取,卻教人煞費苦心。」努爾哈赤起身走到帳門前,掀起帳簾,雨聲聽來越發驟急。
「見過幾次面。」
「這些事情過後,許多大臣天天逼著萬曆皇帝送福王朱常洵趕往洛陽的藩地,去年二月,萬曆皇帝與鄭貴妃實在推託不過,只好命朱常洵離京。那鄭貴妃哭得死去活來,戀戀難捨,萬曆皇帝本來看不上長子朱常洛,因此更是對他不滿了,消減東宮的費用,就是侍衛也寥寥數人,宮中的太監最是勢利,見東宮門庭冷落,紛紛想著法子離開。」
「你已不是大明的人了。」努爾哈赤端坐馬上,從容提醒。
李永芳按住胸口,支吾道:「這、這賞銀雖有成例,只是、只是所收的捐銀都解到了京城,皇上並未恩賜,急切之間,哪裡去湊這麼多的銀、銀子?」
範文程自幼飽讀詩書,最重名節,如今初遇努爾哈赤,就蒙如此善待,感激之情莫可名狀,兩眼涌著淚道:「汗王對晚輩知遇之恩,天高地厚,晚輩、晚輩竭盡駑鈍,怕也不能報效萬一。」
皇太極略頓了頓,見阿瑪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讚佩的神情,才接著說:「此人文采冠絕一時,詩文俱佳,他有篇文章寫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更是百年傳唱,流韻不歇。」
撫順游擊將軍李永芳,本是遼東鐵嶺人。大明官制,游擊將軍排在總兵、副總兵、參將之後,守備、把總之前,但雖給人尊稱一聲將軍,其實無品級,也無定員,多是由總兵保舉的。上個月,撫順來了一個絕色的粉頭,自稱曾經名列秦淮河花榜,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李永芳慕名而去,竟一見如故,當場便要給她贖身。那老鴇見他如此大的口氣,為之色變,一時摸不出他的來頭,不知是騙吃騙喝的亡命惡棍,還是財大氣粗的豪商大賈,不敢應承,又不敢得罪,只得割肉似地賠上個二兩銀子的干茶圍,耐著性子好生招待。過後打聽原是本城的游擊將軍,便獅子大開口,給女兒定了三千兩銀子的不二身價。
努爾哈赤捋髯道:「攻克不下,也要嚇他們一嚇,教他們見識一下建州鐵騎!」
那書生橫他一眼,不悅道:「我是讀書識禮的人,還用你來教?」
四月二十二日,褚英走出了赫圖阿拉城西南角的西大獄,被蒙上黑色頭罩,押到了校場的點將台上。萬人空巷,觀者如潮,校場四周擠滿了男女老少。代善看著劊子手將繩索緩緩套入他的脖子,高高吊起……「大哥——」代善不由一聲嚎啕,哭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