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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稱王

第十二章 稱王

萬曆四十四年正月,正是過大年的時節。女真一年之中,節日頗多,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臘八以外,還有添倉節、領龍節等,而以春節最為盛大,時日最長。臘月二十三小年,家家開始請灶王爺上天,清掃庭院,置辦年貨,殺豬宰羊,蒸年糕,做豆腐、薩其瑪、粘豆包、白肉血腸、驢打滾、蘇子葉餑餑……,還要寫大字,貼對聯、窗花、福字,按旗屬分別掛紅、黃、藍、白不同顏色的彩箋,上面畫著金龍,焰火,鮮艷奪目……,家家院內豎燈籠竿,高挑紅燈,徹夜不熄。大姑娘、小媳婦全身上下穿戴一新,孩子們成群結隊燃放煙花、鞭炮,玩耍木爬犁、溜冰,到處忙忙碌碌,熱熱鬧鬧。
自清河城以南,江岸以北,明人每年偷過邊境,侵奪女真地方。我遵奉誓言而誅殺,本是理所當然,而明廷卻違背盟誓,責我擅殺,拘捕我派往廣寧的使臣綱古里、方吉納,以鐵鏈加身,逼迫我送去十人,殺于邊境。大恨三也;
往昔哈達協助葉赫二次侵犯后金,我發兵征討報仇,攻破哈達,明廷卻又多方責難,定要哈達復國。不久,哈達屢遭葉赫侵掠,明廷卻不聞不問。天下各國,相互征戰,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豈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構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上天都厭惡扈倫挑起戰亂,眷顧后金,而有古勒大捷。明廷襄助上天譴之葉赫,抗拒天意,顛倒是非,妄作評判。大恨七也。
明廷派兵出邊,襄助葉赫,使我早已聘定的葉赫美女東哥,改嫁到蒙古,大恨四也;
張承胤在未到遼東之前,就已聽說大明軍卒與建州交戰即潰,那些逃得慢的非死即傷,往往給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以致後來聞風而逃,聽得一聲警訊,嚇得魂飛魄散,還半信半疑。他鎮守遼東將近兩年,從未與建州兵馬交戰,本想憑著掌中的一口大鐵刀不難取勝,不料今日見建州軍容極盛,旌旗如雲,刀光勝雪,劍戟如林,兵驍馬壯,號角聲此起彼落,鐵蹄聲賓士來去,暗覺吃驚。再看自己麾下這些邊兵,非病即老,刀槍生鏽,確實不堪一擊,擔心給沖亂了陣腳,急忙喝令炮手開炮。
範文程道:「奴才聽說張承胤一口大刀,從未遇過對手,汗王不可小看了他。這等猛將奮勇而來,急於建功,必然輕進,汗王不必與他廝殺力敵,先挫了他的銳氣。張承胤本來就有些瞧不起李維翰,以為他不過是個落魄秀才,沒有什麼功名,又素不知兵,靠著是萬曆皇帝之母李太后的侄子,竟做了遼東巡撫。那李維翰依仗出身皇戚貴畹,自然盛氣凌人,想在遼東一試身手,必然會嚴令張承胤進兵,將帥失和,張承胤急躁起來,亂了方寸,破他就容易了。」
「只不過觸景生情,感慨人生苦短。當年曹孟德橫槊賦詩,並非無病呻|吟,自作多情。」範文程心裏忽然想及宋人蘇東坡的句子:「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浩嘆數聲。
「她不問,我也要問。」隨著話音,布揚古登上樓來。布揚古急聲追問:「妹子,你願意嫁給努爾哈赤?」
「慚愧什麼?那曹操統兵百萬,尚有赤壁大敗,我自起兵以來,大小數百戰,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卻非曹操能比。」努爾哈赤豪氣大發,立身良久,才又坐下道:「如今建州地域廣大了數倍,人口歸附的日漸增多,有些難以統攝。當年我將環刀軍、鐵鎚軍、串赤軍、能射軍改稱為黃、白、紅、藍四旗,各設一名旗主,旗下設牛錄,三百人為一牛錄,設額真一名。那時人馬不過兩萬,旗主要辨認旗下牛錄額真已是不易,如今人馬已達六萬,怕是更難了。」
範文程躬身道:「汗王志向高遠,奴才慚愧,深恐不能略盡綿薄。」
「到了哪裡?」
「你、你罪不可恕!」努爾哈赤大叫兩聲,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東哥是給你害的,你卻要誣賴別人!來人,快、快,給我把他拉出去勒死!」
「是蒙古的喀爾喀部?」
佟家大院是個三進的四合院,自佟春秀的母親死後,家中的奴僕都已散盡,再也無人居住。多年失修,高大精美的磚雕門樓坍塌過半,黑漆的大門一片斑駁,有幾處已經朽壞成洞,紅銅門環銹跡斑斑。努爾哈赤推門進去,恍有隔世之感,原先高牆環繞的前庭,只有片片青石板埋沒在荒草之中。廳堂更是破敗不堪,結滿了蛛網,門邊磚牆下的青石基座上還可清楚地分辨出浮雕著香爐、寶瓶、喜鵲登梅等吉祥圖案。惟有氣派考究的雕花門堂和風骨猶存的迴廊,彷彿還read.99csw.com留有賓客滿座時的風光和喧嘩。當年佟老爺子販馬發家,隨即大興土木,蓋起這處院落。飛檐雕梁,天井地池,高牆大院,甚是壯觀。如今人去院空,只存依稀舊夢,努爾哈赤走在闊大的天井裡,追想著當年的光景,頓覺一陣凄涼。他轉身走到庭中那棵高大的槐樹下,嗅到一股甜香,那棵老槐樹開出一串串的白花,掛在濃密的綠葉里,芳香四溢,招引來無數的蜂蝶,嗡嗡嚶嚶,還有許多的鳥雀,嘰嘰咂咂,甚是熱鬧。他忽然想起夏夜與佟春秀、東果、褚英一起在此乘涼,不由心內一酸,圍著槐樹繞行一圈兒,腳下一絆,險些摔倒,顏布祿等人過來扶住。努爾哈赤低頭一看,槐花落滿一地,草叢中躺倒著一個破舊的香爐,他喃喃自語道:「這是春秀拜神用的。」
「有理。」努爾哈赤一揮馬鞭,命道:「傳令三軍,前隊作后隊,后隊作前隊;再傳令代善、芒古爾泰不必趕來會師,各從一面夾擊他們。我卻不信張承胤能阻擋我回赫圖阿拉!速回大營!」
費英東見他面色陰鬱,勸道:「葉赫已亡,扈倫四部掃滅已盡,建州從未如此強大過,汗王何必為一個女人傷心?」
葉赫貝勒金台什、布揚古聞知建州大軍奔襲而來,並不驚慌,急忙派人到開原向明軍總兵馬林求助,可是不多時派出的信使卻回來稟報說,通往開原的道路給建州人把守,難以通過。二人這才驚慌起來,明軍得不到葉赫求助的消息,自然不會趕來,沒有明軍的火器相助,如何守城?本來葉赫兵馬也是極為驍勇善戰,但前幾次建州來犯,都因明軍相助,不戰而退,二人嘗慣了甜頭,以為只要結歡朝廷,量努爾哈赤再也不敢輕意來犯,就不再操練兵馬,整日在府里與幾個妻妾尋歡作樂。如今建州兵臨城下,援軍又已無望,不禁慌了手腳,只得布置守城,多在城頭堆放滾木擂石。建州兵馬一連攻了數日,城上箭如雨落,滾木鐳石紛紛打下,傷亡極多,才攻下外城。金台什退入內城,建州兵卒點燃了木柵城,一時火光四起,濃煙滾滾,他見歷經數代修建的木柵城頃刻之間就被燒毀,憤恨不已,更加死守。努爾哈赤命兵卒挖了一條地道,直通城下,地基一松,城牆轟然塌陷。皇太極、費英東率領軍卒冒著箭雨,奮力攻城,殺散守軍,奪了內城。金台什見大勢已去,帶著幾個妻妾和兒女登上八角明樓,坐在金銀珠寶之中,縱火自焚。
「怎麼也輪不到你努爾哈赤,要跪的自然該是嫡傳的子孫,你爺爺覺昌安不過排行老四,你阿瑪塔世克又是老四,你這小宗旁支,當得起如此大禮么?」
后金國大汗努爾哈赤謹昭告于皇天后土:我祖我父,不曾損毀大明邊陲的一草寸土,明廷無端生事起釁,殺害我祖我父,大恨一也;
「前些日子,喀爾喀部貝勒巴哈達爾漢親自來給他兒子莽古爾岱求親,我願意嫁他,不想再聽到努爾哈赤的名字,殺父的大仇就、就這麼難以了結了。」東哥掩面哽咽。
「轟!轟!轟……」一連幾炮在建州軍中炸響,掀起滾滾煙塵,建州兵馬成批倒下,傷亡不少,兀自奮勇向前,面無懼色。努爾哈赤用兵軍令極嚴,以敢進者為功,退縮者為罪,面帶槍傷者為上功,每次戰後,賞不逾日,罰不還面,賞罰分明。有功者,賞以奴婢、牛馬、財物;有罪者,或奪其妻妾、奴婢、家財,或貫耳,或射脅下,或殺或囚。誘之以利,繩之以法。因此,建州兵卒打起仗來,有進無退,個個爭先。他此時見明軍火器厲害,怕軍卒挫了士氣,急忙下令豎起黃色飛龍的九旄大纛,軍卒遠遠見了,士氣大振,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勛,吶喊著向明軍猛衝。
「不足三十里。」
布揚古冷冷地看他一眼,昂頭不答。兩旁的侍衛呼喊道:「跪下!再不跪下,小心你的狗腿!」
「你、你罪不可恕!」努爾哈赤大叫兩聲,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東哥是給你害的,你卻要誣賴別人!來人,快、快,給我把他拉出去勒死!」布揚古咬牙道:「你心裏其實時刻沒忘記東哥,破得了我葉赫二城,算得什麼英雄!東哥已遠嫁蒙古,你這輩子再也娶不到她了。哼哼,我葉赫那拉一族就是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你建州。」他目光怨毒,面目竟有些猙獰。
努爾哈赤嘆息道:「老天爺是公平的,人生在世不會事事如意的!為了東哥這個天生尤|物,咱們女真各部多年不和,興兵動武,哈達、輝發、烏拉、葉赫相繼滅亡,死人無數,她遠遠地躲到蒙古喀爾喀部就安心了?不會、不會,這麼多死去的幽魂纏擾著她,她能熬多久?女人真是禍水呀!這樣不斷招惹禍端的絕色美女,無論她嫁與何人,也絕不會安享天倫的,東哥的死期怕是不遠了!如今她嫁人了也好,我終於又了卻了一樁心九_九_藏_書事!」
範文程暗忖:建州鐵騎名震遼東,從中選揀而出的精兵會是何等精悍?心中不由神往起來,又聽努爾哈赤說道:「長甲軍人馬都披重甲,持矛衝鋒在前;短甲軍人披輕甲,持弓箭隨後……」隨意說出,卻隱含戰陣之法,甚有妙用,真是天生的用兵奇才。正自嗟訝,顏布祿領著一個探子匆匆進來稟報道:「遼東總兵張承胤率領遼陽副將頗廷相、海州參將蒲世芳、游擊梁汝貴,三路兵馬,一萬餘眾,從廣寧來奪撫順。」
明軍一萬多人馬全軍覆沒,丟失戰馬九千多匹,拋棄盔甲七千多副,火器、刀槍等不計其數。大風吹過,天色轉明。放眼四野,黃沙浸血,死屍山積,斷槍折戈,死馬破旗,黃昏落日,不勝凄涼。
努爾哈赤拍馬上前,說道:「張承胤,聽說你也是忠勇之士,怎麼卻不分是非,不辨曲直!朝廷與我有殺父害祖之仇,無端殺戮我女真,如此待人,還說不薄!」
「請我過去?大兵壓境,我有什麼法子?還想教我嫁人么?如今的遼東,女真各部都給努爾哈赤剿滅了,還有哪個可嫁,還有哪個可借兵,還有哪個可與他抗衡?這麼多年了,到今天我才明白,借他人的手復讎原來是一場春夢。我不顧臉面,訂婚又悔婚,反反覆復,有什麼用?殺父大仇報不了,我自己也要老死在家,嫁不出去了。」東哥目光如泣,看著那丫頭問道:「你說真心話,我還好看么?」
「努爾哈赤領著大兵殺來了。」
努爾哈赤聽他巧舌如簧,問道:「你想跪誰?」
範文程正對著殘垣斷壁唏噓不已,聞聲過來。顏布祿到屋內找了兩把舊椅子,搬到樹下,又用佩刀芟除地上的雜草,割出一丈見方的空地,請他們坐下歇息,便到院門口守衛。
「替父報仇,我不怪她!」努爾哈赤打斷他的話。
「多嘴!」
那檄文寫得慷慨激昂,將明朝大大痛罵了一番:
夜色如水,一片沁涼。一隊人馬悄悄地護送著東哥出了西城,向西北而去,沒有炮聲,沒有鑼鼓,沒有披紅挂彩……走得好凄涼……
「汗王所定黃、白、紅、藍四色軍旗,各有所本,大有深意,不可輕改。只將新增四旗的軍旗鑲上花邊,以示區別即可。各旗旗丁以此定製盔甲,見其盔甲樣式,即可判別所屬。」
撫順一戰,俘獲明軍官兵五百九十多人,殺傷撫順軍民近二萬人,一萬餘人願意歸順,共編了一千多戶,遷往建州境內。不幾天,又傳來捷報,代善、莽古爾泰相繼攻破東州、馬根丹二城。攻破的三城,旁及周圍五百余座台堡,俘掠人、畜竟有三十萬之多。努爾哈赤將這些人口、牲畜、財物帶到撫順城東北的曠野,在嘉班城紮營,論功行賞,優恤戰死的將士,剩餘的財物派人運回赫圖阿拉。分賞完畢,努爾哈赤帶著範文程、顏布祿等幾個侍衛,騎馬進了撫順城,也不知會李永芳,徑直來到佟家大院。
「好!我這就安排人馬護送你走。」布揚古匆匆下樓。
「哥哥,我要嫁到蒙古,想遠遠離開葉赫,離開女真,越遠越好。這次努爾哈赤帶兵殺來,恕我不能幫忙了。」
葉赫屢次背信棄義,獲罪于天,明廷暗昧,偏聽袒護,多次派遣使臣持書信惡言誣害后金,肆意凌|辱。大恨六也;
汗宮大衙門自臘月二十四掛起了一丈多高的天燈,大殿、寢宮等處也掛起大紅宮燈,映得四下一片通明。努爾哈赤與大福晉阿巴亥親手擺設供品,拜祭神佛、祖先,擦得錚亮的銀器盛了兩摞饅頭,一摞五個,碩大的豬頭擺在供板中間,豬鼻孔里插著兩個白根綠葉的大蔥,依次擺好的五碗飯菜,盛滿了豬肉方子、過油鯉魚、炸粉花、素菜大蔥、方塊豆腐。二人拜祭完畢,回到寢宮守歲。天色尚未放亮,代善、莽古爾泰、皇太極等人各攜妻孥趕來拜年,努爾哈赤看著滿屋子的子孫,滿面笑容。眾人禮拜完畢,阿巴亥與幾位福晉一起服侍努爾哈赤穿戴新做的禮服,天亮以後,他要正式告天稱王了。
小丫頭給她那幽怨的眼神嚇住了,片刻才雞啄米似地點頭道:「好看好看!格格是咱們滿蒙第一美人……」
頗廷相、蒲世芳二人見主將以忠義相激,各自振奮,同聲喊道:「大丈夫戰死疆場之上,足慰平生!」三人齊聲吶喊,返身抵擋,捨命衝突。不料,背後陣內萬弩齊發,箭如飛蝗,將三人與游擊梁汝貴等五十余員戰將射成刺蝟一般,其餘軍卒也都死於亂箭之下。努爾哈赤見馳援而來的莽古爾泰射死了張承胤,大覺惋惜。
衝天的大火驚動了守在西城的布揚古,他站在城頭看著內城冒起滾滾濃煙,推想必是城寨已破,堂叔金台什自焚而死,既恐懼又悲傷,手下將士更是驚慌不安,軍心渙散,無意守城。布揚古正在苦思對策,他的堂弟已攜妻帶子,開城出降,建州兵馬蜂擁而入,將他生擒活捉。努爾哈赤坐在布揚九九藏書古的廳堂里,滿面怒氣地看著布揚古被捆綁著押進來,拍案喝道:「布揚古,你可知會有今日?」
「要嫁給他,我就不必等這麼多年了。」東哥神情極是冷淡。
範文程一怔,他見努爾哈赤將如此重大之事推心而問,感激莫名,但覺此事關係重大,不好輕率道出,或許他心裏已經有數,想了半晌,仍覺躊躇,說道:「奴才以為還是用舊人好些。」
努爾哈赤凱旋班師,帶著俘獲的兵馬回到赫圖阿拉。休整到八月,努爾哈赤留下代善守護赫圖阿拉,親率傾國之師直逼葉赫。扈倫四部,葉赫居中,東臨輝發,南接哈達,西靠蒙古,北依烏拉,所轄十五部族,其部民素以勇猛、善騎射著稱。葉赫部的治所葉赫城有東、西兩座,西城依山面水,建在葉赫河北岸的山坡上。城牆寬厚高峻,有內外二城。東城北面臨河,南依嶺崗,城牆也高大聳闊,外建柵城,用木柵圍成一周,次為石城,石城內又有木城,木城中建有偌大的一座八角明樓,斗拱飛檐,雕樑畫棟,最高層便是滿蒙第一美女東哥的住所。
努爾哈赤默然無語,他看著庭院中布揚古漸漸不再掙扎的身子,看著周圍破敗的城寨,冥想著此時的東哥也許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不知道新郎可英俊體貼?扈倫四部都因她一人先後敗亡,她就如意了嗎?
「格格,不好了!」貼身的小丫頭慌張地跑進來。
「嘿嘿嘿……」布揚古連聲獰笑,「你以為她只是報父仇,寧肯嫁給不喜歡的男人,只要那人能將你殺了?不是!她是恨你沒有親自到葉赫下聘禮。東哥是遼東人人艷稱的美女,哪個給她允了婚,不巴巴地趕來一睹芳容?你卻只派了個無名小卒,也太小瞧她了!自那日起,她就深深怨恨著你……你沒想到吧!」
回到大營,皇太極、阿敏、杜度等大小貝勒、將領都聚集在大帳中等候,努爾哈赤率兵迎擊,走出不到五六里的路程,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前頭山間路旁明軍旗幟飄搖,見建州兵馬到了,三聲號炮,漫山遍野地衝來。當前一面大旗,臨風飄揚,現出一個斗大的「張」字。努爾哈赤將手中的馬鞭一指,建州兵馬奮勇當先,上前廝殺。
努爾哈赤如遭重創,心裏絲絲作痛,喃喃道:「她、她竟這樣看我?我、我當時只想著壯大建州……」
「汗王不必擔心,政務由他們五人商議,兵馬由旗主統領,各有職守,不分彼此輕重,最後決斷于汗王,他們必不會有什麼冷落之感。」
布揚古冷笑道:「我葉赫貝勒怎能輕易跪人?再說葉赫與建州本在伯仲之間,沒什麼輕重貴賤,何必要跪?就是要跪建州貝勒,我也不該跪你!」
努爾哈赤見代善趕來,率軍急追,張承胤腹背受敵,無心戀戰,只得殺開血路,領兵前走。誰料天色昏暮,不辨路徑,本想往南逃回廣寧,卻竟向東方敗走,不出三里,迎面一彪人馬攔住去路,明軍惡戰了半日,人困馬乏,三面受圍,後來兩彪人馬都是尚未衝殺過的生力軍,張承胤大驚,對頗廷相、蒲世芳二將道:「今日被圍,戰與不戰都難免一死,不如與他們拚死力戰!如此才不負皇恩,不失為大明忠臣。」
範文程道:「汗王創建四旗,大伙兒多已習慣,不必繁改。所謂樹大分杈,人多分支,不妨將四旗擴為八旗,仍以三百人為一牛錄,只將五牛錄合為一甲喇,五甲喇稱為一固山,固山首領可統領步騎兵七千五百名,稱為旗主。再將所有百姓分隸各旗,平時耕種,戰時從征。如此建制,六萬兵馬正好分作八旗。」
「那新增四旗定什麼名稱?」
讀誦完畢,眾貝勒與各大臣皆呼萬歲,努爾哈赤大宴群臣,以示歡慶,那些薩滿歌舞接神,青年男女不畏凜冽寒風,載歌載舞,簸箕舞、神刀舞、角斗舞、棍鈴舞、高蹺舞、腰鈴鼓舞、迎春射柳舞、八角鼓舞……,赫圖阿拉一片歡騰。
皇太極聞言大怒,向努爾哈赤請令道:「阿瑪,似這等不識大體的狂妄匹夫,只知強詞奪理,心中哪什麼是非曲直?看他如此蠻橫,口口聲聲不離朝廷二字,想必是藉此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何必與他多費口舌!一刀砍了,豈不爽快!」不待努爾哈赤點頭,舞刀出陣,喝道:「明朝皇帝荒淫無道,你們這些狗官,只知貪贓枉法,拿朝廷壓人,可有半點兒為國為民的心腸?我勸你早早下馬投降,免得身敗名裂。」
「格格要嫁哪個?」
「哈哈哈……」布揚古一陣狂笑,「你倒是條冷心腸的硬漢,為江山捨棄美人!東哥真是痴心的獃子,還想著有一天你會當面跪下求她……可惜不能夠了……」他忽然想到妹妹一個人獨守閨房,二十年來,飽受煎熬,何等凄苦冷清?竟覺對不住她,真是天妒紅顏,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辜負了多少大好時光,錯過了多少姻緣!布揚古心中又酸又苦,淚水涔涔而落。
大殿正九*九*藏*書中擺設了寬大的寶座,寶座前是批閱奏摺的大紅御案,御案東西兩側有鶴銜蓮花蠟台、熏爐和香亭。寶座兩側自北向南八幅龍旗依次升起,左翼是正黃、正紅、正藍、鑲藍四旗,右翼是鑲黃、鑲紅、鑲白、正白四旗。四大貝勒、五議政大臣率領眾文武官員齊聚尊號台前,等待努爾哈赤正式登殿稱汗。尊號台乃是仿照明宮的皇極殿而造,金頂黃瓦,雕樑畫棟,修葺簇新,越發富麗堂皇。
小丫頭嚇得手足無措,也不知如何規勸,站在一旁陪著哭了一會兒,東哥收住眼淚,喊過她說:「你去稟告兩位貝勒,就說我要嫁人了。」
範文程道:「八乃是卦象中極吉祥的數目,也是六十四卦推衍的根基。八旗實在是大吉之相。」
「再有兩三天,就要進入咱們葉赫的地盤了。兩位貝勒爺請你過去呢!」
努爾哈赤熟讀《三國演義》多年,自然知道曹操與手下諸將置酒夜宴長江之上,天色向晚,江如橫練。飲至半夜,曹操已醉,取槊在手,自舞自歌,唱的什麼詩詞,他早已記不得,但卻沒有忘了曹操的豪言。努爾哈赤站起身來,朗聲吟誦道:「吾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凶去害,誓願掃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後,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想到自己二十五歲憑著十三副遺甲起兵報仇,境遇竟與曹操相似,一時大覺知己,又誦道:「吾今年五十四歲矣。持此槊,破黃巾、擒呂布、滅袁術、收袁紹,深入塞北,直抵遼東,縱橫天下:頗不負大丈夫之志也。」
「帶多少火器?」
「一派胡言!你祖父與父親是中了尼堪外蘭的詭計,為他所害,與朝廷何干?朝廷賜你敕書百道,你也屢次入京朝貢,朝廷封你龍虎將軍,總領建州女真,不想你卻暗自懷恨,真是罪不容誅!」
「我親領鑲黃、正黃二旗,代善領正紅旗、鑲紅旗,阿敏領鑲藍旗,莽古爾泰領正藍旗,皇太極領正白旗,鑲白旗么,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交給我四弟雅爾哈齊如何?」
「好主意!當時我創建四旗之時,以紅色像日,以黃色像土,以白色像水,以藍色像天。咱女真人,靠天靠地,有水有日,就能發跡,以此統轄軍馬,自然所向披靡。」努爾哈赤點頭道:「旗色不變,還能有所區別,好!那就叫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原有的四旗稱作正黃、正白、正紅、正藍,甲服、軍旗不是一時可定的,回去再仔細斟酌。」
張承蔭惱怒道:「好生狂妄!」舉刀砍來,皇太極側身躲過,二人戰到一處。明營里的頗廷相見皇太極身形高大,手中的鋼刀十分沉重,擔心主將有失,也拍馬過來,二貝勒阿敏舉刀迎上,四人殺作一團。兩軍陣前,喊殺震天,鼓角之聲,響成一片。雙方大戰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努爾哈赤見張承胤刀法精奇,武藝高強,暗自讚歎,頓生收服之心,正要鳴金收兵,忽然一陣大風從西北吹來,明軍被吹得睜不開眼睛,接連又是數陣狂飈,把明軍的旗幟颳去了好幾面,明軍陣形大亂。努爾哈赤令旗一揮,乘勢掩殺。建州鐵騎疾如狂飈,衝鋒起來端的氣勢駭人,泰山壓頂般地驅入明軍。兩軍混戰,天色昏暗,分不清敵我,明軍不敢動用火器,被建州鐵騎沖得七零八落,抵擋不住,任張承胤膽力過人,將那口大刀舞得有如雪片一般,也禁不住建州馬快箭利,向山坡上且戰且退,想要依山扼守。剛到坡下,山側閃出一支建州兵馬,為首的大將叫道:「明將哪裡去,還不下馬受縛?」
明廷欺我太甚,實難忍受。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謹告。
布揚古咬牙道:「你心裏其實時刻沒忘記東哥,破得了我葉赫二城,算得什麼英雄!東哥已遠嫁蒙古,你這輩子再也娶不到她了。哼哼,我葉赫那拉一族就是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你建州。」他目光怨毒,面目竟有些猙獰。
自布占泰逃到葉赫,多次求見東哥,東哥總是不允,她喜歡的是叱吒風雲的大英雄,失魂落魄的敗將怎麼能替她了卻多年的夙願?布占泰,那個每日在八角明樓下徘徊流連的漢子,一忽兒仰頭望著花窗,一忽兒低頭嘆息,本來英俊魁梧,剛過四十歲,才兩個月的光景,卻蒼老了許多,背也有些彎了,這樣的人怎麼可以託付終身呢!這麼多年都苦熬過來了,可不能白白這麼苦熬了。唉!年華易逝,青春不再,當年自己怎麼那樣高傲那樣輕率。她看著自己鏡中的容顏竟有了些憔悴,少了昔日的光鮮,不由地暗自傷心流淚,幽幽地嘆口氣道:「我這是跟誰嘔氣呢?」她獃獃地望著天邊南歸的大雁,它們一年一回地南歸北飛,做只雁兒也好,可以四處走動,不像自己這麼多年守著葉赫這片土地,獨坐明樓第一層,看著花開花落,春去秋來……
明廷https://read.99csw.com如此暴虐,我仍隱忍修好,與邊官劃定疆界,設碑立誓,凡滿漢人等,無越疆圉,敢有妄越邊境者,一經發現即可誅殺,若故意放縱,殃及縱者。明廷累次違背誓言,逞兵越界,襄助葉赫守城,大恨二也;
布揚古惡毒地一笑,說道:「那是我妹妹心甘情願的……」
張承胤立馬山坡,哈哈大笑,率軍衝下山來,兩軍對壘,他看清大纛旗下,鐵騎擁衛著一個鬚髮斑白的高大老者,長臉方頤,眉彎鼻直,騎一匹白色高頭大馬,知道此人必是努爾哈赤,用鞭梢指著罵道:「你這個逆賊!朝廷待你不薄,為什麼要興兵作亂?」
努爾哈赤思索道:「你以為何人可以分領八旗?」
「那你要嫁哪個?」
后金數世居住的柴河、三岔、撫安三路,耕種穀物,豐收在望,明廷不許割取,派兵驅趕。大恨五也;
「距撫順多遠?」
「牛錄設佐領一名,下設兩個代子、四個章京、四個撥什庫。一牛錄分作四個達旦,每個達旦由一個章京與撥什庫掌管;甲喇設參領一名;固山設都統一名,副都統兩名。」
「嗯!如何設置將領?」
範文程知道事關努爾哈赤家族,不好明言,只說:「汗王的嫡孫杜度貝勒爺長大成人了。」
努爾哈赤與他結識未久,但見他應對如流,從容機敏,極為賞識,越發推心置腹道:「我還想將八旗軍分作長甲軍、短甲軍和巴牙喇。挑選驍勇兵卒做巴牙喇,護衛中軍……」
「不計其數。」
東哥從遐想中驚醒,帶著幾分慍怒問道:「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
努爾哈赤起身,正要出門,李永芳與第二撥探馬一起趕到,稟報說明軍已趕到前面,佔據險要,立營掘壕,布列火器,堵住退路。努爾哈赤問李永芳道:「張承胤是什麼樣的人物?」
東方漸白,卯時一到,紅日初升,登基典禮開始。鐘鼓樂聲大作,眾人肅立兩旁,樂畢,努爾哈赤頭戴朝天冠,身穿黃色八團龍織金緞袞服,足登粉底方頭靴,腰束黃色朝帶,神色自若地登上大殿,面向群臣,聳肩端坐在寶座上。侍衛總管阿敦立於右側,創立滿文的額爾德尼立於左側。眾人之中走出的八位大臣,手捧勸進表文,跪在前面,諸貝勒、大臣率眾人跪在後面。阿敦、額爾德尼接下八大臣跪呈的表文,恭恭敬敬地呈到大紅御案上。額爾德尼站讀表文,上尊號為奉天覆育列國英明汗,國號后金,年號天命。讀罷表文,努爾哈赤站起來,離開寶座,親自拈香,向天禱告道:「上天任命我為大英明汗,為百姓造福。帝王與民如同魚水,難以相離。我願對天發誓:生為庶民,死為庶民,為民而戰,願滿洲民族永遠昌盛,百姓安康。」禱告過後,帶領群臣朝天行三跪九叩首大禮。禮畢,又回到寶座,接受各旗貝勒、大臣的拜賀。拜賀完畢,努爾哈赤望著群臣,說道:「朕自二十五歲以十三副遺甲起兵,征戰三十三年,殺仇敵,拓疆土,建國立號,做了英明汗,有一事尚不能告慰祖宗,就是向明朝討報殺父祖大仇!如今國勢日盛,朕決意出兵伐明,牧馬關內。」隨即命範文程宣讀出兵伐明的七大恨檄文。
「倒是一員猛將,刀馬嫻熟,勇冠三軍。」
努爾哈赤問道:「范章京,方才見你對著殘牆發獃,到底是讀書人,必定想得遠了。」
天命元年,努爾哈赤五十八歲。此後,他坐在金碧輝煌的汗宮大衙門裡,雄視八方,傳出號令,號角鳴響,后金鐵騎奔突,箭如蝗發,長刀閃動,彌天烽火燒向遼南……
「滿蒙第一美人?」東哥凄然一笑,搖搖頭說:「我終日躲在這樓里,再美也是無用,只有顧影自憐了……嗚嗚……顧影自憐……」她伏在炕頭大哭起來。
努爾哈赤給他揶揄一通,怒不可遏,罵道:「似你這樣反覆無常的小人,也配談什麼禮法!二十年前,你將妹妹東哥許婚與我,我下的聘禮你也收了,卻一再悔婚,四處許給別人,把她許聘給哈達、輝發、烏拉,幾天前竟遠嫁蒙古喀爾喀部。可憐滿蒙第一美人,竟變成了人人嗤笑的葉赫老女!你為一時微末小利,將自己的親妹妹這樣一個柔弱女子隨意買賣,如此厚顏無恥,當真天下罕有。」
兩旁將士想他二十多年,仍對東哥一往情深,各覺動情,暗自嗟嘆不已。努爾哈赤黯然傷神片刻,想著扈倫四部盡歸建州,東起日本海,西迄松花江,南達摩闊崴灣,瀕臨圖門江口,北抵鄂倫河,無不遵奉建州號令,胸中湧起萬丈雄心,終於可以名副其實的建州大汗了……東哥嫁到蒙古不足一年,果然鬱鬱而終。玉殞香消,紅顏薄命,令人感傷痛吊不已。
努爾哈赤會心一笑,惋惜道:「若是褚英還在,我又何必領那兩黃旗?鞍馬勞乏的事也可少了許多。可他……唉!也沒法子!就將鑲白旗交給杜度,也算對褚英有個告慰。只是五議政大臣跟隨我出生入死,不知他們可願意如此安排?」